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贰 十年回顾

风风雨雨一百年:唯一亲定自选集(精装珍藏版) 作者:季羡林 著


贰 十年回顾

1938年,季羡林先生在德国留影。

进入哥廷根大学

在清华大学毕业以后,我万般无奈回到济南省立高中,当了一年国文教员。当时有一个奇怪的逻辑:写上几篇散文什么的,就算是作家;只要是作家,就能教国文。我就是在这样逻辑的支配下走上了国文讲台的。我能吃几碗干饭,我自己心里有底儿。留学镀金之梦未成,眼前手中的饭碗难捏,因此终岁郁郁寡欢。谁料正在这个关键时刻,命运之神—如果有这样一位神灵的话—又一次来叩我的门:我考上了清华大学同德国协议互派的交换研究生。这第二次机遇的意义绝不下于第一次。如果没有这一次机遇的话,我终生大概只能当一个手中饭碗随时都摇摇欲坠的中学教员。至于什么学术研究,即使真如我在上面所说的那样有一个“轫”,这个“轫”即使“发”了,科研之车走不了几步,也会自动停下来的。

我于1935年夏取道西伯利亚铁路到了德国柏林,同年深秋到了哥廷根,入哥廷根大学读书。哥廷根是一座只有十万多人口的小城,但是大学却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历代名人辈出,是一座在世界上有名的大学。这一所大学并没有一个固定而集中的校址,全城各个角落都有大学的学院或研究所。全城人口中约有五分之一是流转不停的大学生。

德国大学有很多特点,总的精神是绝对自由。根本没有入学考试,学生愿意入哪个大学就入哪个。学习期限也没有规定,也无所谓毕业,只要博士学位拿到手,就算是毕了业。常见或者常听说,中国某大学的某教授是德国某大学毕业的,我觉得非常好笑,不知道他的“毕业”指的是什么。这只能蒙蔽外行人而已。一个学生要想拿到博士学位,必须读三个系:一个主系,两个副系。这些系全由学生自己选定,学校不加干涉。任何与主系不相干的系都可以作为副系。据说当年有一个规定:想拿哲学博士学位,三个系中必须有一个是哲学。我去的时候,这个规定已经取消了。听说汉堡有一位学数学的中国留学生,主系当然是数学,两个副系确实有点麻烦。为省力计,他选汉学当副系之一。他自以为中国话说得比德国教授要好,于是就掉以轻心,不把德国教授看在眼中。论文写成后,主系教授批准他口试。口试现场,三系教授都参加。汉学教授跟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开口问他:“杜甫与莎士比亚,谁早谁晚?”大概我们这一位青年数学家对中国文学史和英国文学史都不太通,只朦朦胧胧地觉得杜甫在中国属于中世纪,而莎士比亚在英国则似乎属于茫昧的远古。他回答说:“莎士比亚早,杜甫晚。”汉学教授没有再提第二个问题,斩钉截铁地说:“先生!你落第了!”可怜一个小玩笑,断送功名到白头。

1935年季羡林先生离开济南赴德留学前,与中学同学合影。

学生上课,也是绝对自由的,可以任意迟到,任意早退。教授不以为忤,学生坦然自若。除了最后的博士论文口试答辩以外,平常没有任何考试。在大课堂上,有的课程只需在开始时请教授在“学习簿”(Studienbuch)上签一个名,算是“报到”(Anmeldung),以后你愿听课,就听;不愿意听,就不必来。听说,有的学生在“报到”之后,就杳如黄鹤,永远拜拜了。有的课程则需要“报到”和课程结束时再请教授签字,叫作Abmeldung(注销),表示这个课程你自始至终地学习完了。这样的课程比较少,语言课都属于此类。学生中只“报到”而不“注销”者大有人在。好在大学并不规定结业年限。因此,德国大学中有一类特殊人物,叫作Ewiger Student(永恒的学生),有的都有了十年、二十年学习的历史,仍然照常“报到”不误。

1935年季羡林先生离开济南赴德留学前,与中学同学合影。

当一个学生经过在几所大学游学之后最后选定了某一所大学、某一个教授,他便定居下来,决定跟这位教授作博士论文。但是,到了此时,教授并不是任何一个学生都接受的,他要选择、考验。越是出名的教授,考验越严格,学生必须参加他的讨论班(Seminar)。教授认为孺子可教,然后才给他出博士论文的题目。如果认为他没有培养前途,则坦言拒绝。博士论文当然也有高低之分,但是起码必须有新东西、新思想、新发现;不管多大多小,必须有点新东西,则是坚定不可移的。在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有买博士论文的现象,但我在德国十年,还没有听说过,这是颇为难得的。博士论文完成时间没有规定,这是符合客观规律的。据我看,无论是文科,还是理科,要有新发现,事前是无法制订计划的。中国大学规定博士论文必须按期完成,这是不懂科研规律的一种表现,亟须加以改正,以免贻笑方家。

学习吐火罗文

我在上面曾讲到偶然性,我也经常想到偶然性。一个人一生中不能没有偶然性,偶然性能给人招灾,也能给人造福。

我学习吐火罗文,就与偶然性有关。

说句老实话,我到哥廷根以前,没有听说过什么吐火罗文。到了哥廷根以后,读通了吐火罗文的大师西克就在眼前,我也还没有想到学习吐火罗文。原因其实是很简单的。我要学三个系,已经选了那么多课程,学了那么多语言,已经是超负荷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有时候我觉得过了头),我学外语的才能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但是绝非语言天才。我不敢在超负荷上再超负荷。而且我还想到,我是中国人,到了外国,我就代表中国。我学习砸了锅,丢个人的脸是小事,丢国家的脸却是大事,绝不能掉以轻心。因此,我随时警告自己:自己的摊子已经铺得够大了,绝不能再扩大了。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但是,正如我在上面已经讲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爆发,瓦尔德施米特被征从军,西克出来代替他。老人家一定要把自己的拿手好戏统统传给我。他早已越过古稀之年。难道他不知道教书的辛苦吗?难道他不知道在家里颐养天年会更舒服吗?但又为什么这样自找苦吃呢?我猜想,除了个人感情因素之外,他是以学术为天下之公器,想把自己的绝学传授给我这个异域的青年,让印度学和吐火罗学在中国生根开花。难道这里面还有某一些极“左”的先生们所说的什么侵略的险恶用心吗?中国佛教史上有不少传法、传授衣钵的佳话,什么半夜里秘密传授,什么有其他弟子嫉妒,等等,我当时都没有碰到,大概是因为时移事迁今非昔比了吧。倒是最近我碰到了一件类似这样的事情。说来话长,不讲也罢。

1936年冬,季羡林先生(右一)与在德国的同学合影。

总之,西克教授提出了要教我吐火罗文,丝毫没有征询意见的意味,他也不留给我任何考虑的余地。他提出了意见,立刻安排时间,马上就要上课。我真是深深地被感动了,除了感激之外,还能有什么话说呢?我下定决心,扩大自己的摊子,“舍命陪君子”了。

能够到哥廷根来跟这一位世界权威学习吐火罗文,是世界上许多学者的共同愿望。多少人因为得不到这样的机会而自怨自艾。我现在是近水楼台,是为许多人所艳羡的。这一点我是非常清楚的。我要是不学,实在是难以理解的。正在西克给我开课的时候,比利时的一位治赫梯文的专家沃尔特·古勿勒(Walter Couvreur)来到哥廷根,想从西克教授治吐火罗文。时机正好,于是一个吐火罗文特别班就开办起来了。大学的课程表上并没有这样一门课,而且只有两个学生,还都是外国人,真是一个特别班。可是西克并不马虎。以他那耄耋之年,每周有几次从城东的家中穿过全城,走到高斯-韦伯楼来上课,精神矍铄,腰板挺直,不拿手杖,不戴眼镜,他本身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走这样远的路,却从来没有人陪他。他无儿无女,家里没有人陪,学校里当然更不管这些事。尊老的概念,在西方国家,几乎没有。西方社会是实用主义的社会。一个人对社会有用,他就有价值;一旦没用,价值立消。没有人认为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因此西克教授对自己的处境也就安之若素、处之泰然了。

吐火罗文残卷只有中国新疆才有。原来世界上没有人懂这种语言,是西克和西克灵在比较语言学家W.舒尔茨(W.Schulze)帮助下,读通了的。他们三人合著的吐火罗语语法,蜚声全球士林,是这门新学问的经典著作。但是,这一部长达五百一十八页的皇皇巨著,却绝非一般的入门之书,而是异常难读的。它就像是一片原始森林,艰险复杂,歧路极多,没有人引导,自己想钻进去,是极为困难的。读通这一种语言的大师,当然就是最理想的引路人。西克教吐火罗文,用的也是德国的传统方法,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他根本不讲解语法,而是从直接读原文开始。我们一起头就读他同他的伙伴西克灵共同转写成拉丁字母、连同原卷影印本一起出版的吐火罗文残卷—西克经常称之为“精制品”(Prachtstück)的《福力太子因缘经》。我们自己在下面翻读文法,查索引,译生词;到了课堂上,我同古勿勒轮流译成德文,西克加以纠正。这工作是异常艰苦的。原文残卷残缺不全,没有一页是完整的,连一行完整的都没有,虽然是“精制品”,也只是相对而言,这里缺几个字,那里缺几个音节。不补足就抠不出意思,而补足也只能是以意为之,不一定有很大的把握。结果是西克先生讲的多,我们讲的少。读贝叶残卷,补足所缺的单词儿或者音节,一整套做法,我就是在吐火罗文课堂上学到的。我学习的兴趣日益浓烈,每周两次上课,我不但不以为苦,有时候甚至有望穿秋水之感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回忆当时的情景,总是同积雪载途的漫长的冬天联系起来。有一天,下课以后,黄昏已经提前降临到人间,因为天阴,又由于灯火管制,大街上已经完全陷入一团黑暗中。我扶着老人走下楼梯,走出大门。十里长街积雪已深,阒无一人。周围静得令人发怵,脚下响起了我们踏雪的声音,眼中闪耀着积雪的银光。好像宇宙间就只剩下我们师徒二人。我怕老师摔倒,紧紧地扶住了他,就这样一直把他送到家。我生平可以回忆值得回忆的事情,多如牛毛。但是这一件小事却牢牢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每一回忆就感到一阵凄清中的温暖,成为我回忆的“保留节目”。然而至今已时移境迁,当时认为是细微小事,今生今世却绝无可能重演了。

同这一件小事相连的,还有一件小事。哥廷根大学的教授们有一个颇为古老的传统:星期六下午,约上二三同好,到山上林中去散步,边走边谈,谈的也多半是学术问题;有时候也有争论,甚至争得面红耳赤。此时大自然的旖旎风光,在这些教授心目中早已不复存在了,他们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学问。不管怎样,这些教授在林中漫游倦了,也许找一个咖啡馆,坐下喝点什么,吃点什么。然后兴尽回城。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山下散步,逢巧遇到西克先生和其他几位教授正要上山。我连忙向他们致敬。西克先生立刻把我叫到眼前,向其他几位介绍说:“他刚通过博士论文答辩,是最优等。”言下颇有点得意之色。我真是既感且愧。我自己那一点学习成绩,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老人竟这样赞誉,真使我不安了。中国唐诗中杨敬之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说项”传为美谈,不意于万里之外的异域见之。除了砥砺之外,我还有什么好说呢?

有一次,我发下宏愿大誓,要给老人增加点营养,给老人一点欢悦。要想做到这一点,只有从自己的少得可怜的食品分配中硬挤。我大概有一两个月没有吃奶油,忘记了是从哪里弄到的面粉和贵似金蛋的鸡蛋,以及一斤白糖,到一个最有名的糕点店里,请他们烤一个蛋糕。这无疑是一件极其贵重的礼物,我像捧着一个宝盒一样把蛋糕捧到老教授家里。这显然有点出他意料,他的双手有点颤抖,叫来了老伴,共同接了过去,连“谢谢”二字都说不出来了。这当然会在我腹中饥饿之火上又加上了一把火。然而我心里是愉快的,这成为我一生最愉快的回忆之一。

等到美国兵攻入哥廷根以后,炮声一停,我就到西克先生家去看他。他的住房附近落了一颗炮弹,是美军从城西向城东放的。他的夫人告诉我,炮弹爆炸时,他正伏案读有关吐火罗文的书籍,窗子上的玻璃全被炸碎,玻璃片落满了一桌子,他奇迹般地竟然没有受任何一点伤。我听了以后,真不禁后怕起来了。然而对这一位把研读吐火罗文置于性命之上的老人,我的崇敬之情在内心里像大海波涛一样汹涌澎湃起来。西克先生的个人成就,德国学者的辉煌成就,难道是没有原因的吗?从这一件小事中我们可以学习多少东西呢?同其他一些有关西克先生的小事一样,这一件也使我毕生难忘。

我拉拉杂杂地回忆了一些我学习吐火罗文的情况。我把这归之于偶然性。这是对的,但还有点不够全面。偶然性往往与必然性相结合。在这里有没有必然性呢?不管怎样,我总是学了这一种语言,而且把学到的知识带回到中国。尽管我始终没有把吐火罗文当作主业,它只是我的副业,中间还由于种种原因我几乎有三十年没有搞,只是由于另外一个偶然性我才又重理旧业;但是,这一种语言的研究在中国毕竟算生了根,开花结果是必然的结果。一想到这一点,我对我这一位像祖父般的老师的怀念之情和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

现在西克教授早已离开人世,我自己也年届耄耋,能工作的日子有限了。但是,一想我的老师西克先生,我的干劲就无限腾涌。中国的吐火罗学,再扩大一点说,中国的印度学,现在可以说是已经奠了基。我们有一批朝气蓬勃的中青年梵文学者,是金克木先生和我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当然也可以说是西克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他们将肩负起繁荣这一门学问的重任,我深信不疑。一想到这一点,我虽老迈昏庸,又不禁有一股清新的朝气涌上心头。

德国学习生活回忆

我于1934年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到母校济南省立高中去教了一年国文。1935年秋天,考取清华大学与德国交换研究生,到德国著名的大学城哥廷根去继续学习。

首先碰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学习科目。我曾经想学习古希腊文和拉丁文。但是当时德国中学生要学习八年拉丁文、六年希腊文。我补习这两种古代语言至少也要费上几年的时间,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为这个问题,我着实烦恼了一阵。有一天,我走到大学的教务处去看教授开课的布告。偶然看到Waldschmidt教授要开梵文课。这一下子就勾引起我旧有的兴趣: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从此以后,我在这个只有十万人口的小城住了整整十年,绝大部分精力就用在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上。

我到哥廷根时,法西斯头子才上台两年。又过了两年,1937年,日本法西斯就发动了侵华战争。再过两年,1939年,德国法西斯就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漫长的十年当中,我没有过上几天平静舒适的日子。到了德国不久,就赶上黄油和肉定量供应,而且是越来越少。二次大战一爆发,面包立即定量,也是同样的规律: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坏。到了后来,黄油基本上不见,做菜用的油是什么化学合成的。每月分配到的量很少,倒入锅中,转瞬一阵烟,便一切俱逝。做面包的面粉大部分都不是面粉。德国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的说是海鱼粉做成,有的又说是木头炮制的。刚拿到手,还可以入口。放上一夜,就腥臭难闻。过了几年这样的日子,天天挨饿,做梦也梦到祖国吃的东西。要说真正挨饿的话,那才算是挨饿。有一次我同一位德国小姐骑自行车下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因为成丁的男子几乎都被征从军,劳动力异常缺少。劳动了一天,农民送给我一些苹果和五磅土豆。我回家以后,把五磅土豆一煮,一顿饭吃个精光,但仍毫无饱意。挨饿的程度,可以想见。我当时正读俄国作家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其中有一个人没有东西吃,脱口说了一句:“我饿得简直想把地球一口气吞下去。”我读了,大为高兴,因为这位俄国作家在多少年以前就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1937年5月,季羡林先生(左二)与留德的中国学生合影于哥廷根。

在德国留学期间与乔冠华同志合影,右为季羡林。

然而,我的学习并没有放松。我仍然是争分夺秒,把全部的时间都用于学习。我那几位德国老师使我毕生难忘。西克教授(Prof.Emil Sieg)当时已到耄耋高龄,早已退休,但由于Waldschmidt被征从军,他又出来代替。这位和蔼可亲诲人不倦的老人治学谨严,以读通吐火罗语,名扬国际学术界。他教我读波颠阇利的《大疏》,教我读《梨俱吠陀》,教我读《十王子传》,这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此外,他还殷切地劝我学习吐火罗语。我原来并没有这个打算,因为,从我的能力来说,我学习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但是他的盛意难却。我就跟他念起吐火罗语来。同我同时学习的还有一个比利时的学者W.Couvreur, Waldschmidt教授每次回家休假,还关心指导我的论文。就这样,在战火纷飞下,饥肠辘辘中,我完成了我的学习,Waldschmidt教授和其他两个系—斯拉夫语言系和英国语言系—的有关教授对我进行了口试。学习算是告一段落。有一些人常说:学术无国界。我以前对于这句话曾有过怀疑:学术怎么能无国界呢?一直到今天,就某些学科来说,仍然是有国界的。但是,也许因为我学的是社会科学,从我的那些德国老师身上,确实可以看出,学术是没有国界的。他们对我从来没有想保留一手。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连想法和资料,对我都是公开的。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难道他们不是想使他们从事的那种学科能够传入迢迢万里的中国来生根发芽结果吗?

此时战争已经形势大变。德国法西斯由胜转败,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最初英美的飞机来德国轰炸时,炸弹威力不大,七八层的高楼仅仅只能炸坏最上面的几层。法西斯头子尾巴大翘,狂妄地加以嘲讽。但是过了不久,炸弹威力猛增,往往是把高楼一炸到底,有时甚至在穿透之后从地下往上爆炸。这时轰炸的规模也日益扩大,英国白天来炸,美国晚上来炸,都用的是“铺地毯”的方式,意思就是炸弹像铺地毯一样,一点空隙也不留。有时候,我到郊外林中去躲避空袭,躺在草地上仰望英美飞机编队飞过,机声震地,黑影蔽天,一躺就是个把小时。

我就是在这样饥寒交迫、机声隆隆中学习的。我当然会想到祖国,此时祖国在我心头的分量比什么时候都大。然而它却在千山万水之外,云天渺茫之中。我有时候简直失掉希望,觉得今生再也不会见到最亲爱的祖国了。同家庭也失掉联系。我想改杜甫的诗:“烽火连三岁,家书抵亿金。”我曾在当时写成的一篇短文里写道:“乡思使我想到:我是一个有故乡和祖国的人。”也许现在的人们无法理解这样一句平凡简单然而又包含着许多深意的话。我当时是了解的,现在当然更能了解了。

在这里,我想着重提一下德国人民的友好情谊。大家都知道,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中国,除了解放区以外,是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外交无能,内政腐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是一个被人家瞧不起的国家,何况德国法西斯更是瞧不起所谓“有色人种”的。法西斯头子希特勒时有所表露,而他的话又是被某一些德国人奉为金科玉律的。然而,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情况却完全两样。我在德国住了那样长的时间,从来没有碰到种族歧视的粗野对待。我的女房东待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离别时她痛哭失声。我的老师,我上面已经讲到过,对我在学术上要求极严,但始终亲切和蔼,令我如在春风化雨中。对一个远离祖国有时又有些多愁善感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极大的安慰,它使我有勇气在饥寒交迫、精神极度愁苦中坚持下去,一直看到法西斯的垮台。

法西斯垮台以后,德国已经是一片废墟。我曾到哈诺弗去过一趟。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城里面光留下一个空架子。几乎没有什么居民。大街两旁全是被轰炸过的高楼大厦,只剩下几堵墙。沿墙的地下室窗口旁,摆满上坟用的花圈。据说被埋在地下室里的人成千上万。当时轰炸后,还能听到里面的求救声,但没法挖开地下室救他们。声音日渐微弱,终于无声地死在里边。现在停战了,还是无法挖开地下室,抬出尸体。家人上坟就只好把花圈摆在窗外。这种景象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这时已是1945年深秋,我到德国已经整整十年了。我同几个中国同乡,乘美军的汽车,到了瑞士,在那里住了将近半年。1946年夏天回国。从此结束了我那漫长的流浪生活。

十年回顾

自己觉得德国十年的学术回忆好像是写完了。但是,仔细一想,又好像是没有写完,还缺少一个总结回顾,所以又加上了这一段。把它当作回忆的一部分,或者让它独立于回忆之外,都是可以的。

在我一生六十多年的学术研究的过程中,德国十年是至关重要的关键性的十年。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如果我的学术研究有一个发轫期的话,真正的发轫不是在清华大学,而是在德国哥廷根大学。

但是,这个十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十年,有它辉煌成功的一面,也有它阴暗悲惨的一面。所有这一切都比较详细地写在我的《留德十年》一书中,读者如有兴趣,可参阅。我在上面写的我在哥廷根十年的学术活动,主要以学术论文为经,写出了我的经验与教训。我现在想以读书为纲,写我读书的情况。我辈知识分子一辈子与书为伍,不是写书,就是读书,二者是并行的,是非并行不可的。

我已经活过了八个多十年,已经到了望九之年。但是,在读书条件和读书环境方面,哪一个十年也不能同哥廷根的十年相比。在生活方面,我是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所有的玩的东西,我几乎全不会,也几乎全无兴趣。我平生最羡慕两种人:一个是画家,一个是音乐家。而这两种艺术是最需天才的,没有天赋而勉强对付,决无成就。可是造化小儿偏偏跟我开玩笑,只赋予我这方面的兴趣,而不赋予我那方面的天才。《汉书·董仲舒传》说:“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极想“退而结网”,可惜找不到结网用的绳子,一生只能做一个羡鱼者。我自己对我这种个性也并不满意。我常常把自己比做一盆花,只有枝干而没有绿叶,更谈不到有什么花。

在哥廷根的十年,我这种怪脾气发挥得淋漓尽致。哥廷根是一个小城,除了一个剧院和几个电影院以外,任何消遣的地方都没有。我又是一介穷书生,没有钱,其实也是没有时间冬夏两季到高山和海滨去旅游。我所有的仅仅是时间和书籍。学校从来不开什么会,有一些学生会偶尔举行晚会跳舞。我去了以后,也只能枯坐一旁,呆若木鸡。这里中国学生也极少,有一段时间,全城只有我一个中国人。这种孤独寂静的环境,正好给了我空前绝后的读书的机会。我在国内不是没有读过书,但是,从广度和深度两个方面来看,什么时候也比不上在哥廷根。

我读书有两个地方,分两大种类,一个是有关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等等的书籍,一个是汉文的书籍。我很少在家里读书,因为我没有钱买专业图书,家里这方面的书非常少。在家里,我只在晚上临睡前读一些德文的小说,Thomas Mann的名著Buddenbrooks就是这样读完的。我早晨起床后在家里吃早点,早点极简单,只有两片面包和一点黄油和香肠。到了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首先在餐桌上消逝的是香肠,后来是黄油,最后只剩一片有鱼腥味的面包了。最初还有茶可喝,后来只能喝白开水了。早点后,我一般是到梵文研究所去,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午饭在学生食堂或者饭馆里吃,吃完就回研究所。整整十年,不懂什么叫午睡,德国人也没有午睡的习惯。

我读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的书籍,一般都是在梵文研究所里。因此,我想先把梵文研究所图书收藏的情况介绍一下。哥廷根大学的各个研究所都有自己的图书室。梵文图书室起源于何时、何人,我当时就没有细问。可能是源于Franz Kielhorn,他是哥廷根大学的第一个梵文教授。他在印度长年累月搜集到的一些极其珍贵的碑铭的拓片,都收藏在研究所对面的大学图书馆里。他的继任人Hermann Oldenberg在他逝世后把大部分藏书都卖给了或者赠给了梵文研究所。其中最珍贵的还不是已经出版的书籍,而是零篇的论文。当时Oldenberg是国际上赫赫有名的梵学大师,同全世界各国的同行们互通声气,对全世界梵文研究的情况了如指掌。广通声气的做法不外一是互相邀请讲学,二是互赠专著和单篇论文。专著易得,而单篇论文,由于国别太多、杂志太多,搜集颇为困难。只有像Oldenberg这样的大学者才有可能搜集比较完备。Oldenberg把这些单篇论文都装订成册,看样子是按收到时间的先后顺序装订起来的,并没有分类。皇皇几十巨册,整整齐齐地排列书架上。我认为,这些零篇论文是梵文研究所的镇所之宝。除了这些宝贝以外,其他梵文、巴利文一般常用的书都应有尽有。其中也不乏名贵的版本,比如Max Mǖller校订出版的印度最古的典籍《梨俱吠陀》原刊本,Whitney校订的《阿闼婆吠陀》原刊本。Boehtlingk和Roth的被视为词典典范的《圣彼德堡梵文大词典》原本和缩短本,也都是难得的书籍。至于其他字典和工具书,无不应有尽有。

季羡林先生在德国与中国同学合影留念。

我每天几乎是一个人坐拥书城,“躲进小楼成一统”,我就是这些宝典的伙伴和主人,它们任我支配,其威风虽南面王不易也。整个Gauss-Weber-Haus平常总是非常寂静,里面的人不多,而德国人又不习惯于大声说话,干什么事都只静悄悄的。门外介于研究所与大学图书馆之间的马路,是通往车站的交通要道;但是哥廷根城还不见汽车,于是本应该喧阗的马路,也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真是一个读书的最理想的地方。

除了礼拜天和假日外,我每天都到这里来。主要工作是同三大厚册的Mahāvastu拼命。一旦感到疲倦,就站起来,走到摆满了书的书架旁,信手抽出一本书来,或浏览,或仔细阅读。积时既久,我对当时世界上梵文、巴利文和佛教研究的情况,心中大体上有一个轮廓。世界各国的有关著作,这里基本上都有。而且德国还有一种特殊的购书制度,除了大学图书馆有充足的购书经费之外,每一个研究所都有自己独立的购书经费,教授可以任意购买他认为有用的书,不管大学图书馆是否有复本。当Waldschmidt被征从军时,这个买书的权利就转到了我的手中。我愿意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书买回来以后,编目也不一定很科学,把性质相同或相类的书编排在一起就行了。借书是绝对自由的,有一个借书簿,自己写上借出书的书名、借出日期;归还时,写上一个归还日期就行了。从来没有人来管,可是也从来没有丢过书,不管是多么珍贵的版本。除了书籍以外,世界各国有关印度学和东方学的杂志,这里也应有尽有。总之,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专业图书室。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畅游于书海之中。我读书粗略地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细读的,一类是浏览的。细读的数目不可能太多。学梵文必须熟练地掌握语法。我上面提到的Stenzler的《梵文基础读本》,虽有许多优点,但是毕竟还太简略;入门足够,深入却难。在这时候必须熟读Kielhorn的《梵文文法》,我在这一本书上下过苦功夫,读了不知多少遍。其次,我对Oldenberg的几本书,比如《佛陀》等等都从头到尾细读过。他的一些论文,比如分析Mahāvastu的文体的那一篇,为了写论文,我也都细读过。Whitney和Wackernagel的梵文文法,Debruner续Wackernagel的那一本书,以及W.Geiger的关于巴利文的著作,我都下过功夫。但是,我最服膺的还是我的太老师Heinrich Lüders,他的书,我只要能得到,就一定仔细阅读。他的论文集Philologica Indica是一部很大的书,我从头到尾仔细读过一遍,有的文章读过多遍。像这样研究印度古代语言、宗教、文学、碑铭等的对一般人来说都是极为枯燥、深奥的文章,应该说是最乏味的东西。喜欢读这样文章的人恐怕极少极少,然而我却情有独钟;我最爱读中外两位大学者的文章,中国是陈寅恪先生,西方就是Lüders先生。这两位大师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为文,如剥春笋,一层层剥下去,愈剥愈细;面面俱到,巨细无遗;叙述不讲空话,论证必有根据;从来不引僻书以自炫,所引者多为常见书籍;别人视而不见的,他们偏能注意;表面上并不艰深玄奥,于平淡中却能见神奇;有时真如“山重水复疑无路”,转眼间“柳暗花明又一村”;迂回曲折,最后得出结论,让你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口服心服。人们一般读文学作品能得到美感享受,身轻神怡。然而我读两位大师的论文时得到的美感享受,与读文学作品时所得到的迥乎不同,却似乎更深更高。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我个人的怪癖;我自己觉得,这确实是“癖”,然而毫无“怪”可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上面谈的是我读梵文著作方面的一些感受。但是,当时我读的书绝不限于梵文典籍。我在上面已经说到,哥廷根大学有一个汉学研究所。所内有一个比梵文研究所图书室大到许多倍的汉文图书室。为什么比梵文图书室大这样多呢?原因是大学图书馆中没有收藏汉籍,所有的汉籍以及中国少数民族的语言,如藏文、蒙文、西夏文、女真文之类的典籍都收藏在汉学研究所中。这个所的图书室,由于Gustav Haloun教授的惨淡经营,大量从中国和日本购进汉文典籍,在欧洲颇有点名气。我曾在那里会见过许多世界知名的汉学家,比如英国的Athur Waley等等。汉学研究所所在的大楼比Gauss-Weber-Haus要大得多,也宏伟得多;房子极高极大。汉学研究所在二楼上,上面还有多少层,我不清楚。我始终也没有弄清楚,偌大一座大楼是做什么用的。十年之久,我不记得,除了打扫卫生的一位老太婆,还在这里见到过什么人。院子极大,有极高极粗的几棵古树,样子都有五六百年的树龄,地上绿草如茵。楼内楼外,干干净净,比梵文研究所更寂静,也更幽雅,真是读书的好地方。

我每个礼拜总来这里几次,有时是来上课,更多的是来看书。我看得最多的是日本出版的《大正新修大藏经》。有一段时间,我帮助Waldschmidt查阅佛典。他正写他那一部有名的关于释迦牟尼涅槃前游行的叙述的大著。他校刊新疆发现的佛经梵文残卷,也需要汉译佛典中的材料,特别是唐义净译的那几部数量极大的“根本说一切有部的律”。至于我自己读的书,则范围广泛。十几万册汉籍,本本我都有兴趣。到了这里,就仿佛回到了祖国一般。我记得这里藏有几部明版的小说。是否是宇内孤本,因为我不通此道,我说不清楚。即使是的话,也都埋在深深的“矿井”中,永世难见天日了。自从1937年Gustav Haloun教授离开哥廷根大学到英国剑桥大学去任汉学讲座教授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汉学研究所就由我一个人来管理。我每次来到这里,空荡荡的六七间大屋子就只有我一个人,万籁俱寂,静到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我盘桓于成排的大书架之间,架上摆的是中国人民智慧的结晶,我心中充满了自豪感。我翻阅的书很多;但是我读得最多的还是一大套上百册的中国笔记丛刊,具体的书名已经忘记了。笔记是中国特有的一种著述体裁,内容包罗万象,上至宇宙,下至鸟兽虫鱼,以及身边琐事、零星感想,还有一些历史和科技的记述,利用得好,都是十分有用的资料。我读完了全套书,可惜我当时还没有研究“糖史”的念头,很多有用的资料白白地失掉了。及今思之,悔之晚矣。

我在哥廷根读梵、汉典籍,情况大体如此。

黎明之前

我于1946年深秋,在离开了祖国和北京十一年之后,又回到了北京,在北京大学工作。深夜,阴法鲁同志等到车站上去接我们。坐在汽车上,看到落叶满街,秋风萧瑟,身上凉了起来,心里却是热的。

我被安排住在红楼上。这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驰名全国,驰名全世界。但在日寇占领时期,却成了日寇宪兵队的驻地。地下室就是刑讯杀人的地方。有人告诉我,地下室里有鬼叫声。我是唯物主义者,根本不信有什么鬼神。因此,虽然整个红楼空空荡荡,夜里真有点鬼气森森,但是我并不怕鬼,我怕的是人。

怕什么人呢?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在我住在红楼期间,解放战争已接近尾声,国民党反动派腐朽透顶,病入膏肓,众叛亲离,天怒人怨。犹如燕巢危幕,鱼陷涸池,岌岌不可终日。但是世上一切反动派的规律是垂死挣扎,国民党也不例外。他们对北大尤其恨之入骨。北大的民主广场号称小解放区,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须拔之而后快。

在那段时间,学生正进行反饥饿、反迫害斗争,经常在民主广场集合,然后到外面去游行示威。国民党的北平市党部,军统特务,中统特务,宪兵第九团,恨得牙咬得直响,但是却束手无策。于是就从天桥雇用一批批的地痞流氓,手持棍棒,到红楼附近来捣乱,有时候抓住单身的学生,打他们一顿。有时候成群结队,到民主广场外面去堵截示威学生,我从我住的三楼上向下看,看到成群的打手,横七竖八地躺在那一条臭水沟边上,等待头子的命令。我看他们歪戴着帽子,敞胸露体,闹闹嚷嚷,列队集合,像一群乌合之众,成队地撤走。有人说,这是到什么地方去,国民党要发给每个人多少万金圆券或银圆券,再加上几个馒头。

1948年,举办泰戈尔绘画展时留影。前排:季羡林(前左一)、胡适(前右六)、徐悲鸿(前右五)、朱光潜(前左三)、冯友兰(二排右三)及黎锦熙、叶浅予、邓广铭、周一良、王森、廖静文等。

国民党指挥的流氓有时候夜里也来捣乱。我们住在红楼的人就用椅子把楼道堵上,楼上算是我们的堡垒,红楼他们没有冲进来过,旁边的东斋宿舍,他们都冲进去了。乱砸了一通,然后撤走,大概又到国民党市党部领馒头去了。

1948年冬,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北京。我们在孑民堂纪念北大建校五十一周年。城外炮声隆隆。我们几个人小声交谈,说:国民党给我们鸣礼炮哩!绝大多数教授的心情是愉快的,充满了期待的情绪。对共产党,我们几乎都不甚了解,但是对国民党,我们是非常了解的。谁心里都有底,我们嘴里念着:“长夜漫漫何时旦?”心里都知道,这一群反动家伙的末日快来临了。

在自然界,黎明前有一段黑暗。在人类社会中,反动力量要完蛋的时候,由于他们拼命捣乱,造成一段短暂的黑暗,但是黑暗一过,迎来的是霞光满东天,耀眼的朝阳就要照临大地了。

我们终于迎来了朝阳。

1987年10月27日

遥远的怀念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部出了一个绝妙的题目,实在是先得我心。我十分愉快地接受了写这篇文章的任务。

唐代的韩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今之学者亦然。各行各业都必须有老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虽然修行要靠自己,没有领进门的师傅,也是不行的。

我这一生,在过去的六十多年中,曾有过很多领我进门的师傅。现在虽已年逾古稀,自己也早已成为“人之患”(“人之患,在患为人师”),但是我却越来越多地回忆起过去的老师来。感激之情,在内心深处油然而生。我今天的这一点点知识,有哪一样不归功于我的老师呢?从我上小学起,经过了初中、高中、大学,一直到出国留学,我那些老师的面影依次浮现到我眼前来,我仿佛又受了一次他们的教诲。

关于国内的一些老师,我曾断断续续地写过一些怀念的文章。我现在想选一位外国老师,这就是德国的瓦尔德施密特教授。

我于1934年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在故乡济南省立高中当了一年国文教员。1935年深秋,我到了德国,在哥廷根大学学习。从1936年春天起,我从瓦尔德施密特教授学习梵文和巴利文。我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曾旁听过陈寅恪先生“佛经翻译文学”,我当时就对梵文发生了兴趣。但那时在国内没有人开梵文课,只好画饼充饥,徒唤奈何。到了哥廷根以后,终于有了学习的机会,我简直如鱼得水,乐不可支。教授也似乎非常高兴。他当时年纪还很轻,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年轻,他刚在哥廷根大学得到一个正教授的讲座。他是研究印度佛教史的专家,专门研究新疆出土的梵文贝叶经残卷。除了梵文和巴利文外,还懂汉文和藏文,对他的研究工作来说,这都是不可缺少的。我一个中国人为什么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他完全理解。因此,他从来也没有问过我学习的动机和理由。第一学期上梵文课时,班上只有三个学生:一个乡村牧师,一个历史系的学生,第三个就是我。梵文在德国也是冷门,三人成众,有三个学生,教授就似乎很满意了。

20世纪80年代初的季羡林先生。

教授的教学方法是典型的德国式的。关于德国教外语的方法我曾在几篇文章里都谈到过,我口头对人“宣传”的次数就更多。我为什么对它如此地偏爱呢?理由很简单:它行之有效。我先讲一讲具体的情况。同其他外语课一样,第一年梵文(正式名称是:为初学者开设的梵文)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德国大学假期特长特多。每学期上课时间大约只有二十周,梵文上课时间共约八十小时,应该说是很少的。但是,我们第一学期就学完了全部梵文语法,还念了几百句练习。在世界上已知的语言中,梵文恐怕是语法变化最复杂、最烦琐、词汇量最大的语言。语法规律之细致、之别扭,哪一种语言也比不上。能在短短的八十个小时内学完全部语法,是很难想象的。这同德国的外语教学法是分不开的。

留德期间,季羡林先生的叔父、妻(右一)、子(右三)、女(左三)等合影。

第一次上课时,教授领我们念了念字母。我顺便说一句,梵文字母也是非常啰唆的,绝对不像英文字母这样简明。无论如何,第一堂我觉得颇为舒服,没感到有多大的压力。我心里满以为就会这样舒服下去的。第二次上课就给了我当头一棒。教授对梵文非常复杂的连声规律根本不加讲解。教科书上的阳性名词变化规律他也不讲。一下子就读起书后面附上的练习来。这些练习都是一句句的话,是从印度梵文典籍中选出来的。梵文基本上是一种死文字,不像学习现代语言那样一开始先学习一些同生活有关的简单的句子:什么“我吃饭”“我睡觉”等等。梵文练习题里面的句子多少都脱离现代实际,理解起来颇不容易。教授要我读练习句子,字母有些还面生可疑,语法概念更是一点也没有。读得结结巴巴,译得莫名其妙,急得头上冒汗,心中发火。下了课以后,就拼命预习。一句只有五六个字的练习,要查连声,查语法,往往要做一两个小时。准备两小时的课,往往要用上一两天的时间。我自己觉得,个人的主观能动性真正是充分调动起来了。过了一段时间,自己也逐渐适应了这种学习方法。头上的汗越出越少了,心里的火越发越小了。我尝到了甜头。

除了梵文和巴利文以外,我在德国还开始学习了几种别的外语。教学方法都是这个样子。相传19世纪德国一位语言学家说过这样的话:“拿学游泳来打个比方,我教外语就是把学生带到游泳池旁,一下子把他们推下水去。如果他们淹不死,游泳就学会了。”这只是一个比方,但是也可以看出其中的道理。虽然有点夸大,但道理不能说是没有的。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跳出来,成了某一派“革命”群众的眼中钉、肉中刺,被“打翻在地,踏上了一千只脚”,批判得淋漓尽致。我宣传过德国的外语教学法,成为大罪状之首,说是宣传德国法西斯思想。当时一些“革命小将”的批判发言,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胡说八道,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种教学法兴起时,连希特勒的爸爸都还没有出世哩!我是“死不改悔”的顽固分子,今天我仍然觉得这种教学法能充分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尽早独立自主地“亲口尝一尝梨子”,是行之有效的。

这就是瓦尔德施密特教授留给我的第一个也是最深刻的一个印象。从那以后,一直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被征从军为止,我每一学期都必选教授的课。我在课堂上(高年级的课叫作习弥那尔)读过印度古代的史诗、剧本,读过巴利文,解读过中国新疆出土的梵文贝叶经残卷。他要求学生极为严格,梵文语法中那些古里古怪的规律都必须认真掌握,绝不允许有半点马虎和粗心大意,连一个字母他也绝不放过。学习近代语言,语法没有那样繁复,有时候用不着死记,只要多读一些书,慢慢地也就学通了。但是梵文却绝对不行。梵文语法规律有时候近似数学,必须细心地认真对付。教授在这一方面是十分认真的。后来我自己教学生了,我完全以教授为榜样,对学生要求严格。等到我的学生当上了老师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丢掉这一套谨严细致的教学方法。教授的教泽真可谓无远弗届,流到中国来,还流了几代。我也总算对得起我的老师了。

瓦尔德施密特教授的专门研究范围是新疆出土的梵文贝叶经。在这一方面,他是蜚声世界的权威。他的老师是德国的梵文大家吕德斯教授,也是以学风谨严著称的。教授的博士论文以及取得在大学授课资格的论文,都是关于新疆贝叶经的。这两本厚厚的大书,里面的材料异常丰富,处理材料的方式极端细致谨严。一张张的图表,一行行的统计数字,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令人头脑昏眩。我一向虽然不能算是一个马大哈,但是也从没有想到写科学研究论文竟然必须这样琐细。两部大书好几百页,竟然没有一个错字,连标点符号,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特写字母或符号,也都是个个确实无误,这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到吃惊。德国人一向以彻底性自诩,我的教授忠诚地保留了德国的优良传统。留给我的印象让我终生难忘,终生受用不尽。

但是给我教育最大的还是我写博士论文的过程。按德国规定,一个想获得博士学位的学生必须念三个系:一个主系和两个副系。我的主系是梵文和巴利文,两个副系是斯拉夫语文系和英国语文系。指导博士论文的教授,德国学生戏称之为“博士父亲”。怎样才能找到博士父亲呢?这要由教授和学生两个方面来决定。学生往往经过在几个大学中获得的实践经验,最后决定留在某一个大学跟某一个教授做博士论文。德国教授在大学里至高无上,他说了算,往往有很大的架子,不大肯收博士生,害怕学生将来出息不大,辱没了自己的名声。越是名教授,收徒弟的条件越高。往往经过几个学期的习弥那尔,教授真正觉得孺子可教,他才点头收徒,并给他博士论文题目。

对我来讲,我好像是没有经过那样漫长而复杂的过程。第四学期念完,教授就主动问我要不要一个论文题目。我听了当然是受宠若惊,立刻表示愿意。他说,他早就有了一个题目《〈大事〉伽陀中限定动词的变化》,问我接受不接受。我那时候对梵文所知极少,根本没有选择题目的能力,便满口答应。题目就这样定了下来。佛典《大事》是用所谓“混合梵文”写成的,既非梵文,也非巴利文,更非一般的俗语,是一种乱七八糟杂凑起来的语言。这种语言对研究印度佛教史、印度语言发展史等都是很重要的。我一生对这种语言感兴趣,其基础就是当时打下的。

题目定下来以后,我一方面继续参加教授的习弥那尔,听英文系和斯拉夫语文系的课,另一方面就开始读法国学者塞那校订的《大事》,一共厚厚的三大本,我真是争分夺秒,“开电灯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我把每一个动词形式都做成卡片,还要查阅大量的图书杂志,忙得不可开交。此时国际环境和生活环境越来越恶劣。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不但黄油和肉几乎绝迹,面包和土豆也仅够每天需要量的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黄油和面包都掺了假,吃下肚去,咕咕直叫。德国人是非常讲究礼貌的。但在当时,在电影院里,屁声相应,习以为常。天上还有英美的飞机,天天飞越哥廷根上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炸弹落下,心里终日危惧不安。在自己的祖国,日本军国主义者奸淫掳掠,杀人如麻。“烽火连三年,家书抵万金。”我是根本收不到家书的。家里的妻子老小,生死不知。我在这种内外交迫下,天天晚上失眠。偶尔睡上一点,也是噩梦迷离。有时候梦到在祖国吃花生米,可见我当时对吃的要求已经低到什么程度。几粒花生米,连龙肝凤髓也无法比得上了。

我的论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慢慢地写下去的。我想,应当在分析限定动词变化之前写上一篇有分量的长的绪论,说明“混合梵语”的来龙去脉以及《大事》的一些情况。我觉得,只有这样,论文才显得有气派。我翻看了大量用各种语言写成的论文,做笔记,写提纲。这个工作同做卡片同时并举,经过了大约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写成了一篇绪论,相当长。自己确实是费了一番心血的。“文章是自己的好”,我自我感觉良好,觉得文章分析源流,标列条目,洋洋洒洒,颇有神来之笔,值得满意的。我相信,这一举一定会给教授留下深刻印象,说不定还要把自己夸上一番。当时欧战方殷,教授从军回来短期休假。我就怀着这样的美梦,把绪论送给了他。美梦照旧做了下去。隔了大约一个星期,教授在研究所内把文章退还给我,脸上含有笑意,最初并没有说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直觉感到情势有点不妙了。我打开稿子一看,没有任何改动。只在第一行第一个字前面画上了一个前括号,在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后面画上了一个后括号。整篇文章就让一个括号括了起来,意思就是说,全不存在了。这真是“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掉了。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茫然、懵然,不知所措。这时候教授才慢慢地开了口:“你的文章费劲很大,引书不少。但是都是别人的意见,根本没有你自己的创见。看上去面面俱到,实际上毫无价值。你重复别人的话,又不完整准确。如果有人对你的文章进行挑剔,从任何地方都能对你加以抨击,而且我相信你根本无力还手。因此,我建议,把绪论统统删掉。在对限定动词进行分析以前,只写上几句说明就行了。”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无法反驳。这引起了我激烈的思想斗争,心潮滚滚,冲得我头晕眼花。过了好一阵子,我的脑筋才清醒过来,仿佛做了黄粱一梦。我由衷地承认,教授的话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由此体会到:写论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是我一生第一次写规模比较大的学术论文,也是我第一次受到剧烈的打击。然而我感激这一次打击,它使我终生头脑能够比较清醒。没有创见,不要写文章,否则就是浪费纸张。有了创见写论文,也不要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空洞的废话少说不说为宜。我现在也早就有了学生了。我也把我从瓦尔德施密特教授那里接来的衣钵传给了他们。

我的回忆就写到这里为止。这样一个好题目,我本来希望能写出一篇像样的东西。但是却是事与愿违,文章不怎么样。差幸我没有虚构,全是大实话,这对青年们也许还不无意义吧。

1987年3月18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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