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畫二首

千古迂翁筆，生民幾輩儔。

幽情傳淡墨，潔癖證清流。

衣解但神往，畫成空卧遊。

仙人不可見，江上問漁舟。

八月江南岸，平林欲著黄。

清波凝暮靄，鳴籟入虚堂。

捲幔吟秋色，題書寄雁行。

一丘猶可卧，摇落慢神傷。

止酒

三十不自立，狂妄近旨酒。

量仄氣偏豪，叫囂如虎吼。

一盞才入唇，朋儕翕相誘。

宿醉怯餘酲，峻拒將返走。

歡笑逾三巡，技癢旋自取。

蟻穴潰堤防，長城失其守。

舌本忘醇醨，甘辛同入口。

席終顧四坐，名姓誤誰某。

躑躅出門去，團圞墮車右。

行路訝來扶，不復辨肩肘。

明日一彈冠，始知泥在首。

醒眼冷相看，赧顔徒自厚。

賤體素尪羸，殷憂貽我母。

披誠對皎日，撞破杯與斗。

沉湎如履霜，堅冰在其後。

戒慎始幾微，匡直望師友。

年來肥而喜睡，朋友見嘲，賦此答之

神怡壽可期，形勞心自苦。

所以上世賢，一眠一萬古。

開眸有荆榛，閉目無豺虎。

一默勝千言，克敵非鉞斧。

倚立足相重，獨坐頤還拄。

夕永夜尤長，高枕舒筋膂。

仙鄉號黑甜，美謚良足取。

龜息與雷酣，雅奏卑鐘鼓。

崇朝被奇温，聒噪晨禽聚。

轉側卧蒙頭，餘夢猶可補。

炎夏苦歊蒸，酷日懸亭午。

正好乘松風，往尋華胥侣。

宰予獲聖心，晝寢真法乳。

漢儒强解事，畫寢非達詁。

咄咄朽木訓，豈是由衷語。

夫子惜金針，不度聾與瞽。

寄聲陳希夷，慎傳混沌譜。

楸花

寓楊氏姨母家，庭有雙楸，花時極盛。今姨母已逝，昔日賞花師友或歸道山。俯拾落英，黯然成咏。

食貧遷徙常，一寓詫三載。

爲戀庭前楸，高標峙崔嵬。

素約酒杯深，共賞凌雲彩。

轉眼去年人，汲汲不相待。

凄凉密葉間，窈窕孤芳在。

猛雨飄上春，繁華一時改。

黽勉桑下心，往者不復悔。

持此謝狂風，餘芬撥人海。

(以上一九四八年前作)

偕友游釣魚臺，金之同樂園也，望海樓遺址在焉(三首)

踏遍西郊路，初登望海樓。

重門金獸暗，古柏碧雲稠。

締構垂千載，徜徉足一丘。

傷春無限意，與子共淹留。

宿雨微波緑，餘寒細柳青。

回溪迷向背，曲徑判陰晴。

麥秀通憂樂，巢禽瞰廢興。

危欄臨大道，吟眺上孤亭。

旰食曾遊地，卑垣十畝宫。

封疆增漢土，飽暖奪天功。

世亂無惇史，人言有至公。

老農懷稼穡，辛苦説乾隆。

(一九四八年作)

頸部牽引

京郊動物園，西偏有鹿苑。

如鶴立鷄群，悠然兩夥伴。

腰腿勢巍峨，皮毛光絢爛。

長頸立如竿，何曾曲一綫。

平視鳥歸巢，俯瞰人魚貫。

侏儒與巨子，見頂不見面。

董宣强項名，幾以性命换。

朱雲指佞臣，拽得欄杆斷。

巧宦雲爲梯，惡霸人作薦。

持與鹿相權，静躁可立辨。

曾遇考據家，圖文至雄辯。

麒麟長頸鹿，實同名略變。

西狩發深悲，多怪由少見。

多識鳥獸名，徒自將人騙。

所以孔仲尼，横遭大批判。

我近數年間，痼疾久爲患。

尋常談笑中，頭暈而目眩。

病與日俱增，終須住醫院。

透視細檢查，照相留膠片。

頸椎只七節，骨質增生遍。

血脉阻塞多，遂致成瞀亂。

服藥加理療，妙法奇而便。

頭拴鐵秤錘，中間繫長練。

每日兩番牽，只當家常飯(去聲)。

骨刺雖難消，骨隙可得間。

指標誰與齊，但向鹿頸看。

我聞醫師言，涊然頭有汗。

鄙夫何如人，敢居仙侣畔。

頸牽一丈長，腿仍二尺半。

有皮而無毛，能爛不能絢。

萬一再教書，怎往講壇站。

百歲餘卅八，尚可充好漢。

不成虎豹鞟，且作麒麟楦。

(一九七三年作)

題拙著《詩文聲律論稿》奉答唐立庵先生

余論詩文聲律，於未有定論而争辯無休之問題，俱不涉及。唐立庵先生謂究宜講述，應之曰：此馬蜂窩也，豈可輕捅。立老又謂功以北人而談詩律，亦非易事。賦示立老。

傖父談詩律，其難定若何。

平平平仄仄，差差差多多。

待我從頭講，由人頓足呵。

欲偕唐立老，一捅馬蜂窩。

(一九七六年作)

友人索書並索畫，催迫火急，賦此答之

來書意千重，事事如放債。

郵票尚索還，儼然高利貸。

左臂行將枯，左目近復壞。

左顴又跌傷，真成極右派。

鄙况不多談，已至陰陽界。

西望八寶山，路短車尤快。

拙畫久拋荒，拙書彌疥癩。

如果有輪回，執筆他生再。

(一九七七年作)

讀王朝聞《論鳳姐》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試讀紅樓夢，斯言不吾欺。

仰首觀太清，滓穢安可施。

平視大圓鏡，照見鬚與眉。

作者手中筆，與我同毛錐。

作者眼中事，與我同悲憙。

萬類無遁形，濡墨如燃犀。

何故使其然，一往空陳規。

「我手寫我口」，造物失其私。

白日懸中天，盤燭任所疑。

或以擬掌故，朝局康熙時。

是曰舊紅學，惜哉徒爾爲。

或以品頭足，穠纖校妍媸。

大嚼過屠門，遐想窺深閨。

或嫌貂不足，狗尾聊自持。

續夢復真夢，可耻荒唐詞。

或有考據癖，面牆刮其皮。

買櫝櫝不材，問珠珠不知。

有書論鳳姐，借讀陳一瓻。

鞭辟拈金針，觸透膚與肌。

明珠孔九曲，貫串長青絲。

青絲何能入，蟻子銜而馳。

一日過幾曲，九折從可期。

心深力不捨，一一皆吾師。

(一九七九年作)

李可染九牛圖

李君畫師古。筆端金剛杵。

細者如一毛，大者兼二虎。

匹夫心匪石，拉轉徒自苦。

韓滉枉馳名，平生才畫五。

(一九八一年作)

朱筆竹石

石古竹心虚。芳園占一隅。

丹鉛留小景，燈火校書餘。

(一九八二年作)

次韻黄苗子兄題聶紺弩《三草集》

“口裏淡出鳥”，昂然萬劫身。

飛來天外句，剗却世間文。

眼比冰川冷，心逾炭火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