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漫游生活的第二期
——更多的暴露和批判
李白第一次漫游的时候,不过二十五六岁,现在这一次漫游是四十四五岁了,上一次漫游还比较有一个固定的地方——那就是“蹉跎十年”的湖北安陆,这一次的漫游,却更不固定了,勉强可以称为漫游的中心的,乃是“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书情赠蔡舍人雄》)的河南开封以及“爱子在邹鲁”(魏万《金陵酬翰林谪仙子》)的山东单县;上一次漫游,离开了故乡四川,以后再也没回去过,现在这一次漫游,离开了政治中心的长安,以后便再也不曾旧地重游了;两次的漫游统统是在从政和学道的矛盾心理中,但第一次漫游,压倒的力量是从政,而第二次漫游,压倒的力量却变为学道了;第一次的漫游,以入长安的一幕作为结束,后一次的漫游,也有让这漫游告一段落的事件,那就是参加永王璘的政治活动;在第一次漫游时,唐明皇的政治统治,虽然危机四伏,但还没有爆发,这一次漫游,却正是当那危机逐渐成长,最后酿成了所谓“安史之乱”或称“天宝之乱”的时候——李白在不同的经历中,对盛唐统治者的面目是认识更清楚了,批判也更深刻了,可是他自己也老了。
“载客梁园”的期间,为什么在河南开封一带较久呢?这是因为这里是交通的要道,在他北边漫游到河北、山西,西边漫游到陕西邠县,东边常回家到山东瞧瞧的时候,便很容易路过于此了。至于他所以常到山东,那是不只因为他离京以后,又把家安在这里,还因为山东也是道教的一个中心,他要在山东学道呢。
李白在开封一带,发挥了他的豪兴。像《将进酒》中所写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进酒君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曹植)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里岑夫子大概是岑勋,丹丘生即元丹丘,都是李白的好友。在好友跟前,他更畅怀痛饮了。因为政治失败,他觉悟到“钟鼓馔玉不足贵”,并因而否定一切,“古来圣贤皆寂寞”。但在这里,却仍有他的自负,那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同时也表现了他的豪气,“千金散尽还复来”;把五花马、千金裘,尽管当去,“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就是他“我浮黄河去京阙”(《梁园吟》)以后的感觉。他又说: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青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伯夷、叔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枚乘、司马相如)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方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梁园吟》
在这里,他仍是羡慕富贵,不甘于像伯夷、叔齐那样的寂寞消极,他并没有死心,他说“欲济苍生未应晚”。可是目前既没有到手的希望,他就拼命地喝酒,拼命地赌。这里是:一方面他觉得应该大量享受,一方面又有一种我来救你们的恩赐观点,“欲济苍生未应晚”。由于长期的漂泊,由于没有固定的住所,由于没有固定的职业,由于没有产业(《赠从兄襄阳少府皓》:“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赠从弟冽》:“顾余乏尺土,东作谁相携?”东作指农事),由于交结在一些流浪人中间,李白是有流民气质的。他的豪气,我们认为正是这方面的表现。在他失意时,便特别明显地流露出来——得意时,就想往上爬了。不过在这里也有与一般出身于中小地主的文人士大夫不同的一点,就是,他之往上爬,乃是希望平地一声雷,一步登天,立刻有大富贵,和帝王几乎平等的——可是这样,就更不容易如意了。
在李白往来于开封、单县时,遇见了当代的大诗人杜甫。确切的年月虽不可知,但从杜甫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看来,正是在李白刚刚离开长安,而杜甫也游开封、洛阳时定交的。此后,杜甫便非常熟悉这位“醉舞梁园夜(在开封),行歌泗水春(在山东)”的李白了。“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李白喜欢谈,李白喝了酒就更无拘无束起来,杜甫更是印象非常深的了。这时李白四十四五岁,杜甫却刚过三十。这两颗文坛巨星的晤聚,是中国文学史上永远不可磨灭的佳话。他们的友情,一如他们的诗歌,永远为后人所记忆着。
杜甫作的《遣怀》:“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气酣登吹台,怀古观平芜。”这是回忆他们这时在开封之游的。杜甫作的《昔游》:“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这是回忆他们这时在单县之游的。高是高适,也是当时著名诗人,年龄约与李白相等。
和李白齐名的伟大诗人杜甫(清)上官周绘
李白和杜甫是像兄弟般的友爱着,“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可见他们的亲密。后来他们分别了,在春天,杜甫就作有《春日忆李白》诗,在冬天,就又作有《冬日有怀李白》。杜甫非常佩服李白的诗的成就,称为“清新庾开府(庾信),俊逸鲍参军(鲍照)”,“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这些人都是杜甫自己悬想的目标,正是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颇学阴何(阴铿、何逊)苦用心”,“流传江鲍(江淹、鲍照)体,相顾免无儿”,现在拿来比李白的。“飘然思不群”,杜甫很倾倒李白的才思;“酒后见天真”,杜甫很欣赏李白的醉态。
然而杜甫对李白,也不是一味捧场,而没有批评的。他说:“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这是看到李白的飞扬骄躁,一事无成,也不知忙些什么,而劝他收敛的。自然,李白自有李白内心的苦闷,也有自己的抱负,因为年龄和经历教养的不同,这时杜甫也有不能完全理解的地方,可是总算尽了劝善规过的友道,所以他们友情日笃了。
传说李白也有一首和杜甫开玩笑的诗: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因何太瘦生?(生是语助,好像现在说干吗这么瘦哇?)
总为从来作诗苦!
就两人作诗的态度不同论,这种玩笑是可能的。
但同时,李白却有《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诗: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这是写和杜甫的小别的。又有《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这是写别后的思念的——像汶水一样,无穷无尽地流荡着怀想!李白也何尝忘了杜甫?总之,他们的友谊是在互相切磋,互相鼓励,互相友爱的氛围中成长着。
他们都曾做过北海太守李邕的上宾,都曾留恋过齐鲁的山水。他们的友谊,伴着他们的足迹,特别印上了山东的乡土。
可是李白是有他的心事的。他在山东急于学道。他有《访道安陵遇盖寰为予造真箓临别留赠》诗,安陵在唐时属德州平原郡,这是为盖寰替他造“真箓”而写。“真箓”是什么呢?原来是写的天上诸神的名字,还有一些符咒,由学道的人从师傅手里得到,须要天天佩带的。这在道教徒看,是一件大典。盖寰曾经学道于北海仙,北海仙是高如贵,那是更高一层的师傅了。李白以单单受“真箓”于盖寰,还不满足,便又要直接再请北海仙传道箓。他又有《奉饯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箓毕归北海》诗:
道隐不可见,灵书藏洞天。
吾师四万劫,历世递相传。
别杖留青竹(这是用费长房遇见神仙,给他竹杖,竹杖变为龙的故事),行歌蹑紫烟。
离心无远近,长在玉京悬(玉京是传说中的天顶)。
北海是现在山东的青州。道教是有层次等级的。现在李白在道教上是更有了进境了。
李白对于学道非常热心,“好道心不歇”(《天台晓望》),“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仙山”(《下途归石门旧居》),连梦里也是这一套。他大概学有心得了,就在山东单县家里写起道教的专门论文来,所谓“我闭南楼著道书”(《早秋单父南楼酬窦公衡》)呢。
李白在这一个时期最大的收获就是和杜甫的友情,以及在学道方面又有了较前更进一步的成就(自然,就我们看,这成就也是荒唐和可笑的)。这两大收获,主要是在山东。
这一个时期,李白相当穷困,他说:“余亦不火食,游梁同在陈。”(《送侯十一》)是说他在开封的时期就像孔子在陈绝粮的光景。又说:“他日见张禄,绨袍怀旧恩。”(《送鲁郡刘长史迁弘农长史》)是说他在兖州接受一位去职的官吏的一件破棉袍,他竟要像战国时的张禄报答须贾似的不忘恩呢。
他也去过陕西的邠县,但是“苍苍几万里,目极令人愁”(《登新平楼》),得的是寂寞;而且,“而我竟何为,寒苦坐相仍。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故友不相恤,新交宁见矜”(《赠新平少年》),冻得冰冷,新旧朋友也都不帮忙——比在山东的景况还不如!
他似乎到过现在的北京一带,但集中关于这方面留下的文字很少。他的《幽州胡马客歌》《出自蓟北门行》,是用的现成的乐府的题目,不敢说就是真的幽州、蓟北的亲身经验。只有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诗中,有“十月到幽州,戈若罗星。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的话。他已看出不抵抗的危机,可是“心知不得语”,只好走开。
在北方既不得意,他就又南下漫游了。杜甫怀想他的诗道:“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春日忆李白》)这时杜甫已经到了长安,这是在公元747年杜甫第二次入长安。李白这时四十七岁了。江东是现在江苏一带。
李白游江苏后,就又到了浙江。这也有杜甫的诗为证:“南寻禹穴(传说禹穴在会稽,就是现在绍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
李白漫游江南后,就没有再和杜甫见面。杜甫对于李白也只留在回忆中。
在李白漫游在江南的时候,却又有一位崇拜他的友人赶着找他。这位友人到过开封,到过鲁南,到过江苏,跑了三千多里路,都为了找李白。但李白已经到了浙江的南部永嘉,去看谢灵运诗中所写的山水去了。当李白又回天台山(这是孙绰作《天台山赋》的地方),再到扬州时,两人才见面。这人就是魏万。他们又一块游金陵,游了多时。很奇怪的是,这人“身着日本裘”(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也是“一长复一少,相看如弟兄”(魏万《金陵酬翰林谪仙子》)地友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