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门无形

山河爽朗 作者:吴景娅


大门无形

朝天门适合远眺。

站在江北嘴或南滨路的某个角度去望,隔着一河又一河大水,隔着一种天之涯地之角有限与无限的空间,以及前世今生的烟云与迷惘,朝天门会在水声中哗啦而至,倏忽间又遥不可及。朝天门庞大的建筑再不是一个固体、一个地标,而是一种上天入地的奇异想象,水天结盟的行为艺术。

朝天门让人难辨雌雄。秋冬水瘦,它站立的姿态一览无余,像雄性士兵一般尽职尽责地站在那里,骨骼粗大、肌肉结实,岿然,充满斗志;春水奔涌,它伸出自己的尖角,似一把利剑刺破扬子嘉陵二水的纠缠,让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夏季,它往往面临着汪洋倾城的考验。于是低头、华丽转身,恰恰变为一枚轻盈的叶儿,温顺自在地与暴虐的波涛同嬉戏共存亡,斜睨洪峰的来去。

若论识时务为俊杰者,非朝天门莫属。六百多年的星移斗转,多少楼台被岁月这把砍柴刀砍个七零八落。而朝天门总会在历史的接缝处,抖落过时的尘土,重装上阵,旧貌换新颜,去引领新时代的时尚。朝天门总在扮演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领袖或英雄角色。你要读懂重庆,首先便要读懂朝天门。朝天门是重庆的扉页、卷首语,甚至,是重庆为城的大标题。

细读这个重庆城的大标题、扉页或卷首语,有三个男人的身影会在字里行间飘飞——

戴鼎,一个在如今的电脑上再也无法被“百度”的家伙,隔着六百年的岁月,已无法去揣测他高矮胖瘦的模样——是会像现在一些贪官那般秃顶、形容丑陋,吊着一个十恶不赦的啤酒肚呢,还是会像在朝天门打拼的小老板,精瘦的身条,两眼贼亮,走路虎虎生风?但可以坐实的是,他曾是重庆城最大的野心家,很擅长见风使舵、溜须拍马的官场文化。明洪武四年秋,盘踞重庆多年的大夏王朝刚灰飞烟灭,作为掌管重庆城明卫指挥使的他即刻仿明都南京,垒石筑城。他要打造一个山寨版的金陵石头城来向疑心重重的朱元璋表决心。但,他还是来了点小创意,让十七道门沿江迤逦而立,像谜语般九开八闭。十七道门,道道若虎踞龙盘,气势不凡,而众门之首当属朝天门。戴鼎便拿这门当宝贝,成为他向遥不可及的朱元璋致敬的大排场。看看吧,一门朝天而立,朝滚滚长江东奔之水而立,其寓意昭然,那“天”便是朱元璋、是天朝金陵。而朝天门也成了迎天官、接圣旨的指定之所。

戴鼎从不掩饰他要巴结朝廷的那点心思,可谓结结实实、一点不偷工减料地修建了朝天门,以至于把它修成了壁垒森严的重重机关,由大城门、瓮城、三门洞组成,“朝天门”三个字便刻在瓮城门楣上。可以想见戴鼎的得意,他在山高皇帝远、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地域创造了气焰嚣张的官场文化、官场建筑,让如此聚天地灵气的风水宝地经常干着“迎官接旨”的勾当。是时重兵把守,草根免进,连商船、民船也不能靠朝天门码头半步。朝天门对老百姓而言,不过是只闻其名,难近其身的冰冷官场机器。而戴鼎非常享受这样决绝的霸道,那是一种皇帝的感觉。他希望每一个为官者都能视之如命,把这样的享受延伸至千秋万代。

他却没想到仅仅三百年后,他的规矩就有了终结者。那便是遂宁人张鹏翮,一位有着人文情怀的清初名相。他到重庆巡察时,听说了朝天门数百年来的这般陋习,怒发冲冠,以另一种强权废除了在朝天门维系了几百年的官家特权,把这么一个风水宝地还给了老百姓,也真正还给了重庆城。

在百度一输张鹏翮,便有众多词条奔涌而出,可见良心臣相才能名存千古。虽然同样难寻张鹏翮的画像,但他的不少诗词却能像山河入梦般潜入你心灵的隐秘处。他写“歧路无知己,天涯畏影单。黄牛千嶂夕,白马一江寒”。透过他有些冷意瑟瑟的诗,你似乎已看到了天涯孤人的画面,对这位高官产生一种莫名的同情、体恤——原来他的内心还住着一个多愁善感、悲悯万物的张鹏翮,并非像他官帽般的强悍。便能想象这么个集文学家、诗人、教育家、水利专家、外交家于一身的人物伫立于朝天门时的情形:江风或许会吹动他的胡须(假若他也像关云长一般蓄着性感的美髯),吹动他的官袍,吹动他像江面水鸟倏然飞过的灵感,他也会涌动出二三百年后青年诗人海子的诗情,面朝浩瀚无边的水域,内心一片春色,开得桃红李白;或者,他会受朝天门暮色的诱惑,陶醉在一片“渔灯明远近,树色隐青葱”的意境里,感受真切的家园之感,不再天涯畏影单。因为他永远不会是一个人在战斗,懂得感恩的重庆人早把他视为乡亲。

第三位男人叫潘文华,重庆建市后首任市长。他是位行伍出身的军人,川军主将,曾被授予“植威将军”的称号,可见他拿枪的手何等果敢决伐。这么一双手用来搞市政建设,同样雷厉风行——拆城墙、建码头、修新区,重庆城区的第一条公路、第一所高等学府重庆大学、第一座中央公园、第一个机场珊瑚坝机场都是在他执政期间诞生的。当然,也是为了拓展朝天门大码头,他下令拆掉了朝天门的大城门、瓮城等,让朝天门成为了无门之门。以现在保护文物的意识来看,潘市长似乎有些军人的冲动,缺乏地域文化发展的眼光。然而,那毕竟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所谓的重庆城仍在乡野的泥泞中艰难徘徊。可以想见一位渴望有所作为的市长如何心急如焚。潘文华有个绰号叫潘鹞子。鹞子属鹰科,小型猛禽,飞速极快。从这个绰号便能窥见老潘性格二三。老潘长得倒不生猛,眉眼清秀、面善,戴一副无框眼镜,倒有几分文质彬彬的文人气质。作为现在的重庆市民,我对这位首任市长仍充满感激,因为毕竟是他首先用城市文明之光来照亮我们曾破败不堪的母城。

这三个男人分别扮演了朝天门修筑者、改造者、摧毁者的角色,而朝天门也在他们手中不断变换着自己的内涵与外延——从横空出世,大开大合,到步入大门无形的境界,经历了大官场、大码头、大商地的更迭之路,成为了重庆最崇高、气派,最具形而上力量的一座门。

朝天门对于每一个体的重庆人来说,可谓悲欣交集。它曾是重庆人大派对的社交场、歌舞厅,每个人似乎都可以去那里吼一嗓子,撒一把野;它是渝州版的灞桥,上演了人世间太多的重逢与告别,黯然销魂与胜利凯旋。

可以说,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座朝天门,对它的描述无不烙上自己人生悲欢离合的印痕。记得二〇一一年在北京遇见八十九岁的东方女神秦怡,提及重庆,年迈的她少女般地一偏头,若有所思。忽而便宛然一笑说,当年爬朝天门的石梯,哎哟,我的腿哟。那石梯真是挂在悬崖上的天梯。秦怡指的当年是她十六七岁娇嫩的当年。她是坐着“皇后号”逃离危险地带,投奔陪都重庆的。她说,当“皇后号”抵达朝天门码头时,她一直站在甲板上眺望。十月,山城已有淡雾弥漫,高高低低的灯光破雾而来,像有灵性的萤火虫成群飞舞。她在异乡的天穹下,泪流满面,透过泪水去望朝天门,如望见美国纽约自由女神一般欣喜、踏实。的确,重庆是秦怡的新大陆。重庆让这个举目无亲、怯生生、只想当小学教员的女孩转眼间成为了叱咤话剧、电影舞台的女神,一红几十年。而当她在舞台上眼波流逸、万端风情时,当年朝天门绚丽的灯火便化作了底色。

抗战时,我外公外婆也扶老携幼带上一家十几口从江苏辗转来到重庆。朝天门也是他们踏入重庆城的第一片土地。“重庆人好哇,码头上好些人卖洗脸水。外乡人来,一下船便能洗把脸,照照镜子,不至于蓬头垢面进城。”外婆是北师大毕业的知识分子,颇具北方人的精神气质,把面子与尊严看得比肚子的温饱还重。当年重庆人在朝天门的这桩柔情买卖给她这个外乡人留下了终身不可磨灭的好印象,以至于抗战胜利后还乡,她笑吟吟地把自己的几个儿女留在了重庆读书、工作、婚嫁,开枝散叶,于是才有了我这个北中国与南中国融合的女儿。

朝天门在重庆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批人记忆库里,是一部情节复杂、没完没了的连续剧,可能是励志片、言情片、青春片,也可能是火光冲天的战争片。

我的一位当过知青的朋友,每每说起朝天门常用五个字来形容——“家园的大门”。十七岁身形单薄的他是从朝天门码头出发,去下川东的奉节当知青的。他说,离城的那天,当汽笛一声响,轮船把水面犁出惊心动魄的一片白浪,朝天门像往事似的无处可觅,船上的女生几乎是集体在哭泣,而男生们眼神惶惶,唯有沉默,心里一遍又一遍温习朝天门的模样,像怕走丢的孩童拼命去记住父母姓甚名谁。而当他每一次回家探亲,依稀望见“红港”大楼在烟云间耸立,总会恍然觉得那里有人在焦急地等候着他。虽然一瞬间便清醒过来:自己的父亲还被关押,母亲重病在床,兄弟姐妹散落他乡。但仍喜欢把这种幻觉一遍遍享用。朝天门让他有了被等待、被需要、被拥抱的感觉,忘掉自己与这座城曾有的恩怨,而恨不得跪下来,一级级去吻朝天门的石梯坎,因为它已成为他心目中的长辈、智者、偶像与精神领袖,它宽阔的水面仿佛是一种令人动容的肢体语言,告诉所有的归来者:欢迎回家。

朝天门于我更似一堆强弱不定的音响——码头上此起彼伏的汽笛声,扛着大包的力哥走过闪悠悠踏板的吭哧声,上下船的旅客推推搡搡的抱怨声与叫骂声。而最让我浮想联翩的是当年缆车叮叮当当爬上爬下发出的声响,那很像一种雄鸟求欢时的鸣叫,春情亢奋,谁也无法阻挡它的进攻。

前些年我常于仲春之夜坐在朝天门码头那坡石梯坎上发呆。那真是个发呆的好去处:一眼望去,水天浩荡,辽阔的空间似乎能承载辽阔的心事。尤其是在星满苍穹的夜色里,已看不清两江交汇的奇异之景,唯觉黑漆漆的大水化作千万匹闪闪发光的绸缎在脚下哗啦啦翻滚。这水声有时像风尘女子在放嗲,有时又似童言稚语;有时竟是一片天籁,令人禁不住心驰神往。一瞬间,便觉背后有动静,恍惚见着一二小和尚提着灯笼匆匆而至,灯笼上明明白白写着“金竹寺”的字样。小和尚的面容在灯影中真实无比,包括那淌在脸颊上的汗珠。

重庆民间一直流传着“金竹寺”的故事,那是渝州唱晚中最神秘的一章。虽版本众多,却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在叙述一个重庆力哥,即现代山城棒棒军的祖师爷如何受人之托,从成都跋山涉水捎一封书信给朝天门金竹寺住持的神奇经历——

千辛万苦的征程对力哥倒是小菜一碟,令他痛心疾首的是,来到了朝天门,面对汪洋一片的水域,他已无路可走。上哪里去寻金竹寺的踪迹呢?他有些绝望了——这该死的大河难道要摧毁一个重庆男人的信誉么?

也是在月华如水的夜晚,也是在力哥对水发呆的朦胧中,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一两个提着“金竹寺”字样灯笼的小和尚来到他身边。接下来的情节堪比好莱坞的神话电影——朝天门的大水陡然分开,出现一条笔直的石梯直抵水底,那里伫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力哥像诗人但丁紧跟贝亚德神女般跟随着两位小和尚,终把书信交给了这里的住持。住持问他何以谢,这位憨厚者答,不用谢。若是可以,砍寺中一截竹子予他便可。他是力哥,靠棒棒求生。送信的忙乱中,他丢失了自己的劳动工具。

他果得一竹棒棒,心满意足重返陆地,只当自己完成了一种功德。待回首望,仍只见一河大水波涛汹涌。再一细看自己的竹棒棒竟变成了金棒棒。他被惊吓得不轻,才知神奇的朝天门让他遇见了仙人。

想来“金竹寺”的传说在重庆流传了好几百年了吧,它几乎在影响重庆人对神话的态度: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甚而锻造了重庆人的浪漫气质,他们真的相信每一片水域下都可能藏着另一座重庆城。今年初春在南山上,一帮文人就着几瓶高度酒浇灌出的亢奋“侃大山”,便有一男作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也见过“金竹寺”的。那时,他还是朝天门年轻的码头工人。大旱年,水往江心撤退,几乎成了小水塘。他下去游泳,一蹬脚,身子竟被下面建筑物的飞檐擦破了皮,血流不止,只好上岸。待伤愈再下水,却再也找不到那水中的飞檐了。另一男诗人当即表示赞同。说自己年轻时与女朋友谈恋爱,一宿宿泡在朝天门的石梯上,干一些普天下男女都会干的事情。夜半,江风疾吹,竟从水下传来一阵阵敲钟声,惊了他们的好事。是谁在那里敲钟哇?急湍的水流、成精的鱼,还是忙着赶路的时光?或许,就是“金竹寺”自我的发泄——它受不了人们的不相信。男诗人站起身,眼里闪动着奇怪的光,把一只手伸向众人,激动地一再重复地问:谁在那里敲钟哇?我需要知道。

我的一位女性朋友也是“金竹寺”传说的坚信者。她是朝天门大正商场搞服装批发的女老板。十多年来,她总在凌晨四点披星戴月赶到自己的店铺,下午四点赶回家为老的少的做饭洗衣,晚八点准时上床睡觉。每天,向着朝天门的进发之路,都是危途——她数次被抢,差点被强奸。但她咬着牙坚持了下来,把自己从一个下岗、凄苦无依的单身母亲拯救为住联排别墅、送女儿出国留学的独立女性。她最喜欢世界著名女建筑师扎哈的名言:“强悍的人生无须解释。”但她做起生意来却懂得柔情似水:人家称她一声姐,她就实实在在当人家是妹。她说:为什么那么多的重庆人都靠在朝天门做生意做发了?还不是沾了“金竹寺”的光。千万别当它是说着耍的神话,它是在教重庆人做人呢:偷奸耍滑,你就只得个竹棒棒;守信坚持,便会得个金棒棒。

每每置身于朝天门批发市场,我都会百感交集——它像这个世界上最硕大无朋的奇妙机器,吞进了无数吨的渴望、欲求、汗水、痛苦的泪以及拼搏时的呼喊,吐出的也许是财富、胜利的笑容,也许就是无奈与绝望。但,更多的人仍选择不撤退;它像一列单程列车,阅尽重庆城这四十多年的光阴,走过春色也走过苦寒天,对每一个被挤下车的旅客都抱以同情却又束手无策,只顾着无所畏惧地前行、前行。

那么盘桓在朝天门的“金竹寺”传说意味着什么呢?可以说这个重庆城最绚丽迷人的故事,在这里、在重庆人打拼的聚集地经久不息地流传,是为了揭示、感召、传播一种几百年来积淀而成的朝天门精神。它也是重庆人精神的内核之一。它更在提醒所有的重庆人:假若你站在朝天门码头离水最近的地方,望着滔滔大江东去,一回头便会发现重庆山高坡陡、地势险恶,是没有多少地盘与机会供你去虚情假意、狡诈、算计、回旋、前怕狼后怕虎的。重庆人必须耿直、诚信、勇敢、吃苦耐劳,才可能在这比上青天还难的地方活着,活得欣欣向荣,生儿育女,千秋万代。这,便是重庆人的命。

细数数,满世界都没有哪个地方的哪道门敢以“朝天”命名,唯有重庆敢。重庆人命大福大,门朝天开,朝自己的心窝子开,朝自己艰难的命运与不屈的人生开,那无形的大门便成为了天下最厉害的一张嘴,最滔滔不绝的语言——代言重庆,时时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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