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路上的凡夫俗子

艰难的成长历程——孙悟空形象新说

谁是《西游记》一书的真正主角？是孙悟空还是唐僧？读者的说法历来不一。之所以要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主角的确认会影响到对全书主旨的准确理解和把握。就全书的实际描写来看，笔者倾向于孙悟空主角说。否则就很难理解，作者为什么一开卷即用八回的篇幅来专门为孙悟空树碑立传。这八回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单元，与后面的取经故事放在一起，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寓意和效果，而这个寓意和效果是由孙悟空而不是唐僧生发的。同时，这八回也是作者最下功夫、全书最为精彩的部分。相比之下，唐僧出身的描写连一回的篇幅都不到，两者的轻重是显而易见的。

西天取经路上，露脸最多、最出风头的也是孙悟空。虽然唐僧是取经队伍的头号人物，但全书的重点却在降妖除怪的过程描写，在这个过程中，唐僧是没有任何用武之地的。当孙悟空在外面与强敌恶战，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唐僧不过在妖魔洞穴里呻吟两声而已。在更多的时间里，唐僧不过是个和白龙马一样的道具和配角，露脸的机会还没有猪八戒和沙僧多，真正唱大戏的则是孙悟空。

作者如此浓墨重彩，将孙悟空推到舞台的中心，显然是有其用意在的。

西天取经，在旁观者看来，不过是一场艰难而漫长的集体行走，但对参与取经的各位成员来说，却有着特别的意义，其意义就在行走本身。从东土大唐到灵山乐土，这是一个不断探索的生命历程，也是一个逐渐成长的人生历程。其间，有肉体上的折磨和考验，更有精神上的修炼和升华，正如一位研究者所形容的，这是一次奇特的精神漫游。这在孙悟空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

从大闹天宫到西天取经，从齐天大圣到斗战胜佛，一部《西游记》，就是一部孙悟空的成长史。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以被压五指山为界，此前此后，孙悟空的身份发生了根本转变，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性格、精神世界前后也存在着巨大的反差。与猪八戒、沙僧、唐僧等人禀性品格于出场时便定型，其后基本不再变化不同，孙悟空的性格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环境的变迁而不断改变的。俗话说，环境改变人。这话在人间社会合适，到神仙世界中也同样适用。

大闹天宫时期的孙悟空尽管武功高强，打遍天庭无敌手，但其为人处世、思考方式却完全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三百多岁的年龄，在人间肯定是旷世奇闻，到了动辄以千年万年计时的神仙社会里，根本不值得一提，只能算是孩童。就连五庄观的清风、明月两个小童子，还一个一千三百二十岁，一个一千二百岁呢。

天地化育的奇特出身尽管赋予孙悟空许多先天的优秀品质，但也给他留下了不少缺憾，他无法像正常的生灵那样得到父母的教诲和呵护，获得长辈用阅历得来的教训和经验，只能靠自己的本性和童真摸索着适应这个五光十色，让他感到困惑的世界。从菩提祖师那里学到七十二般变化、筋斗云，学到长生不老之术，和苦熬多年仍没有结果的众师兄师弟相比，孙悟空已经算是很幸运了。他哪里会想到，仅有这些真功夫是远远不够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还需要另外一套为人处世的本领。因为没有这套本领，孙悟空付出了惨重的人生代价。

在人生阅历和社会经验几乎是一片空白的孙悟空眼里，这个世界是如此虚伪欺诈，是如此不可理喻。热情和真诚换来的却是愚弄和屈辱：卖力地养马，到头来只能证明自己是个顺从的奴仆，齐天大圣的名号，竟然连一张蟠桃会的入场券都不值。一连串残酷的事实终于使他明白：这是一个既得利益者把持的世界，它没有为自己这样的新生力量留好位置，整个神仙社会都不欢迎自己，岂止是不欢迎，更有歧视和排斥。这里早已迷失了本性，丧失了童真，到处充斥着欲望和邪恶，而这一切，是靠一套严密的等级制度来维持的，它的代表者就是天庭。于是，起初的好奇和烂漫变为委屈和愤怒，他要向这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发起挑战，以重新洗牌的原始方式为自己找到位置。

对孙悟空这样的新生力量来说，摆在面前的道路有两条：一是改变自己，以适应这个世界。就像天庭的大多数神仙那样，从最基层的神仙公务员做起，管他是养马还是看桃园，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只要熬的时间足够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后总能熬出点名堂。好在天上有的是时间。二是改变这个世界，让它按自己的意愿来运转。这是一条从来没有人能走通的道路。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孙悟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尽管他取得了暂时的优势，但失败的结局自在意料之中，因为他对抗的并不单单是一个玉皇大帝，而是以玉皇大帝为代表的整个天庭世界和统治秩序。一个人无法改变整个世界，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残酷的现实告诉孙悟空，此路不通。在五指山下失去自由的五百年寂寞时光里，他肯定痛苦地意识到这一问题。否则就难以解释为什么观音让他保护唐僧取经，孙悟空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佛祖如来以独特的方式亲自为孙悟空上了一堂课，一堂难忘的人生成长课。

答应保护唐僧取经，这对压在五指山下，度日如年的孙悟空来说，不过是换取人身自由的一种权宜之计。但是，拉弓没有回头箭，孙悟空实际上是签定了一份无法反悔的人身契约，契约的另一方是以如来为代表的神仙统治秩序。既然签约，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善于算计的如来和观音绝不会给孙悟空以反悔的机会，于是便有了紧箍咒，这是履行诺言的一种必要保证。紧箍咒的出现具有象征意义，它在给孙悟空带来巨大痛苦的同时，也告诉他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他所获得的不过是一种带有苛刻附加条件的自由，这与大闹天宫期间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完全不同。如果孙悟空预知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他还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吗？

正是这顶不起眼的紧箍，彻底改变了孙悟空的人生。一念咒语，不用如来、观音出面，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唐僧都足以制服他，让他乖乖听命。于是，他别无选择，不得不学会忍耐、顺从，不得不去做许多自己原本不愿做，甚至反对的事情。改变天庭秩序的雄心壮志早已让位于对社会秩序的认同。世间种种或迂腐或荒谬的道德规范，他必须遵从；许多摆不上台面的潜规则，他必须接受。真理在握并不等于胜券在握，坚持正义并不等于公正执法。西天取经路上，他学会了适应环境，学会了人情世故。

尽管还是那么活泼好动，还是那么喜欢捉弄人、开玩笑，言行之间还残留着一股孩子气，但孙悟空的思想和性格却在西天取经路上悄悄发生着改变。在一次次的教训之后，他开始变得比较世俗，甚至圆滑起来，知道如何应付师父的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知道如何对付那些有来头的妖怪，知道原来神圣无比的经文还得靠紫金钵盂来换取。明白了这些，自然就会在神仙堆里应对自如，游刃有余，聪明如孙悟空，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既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就让这个世界改变自己，莫非这就是成长的必由之路？

作品的结尾是皆大欢喜。贿赂也罢，交易也罢，反正经文终于到手，弄到了立足神仙社会的本钱。孙悟空被如来按功行赏，封为佛爷，成为神仙社会的上层人物。让他念念不忘、吃尽苦头的紧箍终于脱落了，失去约束的孙悟空会不会再次成为威胁神仙社会的危险人物？老谋深算的如来并没有为此担心。因为他明白，虽然有形的紧箍脱落了，但无形的紧箍他却戴得更紧，它戴在了孙悟空心灵的深处。这位曾与天庭格格不入的美猴王已适应了这个世界，成为这个世界的既得利益者。利益决定立场，若干年之后，如果再有哪位后起之秀因拿不到蟠桃会的入场券而大闹天宫，也许镇压的队伍中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而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高升佛爷后的幸福生活是可以想象的：尊崇的地位、富足的生活、良好的人际关系、无数的崇拜者……

但问题在于，有了这些，孙悟空还是孙悟空吗？

一个供人膜拜的佛爷的诞生，就意味着一只活泼可爱、行侠仗义的猴子的消失。世间的成败得失有谁说得清呢？

孙悟空长大了，成熟了，我们该为此庆贺，还是该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