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行梦的破灭

重塑 作者:吕不同 著


旅行梦的破灭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次我和我的狗爬到村子对面的山顶上,看到了远方在阳光下发亮的另一个小镇。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那小镇很小,小到还没有我的小镇大,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时的我站在山顶,看着山脚下属于我的宁静的村庄,又看了看远方正轻轻发光的不知道属于谁的小镇,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迫切地想去小镇里面看看。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隔壁班那个漂亮女孩的家乡,一定是在那里。

回家后,我问妈妈,顺着我们去市里的那条路一直走,尽头的那个城镇叫什么。妈妈告诉了我。我又问,可不可以坐车去那里。妈妈说,可以。

我开始存钱。

那时我每天的零花钱并不固定,有时有一块钱,有时没有。我估算了一下,要去那个小镇,来回车费至少十块钱,假如中途要吃点零食喝点水,那可能就得十五块钱。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五块钱车费能抵达的地方,走路都能到。但对于那时小小的我而言,这世界很大,这世界中的每一条路都很长。

我忍了将近一个月没吃零食、没买弹珠,终于在一个黄昏存够了十五块钱。当我从墙壁缝里把皱巴巴的十五块钱掏出来时,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小小年纪就身怀“巨款”,并且还有一个想要抵达的远方。

第二天清晨,我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钱装进口袋,跑到马路边站得笔直,激动地眺望车子即将开来的那个转角。

那是一种真正的激动,仿佛在那个清晨,全世界唯一的大事就是我要去旅行了,而那辆每天开来开去的白色客车,在那个清晨也仿佛是专为载我离去而来。

由于太过激动,以至于我每见到一个路过的人都想告诉他:我要去旅行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等了很久,直到头发被弥漫着的雾气打湿,客车才响着喇叭从转角处冲了出来。

我上了车,很快又被司机轰了下来。他问清我的目的地,又确定我没有家人陪伴后,大声说,你一个小屁孩瞎跑什么,不怕被人卖了啊?快点下去!

也不知是被那声小屁孩气的,还是因不能抵达远方而心酸,下车后,我看着在浓郁的雾气中渐渐远去的客车屁股,用力地咬住了自己嘴唇。

那天晚上,我拿着手电筒缩进被子里,把十五块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笔“巨款”,我想到学校去请那个漂亮的女孩吃糖,可是那女孩并不认识我;我想把它存起来,等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再出发,可当时,十八岁离我太远了。

还没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办,我就睡了过去。然后,几乎是一夜间,我认识了很多姑娘,也抵达了十八。

十八岁那年,我已经打了三年工,存了一点钱。那时我已认定自己读不了万卷书,只能想着去行万里路,见见所谓的世面。我听闻凤凰很美,重建后的汶川也值得去看看,更巧的是,那年夏天我喜欢上的姑娘,暑假后去了重庆的一所大学读书。

我买来一张地图,挂在床头,把要去的地方和路线一一标记,想着从老家出发,一路向北,走到湖南的额头再往左拐进入重庆,再从重庆进入四川,如果到了四川我还有钱,那就一路向西,去看看巨大的山脉。

那时我一切都准备好了,甚至辞职前还在空间里发了张路线图,配了句“出发”。

有朋友留言问我,你要去旅游?

我特矫情地说,不是,我是去旅行。

然而,就在辞工书批下来的当天,我准备买背包装行李时,家里出了点变故,我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打给了爸妈。

那天寄完钱回到家,我站在房间里,看着那张巨大的地图,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我太想出去走走了,虽然那些年我经历了一些事,也收获了一些可以讲的故事,甚至走过了大大小小三四个陌生的城市,但我还是想出去看看别人的生活,听一听别人的故事,在自己想停下的城市停下,而不是被生活摁在一座城市里,不能动弹。

我打电话给主管,说我不辞了,想回来继续做。

主管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公司有规定的,我帮你问问看这种行为行不行,你等我消息。

挂掉电话后,我把地图从墙上扯下来,撕成碎片,又把碎片收起来,用打火机点燃,一张张在阳台上烧了很久。

烧地图时,我安慰自己,还年轻,总有机会的,二十五岁之前,最晚二十五岁,一定得出去看看,看了之后就回来,安安静静地生活,不再不折腾。

后来时间向前的速度越发快了。

七年来我换了很多工作,也换了很多个梦想,出去看看这件事,在越来越清晰的生活的阻隔下,渐渐模糊起来。

今年我二十五岁,过去七年我因为生计走过了许多城市,偶尔看到一些漂亮的风景图片和不同的生活方式,也会想起那个小小的自己和十八岁的自己,但血毕竟是凉了下来。虽从未饮冰,但血终归是凉了下来。

这七年里,我具体经历的一切无法细数,但生活确实正一点一点地将我驯化,让我对安稳的渴望渐渐大于对出发的渴望。

几年前有句话很火,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我心里震动了一下。但后来,不管看到什么关于旅行的故事,我再不会想“我也要去”,而只是想,希望各位,一路顺风。

我确实开始了安静的生活,不吵不闹,不叫不跳,每天把日子过得像坐月子,有时我也会想,是不是自己老了,已经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想所谓的人生大事之外的其他事情。

但后来我意识到,其实根本不是所谓的老不老,就只是因为我已经过了需要靠旅行充实自己的年纪,也再没有那样的勇气把收入全存下来,花在谁也看不见的路上,生活中有了太多更现实的东西需要钱。

确定自己的旅行梦破灭之前,许多次午夜梦回,我都想,要是十八岁那年,我成功出发了,那我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本来就一身故事的自己又会拥有更多可以讲述的故事。

也许我会因此爱上旅行,从此一生都在路上。

也许那一次旅行,收获的只有一身疲惫,回来时唯一的感想,就是一句我操。

但不管怎样,我知道那时的我不会后悔,因为那时的我,毕竟不像现在的我这样胆怯,更不像现在的我这样,被无法逃过的一切紧紧束缚在原地。

我知道怀念过去是一件很矫情的事,但我确实羡慕那时的自己,羡慕那个身怀“巨款”,心里有一个远方的少年。

有句话说,每个孩子第一次走路,都不是因为父母的逼迫和教育,而是因为他第一次有了一个特别想去的地方或一个特别想拿到的东西。

但遗憾的是,在学会走路后,在拥有了年少时憧憬的自由后,人就会渐渐丧失寻找自己想去的远方的动力。

那些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城镇,那些曾在黑夜中关于梦想即将实现的激动,都像多年前,我站在晨雾中目送的那辆客车一样,晃晃悠悠,时明时灭,最后拐一个弯,彻底消失不见。

我委屈地咬紧了嘴唇,但还是不敢再等下一辆,只能转身,无奈地被时间带入无味却安稳的生活里,像每次梦想破灭时一样。

久宅成病

有段时间我失去了工作,又恰逢失恋,于是想,反正一切都搞砸了,干脆把自己也搞砸算了。

我不再想出去找工作,也不再想出去认识新的姑娘,每天紧闭门和窗,将自己像一枚石子一样投入浩瀚如烟的网络,不停地玩游戏,游戏玩累了就到论坛和贴吧里写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宅得如同家具。

那段时间我吃饭全靠外卖,全天站立的时间不超过一小时,脖子酸了就揉一揉,眼睛胀了就滴些眼药水。每天衣衫不整,连胡子都懒得刮,偶尔开门看见刺眼的阳光,慌得直抬手遮。

皮肤是白了,但毫无血色。双眼始终浮肿,如同彻夜痛哭过。排泄也成了问题,从不准时。任何邀约,无论是饭局、牌局还是打篮球,我全无兴趣,有时烦了,还会愤而关机。

二十天后的一个清晨,由于前天晚上吃多了高盐零食,凌晨五点我口干舌燥地醒来,找遍家里的杯子和水瓶也没看见一滴水,于是匆忙穿上衣服外出寻找便利店。

那时已入深秋,但我并不知情,只穿一件短袖衬衫的我走上街头,立刻被寒风吹得鸡皮疙瘩奓满全身。

我缩着头沿着被路灯照亮的街道往城市的更深处走,终于找到一个还在营业的便利店。刚走进去,便利店门口的自动感应器突兀地说了声“欢迎光临”。

这把我吓了一跳,也把正趴在收银台上睡觉的服务员吓了一跳。

服务员醒来,揉着眼睛看着我。我看着他,然后转身走向后面的冰柜,从里面拿了两瓶水,一瓶放在收银台上,一瓶打开就喝。

服务员找好零后笑着说:“还没睡啊?”

我点点头,抱着两瓶水逃了出来。

真的是逃出来的,因为也不知是被那声“欢迎光临”吓的还是我仍未太清醒,当我走进便利店看着服务员,准备说我要买两瓶水时,我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

我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控制舌头和嘴唇了。那句话就在喉咙那里,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它说出来,丢进空气里。

我以为喝两口水能缓过来,但喝了水之后,当服务员问我还没睡的时候,我那句“是啊”依然说不出来。

我跑到便利店外面,把一瓶水咕咚咕咚喝完,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在家宅得太久了,不仅忘了当下的季节,甚至还突然忘了怎么说话。

回来的路上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张了张自己的嘴,又像个白痴似的把舌头伸出来扭了扭,然后开始自言自语。

我一会儿轻声说“你好”,一会儿轻声说“晚安”,一会儿想打个电话跟人聊聊,胡乱说一些话,一会儿又想,还是等天亮吧,等天彻底亮了我一定得找个人坐下来天南地北地聊一聊,如果对方不介意,那就聊一天。

回到家,一打开门我就闻到房间里有一股怪味,那种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之前天天坐在屋里时察觉不到,但出来透了气,再一进去,我就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我把窗户全部打开,又清理了烟灰缸,扫了地,拖了地,做完这些,我突然又渴了起来,于是把剩下的那瓶水也咕咚咕咚喝完了。

也许是喝得太猛了,这瓶水一灌完,我的眼前就一阵发黑,我一边揉眼睛一边在床边坐下,觉得坐着不舒服我又站了起来。但不论是站还是坐,只要一动,胃里满当当的水就晃来晃去的,晃得我直恶心。

我赶紧爬到床上,侧着躺了一会儿。

我想了很多事,天上地下,过去未来,想来想去,因为失恋和失业导致的负面情绪一瞬间全涌到了胸口,堵得我一个劲地想叹气。

我躺在床上,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和身体已经全乱了套。我觉得自己因为要表达对生活的反抗而在家里宅得太久了,虽然仅仅是二十天,但这二十天已足以摧毁我过去二十年辛苦建立的一切,包括生活习惯,包括一个不算好但还算将就的身体。

我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像被金刚狼摁着揍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浑身上下,除了两腿中间,无处不痛。

起床后我洗了个澡,在一个饭店吃了饭,然后戴上耳机开始在城市里散步。过去,我是个很喜欢散步的人,每当心情好或不好时,我都会想着在傍晚时分到城市里走一走,看看拥堵的马路和马路两边四季常青的大树,那会让我觉得平静,甚至感到自由。

那天没走多久,我就开始冒汗,很久没出汗的毛孔突然像被很细小的针扎一样,刺痒起来。那种感觉很难受,我知道是哪里在痒,但当我把手伸过去时,那份痒又跳到了其他地方。

我越走越快,大概八千步后,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个公交站台坐了下来。这时身上的汗出通透了,原本浮肿的身体顿时一阵轻松。

回来的路上我告诫自己,再也不能在屋里宅成家具了,并为自己制订了一个跑步计划。

第二天一大早,我出去买菜回来做了饭,又剪了已经长得像艺术家的头发,还买了双跑鞋。

当时我以为只需两三天,将作息调整过来,再跑跑步,我的身体和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但实际上,我用了整整半年,才终于缓解了颈椎的不适和眼睛的干涩,以及怪异的体态。

后来我就再也不在电脑前持续坐好几个小时了,就算再无聊、再无助,也会想方设法出去走走,或者自己在家做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之类的运动。甚至那之后我写下的大多数文字,都是把电脑放在高处,或者拿着手机,站着写的。

我知道现在还有好多人把宅误以为时尚,甚至误以为是对孤独的沉浸,但相信我,当你宅在家里,不管你做什么,做到最后,你一定会坐下来,而一旦坐下来,你就再也不会想站起来,除非你开始意识到,自己从内而外,都发生了改变。

我曾说有人看世界是靠推门出去,有人看世界是把自己当成一扇窗户。但现在我又觉得,最好的看世界的方法,其实是推开门,走出去,看看外面那一扇又一扇的窗户。

走出去,可以不必去进行虚伪的社交,参与散场后必然会失落的狂欢,但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窗户和树,总是没错的。

毕竟,一个年轻人,把自己关在家里,不管是看书还是玩游戏,其本质,都是拒绝真实的阳光和空气,主动把自己放在了阴影里。

虽说人不是鸟,不一定要飞,但再怎么着,也不能自己寻找笼子往里钻吧。

一棵树的善良

高中第一年第一学期开学半个月后,班上来了一个瘦瘦小小、腿脚不便的男生。

他第一次走进教室时,他的父亲抱着他的书站在他身后,他扶着门喊了一声报告。正在上课的英语老师看到他,先是带头鼓掌欢迎,然后让他做自我介绍。

我们鼓掌时他就脸红了,听到要做自我介绍,他愣了一下,然后表情无奈,双手扶着墙艰难地挪动两条腿朝讲台走。英语老师和坐在门口的两个女同学见状要去扶,他摆手拒绝了。

老师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我身后,但从来到走,他跟任何一个同学都没有太多交流。我们不知道他的腿出了什么问题,只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倔强、非常敏感、神经质般在意尊严的男生。

有次他摔倒在男厕所门口,当时我和几个同学正在阳台上晒太阳,见他摔倒连忙围上去扶。谁知他见到我们伸过去的手就像见到了刀子一样,满脸惊恐,在地上滚了几滚,身体贴到了墙角。

我们不明所以又围上去,他用手撑起上半身,愤怒地看着我们,胡乱地挥手。有个哥们儿看他正坐在一滩积水里,说了句“我们不扶你,就帮你挪挪地儿”便直接弯腰抓他的手臂。

手臂被抓的瞬间,他疯了似的张嘴朝那哥们儿的手咬了过去。

我们吓坏了,连忙退了一步。差点被咬的那哥们儿平常就是个二愣子,见自己的爱心换来这样一个结果,抽回手便朝他大吼:“你这人有病啊?”

他没理会这哥们儿,一扭腰面对着墙,把沾了水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举起双手手掌贴在贴了瓷砖的墙上,靠摩擦力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提上去。提升了半米后,他缩拢两条腿,再一撅屁股,两腿用力抻直,手掌往上猛地一拍,全身微微颤抖着站直了。

站直后他也不走,回转身体,后背贴着墙警惕地看着我们。

我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说:“喂,我们就是想扶一下你,没这必要吧?”

他看着我,昂起头说:“你走……你们走,我不需要。”

那次之后,我们再也不敢靠近他。

他家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每天早上他父亲骑摩托车将他送到学校后门门口,傍晚又在后门那里接他。全校唯一一个不用上晚自习的学生就是他。

他每天清晨被父亲扶下摩托车之后,不要人扶也不愿意用拐杖,自己独自从后门走到教学楼靠的是种在过道边上的一排小树。

他扶小树走路时有点像跑步运动员冲线前的样子,双手扶住一棵,然后身体前倾,晃晃悠悠的双腿迅速迈几步,即将摔倒之前,双手又紧紧抓住另一棵。

每次看到他这样走路,尽管知道不对,但我们总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围观。有次校长碰巧看到,站在那里叉腰冲我们大喊:“你们这帮人看什么看?都不用上课是吧?”

他来学校一个月后的某个下午,我和几个死党正从教学楼出来,见他刚扶过两棵树,朝学校的后门走。

他放开第三棵树朝第四棵树冲去时,由于两棵树之间的间隔有点远,他冲到一半,突然右脚一崴,双手徒劳地挥舞了两下,整个人像根木头似的直愣愣地扑倒在地上,脑袋磕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让人肝颤的巨响。

我们迅速冲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来。看到他沾了灰的额头有点破皮,我们不由分说抬起他就往医务室冲。

一开始他拼命挣扎,但我们没理他,抓腿的抓腿,抓手的抓手,看到他额头开始渗血,我们加速跑了起来。

跑到一半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吼退人群后发现他安静了下来。我低头一看,他正直直地望着天空,空洞的眼睛里有泪水不停地滚出来。

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当初差点被他咬的哥们儿看他越哭越伤心,低声说了句:“我们知道你不用扶,但你这不是摔伤了吗?”

他进医务室后我们跑到学校后门把正等着他放学的父亲叫了进来。他父亲听到他受伤,不知道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还是厌倦了,并没有特别焦急,反而脸有些黑沉。

在医务室处理好伤口后,他跟老师请了几天假,然后被他父亲背着走出了学校。那一路,他始终把刚擦了药水的额头抵在他父亲的后脑勺上,埋着脸。

晚上下了晚自习,我们几个人走到他摔倒的地方,不约而同跑到那两棵间隔有点宽的树之间看了看,骂了几句种树的人不走心后,一哥们儿突然提议说可以把树挖出来挪一点,这样他再扶就方便点。我们想了想,觉得这事靠谱,纷纷点头。

第二天,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哥们儿搞来一把锄头。晚上下晚自习后,我们几个人在操场上生生挨到教学楼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跑到那棵树边,七手八脚刨了起来。

当时有五个人。一哥们儿月考九门课总分才一百五十分,一哥们儿女朋友已经换了三个,一哥们儿天天晚上通宵上网白天睡觉,一哥们儿已经写了两份保证书,还有我这个五毒俱全的“学霸”。

我们在十分钟内把树刨了出来,又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挖了个坑,将树埋了进去。埋好后正准备走,写过两份保证书的哥们儿说:“这好像不太稳,得试试。”说完他就整个人扑倒在树上,几乎是瞬间,刚埋下去的树连根翘了出来。

哥们儿握着树说:“还说做好事,这是挖陷阱吧……”

于是我们又手忙脚乱地把土刨出来,将坑挖深了一倍。树埋好后我们又用锄头将土夯实。这次做测试的还是那哥们儿。他身体前倾,双手抓住树的中部,缓缓压了一下,树弯了下去,土没动。正当我们松了一口气时,他又加了点力,刚夯实的土瞬间裂开。他再推一下,树就歪了下去,没有自动复原。

我们一时有些丧气,拖着锄头躲到角落里一个人点了根烟,一边抽烟一边想办法。

最后想到的办法是把学校的一条水沟边上的红砖拆几块下来,敲进树的四周,将它挤紧。最终通过了测试的树由于埋得深,比原来矮了有十多厘米,但由于有砖头助力,承担一个人的体重完全没问题。

到了他该来学校的那天,一大早,我们几个人就买了早餐蹲在路边,希望看到他发现树移位后的表情。

遗憾的是,他没来。

第二天,他依然没来。

第三天,他依然没来。

一个礼拜后,他的父亲走进教室,一言不发地收拾他的书和课本。他的父亲提着袋子要走时,一哥们儿问:“他不读了?”

他父亲抬头笑了笑说:“嗯,他自己说腿不方便,不读了。”

那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学校流传过他腿脚不便的原因,也流传过他退学的原因。但我们几个人并不关心那些流言,该在学校里耀武扬威继续耀武扬威,该写保证书继续写,该换女朋友继续换,该九门课考一百五十分继续考一百五十分,该通宵继续通宵。只是每次走过那棵树时,我们总会不由自主地看它一眼。

我不知道其他几个哥们儿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但我总觉得,至少那棵树证明了我们并没有老师口中说的那么不堪,我们的脑袋也并不是只有在干坏事时才会运转,更重要的是,那棵树证明了在那样一个年纪,我们似乎天然般就知道,同情和尊重的界限在哪里,围观和伸手的区别是什么。

遗憾的是,后来,那棵树,死了。

校园暴力中的三个少年

情窦初开时,我成了一个不良少年。

如今回想,我依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上初中后突然变了个人,对学习毫无兴趣,开始顶撞老师,恃强凌弱,仗着自己认识几个在校外游走的社会青年,在学校里张扬横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之前被人欺负时,家人们说:“为什么别人就欺负你呢?”

当时我还仔细思考了这句话中的道理,但后来,当我变成那个欺负人的人时,我才知道,一个人被人欺负,大多与他自己无关,只与有没有人想欺负他有关。

我在初中耀武扬威渐渐得到一定的“恶名”时,有一天,宿舍里那个长得瘦瘦小小经常被人欺负的男孩找到我,说要请我帮他个忙。

我问他是什么事。

他递了一包烟给我,怯怯地说:“前天晚上我在隔壁班的宿舍玩,昨天他们找到我,说那天晚上他们丢了十块钱,怀疑是我偷的,还说如果我今天不给钱,他们就要打我。”

我当时一听就炸了,想,这学校怎么还有比我流氓的人,于是接过烟说:“放学后你带我去隔壁班认人,我替你教训他们。”

那天放学后,我带着他和班上的一群人,提着凳子冲到隔壁班,进去就喊:“谁说要打架的?给我站出来!”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隔壁班那个在学校里恶名与我平齐的哥们儿走过来,笑着拍拍我的肩说:“要不这事就算了?”

我扭头问正在旁边紧张地捏着衣角的室友:“这事算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

本来我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谁料当天晚上,室友又满脸泪痕地找到我说:“他们刚把我拖到厕所打了一顿,还用拖鞋抽我的脸。”

他话没说完我就带着几个人冲到了隔壁班的宿舍,见人就打。出乎我意料的是,见对面不敢还手,平常连说话声音都不敢太大的室友拿起一旁的扫把就开始死命揍那个拿拖鞋抽他脸的人,当时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杀意把我都吓住了。

见他已经把人打倒在地,我赶紧拉住他,叫他别打了。谁知他甩开我的手,冲到门后找了块顶门的砖头,一个箭步扑到已经倒在地上的那哥们儿身上,挥手就砸。

血立刻流了出来。

事后,我侥幸逃脱了学校的惩罚,而他则赔了钱,还差点被学校开除。

但这事并没有结束,被砸开头的那哥们儿养好伤回到学校,立刻就找了几个校外的混混儿,把室友从学校带了出去。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他再回到学校时,脸肿如猪头。

我问他怎么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五十个耳光,他们打了我五十个耳光。”

我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告诉老师还是告诉家长?”

他说:“这年头儿,谁还告诉老师啊?我要自己解决。”

我问:“怎么解决?”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问:“你认不认识校外的X哥。”

我点头。

他认识X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一把水果刀冲进隔壁班,对着那个打了他五十个耳光的哥们儿捅了十多刀。

那天他从袖子里把刀拿出来冲出教室时,我就知道要出大事,我想追上去把他拦下来,但他回头瞪了我一眼,我就赶紧扭头冲进了校长办公室。

他挥刀时,全校都慌了,在场的老师拿着凳子和拖把要拦住他,但他如同失去理智一样,见人就捅,最终一路跌跌撞撞下了楼,钻进学校的后山里。

幸好,被砍的哥们儿那天穿的衣服厚,身上并没有受太重的伤,不幸的是,由于脸上被划了两个很深的口子,他毁容了。

那天目击全过程的我小腿抖了一天。派出所在学校调查时,我被带到校长办公室,把所有知道的情况都如实奉告,唯独隐瞒了我介绍他认识X哥的事。

室友消失了一段时间,而那个被他砍至毁容的哥们儿,也再没来过学校。据传那哥们儿伤好后有了心理阴影,在另一个小镇的学校读书时精神总是恍恍惚惚的,晚上睡觉容易惊醒,经常对着镜子看自己脸上的疤。

虽然我有段时间没有再见过室友,但周围关于他的传言却从未断过。据传他逃出湖南后跟着别人去广东“提包”、抢劫、看场子,被抓过,也被砍过。

两年后,他再次回到镇上。

那天我看到他左手少了两根手指,就问他这怎么搞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偷东西被人抓住,用砖头砸的。”

他没有找工作,也不再回家,文了身,剪了个类似于刚出狱的人的板寸发型,成天在街上游荡。那时人们提起他时,已经不叫他名字了,而是叫Y哥。

后来他又新认了一个大哥,从镇上混进了市里,成天泡在KTV和酒吧里,没钱了就在市里的一些中学附近晃悠,对初高中生进行敲诈勒索。有次他在市里的溜冰场砍人被抓了,坐牢出来,依然没有丝毫悔改的意思,甚至更过分,直接去贩毒了。

他渐渐在市里混出了“名声”,据传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为他庆祝生日的超过了两百人。

再与他见面是五年前,那天我在市里逛街,他开着一辆无牌车停在路边等人。当时我没看到他,但他看到了我,叫了一声。

我走过去,他递了根烟给我,扭头让坐在车里的他的几个小弟叫人。

我连连摆手,表示不用,又笑着问他:“这车哪儿来的?”

他说:“场子里别人输的。”

我哦了一声,试探性地问他:“还打算混呢?”

他笑着说:“不混还能干吗?”

那次见面后,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前年。

镇上的国道出了一场车祸,三死两伤,开车的是他,后面坐着他的两个朋友。当时三个人都吸了毒,一边在国道上狂飙一边把车载音响的音量开到最大在嗨。

在一个路口,他撞倒一辆摩托车后,冲出国道,直接飞进一个落差二十米的山坳里。他当场死亡,摩托车上的两个人被送到医院后抢救了几天,最后不幸去世。车上另外两个人没死,但在医院住了半年。

那天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瞬间手脚冰凉,连抽了好几根烟。

当初他持刀砍人时,我还不觉得有多么自责,因为他当时完全处于被人欺负的处境中。但听到这个消息后,尤其想到摩托车上那两个无辜的人,我第一反应就是想抽自己两耳光。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带他去见X哥的场景。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讲义气,是打抱不平,却没想到,所有的一切,从那天开始,就走上了一条完全失控的路,最后害死了他,还生生害死了两个完全无辜的人。

我总是想,当初他找我时,我要是直接不管,他或许依然会被欺负,但至少不会因为有了某种虚妄的底气而去砍人、辍学,更不至于落得一个如此悲惨的下场,还连累了两个完全无辜的生命。

作为一个不良少年,我侥幸从泥潭里将自己拔了出来,但回头细想,那些因为被我怂恿、被我伤害而走进泥潭至今未能自拔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我欠下的债。

说起来像句废话,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确确实实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一路走来,不管你是好是坏,你总会在不经意间改变他人的命运。我觉得我如今是善良的,但过去我造就的恶却并没有消失,而是被那些因受我影响而踏进泥潭里无法自拔的人以某种形式继续传递着。

我知道造就这一切的除了我和他以及那个被他砍至毁容的哥们儿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外界因素,但我总是想,为什么当初那个因一时冲动而走向疯狂边缘的自己,从未停下来想一想,用给人制造恐慌来获得快感的方式,真能抵消日后深切的自责吗?自己真能承受那种因一朝不慎而毁掉自己一生的恶果吗?

而我更想问的是,到底是什么,使得那些被暴力和仇恨裹挟的少年,不寻求老师的帮助,也不寻求家长的帮助,一心只想自己解决。

不久前,我在街上遇到当初被砍至毁容的哥们儿。他已成家,脸上的疤若不细看,几乎看不太出来。

那天他看到我,微微笑了笑。

我走过去,递了根烟给他,假装不经意地说:“那谁好像出车祸死了。”

他把烟点燃,闻言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冷笑着说:“呵,他早该死了。”

我还想说什么,他弯腰抱起正拉着他裤腿要去看鱼的女儿,冲我笑了笑,转身走了。

那天我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心生悲凉。

那场事件中的三个少年,一个已经死了,一个正在自责,而还有一个,依然满腔愤怒,仿佛,他是无辜的。

宠物屠夫回忆录

昨天在街上被一个提着三条小狗的姑娘拦下——每次出去总会被人拦下,不是被要饭的拦下,就是被发广告传单的拦下,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到底是看起来很有钱还是看起来很傻、很好骗。

姑娘拦下我后问我要不要养狗。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狗,正琢磨到底是人可爱还是狗可爱,姑娘从笼子里抱出一条狗塞到我怀里,说,这是我自己生的,送一只给你。

我把狗抱在怀里揉了揉,想了想,递回去,说,就算是你生的……我也不养。

姑娘红着脸一边笑一边说,那不好意思,打扰了。

其实把狗抱在怀里时我很想对姑娘说声谢谢,然后把狗带回家好生养着。以我目前的时间安排和收入,养好一条狗不成问题。可有些事不是你能做到你就会去做。

之所以拒绝姑娘的好意是因为我从小到大真的养什么死什么,这也是我妈老不放心让我自己照顾自己的原因。

我在很小的时候养鸟,有一只养到快要学飞的时候被我爸不慎踩了一脚,在巨大的压力下,鸟的肠子从嘴里和肛门里被挤了出来。那时鸟还没死,在地上直抽抽,我见状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肠子往鸟肚子里塞,刚全部塞进去,鸟的眼睛和爪子就直了。

还有一只鸟,我把它养到刚会飞,结果被一个嫉妒我有鸟的小伙伴用弹弓从我家门口的树上打了下来。那哥们儿以前连一米开外的灯泡都打不准,不知为何那天突然神准,一粒石子就打中了我的鸟。

当时我就在门口,眼睁睁看着我的鸟在树上晃了晃,然后一头栽倒下来。我尖叫着冲上去给了那哥们儿一拳,又在他脸上踹了几脚,然后双手捂着我的鸟往屋里冲。

鸟是腹部中弹,掉了几根毛,破了点皮。当时它的翅膀还会扑腾,我就没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它就不行了,脑袋耷拉了下去,我掰开它的嘴喂了点感冒药和水,依然没能救活它,显然那粒石子让它受了极大的内伤。

它死后,我哭了一会儿,到屋后挖坑准备把它埋了,但坑挖好后,我抚摸它仍温热的尸体,又看了看坑,起身从屋里拿来打火机和柴以及一点点辣椒和盐,一边悲痛欲绝一边把它烤着吃了。

吃完了肉,我把剩下的骨头和羽毛以及它的脑袋埋到了土里。

后来我就没养鸟,改养狗。

我的第一只狗是母的。它全身灰毛,怎么吃都不胖,从来不看家,专门抓耗子,不吃家里的饭和骨头,偏偏喜欢在村里的厕所里寻找它眼里珍贵的食材。

自从有一次小灰发挥天性被我爸看见后,我爸就觉得它脏,想将它送人。我觉得不舍,就百般维护,不让它挨打,也不让它挨饿。由于怕它去厕所吃屎,我每天还时不时将附近厕所的门都检查一遍,看见没关的就关上。

但我仍没能把它养大。

一个寻常的午后,我放学回来,它失踪了。我找遍了附近的山和田野,把嗓子都喊哑了,依然没能找到它。

一直到天黑后,我跟爸爸才在一个厕所里找到它。从当时厕所天花板上都溅上了屎的情景来看,小灰在掉进粪坑后显然激烈挣扎了很久,最后力竭才放弃了抵抗。

那天爸爸站在厕所门口,用像棍子似的电筒光捅了捅小灰的尸体说,死了,走吧。

我说,我得把它弄上来。

爸爸说,那你弄吧,但等下你敢不洗澡就上床睡觉试试。

我用了一个小时才用一把锄头和一根棍子把小灰的尸体从粪坑里勾上来,然后在那只鸟的坟边刨了个坑把它埋了。埋的时候由于实在太臭,我虽心痛,但也哭不出来。

现在回头想,一条改不了天性的狗死在粪坑里,应该就跟电影《让子弹飞》里死在银子堆里的师爷一样,虽轻如鸿毛,但也算是死得其所。

小灰死后不久,我心不死,又从一个老师家里抓了条黑色的小狗回来养。这条被我取名叫小黑的狗是我养宠物以来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个,我格外爱它。

小黑身材圆润,微胖,很听话,一些简单的事情,只要教它两次,它就不会再犯。同时它也很机灵,大狗咬不到它,小狗打不赢它,小狗的主人撵不上它。

更令我感动的是,它对我极忠诚,早上我上学时它送我出门,到我快要放学的时候它就蹲在村口等着,老远看见我就会大声地叫,把尾巴摇得噗噗直响。

我跟小伙伴打架时,它看到了就会撒开四朵梅花跑过来,龇牙咧嘴地在旁边狂吠,为我助威的同时也给我的敌人制造了些许心理压力。

有次我在跟人打架时发挥失常,被人追着打,小黑见状追上那哥们儿,跳起来就咬。由于是咬活动目标,小黑一下没咬准那哥们儿屁股上的肉,只咬穿了裤子。它的牙齿被裤子挂住了,一下没拔出来,然后就目瞪口呆地挂在裤子上被吓崩溃的哥们儿带着飞奔了将近一公里。

最后那哥们儿找到一棵树蹭了蹭才把它蹭下来。

除了跟小伙伴打架时它会帮我,有时我爸打我,它也会对我爸狂叫几声,哪怕挨了一脚也不跑,反而会过来拖正被罚跪的我走。

它最爱干的事是跟我上山打猎,在茂密的灌木丛里钻来钻去。不论是鸟还是兔子,只要是活物,它一看到非追到喘不上气来为止,由此染上了撵鸡的恶习,在村里挨了不少揍。

小黑死的时候快一岁了。它死得很快,比我过去所有的宠物都死得快,连挣扎都没挣扎,就被限载三十吨的货车驮着满满一车煤炭从身上碾了过去。那货车甚至颠都没颠一下,就将它碾成了一张薄饼摊在了马路上。

那天我跟爸爸骑摩托车追上了那辆货车,但司机却与爸爸认识,经常在爸爸的煤矿上拉煤。

我站在还沾有小黑的血的大轮胎边上,一边哭一边让司机赔我的狗。爸爸说算了。我不哭了,但还是让司机赔我的狗。爸爸又说算了。我坚持要让司机赔我的狗,爸爸就说我不懂事,踹了我一脚,我就哭着回家抱了个纸箱坐在马路上给小黑收尸。

小黑被碾得太碎了,我都分不太清哪里是哪里。捡小黑的时候,有一辆小车开过来,司机看到我在马路中央,一边摁喇叭一边把脑袋从窗户探出来喊,这狗都碎了,捡回去也吃不了了,还捡个屁啊……快点闪开,让我过去。

我把小黑的脑袋捡到纸箱里,扭头冲司机吼,你有种就从我身上开过去啊。

司机骂了一声就不说话了,把车子左挪一下右挪一下,发现实在过不去,就一直等到我把小黑收好才走。

由于要把纸箱埋下去,需要挖的坟要比过去大得多,但屋后就那么点空地,我就把那只鸟的坟和小灰的坟都扒了,将整块空地挖了个底朝天。

小灰的几根骨头还在,那只鸟就连渣都不见了。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尘归尘土归土。大坑挖好后,我把小灰的骨头也弄到纸箱里,跟小黑一起埋了下去。

埋下去后我觉得还差点什么,就琢磨着拿点纸钱和香去拜一拜,这下我爸不乐意了,黑着脸说,你爹又没死,你烧什么纸钱?

我从兜里掏出一块钱说,那我向你买。

我爸把钱拿回去,说,这钱也是我的。

那天我坐在屋后烧自己的书时,又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老子的归老子,儿子的归儿子,更比同龄人提前近十年明白了什么叫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埋好小黑,屋后已经没有空地给我挖坟了,于是我决定不再养任何东西。但两三年后,由于各种机缘巧合,我又养了一只狗和一只猫。

它们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离奇死亡。狗是被别人家的大狗咬死的,猫是吃了吃耗子药的耗子被毒死的。于是我又陷入了不断挖坟不断刨坟的循环中,屋后那片空地上的草甚至都没机会茂盛一次。

原以为那只猫是我最后一只宠物,谁料离开家外出打工两年后,我在马路边捡到了一只小乌龟。

当时它在路上爬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确定是只乌龟后,我把它捧在手里,看了看马路四周,既没有水沟也没有人,就把它带回了家。

我把它从杯子大小养到碗一样大小,让它在房间里到处爬。原以为以乌龟的生命力,再怎么着我也能给它养老送终,或者它寿命长,给我养老送终也行,结果它依然是半路夭折。

时至今日我都没搞清楚它的死因,好像突然间它就不愿意爬了,紧接着也不吃东西了,再然后壳就变得灰白。它一寸一寸地死掉,而我无能为力。记得在河边埋它时,我还万分忧郁地吟了句诗:古有黛玉葬花,今有不同葬王八。

吟了那句诗后,近七年来,我再没敢养任何东西,连花花草草都不敢养。

林夕有句词,说,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虽然用这句话来解释我在生活中的种种拒绝显得有些矫情,但人活着,活到一定的年纪,与其说是理性取代了感性,不如说是总结的经验取代了瞬间的冲动。而所谓的成熟,就是看透了一件事的阶段性的结果后,于是在患得患失中失去了投入的激情,不愿再开始了。

昨天把狗抱在怀里的瞬间,我揉着它的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生活有改变的必要,得在现在所在乎的东西里再加一样进来。但想想这水泥丛林,一旦失去连个掩埋的坑都刨不出,于是作罢。

我知道自己可以养一只小东西,还知道自己可以谈场恋爱,更知道在生活逐渐刺骨起来之前,一个人总得找个温暖之处停靠。但我毕竟是已经习惯了自己将自己当容器,所有的爱恨都不求释放,只求收藏。

更何况,就拥有这件事本身而言,一旦开始,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总要失去些自由,最终人不像人,鸟不像鸟,狗不像狗,猫不像猫,王八不像王八。

屋后那块空地如今还在,去年妈妈想在那里种几棵南瓜,叫我去把土翻一下。那天我扛着锄头站在空地上,看着那里繁茂的植物,突然不知从哪里开始刨,才能不翻出一些过去的东西。

我知道它们都不在了,但我又知道它们还在,不仅还在,它们还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不断提醒着我:任何茁壮,无一不是以失去为滋养。

那些停电的夜晚

有天晚上我出去散步,到了河边发现四周前所未有的黑,河道两边原本到了六点半便准时点亮的路灯和护栏下的彩色灯管都没有亮起来。

初秋的夜,风很大,夜空里浮动着很多厚重的云,云与云互相撞击时,一道道月光趁乱从缝隙间濡出来,又飞快消失。地面上唯一能看见的光,就是黑色河流上随风摇晃着的几艘渔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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