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教训/废名

愿你不卑不亢不自叹,一生热爱不遗憾 作者:萧乾 著


教训/废名

代大匠斫必伤其手

当我已经是一个哲学家的时候——即是说连文学家都不是了,当然更不是小孩子,有一天读老子《道德经》,忽然回到小孩子的地位去了,完完全全地是一个守规矩的小孩子,在那里用了整个的心灵,听老子的一句教训。若就大人说,则这时很淘气,因为捧着书本子有点窃笑于那个小个(孩)子了。总而言之,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的教训每每是这样得来的。我也每每便这样教训人。

是读了老子的这一句话:“夫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者矣。”

小孩子的事情是这样:有一天我背着木匠试用他的一把快斧把我的指头伤了。

我做小孩子确是很守规矩的,凡属大人们立的规矩,我没有犯过。有时有不好的行为,如打牌,如偷父亲的钱,那确乎不能怪我,因为关于这方面大人们没有给我们以教育,不注意小孩子的生活,结果我并不是犯规,简直是在那里驰骋我的幻想,有如东方朔偷桃了。然而我深知这是顶要不得的,对于生活有极坏的影响,希望做大人的注意小孩子的生活,小孩子格外地要守规矩了。我记得我从不逃学,我上学是第一个早。关于时间我不失信。

我喜欢蹚河,但我记得我简直没有赤足下一次水,因为大人们不许我下到水里去。我那时看着会游泳的小孩子,在水里大显其身手,真是临渊羡鱼的寂寞了。我喜欢打锣,但没有打锣的机会,大约因为太小了,不能插到“打年锣”的伙里去,若十岁以上的小孩子打年锣便是打锣的一个最好的机会。说是太小,而又嫌稍大,如果同祖父手上抱着的小弟弟一样大,便可以由祖父抱到店里去,就在祖父的怀里伸手去敲锣玩,大人且逗着你敲锣玩。

那时我家开布店,在一般的布店里,照例卖锣卖鼓,锣和鼓挂在柜台外店堂里了。我看着弟弟能敲锣玩,又是一阵羡慕。我深知在大人们日中为市的时候只有小弟弟的小手敲锣敲鼓最是调和,若我也去敲敲,便是一个可诧异的声响了。

我们的私塾设在一个庙里,我看着庙里的钟与鼓总是寂寞,仿佛倾听那个声音,不但喜欢它沉默,简直喜欢它响一下才好。这个声响也要到时候,即是说要有人上庙来烧香便可以敲钟敲鼓,这时却是和尚的职事。有时和尚到外面有事去了,不在庙里了,进香的来了,我们的先生便命令一个孩子去代替和尚敲钟敲鼓,这每每又是年龄大的同学,没有我的份儿了,我真是寂寞。有的大年纪的同学,趁着先生外出,和尚也外出的时候(这个时候常有),把钟和鼓乱打起来,我却有点不屑乎的神气,很不喜欢这个声音,仿佛响得没有意思了,简直可恶。在旧历七月半,凡属小康人家请了道士来“放施”(相当于和尚的焰口),我便顶喜欢,今天就在我家里大打锣而特打锣,大打鼓而特打鼓了,然而不是我自己动手,又是寂寞。有时趁着道士尚未开坛,或者放施已了正在休息吃茶的时候,我想我把他的鼓敲一下响罢——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博得道士说一声“淘气”罢了,我却不如此做,只是心里总有一个一鸣惊人的技痒罢了。所以说起我守规矩,我确是守规矩得可以。

有一次,便是我代大匠斫的这一次,应是不守规矩了。推算起来,那时我有七岁,我家建筑新房子,是民国纪元前四年的事,我是纪元前十一年生的,因为建筑新房子所以有许多石木工人做工,我顶喜欢木匠的大斧,喜欢它白的锋刃,别的东西我喜欢小的,这个东西我喜欢它大了,小的东西每每自己也想有一件,这把大斧则认为决不是我所有之物,不过很想试试它的锐利。在木匠到那边去吃饭的时候,工作场没有一个人,只有我小小一个人了,我乃慢慢地静静地拿起大匠的斧来,仿佛我要来做一件大事,正正经经地,孰知拿了一块小木头放在斧下一试,我自己的手痛了,伤了,流血了。再看,伤得不厉害,我乃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且惊且喜,简直忘记痛了。惊无须说得,喜者喜我的指头安全无恙,拿去请姐姐包裹一下就得了,我依然可以同世人见面了。若我因此而竟砍了指头,我将怎么出这个大匠之门呢?即是怕去同人见面。我当时如是想。我这件事除了姐姐没有别人知道了。姐姐后来恐怕忘记了罢,我自己一直记着,直到读了老子的书又是且惊且喜,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不过这时深深地感得守规矩的趣味,想来教训人,守规矩并不是没出息的孩子的功课。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孔子命小孩子学诗,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还要加一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没有这个“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上面的兴观群怨事父事君没有什么意义;没有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则“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少了好些意义了,虽然还不害其为专家。在另一处孔子又有犹贤博弈之义,孔子何其懂得教育。他不喜欢那些过着没有趣味生活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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