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序
我听说作家的第一本书是写他自己,最后一本书也是写他自己。
“第一本书”指自传式的小说,“最后一本书”指作家的回忆录。
我曾经想写“第一本书”,始终没写出来。现在,我想写“最后一本书”了。
从前乾隆皇帝站在黄鹤楼上,望江心帆船往来,问左右“船上装的是什么东西”,一臣子回奏:“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名,一样是利。”
这个有名的答案并不周全,船上载运的东西乃是四种,除了名利以外,还有一样是情、一样是义。
乾隆皇帝雄才大略,希望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而以名利为饵,对世人之争名攘利当然乐见乐闻,所以那个臣子的答案是做官的标准答案,不是做人的标准答案。
倘若只有名利,这“最后一本书”就不必写了,至少我不必写。
我向不热衷歌颂名利,虽然在我举目所及之处也曾出现雍正乾隆。
竞逐名利是向前看,恋念情义是向后看。
人,从情义中过来,向名利中走去。有些人再回情义,有些人掉头不顾。
这是一本向后看的书。所谓情义,内容广泛,支持帮助是情义,安慰勉励也是情义。潜移默化是情义,棒喝告诫也是情义。嘉言懿行是情义,趣事轶话也是情义。
这“最后一本书”为生平所见的情义立传,是对情义的回报。无情义处也涂抹几笔,烘云托月。
我并不是写历史。历史如江河,我的书只是江河外侧的池泊。
不错,池泊和江河之间有支流相通,水量互相调节。
一位历史学者说,“历史是个小姑娘,任人打扮。”这也没什么,小姑娘尽管穿衣戴帽,而出水当风,体态宛然。
也许,历史是一架钢琴,任人弹奏乐曲。因此才有书,才有第一本书和最后一本书。
我不是在写历史,历史如云,我只是抬头看过;历史如雷,我只是掩耳听过;历史如霞,我一直思量“落霞与孤鹜齐飞”何以成为千古名句。
或以为大人物才写回忆录。但人物如果太“大”,反而没法留下许多自述,中国现代史上两位最大的人物连个遗嘱也没有准备妥当。
或以为只有小人物才可以从心所欲写回忆录,其实真正的“小”人物没有声音,苍生默默,余欲无言。
所谓大人物、小人物,是两个不同的角度,左手做的、右手不知道,台下看见的台上看不见,两者需要互补。大人物的传记是给小人物看的,小人物的传记是给大人物看的。这世界的缺憾之一是,小人物不写回忆录,即使写了,大人物也不看。
有人说,他的一生是一部史诗。
有人说,他的一生是一部长篇小说。
有人说,他的一生是一部连续剧。
我以为都不是。人的一生只能是一部回忆录,是长长的散文。
诗、剧、小说,都有形式问题,都要求你把人生照着它们的样子削足适履。
而回忆录不预设规格,不预谋效果。
回忆录是一种平淡的文章,“由绚烂归于平淡”。诗、剧、小说,都岂容你平淡?
西谚有云:“退休的人说实话。”
退休的人退出名利的竞技场,退出是非旋涡,他说话不必再存心和人家交换什么或是间接为自己争取什么。有些机构为退休的人安排一场退休演讲,可以听到许多真心话。
古代的帝王“询于刍荛”,向打柴割草的人问长问短,正因为这些人没有政治目的,肯说实话。
所以回忆录要退休以后过若干年抄写,这时他已没资格参加说谎俱乐部。
回忆录的无上要件是真实,个人主观上的真实。这是一所独家博物馆,有些东西与人“不得不同,不敢苟同”,或是与人“不得不异,不敢立异”。孔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岂舍诸。”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诗人痖弦的名句。白云苍狗,变幻无常而有常,否则如何能下“苍狗”二字?
人间事千变万幻,今非昔比,仔细观察体会,所变者大抵是服装道具布景,例如元宝改支票、刀剑换枪弹而已,用抵抗刀剑的办法抵抗子弹当然不行,但是,何等人为何等事在何等情况下流血拼命,却是古今如一。
人到了写回忆录的时候,大致掌握了人类行为的规律,人生中已没有秘密也没有奇迹,幻想退位,激动消失,看云仍然是云,“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一本回忆录是一片昨天的云,使片云再现,就是这本书的情义所在。
这“最后一本书”不是两三百页能够写完的,它将若断若续,飘去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