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辑一

述而批评丛书:珀金斯的帽子 作者:李伟长 著


辑一

从人开始,城市文学的可能



熟悉地理和赛车知识的读者,不难体会《漂移者》书名中“漂移”二字的寓意:一是地理学上的大陆漂移概念,二是赛车手过度转向的技巧。孙颙先生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角马克,从美国来到陌生的上海滩,要融入上海这座城市,就需要完成一套类似漂移的组合动作:空间移动,快速转向,安全过弯。漂移者不仅需要跨越地理概念上的距离,还需完成文化观念上的和解与融入。


一、一种视角:从城市人到城市文学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纠结于城市文学和乡土文学的分割线,期望着锻造城市文学的新篇章,却又迷恋于乡土叙事难以自拔。不仅作家如此,评论家们也同样如此。面对乡土作品,评论家们得心应手,甚至无比娴熟,总能轻易地寻找到文学与现实、伦理与现代的对接话语,但在城市文学方面,却显得不那么有底气,尽管外来的都市文化理论并不算少,但与本土作品的对接总难免有些生搬硬套。现实就是,文学作品中的城市形象比乡村形象要单调得多。生活在上海、北京等大都市里的写作者,一直在寻找如何建立真正有效的,或至少可与乡土叙事对抗的城市文学模式。先锋小说、实验小说、新写实小说、新市民小说等文学热潮,都留下过一些印迹,但也都没来得及建立足够厚实的城市文学之墙便匆匆流逝,更多的写作者依旧在为找不到进入城市文学的有效途径而焦虑和苦恼。

《漂移者》延续了城市文学的一种建构方式——着墨于城市中的人,通过写人来写城市变迁和人心变换。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这不是新发明,却是最常用、最有效的办法。在西方城市文学的传统里,通过写城市人物,比如贵族、暴发户或者梦想爬入上流社会的底层青年,来完成对城市的文学建构,早已经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巴尔扎克之高老头,司汤达之于连,狄更斯之奥立弗,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伊凡等著名的作品人物谱系,也证明了伟大的文学作品无不是通过人进入城市文学的。就像《高老头》里的拉斯蒂涅和《红与黑》中的于连等人物一样,他们怀揣梦想来到大城市,渴望出人头地,却逐渐被残酷的现实生活挤压,逐渐失去原有的纯真,直至变成道德沦丧的投机者。在西方文学作品中,这是一个相对成熟的主题,有着极为丰富的文学创作经验和评价体系。

孙颙的小说继承了这个传统。实际上,他之前的中篇小说《拍卖师阿独》就已经这么做了——书写城市人物传奇,由此带出当下城市的文化走向。在《漂移者》中,写作对象发生了变化,从本土人士变成了来华的外国人,故事内容自然也有了一定的变化。需要指出的是,叙写对象的这种改变对一个国际化都市来说很有意思。外国人已经成为这个城市人群的一部分,也成为城市性格的一部分,他们各自带来的文化在适应着,也在改变着这个城市原有的结构和生态。用文学方式关注这种文化改变,国内此类作品很少,外国人作为第一叙述主角的更是少之又少。中国人在东京、在纽约、在巴黎等的题材倒是有不少小说家涉猎过,而美国人、法国人或者英国人在上海、北京这样的设置就很少见。在文化交流不断拓展的今日,国际化都市的码头化是文明发展的趋势。就这点而言,作者敏锐地找到了一个绝佳角度,一个未曾有过多少人登上的观景台,由此一览城市的各类市井人物,具有开拓性和前瞻性。

更有文学价值的是,我们就此延续上了城市文学写作的一种可能——写城市人。这个庞大的复杂的都市,由一个个职业、一个个阶层、一群群人组成,关注他们,就是关注城市。书写他们,就是书写城市,就是了解和表现城市欲望、城市生活、城市经济文化。在孙颙以往的小说中,城市的各种人始终是他重点观察和剖析的对象。《雪庐》、《烟尘》与《门槛》三部长篇小说关注了知识分子家族史与当代知识分子的境况,《门卫之死》和《拍卖师阿独》两部中短篇小说则关注了城市中几类处境不同的职业和岗位上的人性变化。这部《漂移者》则关注了一个中国通式的美国青年在中国的从商、人际和情感经历。这些人物的变化,实际上反映了作者关注点的变化,从知识分子到重大社会问题再到城市人,不但看得出作者身上的使命感,还可以读出他内心的理想主义情结,这也是孙颙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某种共通性。

从《漂移者》来说,选择一个美国青年作为主人公,写他在中国的从商经历,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角度。一个独特的点,对一部小说而言往往意味着创作成功了一半。


二、一个人物:美国青年漂移上海滩


马克在上海的漂移之旅,分情感和商业两部分。情感部分相对细腻舒缓,商业内容则较为紧张。小说一开始侧重马克的情欲游戏,写他与东方女性间的暧昧。犹如脱缰的野马,马克在东方寻找到了久违的草原,自信而又放肆,凭借着西方人独有的魅力,迅速拿下了一个姑娘。作者在他身上用了一个形容词——“快乐”,没有隔夜愁,看上去快快乐乐,看得出作者意在用这部分内容作为过渡和铺垫,表现一个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不同于中国青年的马克,同时为小说接下来的文化冲突做好了铺垫。快乐是马克的价值取向,但凡不快乐的事情马克是不愿意将就的。在马克看来,中国人的生活哲学过于实际,被物质所累,不够自由。在与中国女孩恋爱的过程中,这种生活态度展现得很充分,因此带来的小冲突小摩擦不断,其中最大的表现是对房产和两性相处的态度。中国姑娘苏月想买房,马克只想租,并且下意识地认为应该各过各的,以保持彼此独立的空间。苏月认为马克对她缺乏尊重,但马克却不这样认为,并且不把苏月的提醒放在心上。这种文化差异导致了两人关系的破裂,但也恰是这种差异最终让马克认识到了问题所在,深陷困境中的马克这才体会到了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

如果说情感叙事是柔软的,只是展现了东西方青年生活态度的不同,那接下来聚焦商战的内容则是异样的风景,甚至让人有意外之感。在商业领域,马克的价值观和手段与中国商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从中可看出许多作者对社会、经济的综合思考。一个好的小说家应该是一个杂家,应该具有相当的综合素质,对各行各业都要懂一些,至少要保持好奇心和求知欲,平时有观察有思考。一旦创作需要调动相关知识时,不会手忙脚乱或者不懂装懂。从当前小说发展态势来说,私人化写作较为多见。耽于叙述私人空间和个人生活经验的小说作者,对身外的生活似乎也缺乏探知的兴趣。倘若需要某方面的知识,大多搜自网络,没有自己的看法,自然就谈不上深刻与独特。孙颙展现出的对经济宏观的理解和微观的体察,不是一般小说家能够写得出的,看得出作者平时的积累。他还发表过一系列经济时评。关于国企的积重难返,关于跨国企业内部的权力斗争,关于培养企业接班人,关于全球化思潮,甚至关于中国市场的影响力,以及商业圈内的潜规则,小说都有涉及,并且有相当的深度,一来增加了小说的厚度和专业性,二来加强了小说的可读性。作为读者,谁不喜欢阅读有真正内涵的作品!

作者将马克塑造成了一个精通中国潜规则,并能将这些潜规则以国际做法进行自我合理化的复杂人物,表达了他对中国企业官商结合的看法,展现了他在实践中对于潜规则熟练的运用。孙颙除了写出了精彩的商业博弈和权力更迭外,也充分塑造了马克的人物性格,有一段话能说明马克身上的全部属性:“我知道你们一些老板的口头禅:国家的钱不用白不用;我们一样啊,总部的钱不用白不用。像总部的财务总监到上海活动,所有费用是他们的,你安排招待各方面,完全应该在五星级最好的酒店,面子上好看。以后碰到这类情况,你千万不要考虑节省,还要把我们平时想招待的全部请来。这样,我们自己的招待费就能少用些。奥,我知道你们的酒店还能把准备外带的烟、酒做进餐费,你也可以试试啊。总部的招待费没有限制,他们也搞不清楚中国的价格。捎带些好烟好酒,我们以后在业务上派用场。”这是马克招待美国总部来的财务总监时说的话,其精妙处在于将马克的深层次性格呈现了出来。聪明、敏捷、决断力强,更重要的还有对规则烂熟于心,运作起来得心应手,如鱼得水,没有障碍,将中国规则用得自如和熟练。

马克这个人物的文学价值正是在于他身上的复杂性,生活上推崇“快乐”准则和非物质主义,生意场上却又八面玲珑,对规则烂熟于心,甚至无视商业道德。小说的后半部分,在卷入了商业博弈后,马克道德底线的每次突破又伴随着内心的挣扎,在自觉和不自觉中摇晃,左右不是,尤其当情感被当成了商业斗争的筹码后,马克身上人性和欲望的纠缠表现更有质感。尽管他最终失败了,但我更愿意认为这是作者的善意安排。纵然马克熟悉规则,也不排斥潜规则,但问题在于他内心深处不是一个坏人,他还是做不到像某些毫无道德可言的中国商人那样穷凶极恶,那样肆意妄为,那样毫无底线可言。就像上文说到的那样,马克的“快乐”生活态度,他对爱情的向往,影响了他的行为处事。他坏,但还没坏透,这便是马克的可爱,也是小说人物的文学价值所在。倘若真是一个满分的坏蛋,和满分的好人一样,也就无趣了。


三、一种可能:关注城市历史纵深性


尽管这是一部具有文本示范意义的城市小说,但我以为,作品在表现城市历史文化的纵深性方面还可以做得更好。所谓城市历史精神的纵深性,指的就是城市文化在经历历史性转变前后呈现出的异同,比如上海在1949年前后和改革开放前后,无论是时代环境、人性和商业规则都会表现得不同。小说家观察一个城市的前世今生,需要关注到这些不同,以及其中的人物性格和命运的不同。作为一部关注外国青年在新上海的小说,作者也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半个世纪前闯荡过上海滩的外国商人的形象,明显有横跨上海半个世纪的野心,但在文本中表现当下较多,和老上海文化少有链接,较少地考虑到老上海和新上海在商业规则上的异同、人心的变化,以及政治形势的差异,这削弱了小说厚重和恢宏的气势。这在主角马克和他爷爷老马克的人物设置上表现得更为充分。

马克是小说的主人公,这个美国青年熟知中国式的商场文化与生意伎俩,有为人处世的“中国式”哲学,也自以为了解中国姑娘的风情,但他依旧是一个自省的失败者,事业上被人击垮,感情上也谈不上成功。作品的魅力,与其说写了一个美国人不同于中国人的价值观,不如说写出了马克的失败,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能把握小事却难控全局,过度自信以至于变得自负。正是他的失败让人物更为丰满,失败而能自省更具有感染力。马克身上的商业元素也具有吸引力,他的行为符合当前青年人追逐的职场意识,作者需要将马克重重地丢进中国职场,去闯,去碰,去流血,去失败,去获得新体验,而不是从一开始就给出一个精明强干的马克。至于老马克,他半个世纪前曾在上海滩淘过金,认为上海可以成就马克的事业。正是在他的鼓励下,马克才来到了上海。小说中对这个老人家花了一些笔墨,但可惜老人的经验并没有成为亮点,也没有独特化,比如他告诉马克——闯上海要有一个中国人带着,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不过这样的经验还不够独特。读者更愿意看到一个对中国有独特而深刻理解的外国老商人,洞悉中国人的人性、中国商业规则和上海的城市秘密,甚至他传给马克的行事指南都要系统化。考虑到两代外国人相差半个多世纪,读者难免会问:老马克的经验还适应当下的中国吗?老马克到底参透了中国社会什么秘密?不同的历史环境和商业氛围,对人的考量显然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需要小说家开掘。

从可读性来说,老马克这个人物身上具有的传奇性可以打动读者,很能激起我们对半个多世纪以前外国商人的想象。他在中国所收获的经验经历了数十年的沉淀和发酵,说出来的时候将具有怎样的分量?打个粗浅的比方,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世外高人,因缘巧合传授功夫给一个年轻人,往往都是蕴含数十年功力的绝技,那老马克说出来的话,该具有怎样的智慧?或者具有怎样的厚黑?至少要比目前小说中闪现出的老马克的想法要深刻,这需要作者有一个系统性的认知和表达。还有,老马克经历的商业世界与马克的同样复杂,甚至更加杂乱。如果小说中稍加笔墨,带出老马克时代的商业中国,反观马克所处的当下中国,彼此的对照无疑会加重小说的厚重性,其间万般奥妙,均可纳入笔下。读者会乐于看到这种不同和变化,这样的大开大合和历史前后的关照,对写作者是一个大考验,知识储备一般的写作者难以进入,而作者孙颙不一样,他之前关于中国经济和政治等领域的思考和创作实践,提供了这种可能。


写于201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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