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除凶暴吕布助司徒 犯长安李傕听贾诩
>王允的失败,未能抓住董卓之死的有利时机,发动勤王,稳住大局,徐图进展。他的不可遏止的报复情结左右着他的头脑,遂酿成汉代不可收拾之灭亡之灾。最后,他只有一死了之,再无别的办法。
所以,王夫之曰:“王允非定乱之人也。”“智尽于密谋,而量不足以包英雄而驯扰之,加以骄逸,而忘无穷之隐祸,其周章失纪而死于逆臣,不能免矣。”一条道走到黑的王允,东汉王朝最后一线生机,毁在他的手中。性格决定命运,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其实,这是个极有心机的人物。他可以用计除掉董卓,其处心积虑,煞费周章,不费一兵一卒,做了十数路诸侯未能做成的事,可是这个悲剧性格的人物,却不能抓住机会,联络忠良,重新组阁,放眼未来,成为辎珠必较、纤介必除、除恶务尽的小肚鸡肠之人。
王夫之说他量不足,是很有道理的。量,是气量,是容量,是肚量,也就是一个人成熟与否的试金石。这世界不是你家的,因而不能事事处处都得按你的意思办,必须要有一个宽阔心胸,这才是你和这个世界长期共存的基础,这其中,既有不念前嫌、不记老账的大气,也有放眼看、往远看的风度,更有无妨试一试、等一等,给别人留出改变时间的宽容。往大里说,政权在你手里,武装在你手里;往小里说,真理在你手里,时间在你的手里,急什么?
正因其量不足,他的第一仗打胜以后,忙不迭地要打第二仗,一个错误决策,以致满盘皆输。那就是恶党固不可宥,遗孽亦不可留。其实大树倒,猢狲散,慢慢收拾足来得及的。大赦天下,独不赦李、郭、张、樊,为渊驱鱼,促其生变,这定时炸弹是他自己埋下的;再则,一个蔡邕略略表示了一点不同意见,忤触了他,就收狱论死,也不免太过分了些。于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不以为然。贾诩之站到对立面去,能与他的这种极端做法不无关联么?
一出好戏演砸了,你还有吕布,你还有貂蝉,你急急忙忙赴死能说明什么呢?因为这错犯得太低级,一个三年级小学生都不会出这样的错,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却说那撞倒董卓的人,正是李儒。当下李儒扶起董卓,至书院中坐定。[点评1]卓曰:“汝为何来此?”儒曰:“儒适至府门,知太师怒入后园,寻问吕布,因急走来。正遇吕布奔走,云:‘太师杀我!’儒慌赶入园中劝解。不意误撞恩相,死罪死罪!”卓曰:“叵耐逆贼,戏吾爱姬,誓必杀之!”儒曰:“恩相差矣。昔楚庄王绝缨之会,不究戏爱姬之蒋雄,后为秦兵所困,得其死力相救。今貂蝉不过一女子,而吕布乃太师心腹猛将也。[点评2]太师若就此机会,以蝉赐布,布感大恩,必以死报太师。太师请自三思!”卓沉吟良久,曰:“汝言亦是,我当思之。”儒谢而出。卓入后堂,唤貂蝉问曰:“汝何与吕布私通耶?”蝉泣曰:“妾在后园看花,吕布突至。妾方惊避,布曰:‘我乃太师之子,何必相避?’提戟赶妾至凤仪亭。妾见其心不良,恐为所逼,欲投荷池自尽,却被这厮抱住。正在生死之间,得太师来救了性命。”董卓曰:“我今将汝赐与吕布,何如?[点评3]”貂蝉大惊,哭曰:“妾身已事贵人,今忽欲下赐家奴,妾宁死不辱!”遂掣壁间宝剑,欲自刎。卓慌夺剑,拥抱曰:“吾戏汝!”貂蝉倒于卓怀,掩面大哭曰:“此必李儒之计也。儒与布交厚,故设此计,却不顾惜太师体面与贱妾性命,妾当生噬其肉!”卓曰:“吾安忍舍汝耶!”蝉曰:“虽蒙太师怜爱,但恐此处不宜久居,必被吕布所害。”卓曰:“吾明日和你归郿坞去,同受快乐,慎勿忧疑。”蝉方收泪拜谢。
次日,李儒入见曰:“今日良辰,可将貂蝉送与吕布。”卓曰:“布与我有父子之分,不便赐与。我只不究其罪。汝传我意,以好言慰之可也。”儒曰:“太师不可为妇人所惑。”卓变色曰:“汝之妻肯与吕布否?貂蝉之事,再勿多言,言则必斩!”李儒出,仰天叹曰:“吾等皆死于妇人之手矣!”[点评4]后人读书至此,有诗叹之曰:
司徒妙算托红裙,不用干戈不用兵。
三战虎牢徒费力,凯歌却奏凤仪亭。
董卓即日下令还郿坞,百官俱拜送。[点评5]貂蝉在车上,遥见吕布于稠人之内,眼望车中。貂蝉虚掩其面,如痛哭之状。车已去远。布缓辔于土岗之上,眼望车尘,叹惜痛恨。忽闻背后一人问曰:“温侯何不从太师去,乃在此遥望而发叹?”布视之,乃司徒王允也。相见毕,允曰:“老夫日来因染微恙,闭门不出,故久未得与将军一见。今日太师驾归郿坞,只得扶病出送。却喜得晤将军。请问将军,为何在此长叹?”布曰:“正为公女耳!”允佯惊曰:“许多时,尚未与将军耶?”布曰:“老贼自宠幸久矣!”允佯大惊曰:“不信有此事!”布将前事一一告允。允仰面跌足,半晌不语,良久乃言曰:“不意太师作此禽兽之行!”因挽布手曰:“且到寒舍商议。”布随允归。
允延入密室,置酒款待。布又将凤仪亭相遇之事,细述一遍。允曰:“太师淫吾之女,夺将军之妻,诚为天下耻笑。非笑太师,笑允与将军耳!然允老迈无能之辈,不足为道;可惜将军盖世英雄,亦受此污辱也!”布怒气冲天,拍案大叫。允急曰:“老夫失语,将军息怒。”布曰:“誓当杀此老贼,以雪吾耻!”允急掩其口曰:“将军勿言,恐累及老夫。”布曰:“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允曰:“以将军之才,诚非董太师所可限制。”[点评6]布曰:“吾欲杀此老贼,奈是父子之情,恐为后人议论。”允微笑曰:“将军自姓吕,太师自姓董。掷戟之时,岂有父子情耶?”布奋然曰:“非司徒言,布几自误!”允见其意已决,便说之曰:“将军若扶汉室,乃忠臣也,青史传名,流芳百世。[点评7]将军若助董卓,乃反臣也,载之史笔,遗臭万年!”布避席下拜曰:“布意已决,司徒勿疑。”允曰:“但恐事或不成,反招大祸。”布拔带刀刺臂出血为誓。允跪谢曰:“汉祀不斩,皆出将军之赐也!切勿泄漏。临期有计,自当相报。”布慨诺而去。
允即请仆射士孙瑞、司隶校尉黄琬商议。瑞曰:“方今主上有疾新愈,可遣一能言之人往郿坞,请卓议事。一面以天子密诏付吕布,使伏甲兵于朝门之内。引卓入,诛之,此上策也。”琬曰:“何人敢去?”瑞曰:“吕布同郡骑都尉李肃,以董卓不迁其官,甚是怀怨。若令此人去,卓必不疑。”允曰:“善。”请吕布共议。布曰:“昔日劝吾杀丁建阳,亦此人也,今若不去,吾先斩之!”使人密请肃至。[点评8]布曰:“昔日公说布,使杀丁建阳而投董卓。今卓上欺天子,下虐生灵,罪恶贯盈,人神共愤。公可传天子诏往郿坞,宣卓入朝,伏兵诛之。力扶汉室,共作忠臣,尊意若何?”肃曰:“吾亦欲除此贼久矣,恨无同心者耳。今将军若此,是天赐也,肃岂敢有二心!”遂折箭为誓。允曰:“公若能干此事,何患不得显官?”
次日,李肃引十数骑前到郿坞,入报天子有诏。卓教唤入。[点评9]李肃入拜。卓曰:“天子有何诏?”肃曰:“天子病体新痊,欲会文武于未央殿,议将禅位于太师,故有此诏。”卓曰:“王允之意若何?”肃曰:“王司徒已命人筑受禅台,只等主公到来。”卓大喜曰:“吾夜梦一龙罩身,今日果得此喜信。时哉不可失!”便命心腹将李傕、郭汜、张济、樊稠四人,领飞熊军三千,守郿坞;自己即日排驾回京。顾谓李肃曰:“吾为帝,汝当为执金吾。”肃拜谢称臣。卓入辞其母。母时年九十馀矣,问曰:“吾儿何往?”卓曰:“儿将往受汉禅,母亲早晚为太后也。”母曰:“吾近日肉颤心惊,恐非吉兆。”卓曰:“将为国母,岂不预有惊报!”遂辞母而行。临行,谓貂蝉曰:“吾为天子,当立汝为贵妃。”貂蝉已明知就里,假作欢喜拜谢。
卓出坞上车,前遮后拥,望长安来。行不到三十里,所乘之车,忽折一轮。卓下车乘马。又行不到十里,那马咆哮嘶喊,掣断辔头,卓问肃曰:“车折轮,马断辔,其兆若何?”肃曰:“乃太师应诏汉禅,弃旧换新,将乘玉辇金鞍之兆也。”卓喜而信其言。次日,正行间,忽然狂风骤起,昏雾蔽天。卓问肃曰:“此何祥也?”肃曰:“主公登龙位,必有红光紫雾,以壮天威耳。”卓又喜而不疑。既至城外,百官俱出迎接,只有李儒抱病在家,不能出迎。[点评10]卓进至相府,吕布入贺。卓曰:“吾登九五,汝当总督天下兵马。”布拜谢,就帐前歇宿。是夜,有数十小儿于郊外作歌,风吹歌声入帐。歌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上,不得生!”歌声悲切。卓问李肃曰:“童谣主何吉凶?”肃曰:“亦只是言刘氏灭、董氏兴之意。”次日侵晨,董卓摆列仪从入朝。忽见一道人青袍白巾,手执长竿,上缚布一丈,两头各书一“口”字。卓问肃曰:“此道人何意?”肃曰:“乃心恙之人也。”呼将士驱去。
卓进朝。群臣各具朝服,迎谒于道;李肃手执宝剑,扶车而行。到北掖门,军兵尽挡在门外,独有御车二十馀人同入。董卓遥见王允等各执宝剑立于殿门,惊问肃曰:“持剑是何意?”肃不应,推车直入。王允大呼曰:“反贼至此,武士何在?”两旁转出百馀人,持戟挺槊刺之。卓衷甲不入,伤臂堕车。大呼曰:“吾儿奉先何在?”吕布从车后厉声出曰:“有诏讨贼?”一戟直透咽喉。李肃早割头在手。吕布左手持戟,右手怀中取诏,大呼曰:“奉诏讨贼臣董卓,其馀不问。”将吏皆呼“万岁”。后人有诗叹董卓曰:
伯业成时为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
谁知天意无私曲,郿坞方成已灭亡。
却说当下吕布大呼曰:“助卓为虐者,皆李儒也,谁可擒之?”[点评11]李肃应声愿往。忽听朝门外发喊,人报李儒家奴已将李儒绑缚来献。王允命缚赴市曹斩之。又将董卓尸首号令通衢。卓尸肥胖,看尸军士以火置其脐中为灯,膏流满地。百姓过者,莫不手掷其头,足践其尸。王允又命吕布同皇甫嵩、李肃领兵五万,至郿坞抄籍董卓家产人口。
却说李傕、郭汜、张济、樊稠闻董卓已死、吕布将至,便领了飞熊军,连夜奔凉州去了。吕布至郿坞,先取了貂蝉。皇甫嵩命将坞中所藏良家子女,尽行释放。但系董卓亲属,不分老幼,悉皆诛戮,卓母亦被杀。卓弟董旻、侄董璜,皆斩首号令。收籍坞中所蓄,黄金数十万,白金数百万,绮罗、珠宝、器皿、粮食不计其数。回报王允,允乃大犒军士,设宴于都堂,召集众官酌酒称庆。
正饮宴间,忽人报曰:“董卓暴尸于市,忽有一人伏其尸而大哭。”[点评12]允怒曰:“董卓伏诛,士民莫不称贺,此何人独敢哭耶!”遂唤武士:“与吾擒来!”须臾擒至。众官见之,无不惊骇,原来那人不是别人,乃侍中蔡邕也。允叱曰:“董卓逆贼,今日伏诛,国之大幸。汝亦汉臣,乃不为国庆,反为贼哭,何也?”邕伏罪曰:“邕虽不才,亦知大义,岂肯背国而向卓?只因一时知遇之感,不觉为之一哭。自知罪大,愿公见原,倘得黥首刖足,使续成汉史,以赎其辜,邕之幸也。”众官惜邕之才,皆力救之。[点评13]太傅马日亦密谓允曰:“伯喈旷世逸才,若使续成汉史,诚为盛事。且其孝行素著,若遽杀之,恐失人望。”允曰:“昔孝武不杀司马迁,后使作史,遂致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运衰微,朝政错乱,不可令佞臣执笔于幼主左右,使吾等蒙其讪议也。”日无言而退,私谓众官曰:“王公其无后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岂能久乎?”当下王允不听马日之言,命将蔡邕下狱中缢死,一时士大夫闻者,尽为流涕。后人论蔡邕之哭董卓固自不是,允之杀之亦为已甚。[点评14]有诗叹曰:
董卓专权肆不仁,侍中何自竟亡身。
当时诸葛隆中卧,安肯轻身事乱臣!
且说李傕、郭汜、张济、樊稠,逃居陕西,使人至长安上表求赦。王允曰:“卓之跋扈,皆此四人助之。今虽大赦天下,独不赦此四人。”使者回报李傕。傕曰:“求赦不得,各自逃生可也。”[点评15]谋士贾诩曰:“诸君若弃军单行,则一亭长能缚君矣。不若诱集陕人,并本部军马,杀入长安,与董卓报仇。事济,奉朝廷以正天下;若其不胜,走亦未迟。”傕等然其说。遂流言于西凉州曰:“王允欲将洗荡此方之人矣!”众皆惊惶。乃复扬言曰:“徒死无益,能从我反乎?”众皆愿从。于是聚众十馀万,分作四路,杀奔长安来。路逢董卓女婿中郎将牛辅,引军五千人,欲去与丈人报仇。李傕便与合兵,使为前驱。四人陆续进发。
王允听知西凉兵来,与吕布商议。布曰:“司徒放心。量此鼠辈,何足数也!”遂引李肃将兵出敌。肃当先迎战,正与牛辅相遇。大杀一阵,牛辅抵敌不过,败阵而去。不想是夜二更,牛辅乘李肃不备,竟来劫寨。肃军乱窜,败走三十馀里,折军大半。来见吕布,布大怒,曰:“汝何挫吾锐气!”遂斩李肃,悬头军门。[点评16]次日,吕布进兵,与牛辅对敌。量牛辅如何敌得吕布,仍复大败而走。是夜,牛辅唤心腹人胡赤儿商议曰:“吕布骁勇,万不能敌。不如瞒了李傕等四人,暗藏金珠,与亲随三五人弃军而去。”胡赤儿应允。是夜收拾金珠,弃营而走,随行者三四人。将渡一河,赤儿欲谋取金珠,竟杀死牛辅,将头来献吕布。布问起情由,从人出首:“胡赤儿谋杀牛辅,夺其金宝。”布怒,即将赤儿诛杀。领军前进,正迎着李傕军马。吕布不等他列阵,便挺戟跃马,麾军直冲过来。傕军不能抵当,退走五十馀里,依山下寨,请郭汜、张济、樊稠共议。曰:“吕布虽勇,然而无谋,不足为虑。我引军守住谷口,每日诱他厮杀;郭将军可领军抄击其后,效彭越挠楚之法,鸣金进兵,擂鼓收兵;张、樊二公却分兵两路,径取长安。彼首尾不能救应,必然大败。”众用其计。
却说吕布勒兵到山下,李傕引兵搦战。布忿怒,冲杀过去,傕退走山上。山上矢石如雨,布军不能进。忽报郭汜在阵后杀来,布急回战。[点评17]只闻鼓声大震,汜军已退。布方欲收军,锣声响处,傕军又来。未及对敌,背后郭汜又领军杀到。及至吕布来时,却又擂鼓收军去了:激得吕布怒气填胸。一连如此几日,欲战不得,欲止不得。正在恼怒,忽然飞马报来,说张济、樊稠两路军马竟往长安,京城危急。布急领军回。背后李傕、郭汜杀来。布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折了好些人马。比及到长安,城下贼兵云屯雨集,围定城池,布军与战不利。军士畏吕布暴厉,多有降贼者。布心甚忧。数日之后,董卓余党李蒙、王方在城中为贼内应,偷开城门,四路贼军一齐拥入。吕布左冲右突,拦挡不住,引数百骑往青琐门外呼王允曰:“势急矣![点评18]请司徒上马,同出关去,别作良策!”允曰:“若蒙社稷之灵,得安国家,吾之愿也。若不获已,则允奉身以死。临难苟免,吾不为也。为我谢关东诸公,努力以国家为念!”吕布再三相劝,王允只是不肯去。不一时,各门火焰竟天,吕布只得弃却家小,引百馀骑飞奔出关,投袁术去了。
李傕、郭汜,纵兵大掠。太常卿种拂、太仆鲁馗、大鸿胪周奂、城门校尉崔烈、越骑校尉王颀皆死于国难。贼兵围绕内庭至急,侍臣请天子上宣平门止乱。李傕等望见黄盖,约住军士,口呼“万岁”。献帝倚楼问曰:“卿不候奏请,辄入长安,意欲何为?”李傕、郭汜仰面奏曰:“董太师乃陛下社稷之臣,无端被王允谋杀,臣等特来报仇,非敢造反。但见王允,臣便退兵。”王允时在帝侧,闻知此言,奏曰:“臣本为社稷计。[点评19]事已至此,陛下不可惜臣以误国家。臣请下见二贼。”帝徘徊不忍。允自宣平门楼上跳下楼去,大呼曰:“王允在此!”李傕、郭汜拔剑叱曰:“董太师何罪而见杀?”允曰:“董贼之罪,弥天亘地,不可胜言。受诛之日,长安士民皆相庆贺,汝独不闻乎?”傕、汜曰:“太师有罪,我等何罪,不肯相赦?”王允大骂:“逆贼何必多言!我王允今日有死而已!”二贼手起,把王允杀于楼下。史官有诗赞曰:
王允运机筹,奸臣董卓休。
心怀安国恨,眉锁庙堂忧。
英气连霄汉,忠心贯斗牛。
至今魂与魄,犹绕凤凰楼。
众贼杀了王允,一面又差人将王允宗族老幼,尽行杀害。士民无不下泪。当下李傕、郭汜寻思曰:“既到这里,不杀天子谋大事,更待何时?”便持剑大呼,杀入内来。正是:
巨魁伏罪灾方息,从贼纵横祸又来。
未知献帝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按说,王允和蔡邕有着较多的共同经历,都为反对宦官干政而战斗过,都因斗不倒阉竖而受难过,都被迫逃亡在江湖间流浪过,怀着同一颗爱国爱民的拳拳之心,应该能找到一些共同语言。可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异颇大,王允,较偏执,认死理,心胸狭隘;蔡邕,较豁达,不拘泥,思路开阔。因之,王允只有小圈子的来往,门庭冷清;蔡邕好交朋友,与桥玄、马日䃅、王朗、卢植、曹操诸君过从甚密,座无虚席。所以,王允大概活得比较累,“刚棱疾恶”,疾恶如仇;蔡邕,多血质的性格,好冲动,好表现,会“大叫欢喜,若对数十人”,活得要比较轻松些……这就是两位知识分子素不相能、形同水火的原因。
气量较小的王允,对这样一位风头太盛的人物,肯定会产生戒惧心理。
以言定谳,不足为奇,思想犯罪,古已有之,但只是人性之常,感情闪露,便招致死罪,也太过分了。虽然,古往今来,杀文人者,多为帝王,但操刀者,则常是文人同行。中国文人因祸从口出而遭殃者不胜枚举,而像蔡中郎这样简直是没病找病的傻瓜,真是少见。王夫之说过:“蔡邕之愚,不亡身而不止。”至此,蔡中郎方才意识到同类的可怕,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一根绳子挂了自己。
[点评1]没想到这两人都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为貂蝉差点要像西洋人那样决斗。
[点评2]助纣为虐,也得要点本事,李儒此人,识见颇佳,确系小人中之佼佼者。小人成精,毒虫为蛊,防不胜防,尤需加以戒备。
[点评3]真来得快!好一个机变的貂蝉!若无她捉对儿应变这父子俩,王允这出戏也唱不成。
[点评4]为一己之私欲,误了大事的,非止董卓。一些人中翘楚,也会犯类似的错误。
[点评5]此时的王允,作为这出戏的导演,表现不弱。但他后来的所作所为,狭隘偏执,水准之差,前后便大不相同了。大凡一个人处于劣势环境里,所有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时,你若没有一个清醒的头脑,敏锐的双眼,你若不是打起百倍的精神,去应付恶劣的局面,那你就要被对手吃掉。但一个人开顺风船的时候,所有人都向你致敬,问候,叫好,喝彩,倒没准由于自信和大意,听不进你不乐意听的话,而船翻人亡。这岂是王允一个人的悲剧?
[点评6]你已杀掉一个父亲了,还怕再杀一个?
[点评7]看来他确实是个昏昏蒙蒙得相当可以的人,或许这是吕布让读者觉得可爱可恨之处。
[点评8]李肃,本是一个小人,自然也就理所应当去扮演这个小人角色了。
[点评9]“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拉下马以后呢,当然是他当皇帝了。所以,当皇帝是中国造反者最憧憬的美梦,也是最大的诱饵。始皇帝出巡,刘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也。”做皇帝梦者多,可皇帝只有一个,于是,下一个节目,就是厮杀,不是他杀人,就是人杀他。董卓到中土,废了一个皇帝,立了一个皇帝,虽杀人无数,但未敢为帝,现在,李肃一说,皇帝要禅位于他,于是,欣然前往,结果,此人最后还是死在皇帝梦上。
[点评10]在中国文化传统里面,儒释道三教的精神是互相渗透着的。因为中国人属多神论者,能够把各式各样的教义混合起来接受,所以神鬼迷信,上苍崇拜,因果报应,宿命天定,都可以在中国人脑子里面找到地盘。征兆,便是这荦荦大端中的一个具体而微的表现,甚至是一门学问,正而八经地在史书里一笔笔记下来。人,一旦不能掌握自己命运时,就特别容易迷信,以为征兆寓有某种先知性,而深信不疑。这也不奇怪,在数千年不是高压统治,便是灾难频仍的历史中,或连坐,或斩首,或瘐毙,或饿死,无时不在岌岌可危的状态下。于是从种种征兆的显示中寻找心理平衡的安慰,听天由命,苟且偷安,刀搁在脖子上,也不再挣扎奋斗,便成了旧时大多数老百姓最典型的可怜心态。
[点评11]董卓最大的罪行,莫过于迁都长安,对王城洛阳那骇人听闻的焦土政策、三光政策,其报复的疯狂性,令人发指。等到孙坚进军洛阳时,“遥望火焰冲天,黑烟铺地,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连曹操也为之感伤不已:“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这个报复狂董卓,终于恶贯满盈。“暴卓尸于市。卓素肥,膏流浸地,草为之丹。守尸吏暝以为大炷,置卓脐中以为灯,光明达旦,如是积日。”匹夫董卓,他是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作恶必自毙的结果的。因此,凡走极端到伤天害理程度者,最好摸摸自己的肚脐,是不是将来会有点天灯的可能?
[点评12]蔡邕的悲剧是他自已造成的,“卓之始执国柄,亟于名而借贤者以动天下,盖汲汲焉”。王夫之也不相信这位大文人竟看不穿董卓。“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宦官之怨积深,而快志于一朝,髡钳之危辱深,而图安于晚岁”的蔡邕,没想到因其知遇之恩,而一往情深,也就忍不住要感喟系之的原因。凡文人,感情丰富而脆弱,易于冲动而失控,图一时之快而不计后果,到后悔来不及时才想到煞车。但碰上不通权变的王允,文学家遂输于政治家了。
[点评13]这便是蔡邕身上那种文人的软弱了,既有胆量跨出第一步,就该直往无前,一丝不悔。文人在雪亮的大刀片子底下,常常是魂先吓走一半,两腿立刻筛糠,当初的一点勇气早飞到爪哇国去了。接着又为苟全性命,跪下来苦苦哀求,如蒙开恩,从此保证歌功颂德,山呼万岁。可惜一些短见的政治家,政治近视,出于对文化人的疑惧,常用极端手段,王允也愚不可及地干这种事,脸未阔就变,此人可笑。
[点评14]文人收拾文人,有时候更心毒手辣些。
[点评15]这可是比王允高明百倍的谋士。王允费尽心机,才消灭了一个董卓,贾诩三五句话,便生出四个董卓式的虎狼,于是,长安、洛阳又陷入一片兵燹之中。东汉始毁于黄巾,再毁于董卓,彻底毁于“四条汉子”之手。贾诩之罪,陈寿《三国志》不置一词,史官之慎,慎过头了。
[点评16]吕布也有杀人灭口之意,李肃对他来讲,无论如何也是一个不愉快的存在。
[点评17]恶是一种社会痼疾,当恶成了整个社会的主导行为时,理智沦丧,道德堕落,文明毁灭,伦常败坏,于是,谁最野蛮,谁最歹毒,谁就最占上风。后董卓时代所造成的悲剧,便完全彻底摧垮了汉王朝。
[点评18]王允愚愦之至,为什么不保驾随吕布撤出长安?也省得以后两帝落荒逃难,流离失所。一个曾经如此有主意的人,大乱临前,却变得如此没主意。由此看,连环计的导演和主演,恐怕都是那位风情万种的美女吧?
[点评19]若说王允是个完人,估计没人会赞同,但看他最后在青琐门外,对吕布所讲的遗言,他这一辈子为社稷、为国家、为朝廷,尽心尽力,忠诚不二,生如此。至此死之当头,也如此,“若蒙社稷之灵,上安国家,吾之愿也。如其不获,则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临难苟免,吾不忍也。怒力谢关东诸公,勤以国家为念。”《后汉书》所载的这番话,说明他之无我,他之为国,他承担他之失误之责,此刻,只能以一死来剖白其赤胆忠心,这种人格上的完整,也就不好再求全责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