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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熟识

指尖下的时光 作者:笑君 著,三鼎甲出品


第二章 少年熟识

一、蒋蛮子

(一)

蒋蛮子在老家开了一家农家乐,传书带信于我:邀约几个云凌宫小学的同学去扎场子。

在云凌宫小学,我和蒋蛮子以及他弟弟蒋敏一起同过两年学。这哥俩原本在五大队小学就读,读到三年级后,五大队小学拆并,在校学生根据就近分流原则,分别安置到六大队小学和我们七大队小学(云凌宫地处七大队)插班就读。那年,我们“四一班”一下子就插进了10多名新同学,其中就有蒋蛮子两弟兄。

蒋蛮子大名蒋友谊,右腿残疾,走起路来,整条右腿甩来甩去。细一观察,他的右腿甩出去后,脚尖似乎仅能在地面垫一下,待左腿跨步上来后,再把残腿甩出去。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近10岁才读一年级,转到我们班时,已经十三四岁,年龄比我们大了三四岁,个子也明显比我们高出一大截。

我们的班主任是县城里来的蔡其华老师,她是云凌宫小学唯一的公办教师。蔡老师那时二十五六岁,其丈夫在老远的外省当兵,她独自带一个两岁的孩子,就居住在云凌宫小学一间由杂物间改成的宿舍里。她平常都住在学校,只星期天骑自行车带孩子回县城娘家一次。那时实行包班教学,除体育外,其他学科全由蔡老师教。上课时,她的儿子兵兵就在教室里玩耍,有时睡在教室后面放杂物的桌子上,有时坐在我们的课桌下面玩泥巴。下课了,全班同学争抢着抱他去操场玩。

五大队的新同学过来以后,蔡老师要求老同学要搞好与新同学的团结。

有一回,蔡老师听闻我跟着五大队的同学乐颠颠呼喊蒋友谊的歪名“蒋蛮子”,当即揪住我后衣领,把我提到办公室,先踹了我一脚,连珠炮般一顿呵斥,接着才坐下来给我讲道理:叫同学歪名是一种不尊重人的行为,你作为班长,理应起好带头作用,要照顾残疾同学,要讲团结,讲文明,协助老师建立好班风……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蔡老师批评我时生气的样子,尤其是她鼻子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她的言教和身教,在我后来漫长的成长道路上,渐渐化为性格基因中的一缕阳光。扶危济困,团结友善……我并没有辜负老师的教诲。

转眼小学毕业了。当年这哥俩的考试成绩都很不理想,连“农中”的分数线都没有上,幸好他爸爸在乡里办差,要到两个“农中”的名额,但蒋蛮子仅仅去“农中”读了不到一学期,就辍学,闯荡社会去了。蒋敏则在“农中”读完初中,后来到部队当了兵。

“农中”也叫戴帽初中,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对当时严重缺乏的初中教育资源的有限补充。

我们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小学毕业生,那时全县刚开始“普初”,距后来“普九”还有长达19年的时间。当时小学毕业考初中,比现在初中毕业考普通高中还要难。我们班45个人,考上吉祥寺初中的,仅仅十多人。

当年全乡共计有10所村小学,每一所都有一两个毕业班。而乡初中吉祥寺中学仅仅招3个班,根本满足不了需求。为此乡里经请示县文教局同意,决定在当年的初中分数线下再自主增加两个班的招生规模。这两个班均设置在小学,由小学代管,称为“戴帽初中”。其教学、学籍、考试评价等均不与乡初中瓜葛,相当于编外初中,或农民自己办的初中,故又称为“农中”或“民中”。云凌宫小学、净居寺小学当年都开办了“农中”。

“农中”最初是有分数线的,即在乡初中的分数线下根据招生计划人数再划一道线,但由于是村办村管,加之很多上了线的家长认为读“农中”没有出息而放弃了学位,一些没有上线的学生又依靠关系进去了,所以门槛并不高,其历史也不长,大约办了一两届,便关张了。

(二)

蒋蛮子和他弟弟蒋敏的农家乐位于新民乡永盛村(即原来的五大队)自家的老宅。路线是,在唐太路与成都第二绕城高速新民场出口交汇处,斜对面两百米,有一条斗渠,沿着渠边的村道,朝西行四五百米,一个名曰“二十里铺”的农家乐店招显眼地立在斗渠岸边。

蒋家宅子今非昔比,我小时候去玩时的林盘、茅草房早已不见踪影。在原地基上,两弟兄各建了一幢小洋楼,老哥的楼房在前,靠近斗渠,老弟的跟在老哥的后面,两幢小楼一样的造型,一样的格局,宽敞,漂亮,大气。

楼房的左手边,早先是一片种林木的自留地。现在被他们整修成农家乐。农家乐分为两进,前厅是用彩钢瓦搭建起来的敞轩,作为饭堂,可接客10多桌;后进原来是大约半亩的庄稼地,被他们稍加平整,简单地用齐人高的花草做隔断,辟了五六个单独的露天包间。下雨,或是出大太阳,便撑开硕大的遮阳伞。人在伞下,喝茶,吃酒,听雨声嗒嗒,看风摇林花,反觉更有味道。整个餐区被通透的篱笆墙围着,墙外是连片的大田,大田里种着庄稼、蔬菜。

(三)

少年时代的蒋蛮子之所以被叫作“蛮子”,或与其蛮力蛮劲蛮性子有关。在我眼里,虽然他的腿脚不方便,但他人高马大,力大无穷,简直是我们“四(1)班”一堵挡风的墙。

有一回,蒋蛮子在校外同一个社会上的野小子打架,蒋蛮子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被对手骑在他身上猛揍,对手一边揍一边问蒋蛮子“服不服”?蒋蛮子昂着头,嘴角喷出血沫,决然说:“不服,随便打。”本来是胜利方的对手反而吓得跳起身就逃。我跑过去扶起蒋蛮子,他坐在地上,以拳擂地,愤愤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打回来。”

蒋蛮子对班里的同学特别友善,对谁都一脸灿然的憨笑。当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时,他站在场边观战,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有时篮球被抛出界外远远的,他总是一跛一颠跑过去把篮球捡起来,用力扔进场内,然后又回到场边继续观战。

四年级的学习结束了。因新学期云凌宫小学的招生规模还要增加,急需再扩建两间教室。学校响应公社和大队的号召,充分发扬毛主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利用暑假自行建设新校舍。

那年暑假,全校同学只回家耍了一周,立即又返回学校参加义务建校劳动。一二年级的“义务”由家长代劳,三年级以上的由班主任组织学生参加。

班级的任务分派下来了。有的班负责清场地,挖基础;有的班负责烧开水、熬防中暑草药水;绝大部分班级的任务都是到附近的河沟里挖河沙、担石头。学校距离河沟有两三里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彩旗猎猎,歌声嘹亮,搬运沙石的红小兵大军穿梭不息,各班老师带领学生推的推,担的担,扛的扛,抬的抬,你追我赶,一派繁忙景象。

蒋蛮子行动不便,但臂力惊人。他负责的工作是站在河沟沿边上当二传手,把沟里同学装满石头的箢篼提上岸边,交由负责转运的同学抬走。我和一个小队的同学负责在沟里捡石头,捡满一筐后两三个人托举着递给站在岸边的蒋蛮子。他站的地方恰好有一棵碗口粗的桉树,只见他一手抓住桉树干,俯下身子,另一只手伸向沟沿下面,嗨的一声,用力把一箢篼石头提上岸去。

几十年过去了,与蒋蛮子在一起的诸多记忆基本丧失殆尽,唯有他与一棵桉树并排站在岸上的风景,像刀刻一样留在记忆深处。

(四)

前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除走亲戚之外,不时有儿时伙伴来约聚,或到场镇上的露天茶馆喝茶,或到对方家的菜地摘菜,或到哪个村院的幺妹店吃小酒,年倒是过得很惬意。

一天午后,我在楼上房间睡午觉。妹妹上来敲门,说是楼下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吵嚷着要我下去见他。或许午睡还没有睡足,我有点不耐烦,谁这么大的口气跑我家里来闹啊。

妹妹离开后,我又躺了一会儿。就听下面有人高声武气说话,似乎在与家人吵嘴。我连忙下楼,见一大汉自顾坐在我家客厅的椅子上,一见我露面,直呼我名字,以不屑的语气问我:“你还认的倒我不?”

我心知肯定是老熟人打上门来了,却一点熟悉的记忆也没有,立即客气地拿话搪塞起来。

对方提示说:“我是你小学同学。”

见我还搜肠刮肚,他进一步提示:“云凌宫小学,蔡其华老师那个班。”

我仍然一头雾水,他显然有点生气了:“你果然贵人多忘事,记不起我了,枉自你还当我的班长。”

我只好承认自己的确记不起他了。他嘀咕一句什么,然后说:“我是蒋友谊。”

蒋友谊?我好像仍没有印象呢?

对方见我狼狈的样子,忽地站起身,一只残腿往前一甩,一句脏话脱口而出:“锤子锤,你硬是把我搞忘球了。我是蒋蛮子。”

其实,他刚一甩腿,我几乎同声喊出来:蒋蛮子!蒋蛮子!

原谅我,亲爱的同学,一晃,毕竟已经30多年没有任何音讯了。

(五)

蒋蛮子的弟弟蒋敏当年“农中”毕业后,通过他爸爸的关系,不到17岁就步入军营,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初中毕业以后两三年,我们那一届小学同学去部队当兵的,大约不下10人。在这批同学中,后来有好几位借此改变了命运。有当上志愿兵的,有转业后直接分配到国家单位的。其中发展得最好的属王同学。他在云南某部队做到了团职干部,且娶了一个大城市的老婆。几年前他转业至某市党政机关任副处级调研员,算是把我们那一代农村娃的梦想给实现了。

数年前,我和同学D兄国庆自驾游。途经某市,原计划只是过境而已。途中忽然想到当初云凌宫小学的小伙伴现在已是这个大城市的主人,都有些激动难抑,遂决定临时改变行程,转道赴王同学家,准备好好醉一台。

王同学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他的家乡话已经很生疏了,待人接物含蓄而矜持,当初猴秋子的影子荡然无存。不觉之间,我和D兄也学着客气起来。那位大城市出身的嫂夫人从我们进门起,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珠也不朝我们错一下,从始至终,仿佛当我们不存在似的。

跨越30年,不远数千里,三位当年同学就这么优雅地聊着。

暮色降临了。王同学热情地说:“两位老乡就在我家里吃个便饭如何?”D兄客气地站起身,说:“宾馆那边已有安排,不吃了。”

我随即起身附和:“就是就是,下次再吃,告辞了哈。”

王同学见我们要走,很是遗憾,起身送到门口,说:“下次一定不要推辞,都是少年同学,无须讲究。”

我和D兄走到大街上,找了个僻静的小巷,你看看我的服装,我看看你的鞋袜。

“你娃的衣领没有理伸展。”“你娃的皮鞋没有擦干净。”

两人哈哈大笑,互相调侃,都想从对方的身上找出些土气来。

蒋敏读书的时候,长得很秀气,很文静。若是女生,便是天生丽质。是男生,如不到部队的话,那文弱便是令人讨厌的女性化。到了部队以后,秀气与孔武一结合,活脱脱变成了一个英俊而又阳刚的军哥哥。据说他的帅气,在驻地成为一道风景。

我那时在乡村小学任教,正处于此生或许都找不到女朋友的单身恐慌期,忽听同学飞传,蒋敏找了一位部队所在地美女转业回家了……

难怪,兄弟俩要给农家乐取名“二十里铺”。这名字不只是蒋敏当兵时所驻扎的村子的名字,一定还有更深的寓意在里面。

随着经济社会的繁荣发展,“爱情”一词反而变成稀缺品种。大家谈到这个词,似乎都集体无意识地木然了,平静的湖面不会起一丝涟漪。那么,不妨到新民乡永盛村“二十里铺”来,听听那哗啦啦流淌的渠水说些什么。

如用导航搜索,百度地图显示的地址是:土地庙。奇怪的是,那里只有土地,没有庙。

(六)

二十里铺农家乐的招牌菜,是蒋蛮子亲自制作的卤肉。

有一回,我邀约朋友去照顾他的生意。他赶过来逐一敬酒,其酒量大得吓人。半醉中我问蒋蛮子:“你卤肉的味道为什么那么巴适?”

蒋蛮子说:“你哪里会知道,当你读书的时候,工作的时候,进城的时候,我一直在成都、在凉山、在绵阳、在郫都区摊贩市场摆摊设点卖自制的卤肉,有30多年的手艺了。不瞒你说,我的楼房就是一坨一坨的卤肉砌起来的……”

我问:“这30多年间专门做卤肉,老实说,做过假没有?”蒋蛮子立马反问:“做假能做30多年?做假能造起楼房?”

时光真的很神奇,它隔断很多东西,丢弃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又注定隔断不掉,丢弃不了。比如我和蒋蛮子的发小情谊,虽然隔了30多年时空,一旦联系上了,仍如“二十里铺”的高粱酒一样纯正。

当然,也有的东西会改变,比如远居外省大城市的“王处调”,同是新民乡的子弟,今天却高雅到须得我们仰视了。

同样的时光,为什么会酝酿出不同的味道来呢?别问时光,我料想它也无法作答。

二、老秦

老秦本是外乡外村人,其事也不在本乡本村,为叙述方便,姑列入本土人物志。

老秦年长我两岁。1982年高中毕业后招选到乡里当干部,那时我刚上中师呢。

乡政府实施蹲点驻村制度。老秦蹲点的恰是我们村。当年,老秦还不叫老秦,村民都一口一个“小秦”地叫得亲切,他也脆生生地应答。而村民称呼其他没有官职的普通乡干部,一般都尊崇地称“某干事”“某干部”。显然,村民和“小秦”的一呼一答里,包含着一些非同一般的、意味深长的学问。

小秦踏实又勤快,在村里的口碑很好。他帮农助农不分白天黑夜,有两年的“红五月”双抢季,我亲见他高高挽起裤腿,下到田里帮村民插秧。

隔数年,他与蹲点的村子产生了感情,在村里处了对象,把自己倒插门到村里。

时光流逝,不知不觉之间,“小秦”被时光琢磨成了“老秦”。他在乡机关一待就是30多年,不管后浪推前浪涌,他就像礁石一样,至今未挪过窝。其送走的书记、乡长,少说不下十任,但他至今仍只是普通干部。

多年前,农村网络初兴。年已大叔的老秦不甘人后,在虚拟社交平台大谈梦想、人生、爱情等宏大主题。夜深人静,竟在茫茫太空觅得另一颗名叫“懂我”的星辰。一番碰撞,擦出火花满天庭,并从虚拟走向现实,两颗星相见,年近50岁的老秦断然休妻弃子,离开我们村子,携“懂我”去县城开辟新生活。但不足三载,现实的狗血喷涂于虚拟的华屋,晚来的爱情碎成一地鸡毛。新人渐成仇敌,且频以伤害为乐事。老秦身心俱疲,伤痛而归,遂与农村发妻重修旧好。

老秦身处乡村,情志不俗。工作之余,以琴棋书画怡情,渐成乡贤。

某年,市里成立作协,需觅基层会员。有伯乐举荐老秦。老秦年逾五旬而入作协,不由慨然长歌,如羁鸟还林。遂印了作协会员之名片,回村里逢人便派发。当晚归家,老秦晓谕其老妻:今后我文学事务会多起来,望多担待些……

不久,老秦在村里成立一民间读书会,邀集村中晚辈后生诸人,定期茶话,纵论书里春秋,且读且分享,遂成该村一文化盛事。

新任书记惜其才,安排老秦担任本乡《乡风乡情》内刊主编。

上任伊始,老秦遍访乡里文化名流,搜罗乡史乡志,相约同人撰稿组稿,许诺发文章,上封面……很快打开兴刊之局面。

某日,我与老秦相遇于乡间道路。握手叙谈间,本欲邀老秦就近喝个茶,话刚出口,老秦连连称忙。我问其还喜好喝个小酒,打个小麻将不?老秦一脸不屑,道:哪有时间?我是把别人打麻将、喝闲茶的时间,用来读书,写作,思考……

我盯着老秦的眼睛看,想看出点什么来,却只见一片明净澄泽。

三、黄兄

黄兄,与我同庚,同学。初中毕业考中师未果,遂发奋。一连复读两年,终于考上省属重点中专某某农校。毕业后分配到邻乡政府机关当乡干部,三年后就任该乡政府直属某事业单位法人。

那些年,同村的叔婶摆龙门阵,多以黄兄为谈资,言其在外很吃得开,操得比我这个教书匠好多了。

在乡间,每到春节,在外工作的子弟都得返家过年。那时,黄兄身穿岚牌皮衣,驾驶嘉陵牌70摩托车,后座搭一姣美女友,携大包小包,从村道上呼啸而过。路遇村中伯叔,嚓的一声刹住车,潇洒地从皮衣口袋掏出过滤嘴香烟“红塔山”敬上……颇有衣锦还乡之势。

其时,我在永兴乡小学教书。住的是学校几平米的破屋,个人财产除一辆骑了数年的自行车外,别无长物。加之年纪一大把,女友无着落,前程无希望……这在老家叔婶眼里,就是操得臭。所以每每回乡时,我总是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专挑无人处,猛蹬脚踏板。

乡间过春节,无非是放鞭炮,吃年饭,走人户,朝庙会、烧香敬神诸事。其余时间,男女老少一片赌。我也乐在其中,与村里伙伴打“两角起翻、八角封顶”的纸牌,一个个斗得昏天黑地。

其间,黄兄家里客人不断,热闹非凡,有时竟通宵达旦。往来的都是外乡人,骑70的,骑80的居多,还有骑125的大款。高峰时期,摩托车摆满整个院坝。黄兄与朋友们打麻将、斗纸牌,是令我们咂舌的“十块起翻,上不封顶”。一场牌局下来,个人输赢额,超过我一年的工资。

某年的一个冬日,我到黄兄所在乡的小学参加县里组织的教研活动。活动结束时天已黄昏,我在街头等公交时竟然与匆匆路过的黄兄不期而遇。他很亲热,

很夸张地扑向我,一番拥抱,一通责备,说:不够意思,不够意思,到了我的地盘也不事先通报一声。

黄兄盛情挽留。其时,他的座驾,已经由嘉陵摩托70而125,又长安面包了。当天黄昏,他用面包车载我去乡场最高档的饭馆赴宴。那时,能开上一辆面包车,绝对是成功人士的标志。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暗生羡慕。

黄兄驾车在街上一路飞驰,眼看着红灯在前,也直直地一闯而过。我惊问其何以如此“霸道”。答曰:在本乡场,连些许小事都搞不定,还操个球哦?

车至饭馆,我先下车,他在街边倒车、停车。此时,寒风萧萧,有一瑟缩着身子的守车人凑上来收停车费。

我问:多少钱?守车人答:一块。

我正待掏钱,黄兄从刚停好的车里下来,高声武气对守车人吼:也不看看这是哪个的车,没规矩了嗦。

吼罢,大大咧咧拉着我朝门厅走去。守车人的手立马缩了回去。

黄兄一边走,一边朗声同进出饭馆的熟人打招呼,熟人多恭敬以对。这派头,的确让我感觉他在乡上的气场并非虚传。

但越走近饭馆,我心里越是慌张。即将走到门厅时,我忽然一拍脑袋,表现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在旧时伙伴眼前演了一出假戏:遭了,我差点忘记一件大事,今晚我学校有紧急事情,要我早点回去的……

黄兄苦留不住,只好放我一马,预约改日再聚。

自那日一别以后,很多年再未见面。后来听人说起,黄兄的法人被抹脱了。老家叔婶关于他的神话也渐渐绝迹。

又几年过去,竟不知其所踪。

数年前,曾有同乡传话于我,说黄兄背后屡言我不耿直,某年在他的码头上,居然玩起假打……

我想对黄兄说:你误判我也。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小时候一起逮黄鳝,割猪草,上树掏鸟蛋,裸身在徐堰河洗澡,打水仗……这样的儿时情,长大了怎么可能假得起来?

那么,谁在假呢?

黄兄啊,你和我一样,出生草根,父母均是朴实的农民,我们好不容易通过读书跳出农门,成为城里人,成为单位人,这个身份的转型,或许让我们在年轻时都难以适从。但你的高调,应该是基于一种极不自信的心理所致吧。

其实,我的所谓隐忍,谦卑,克制,低调,从心理角度深入分析,也是基于同样的不自信,只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表现方式。

黄兄,20多年的时光应该可以让我们各自沉淀,各自升华了吧。今天,我已经渐渐从生活的磨砺中找回了自信。这自信的根基,恰好是早前令我们自卑的东西:我们的农家出身,我们的田园故土,我们的农民父母,我们的乡风民俗……与那些纯粹的城里人相比,我们有后方,有退路,有牵挂,这正是我们无比强大的力量啊。

四、范存根

初二那年,班里许多男生不觉间都蹿成牛高马大的小伙子,而我仍是个子矮小的“老儿童”。班里按高矮排座位,我坐在前面第二排。

同桌范存根,个子比我高许多,最初坐在靠后的位置。新学期开学后,学校开展“一帮一,一对红”学习竞赛活动,班主任便把他从后面的座位调来与我同桌。

范存根个子虽高,但体形偏瘦,眼睛滴溜转,鬼点子多得要命。他有一门很奇特的本领:上课时,身子端坐着,一副专注地听老师讲课的神态,人却已经神游梦乡见周公去也。因为是睁着眼睛睡大觉,故很少被老师逮住。

范存根做作业基本靠抄袭。最初是偷抄我的,后来被我发现后,把他挖苦了一顿。范同学心气也高,反驳说:班长你不得了得很,不抄你的就是。

他索性连作业也懒得亲自抄袭了,请了一名优生刘同学代写作业,报酬是他赢了钱便招待刘同学下一回馆子。范存根嗜赌,据说打小学起就上瘾。当时我们班有好几位“赌徒”,每到放学后,便邀约到校外的钟家林盘里扯马股赌钱。

范存根的成绩虽然实在不敢恭维,但他在班里的人缘特别好。不管是谁,只要一叫他的名字,他立马模仿军人的样子,啪地立正行个军礼,大声回答:到。

有一个周末,班里准备组织一次外出活动。每个人需交5角钱活动费,而我家里却拿不出这钱来。我妈说:要么拿点粮食去卖,要么先给老师赊欠一阵,等有了钱再还。不过,总之都是出去耍,你最好不去,留在家里,还能帮妈老汉多做一天活嘞。

我只好选择放弃。但在出发前的头一天下午,班主任来班里清点缴费人数时,居然念出了我的名字。我正要站起来声明,范存根偷偷拉我坐稳,快速用钢笔在他作业本的背面写了几个字:已替你交了。

周末的校外野营活动在徐堰河畔的杨树林里举行。我们在那片树林里野炊,拉歌,讲演,畅谈未来……种种美好,至今难忘。

一个月以后,我省够了那5毛钱,兴冲冲还给范存根。他却坚决不受,我坚决要还。一来二去,把我整毛火了,怒斥他看不起我。

他一副更毛火的样子,反斥我更看不起他。

直到快把我泪急出来了,他才收下那5毛钱。但他接过钱后,且并不揣兜里,而是掏出火柴,划燃火,当着我的面,把那钱票给烧成灰烬。

1980年的5角钱,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不小的数额。我眼见那钱被火化,蓝色的火光在他的眼睛里闪耀,也在我的眼睛里闪耀,心里的惋惜难以表述。

初中毕业以后,少年同学各奔前程。几十年过去了,大多数同学的日子都还过得去。唯有范存根的日子一直紧巴巴的。

我年轻时工作忘命,加之成家立业的烦累,故与当年的许多同学都绝了来往,断了音讯,唯与范存根的关系从未间断过。

他结婚的时候,我是陪郎;他孩子办满月酒,我头天晚上就过去,在他家耍了一个通宵。2009年他女儿考上大学,我亲自开车载了他和女儿到学校报到。

2013年秋,女儿交了男朋友,第一次领回家时,范存根打电话叫我过去帮着考核把关。他提前明确告诫女儿:张叔认为行就行,张叔认为不行,坚决不能要。

2015年,他女儿生下一对双胞胎,因女儿小两口儿都在成都上班,双胞胎便留在老家,由老两口儿带。

2016年秋天,我因肺部有恙,几乎每个周末都回老家乡下呼吸新鲜空气。范存根的家,便成为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他家菜园子里的时令蔬菜,果园里的当季瓜果,便成了我的康养食品。

有阳光的假日,无事去范存根家蹭饭。我和他在场院晒太阳、喝茶、聊天,嫂夫人在厨房煮饭。小外孙醒了,哭闹起来。我便和他一人抱一个,在院坝里轻轻拍打着,转悠着,哦哦有声地逗着,很快孩子停住了哭,一双水灵灵的眼直愣愣盯着我们看。

……

有一首歌叫《同桌的你》,歌声里散发着初恋般的暧昧。我一直疑心这是作者为煽情而胡编乱造出来的,因为好多人其实并没有一个谜一样的同桌。

我觉得我与范存根这样的同桌更加真实,在漫长的时光里,各自成长,又彼此牵连,气息相通。

五、瓜子西施

到了初中,不知道是基于青春期的什么心理,同学之间喜欢互相起绰号,俗称起“歪名”。那个年代,人人有歪名,个个有绰号。有些歪名、绰号,甚至伴随人的一生,直到老来还被人叫得欢。

初一学历史,知道中国古代有一个著名的美女叫西施,能够倾人城,倾人国。初二学鲁迅先生的《故乡》,又知道里面有一个人物叫“豆腐西施”。原来大美女西施只需前缀一个名词,便可复制,推而广之。

比方初二分班以后,坐在我后排的一位漂亮女生,只因爱嗑瓜子,不知道被哪位大神尊奉为“瓜子西施”。

我真心认为这名字起得很是贴切。首先,她够漂亮,有当西施的本钱;其次,她的家与瓜子有牵涉,更主要的是,她嗑瓜子别具风采。

她抓了一小把瓜子在手,像扔抛物线,一粒粒扔进嘴里,牙齿一错,嘴唇一吐,瓜子壳便在空中轻舞飞扬。最奇的是她在上课时嗑瓜子,就像范存根睁着眼睡觉一样,她上课嗑瓜子也从未被老师逮过现行。她总是趁老师身形转移或目光飘忽之时,把那只放在课桌下的手轻轻往上一扬,极其快捷地抛一粒瓜子到嘴里,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完成了嗑瓜子的整个过程。当老师目光悠忽转到她身上时,只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其专注听课的神态,简直让老师大为感动。

她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说话的语速快。快得像打机关枪,噼里啪啦一阵连响,偏又夹枪弄棒,新鲜的粗话翻滚在其中而不易被人觉察。但她上课被老师抽问时,又总是面红耳赤,嗯嗯半天,冒不出一个字来。

我与瓜子西施比邻而坐约莫一学期。那一学期,我最为烦恼的,一是炒熟的瓜子干香散发在空气里的味道,让我暗地里直吞口水。二是那噗噗而出的瓜子壳,不时飞溅到我的后背,有时甚至落到我的颈窝里去。

我虽是班干部,但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一想到她飞珠溅玉同你一番理论的样子,就只有忍气吞声的份。有一回实在忍不住,上课时写了一张纸条反手传给她,上书“请你文明点,不要老嗑瓜子”。她果然停止了嘴上功夫,我也好好听了一堂课。

下课以后,我上了一趟厕所转来,便感觉班里男生女生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十分诡异。我把铁哥们范存根扯到教室外面的小树林里,还没审问,那娃已经笑弯了腰:班长,高,实在是高,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哦。

我给瓜子西施递纸条的事就这样被传开了。同学问瓜子西施:班长给你写了什么话?她故意大声回答:好烦了,我咋好说嘛。

过了几天,做完课间操后,我从操场边的楠木林走过,感觉她正眉飞色舞地向别班的两位同学说我闲话。我实在气不过,便鼓起勇气上前质问:我给你写的是什么话,你拿给大家看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怒目而视,扯起鸡公架子,痛击于我:你写的什么自己不清楚嗦,你心虚什么嘛。

我只有落荒而逃。

幸好第二学期开学,班里调整座位,她便离我远远的了。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而且知道她的名字叫芸妹儿。上小学时,我最爱溜到街上的娃娃书摊看娃娃书。书摊隔壁人家有一个小女孩,常常穿红着绿,在街沿边又唱又跳,过路的大人们总是亲热地招呼她:芸妹儿。

她是街上人,属于吃国家供应粮的城市户口。那时,像她这种生下来就吃供应粮的身份,在我眼里,就是天朝的人类了。

芸妹儿的爸爸是当时公社供销社的运货员。赶一辆骡子拉的板车,每隔一天就要上县城拉一次货。那板车,是当时全乡场绝无仅有的交通工具,我仅在电影《青松岭》中见到过。

唐太路从我们生产队横穿而过。这是芸妹儿爸爸上县城拉货时的必经之路。每天早上醒来,先是听见远处传来一串叮叮当当的碰铃声,然后,又听见一记很脆亮地抽打在空气里的鞭响。不一会儿,便是赶车人的长声吆喝:嘚儿——,驾。

家里的大人会说,涛娃儿又上县城办货了。

小孩子不懂事,也学着大人的腔调说,涛娃儿又上县城办货了。

夏天的早晨,我和小伙伴等候在途经打谷场的唐太路边,巴望着涛娃儿悠悠地赶着板车经过,我们好跟在车后疯跑一气。

偶尔,芸妹儿会随父亲上县城。她像个公主一样端坐在板车中央,吃着我们见也未见过的糖果。当我们跟在车后追着跑时,她总是大声哭骂:不准乡坝头的人坐,不准乡坝头的人坐。

后来,我上了距家四五里远的云凌宫小学,芸妹儿上了乡场的小学。冬天的早上,涛娃儿上县城经过我们上学那段路的时间,恰好与我们上学的时间重叠。于是,我们便可以随了涛娃儿和他的板车走一大段,边走边听他摆县城里的奇闻轶事。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被他邀请坐到板车上去,虽然没有糖果吃,但我也能如芸妹儿一般骄傲,在车上驾驾地挥手不停。

下午放学,偶尔还会碰到拉了满车货物归来的人车。这车货,拉的是全公社上万人的油盐酱醋。因此,货吃重的时候偏多。这时,骡子和涛娃儿都汗流浃背。涛娃儿更是把身子前倾成了拉满弦的弓。于是,我便有了学雷锋的机会,跑上去帮着推车。四年级时,我还就此事写过一篇作文,被蔡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念。我很是嘚瑟了一阵,但我没有把分手时涛娃儿回馈给我糖吃的事情写上去,到底距离雷锋叔叔助人为乐的光辉榜样还是差了老大远。

有一年,我乡场上的亲戚家办“九大碗”,左右邻舍的街沿前摆了一长串流水席桌。各家邻居的桌椅板凳都被借用出来了。我和爸妈恰好被安排在芸妹儿家前面的席桌,涛娃儿俨然成了主人,热情接待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客人。

那天,我和芸妹儿坐一桌。每当我举筷去夹某一道新上的菜时,她总是偷偷用筷子把我的筷子别开,待她和其他人尝过以后,才允许我吃。我暗暗生气,但不敢作声。后来,桌上的大人到底还是看出了门道,不由呵呵大笑。有人偏头与邻桌的涛娃儿开玩笑:你看张家的大娃好老实,尽受你女子欺负,人家好让得人。二天长大了,你干脆收他做女婿算了。

涛娃儿赶紧说:可不兴乱说哦。

我妈也赶紧说:芸妹儿是城市人,我娃儿可高攀不上哟。

我上初中以后,供销社虽然还在,但涛娃儿的板车早已不知所踪,他自己也从供销社出来单干,在乡场上开了一个炒瓜子花生蚕豆的干货铺。这是改革开放初期,涛娃儿绝对是乡里最早丢掉铁饭碗,最早下海单干的个体户。虽然现在的干货铺已经算不上是什么嗨生意,但在那时,涛娃儿却是我们乡里发家致富的带头人,四乡八邻的货郎都到他这里批发炒货,一时间名动四方。

初三最后半学期,学校为了多考几个中专中师,组织成绩好的二十几个同学上晚自习。上晚自习的同学都需在学校搭一顿晚餐。那时我没钱买菜吃,每到吃饭时间,总是第一个跑到食堂窗口,用大瓷碗打四两白米干饭,舀一大瓢儿不花钱的米汤泡着,端到操场边一气吃完。

瓜子西施虽然成绩不好,但她爸爸走了关系,学校也把她纳入上晚自习的优生范围。每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妈妈总是按时提来鸡汤、炖肉、小炒,给她改善伙食,她却挑肥拣瘦,嫌这嫌那。我端着一大碗米汤泡饭,必须走到远远的地方,才能拒绝那肉香、菜香对我味觉的伤害。

大约在30年以后的一次小型同学聚会上,有人借酒问我:你初中时给瓜子西施递的纸条,究竟是不是情书啊?

我端起酒杯,轻酌一口,淡然一笑:那么多年,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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