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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时虽然是我们对旅行的基本要求,我却经常希望自己的班机能够误点——这样才能被迫在机场里多待一点时间。我极少向人透露心里的这种渴望,但我曾经暗暗盼望飞机的起落架漏油,或是比斯开湾[1]出现风暴,米兰的马尔彭萨机场受到浓雾笼罩,或者西班牙马拉加机场的塔台遭到野猫围攻(马拉加机场在航空业界除了因公正指挥地中海西部空域而著称,火爆的劳资关系也是众所皆知)。我还曾希望自己遇上严重误点的情况,而能够因此获得免费餐券,甚至由航空公司招待住宿于一座巨大的如面纸巾盒形状的水泥建筑里,房间的窗户统统打不开,走廊墙上挂着螺旋桨飞机的老照片,床上的枕头则隐隐散发着煤油的气味。
2009年夏天,我接到一家公司的人员来电。该公司拥有多座机场,包括南安普敦、阿伯丁、希思罗以及那不勒斯机场,也负责经营波士顿罗根机场与匹兹堡国际机场的零售服务。此外,这家公司也掌握了欧洲文明赖以维系的许多工业基础设施(但一般人在波兰的比亚韦斯托克使用着浴室,或者开着租赁车辆前往西班牙加的斯的时候,却极少想到这些设施的重要性):塞斯帕废物处理公司、波兰建筑集团布迪美,以及西班牙高速公路收费公司。
打电话给我的这位人员表示,他的公司近来对文学产生了兴趣,决定邀请一名作家到希思罗机场的第五航站楼进驻一周——这座航站楼是该公司最新的旅客集散中心,位于伦敦头号机场的两条跑道之间。这名作家将挂上希思罗机场首位驻站作家的响亮头衔,首先必须走访机场,对整个场地获得粗略的印象,然后再安坐于D、E两区之间的出境大厅里一个特别设置的座位上,在旅客与机场工作人员的众目睽睽之下写出一本书。
在我们这个忙碌嘈杂的时代,文学的声望竟然还足以激发一家跨国企业的美学关怀,使其在处理机场停机费用与污水的本业之外,还愿意投注资金从事一项艺术抱负如此崇高的活动,实在令人惊讶又感动。然而,正如这名机场员工在电话里对我说的——他的话带有一种难以捉摸而又诱人的诗意——这个世界仍有许多的方面,大概只有作家能够找出适当的词语加以表达。印刷精美的宣传手册在某些情况下虽然是极度有效的沟通工具,却不一定能够像作家所写的只言片语那么令人信赖。电话彼端的这位朋友说得更是简洁扼要:不同于文学作品,宣传文字在一般人心目中经常被认为只是一堆“狗屎”。
[1] the Bay of Biscay,位于法国西部和西班牙北部之间的大西洋海岸。——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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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商业与艺术向来难以和谐并存,彼此都不免以偏执与鄙视的眼光看待对方,但我如果只因为这家公司经营机场美食街,而且采用的科技可能导致地球平均温度上升,就直接拒绝对方的邀请,却也未免太无礼。这家机场公司无疑有些不欲人知的秘密。毕竟,这样的一家企业总是宁可把古老的村落夷平为水泥地,也善于鼓励我们环绕地球踏上不必要的旅程,并且在旅途中不断向我们推销“约翰·沃克”牌威士忌与打扮得像白金汉宫卫兵的玩具熊。
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羞于见人的秘密,所以并没有资格批判别人。即便是在战场或市场上积聚的钱财,也同样能够用于追求更高的美学目标。我想到缺乏耐心的古希腊政治家,他们曾经把征战所得的战利品用于建造祭祀雅典娜的庙宇;还有文艺复兴时代残忍无情的贵族,也曾经在欢乐的心情下委托画家绘制向春季致敬的精美壁画。
况且,就世俗的层面来看,作家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虽可借着向大众贩卖作品而维持生计,但科技进展似乎已即将为这段美好的日子画上句号,迫使作家必须再度依赖个人资助者的慷慨的经济援助。思考着受雇于机场可能会是怎样的状况,我于是以强装乐观的悲苦心情想起霍布斯这位17世纪的哲学家,他对自己在德文郡伯爵的资助下写作丝毫不以为意,经常在著作里写下对那些伯爵的溢美之词。他们把自家豪宅——德比郡的哈德威克庄园——门厅旁的一间小卧房送给他,他也欣然收下。这位英国最杰出的政治理论家在1642年以这段话将《论公民》题献给高傲自大的德文郡伯爵威廉:“我谦卑地将本书献给阁下,愿上帝赐给您长寿,并且在天上的耶路撒冷享有恒久的喜乐。”
相对之下,我的资助人科林·马修斯——他是英国机场管理局总干事,希思罗机场即属于这个机构所有——则是个宽宏大度的雇主。他没有对我提出任何要求,没有要求我撰写献辞,也没有要求我祝福他在天堂里享受永生。他手下的人员甚至明言准许我恣意批评机场的各种作为。在这种毫无拘束的条件下,我觉得自己成了一项传统的获益者。在这项传统中,富有的商人出钱雇用艺术家,但对后者任何无法无天的行为表现都已有了彻底的心理准备;他并不期待对方循规蹈矩,他知道自己喜爱的这头狒狒一定会砸毁他的陶器,而且还对这样的结果乐在其中,因为这样的宽容恰恰证明了他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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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我的新雇主确实有理由对他的航站楼引以为傲,所以我也能够理解他为何会这么热切于寻求方法赞颂这座航站楼的美。这座呈波浪状起伏的钢结构玻璃建筑是英国最大的建筑物,高40米,长400米,面积相当于4座足球场,却又显得轻盈利落,就像智力高超的天才毫不费力地解决复杂的问题。傍晚时分,从温莎堡即可望见此处不断闪烁的红宝石般的灯光,航站楼的外形成了现代化的具体承诺。
站在昂贵的科技所造就的美妙物品面前,我们也许会倾向于拒斥心中因此涌现的敬仰之情,只怕这样的仰慕会让人变笨。我们担心自己过度着迷于建筑与工程的产物,担心自己会目瞪口呆地望着庞巴迪的无人驾驶列车往返于卫星城镇之间,或是看着通用电气公司生产的GE90引擎轻轻地挂在波音777客机的复合材料机翼上,推动这架飞机飞往首尔。
然而,完全拒绝对这些事物产生敬仰之心,终究可能也是另一种愚蠢。在这个混乱纷杂的时代,航站楼显然是秩序和逻辑的庇护所,不仅值得敬重,也引人好奇。航站楼是当代文化的想象中心。如果有人要你带火星人参观一个地方,其中简洁扼要地综合了人类文明中的各种主题——从我们对科技的信心,到我们对自然的摧残,以及从人类的紧密联系,到我们赋予旅行的浪漫色彩——那么这个地方必然是机场的出入境大厅。就这样,我找不出其他理由拒绝希思罗机场这份不寻常的邀请,于是决定到这座机场待上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