第二十一章 诀别
翌日清晨,顾连城一早起来便见窗外天色阴沉,灰蒙蒙的天空中浓云堆叠,积了厚厚一层,隐隐泛着淡淡的红,这正是降雪的征兆。室内燃着上好的银碳,火盆里红彤彤的一片,比起窗外的天色,多少会让人觉得喜兴些。
宝珠宝婵张罗着为她梳洗,绞尽脑汁地为她装扮。顾连城心底已有了盘算,上次入宫虽然跟皇帝把话挑明,但这一次去一定要做个了断。这几月来,她听闻他病了两三场,这多少跟她有些关联,外感风寒好医,可是心病难治,须得她这个假的系铃人前去解铃。
宝婵见这天冷,特意为她挑了件绯色缠枝莲暗纹的锦袍,再配上同色的镶白狐滚边的斗篷,更称得人面色红润。顾连城在铜镜中瞧着那张让她觉得压抑的面容,心里头甚觉不快,抬手扯下外袍,挑了件宝蓝宫装换上,随手拽过一件月白色的斗篷披了。不过是入宫做个了断,何必穿成那副喜庆的模样,反倒是不应景了。
青衣软轿沿着朱雀大街走到了尽头便是前往皇宫的路,轿夫抬着顾连城才走到一半,天上便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起初不过是雪珠子,不出一会儿功夫便如扯絮一般簌簌而落,须臾,轿顶便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到了宫门,依旧有小轿前来迎接,引领的公公笑容古怪地撑着油伞接她上了轿。小轿沿着宫道曲折地走了许久,顾连城心中难免觉得不安,刚想掀帘而问,却觉轿子已停。
“敬王妃请下轿!”一声尖细的轻唤,那位公公已利落地掀了轿帘扶她下轿。
顾连城出轿一瞧,发现眼前并非是昭阳宫的宫门,而是一处偏僻的园子。她心中忐忑,刚想发问,却见引她来的几人皆已散去,除却园中常青的松柏草木,只有白茫茫的积雪一片。
她独自撑着伞原四处打量了一番,不远处一所临水而建的凉亭让她觉得眼熟,再定睛一瞧,竟见亭中一抹明黄的身影。不知怎的,她突然心跳加快,不自觉地挪动着脚步往那亭子走去。
踏入亭中那一刻,她悄然扫了齐襄一眼,但见他不再是往日那身泛白青衣,而是一身明黄龙袍,较之往日的儒雅温润倒是平添了几分威严肃然。
“你总算来了!”他垂首望着渐渐走近的她,紧蹙的眉总算舒展开来。
听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温和,顾连城稍稍松了口气,终于敢抬起眼皮打量着他。望见他面色仍略显苍白,想来他病了数次的传言非虚。她没经历他与楚双璧那种刻骨铭心爱,所以不能体会那种相爱却不能爱的感受,但瞧见他苍白忧郁的面容,只觉胸中一股痛意渐渐地蔓延开来。
顾连城上前施礼请安,他并未向往常那样亲手扶起,只淡淡地说了“平身”二字便再无其他动作。
“不知皇上此次召臣妾前来有何指教?”见他对她生疏了许多,顾连城觉得有些失落,但高悬的一颗心也渐渐放松下来。
齐襄并不答话,而是转身望着栏外被薄雪覆盖的冰面出神,隔了良久他才说道:“自那日你走后,朕想了许久,当日你所言都是对的。当初赐婚是朕亲自拟的旨,如若当初朕执意不肯,想必老三也无可奈何。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错不在三弟,而是在朕。那日你所说的话像是当头棒喝,既然是朕把你指给了老三,却仍是纠缠不休,让你夹杂在我们兄弟二人的恩怨中受苦为难。如今既然是覆水难收,朕也不能再连累你了,今日别过后,往后最好就不要再相见了!”
“皇上能如此作想,知然是再好不过了。今日一别,但愿我们后会无期!”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答案,顾连城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只觉胸口的痛意越发浓重。她觉得他有些可怜,也有些可恨,可是自古君王多薄情,像他对楚双璧用情至深的又能有几位?或许只有刻骨铭心地爱过,才能这般绝情的挥剑斩情丝吧?
踏出亭子之时,顾连城忍不住回头相顾,见立于栏边的那抹身影静静伫立着,孤单而寂寥,仿佛经历了千年风霜。她撑着伞缓缓而行,簇新的鹿皮小靴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串串脚印,就如同此时亭中巴掌宽的栏杆上滴滴泪水落下的痕迹。
回府的时候宝珠前来相迎,说是齐澈在后院的落梅阁赏雪,请她一同前去用午膳。顾连城有些神思恍惚,随意地应了声便由她引着去了。王府的后院建在锦华殿之后,穿过了一道垂花拱门后顺着朱红的抄手游廊走到尽头便可见两扇落了锁的朱漆大门。而今这门却是大开着的,宝珠领她进了门,小靴踩在积雪渐深的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听起来有些滑稽。
顾连城止了步子忍不住掩口而笑,宝珠听见笑声忙回头相望,面上带着的疑惑表情更引人发笑。她一时止不住笑,直笑得捂着肚子蹲下身,手中的油伞也丢落在地。
“今儿个王妃倒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好事,竟乐成了这般模样?”宝珠见她笑得如此失态,也是忍俊不禁,忙走上前询问。当她低头望见顾连城发红带泪的眼睛这才惊慌失措地连声问:“您这是怎么了?笑着笑着竟又……哭了……”
顾连城被她瞧见了窘态,忙抬袖拭干了眼泪自我解嘲地说:“你没听有句俗语叫‘乐极生悲’吗?我这是笑出的眼泪!”
宝珠见她自宫中回来便有些古怪,但又不敢开口询问,对于这位王妃的往事她亦是心知肚明,所以更不愿多嘴。
比起府中的其他建筑,落梅阁有些特别,就如同是建在亭上的小楼一般。楼下构造与亭子无异,四周的梁柱粗圆异常,想必用的是百岁之上的树木制成。梁柱上皆有精工雕刻的梅花图案,沿着柱底蜿蜒而上。
宝珠领着她上了右侧的露天楼梯到了阁中,推门打了帘子请她入内便躬身而退。顾连城抬手掸落了身上的雪珠子,这才定了定神环视了四周。但见齐澈着了一身青灰常服,坐于窗户洞开的红木雕花的桌边自顾自地饮洒赏雪,恰有几片飞雪飘入,落在了他散于鬓间的发丝上。
“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全似玉尘消更积,半成冰片结还流。光含晓色清天苑,轻逐微风绕御楼。平地已沾盈尺润,年丰须荷富人侯。”听见门边的动静,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似醉非醉地吟了朱湾的《长安喜雪》,饮罢转头眼神迷离地望着她笑道,“今日落了难得一场好雪,何不来一同饮酒赏雪观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