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杉田玄白

尘世的梦浮桥 作者:苏枕书 著


杉田玄白

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文化之成长,有两个阶段明显受到外国影响。其一是千百年来大陆文明的耳濡目染,其二则是西洋文化带来的刺激。十六世纪四十年代以前,日本直接交往的国家只有中国与朝鲜。天文十二年(1543),一艘开往中国宁波的葡萄牙船因暴风雨漂流到日本九州的种子岛。其后数年,天文十八年(1549)八月十五日,方济各·沙勿略在一位日本友人的引介下,与两位耶稣会士经马六甲海峡,抵达日本的鹿儿岛,成为第一位踏上日本国土的天主教传教士。当时,日人称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等国为“南蛮”,因诸国商船均自好望角、菲律宾群岛从靠近九州的南部海面驶近日本。天主教徒被称作“吉利支丹”,即葡萄牙语“Cristão”(英文Christian)的日文音译。德川纲吉任将军后,因避讳“吉”,而将“吉利支丹”写作“切支丹”。

自天文二十年(1551)始,日本各地建起天主教教堂,日人呼曰“南蛮寺”或“南蛮堂”。取代了足利氏政权的织田信长为打压足利氏信奉的天台宗、一向宗等佛教派系,对耶稣会士抛去橄榄枝,允许他们传教,并批准他们在京都建筑教堂的用地。于是,永禄十二年(1569),京都四条坊门一带建成了天主教堂,初名永禄寺。而以年号为寺号,过去仅限于天皇家发愿建立的佛教寺院,这引起了叡山各寺的强烈抗议,信长遂改称此为“南蛮寺”。南蛮寺还在近江伊吹山开辟药草园,据说从海外引进草药三千种,并开始行医传教。在《南蛮寺兴废记》(1868)中有这样的记载:

……(耶稣会士)归南蛮寺,归又重进言信长曰,天帝宗乃为救普天下病难贫苦,传授起卧平安之法,为成就现安后乐之愿望。乞赐药园,以植药种,愿备其成。信长许诺,命选山城近国内之地,乃愿得江州伊吹山。登此山,开辟四方五十町,以为药园。自本国取来三千种草药之苗种,植于伊吹山……遣人向洛中洛外,或至山野小佛堂、桥下等地寻觅,将非人、乞丐等大病、难病者带回,令其沐浴、清洁五体、给予衣物,令其温暖并得疗养。昨日尚乞食,今日则着唐织衣物,病也自然多见好转。如癞疮等难治的病症,即施以南蛮流外科,经数月即痊愈。全如佛菩萨现今世,救世济度,声望极盛,近江等国,处处风闻。因此诸国患大病难病、贫贱不能自给者,或药石无医者,不论贵贱,皆群集于南蛮寺。

传教士尽量尊重日本的传统文化及生活习惯,着僧衣传教,并在各地开设医院,是为西洋医在日本之发端。后至德川时代数次颁布禁教令,乃有元和八年(1622)的“大殉教”,被杀传教士与信徒共五十五名,又及江户初期规模最大的民间动乱岛原之乱(宽永十四年至十五年,1637-1638)。之后则是德川幕府锁国时代的开端,幕府禁止英国与葡萄牙船只来航,允许对日贸易的欧洲国家仅余荷兰一国。

宗教活动虽被禁绝,“南蛮流外科”依然有所存留。宽永七年(1630)以来,长崎引进的汉籍中凡与天主教有关者一例禁止。到享保五年(1720),德川八代将军吉宗因财政需求,颁布《禁书之制》,放宽先前的禁令。渐渐地,教义以外与医学、天文、地理、测绘、航海、历学等相关天主教系的汉籍大量流入日本。幕府又命医官野吕元丈并儒官青木昆阳学习荷兰语,翻译荷兰书籍。这二位后来成为日本兰学研究之祖,兰学由此滥觞。日本第一部西医译作《解体新书》即由二位的弟子前野良泽并其余诸人共同翻译而成。所据原本是德国解剖学家库鲁姆斯的解剖学著作《解剖学图谱》的荷兰语译本。前野良泽是丰前国中津藩的藩医,曾于一七六九年至长崎学习兰学,其间得到荷兰语本《解剖学图谱》,回江户后与友人杉田玄白、中川淳庵、桂川甫周等人一起着手翻译。

杉田玄白是闻名后世的兰学医,享保十八年(1733)九月十三日生于江户若狭小浜藩主酒井侯邸内,父亲是藩医杉田玄甫,母亲在生育他时死于难产。玄白循父业,有志从医,十六七岁时正式拜于西洋外科医西玄哲门下,又师从宫濑龙门学习经史,弱冠之龄即任小浜藩医。

宝历四年(1754)春,玄白听说京都的汉医山胁东洋成功解剖人体之例,极为震撼,这是日本最初得到公开许可的人体解剖。山胁东洋为江户中期的古方派医家,亦受西洋医之影响,根据此番解剖而著日本解剖学肇始之作《藏志》(1759年出版)。又及我国,解剖一词虽早见于《灵枢经》,但传统尊奉“身者非其私有也,严亲之遗躬也”,历朝刑律均严令残害尸首。清时有一位医师王清任,认为“治病不明脏腑,何异于盲人夜行”,常在乱葬岗与死刑场观察人体内部结构,著成《医林改错》,可谓苦心孤诣。一九一三年十一月江苏医学专门学校方有第一例公开解剖式,可见我国于解剖学方面的发展确要比日本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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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士顿美术馆藏《南蛮屏风》(局部)

十余年后,明和八年(1771)三月三日夜,杉田玄白收到书信,曰小塚原次日有死刑犯之尸体解剖。杉田玄白、前野良泽、中川淳庵等人清晨即起,前往小塚原,即所谓“观脏”。诸人对比汉方医书与兰方医书,譬如《医经》所载“肺六叶两耳,肝左三叶右三叶”,而人体实为肺右三叶左二叶,肝右大左小。汉方医书误差甚多,兰方医书竟分毫不差。众人十分惊叹。

次日玄白与诸友聚集于前野良泽家中,决计翻译《解体新书》。这一年杉田玄白三十九岁,前野良泽四十九岁。三年半过后,《解体新书》四卷译成。

玄白在五十五岁到七十三岁之间,著有日记《鷧斋日录》,每日不辍。内容关于饮食起居,岁时物候,每一日篇幅都很短,多半是记录当日出诊行医之事,也记录家人的生老病死。间有短文、汉诗、和歌、狂歌、俳句等。譬如“霜叶随篱满,寒花映水深”,“人间长阅尽,渐与世情违”。又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止。每对唾壶,感叹频抚”。日人更喜欢提起他的俳句,说他“有趣味”、“修养深厚”,后世论及玄白的日常生活多有涉笔。不过该日录并不如《兰学事始》著名,一九四四年曾有整理本面世,生活社出版收入《杉田玄白全集》,但不久出版社毁于战火,库存图书也化为灰烬,市面很少能见到这一版。后来在芳贺彻编辑的《杉田玄白·平贺源内·司马江汉》(中央公论社,1971年)中收有《鷧斋日录》,一九八一年青史社出版的“兰学资料丛书”第六辑中也有收录。

文化十四年(1817),八十五岁高龄的杉田玄白挥笔写下“医事不如自然”六字。同时代的荷兰医学家布尔哈夫晚年演讲中也有过类似的话:“观察自然之命令,效仿自然之实例,服从自然。虽为医师,值得成为职业最高荣誉的亦无非是这一条唯一不变的原则。”是年四月十七日,杉田玄白辞世,葬于江户荣闲院。菊池宽有一篇小说《兰学事始》,写杉田玄白与前野良泽辛苦翻译《解体新书》之事,多参考杉田玄白原作《兰学事始》。

此书为玄白八十三岁时创作,不过原稿写完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空置于杉田家。安政二年(1855)毁于江户大地震之火灾,医友门生皆无誊本,殊为遗憾。

然而庆应二年(1866),神田孝平(1830-1898)在东京本乡一带散步,路过汤岛圣堂背面的路边小摊,竟邂逅了《兰学事始》的写本,而且是杉田玄白赠予门人大槻玄泽的亲笔之作。神田孝平是幕府末期明治初年的思想家、政治家,首度将economics译为“经济学”的便是他。神田极为雀跃,告知学友同辈,很快抄成《兰学事始》数册。兰学家箕作秋坪亦得一册。他开办三叉学舍,同福泽谕吉的庆应义塾并称洋学塾双璧。因与福泽谕吉私交甚厚,遂将此书持与其共阅,福泽谕吉叹为“我辈学者社会之宝书”。

维新后的明治元年(1868),福泽谕吉拜访小川町的杉田廉卿(玄白的第四代孙),游说出版《兰学事始》。翌年(明治二年正月)此书上下二卷出版,不过当时影响并不大。明治二十三年(1890),全日本医学会召开之际,终于又再版。福泽谕吉作序,云“今日日本之进步并非偶然,百数十年前,已有西洋文明的胚胎”。“书中纪事字字皆辛苦……‘如乘无舵之舟泛于大洋,茫洋无可倚托,但觉茫然云云’以下一节,我辈读之察先人之苦心,惊其刚勇,感其诚挚,未尝不感极而泣。迂老与故箕作秋坪氏交最深。当时得其抄本,两人对坐,反复读之,至此一节,每感叹呜咽无言而终以为常”(周作人译)。

《兰学事始》版本众多,有福泽本、村冈本、小石本、佐藤本、内山本、幸田本等等。后医学家绪方富雄尝试复原原作,作岩波文库改订本。我有一册昭和三十四年(1959)的版本,很薄,一百余页而已。序中称玄白为“黎明前之先驱者”,颇为悲壮。

日本有关杉田玄白的研究一直不衰,无论是医学还是史学方面都有可论之处。此外,太宰治的《惜别》中曾写鲁迅“想成为中国的杉田玄白”。忧国忧世是杉田玄白的抱负,大概正因为如此,太宰治才会将他与鲁迅比较吧。

2010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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