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亲小婴儿

每一个孩子都应该被祝福，这句话延伸开来，就是每个人都得到过一份祝福，因为，大人也曾经是孩子。

然而，当昔日“含在嘴里怕溶了，捧在手上怕碎了”的小天使终于不负众望踏入成人世界，轮到他给另一个孩子祝福时，事情却变得有点艰难了。有人用“杀戮战场”来形容成人世界，这种形容的确让人兴起“一头撞死算了”的冲动，不如改用“风云诡谲”叫人舒坦些。不管怎么说，假设每个大人都有祝福孩童的初衷，最后之所以做不到，不是初衷已变，而是变化莫测的大人之路，令他们连自己都陷入风雨交加的困境内，哪有闲工夫呵护坠入凡间的小天使。

所以，场面实在很难收拾。譬如，夫妻俩口角得天翻地覆，捶桌子、摔花瓶，哭喊的哭喊、热骂的热骂，中场休息时，对躲在沙发背后抱着洋娃娃发抖的孩子说：“宝贝，爸爸爱你，明天带你去阳明山摘星星好不好？”或“小心肝，妈咪最疼你喽，我们坐飞机去日本看樱花好不好？”瞧，多么温暖的语句，多么充满爱与祝福；可是，孩童大概很难忘记被爸爸揍得瘀青的妈咪的脸上，那抹带着泪痕的微笑吧！

天底下极丑陋的事件之一，就是爸爸与妈妈在孩子面前吵架、打架，简直严重妨碍小孩的成长乐趣。因此，每个小区在开辟小区图书室、小公园、交谊厅之外，应该加一间“夫妻相斗包厢”，专供需要大吵特吵的夫妻使用，收费以小时计，比照停车计费规则。这样，至少可以稍微保障孩子的耳根清净。而且，也增加小区基金的收入。

生在旧式大家庭里的小番茄是个幸运的孩子，但也跟现代许许多多小家庭的小孩一样“不幸”——她的爸爸妈妈在她出生六个月时离婚。或者，这也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当两个大人为离婚之事搞得乌烟瘴气时，这粒番茄照吃照睡，努力适应换奶后的新生活，没瞧见大人世界的“嘴脸”。

根据统计，平均每14.7分钟即有一对离婚。为什么离婚？每一项理由都言之成理，譬如个性不合、感情走私、事业不顺、EQ太差、赚钱能力比花钱能力低很多、房子漏水、没有停车位、睡觉打呼、工作不努力以至于努力找工作、有暴力倾向……每一项都可以演变成不共戴天之仇的怨偶。

不管怎么说，婚离了，小番茄归爸爸养育（虽然，她长得跟妈妈简直一个模子，标准的美人胚），这个事实一旦盖了章，就像河水入海一样唤不回来。但离婚的后遗症并不会随着迁出户籍、搬清衣物而消失，它像一头隐形的猛兽，自有呼吸与情绪，随时埋伏在小番茄成长的路上，等着攻击这个学说话时少了“妈妈”两个字的小天使。

猛兽最常附身在大佬们身上，她们不自觉陷入旧时代婚姻美满的神话里，像个教导主任——而且是记忆力特好、反省能力高强的资深教导主任，帮那对离异的年轻人反省他们的过失（当然，不是反省教导者自己的，要是这样的话，就应该叫“告解”而不是“教导”）。由于为了向亲戚五十、朋友七十具体且完整地报告《显微镜下离婚病毒入侵引起家庭风波之始末研究》这篇论文，大佬们当然需要天天练习，后来连报告的时间及过程转折、事件举隅、语气铿锵，都达到一致的水平。连旁听的大人都知道在教导主任讲电话报告论文忘了下一句时，提示接诸如“洗衣机故障”那一段。

从此，小番茄有一个娘娘了，

这个娘娘完全挑起妈妈该做的事。

这是在小番茄七个月大时发生的事。

“可怜啊！生作这么古锥^[1]，没有老母，小番茄，怎么办？你没有老母了知不知道？你以后跟人家不一样，别的小孩有老母疼，你没有老母疼，我们对不起你，你以后怎么办？”大佬伤心时，就会抱着小番茄絮絮叨叨抒发胸中块垒，当然，旁边一定摆着一盒舒洁面纸。

小番茄的爸爸那阵子以工作为由，频频赴外县市出差，他似乎有点怕回家，面对小的小、老的老。

有一句话说，上帝关了你的门，他会在别处帮你留一扇窗。这话真温暖，对小番茄而言，似乎应验了。也不知道是小番茄远去的妈妈的祷告生效，还是上帝实在受不了大佬们夜以继日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替小番茄留了一扇窗。

这扇窗可以称得上“创意之举”，小番茄爸爸的亲妹妹，也就是她的姑姑之一，当时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已在工作，未婚，跟家人同住。她是那种会暗中思考对策主动帮别人解决问题的好女孩，有一天晚上，她下班回家，一把抱起小番茄向大家宣布：“从现在开始，我是小番茄的娘娘，妈妈永远是生小番茄的那个人，她现在没有妈妈可叫，用娘娘来代替吧！”

从此，小番茄有一个娘娘了，这个娘娘完全挑起妈妈该做的事。这是在小番茄七个月大时发生的事。

小番茄会说的第一句清楚的话是：“娘娘，我便便了。”

【注释】

[1] 古锥，闽南语，常用来形容孩子聪明、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