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介乎文与字之间的诗意或失意

纸上喂马,心上喂鹿 作者:李初初 著


介乎文与字之间的诗意或失意

我用十分粗大的手指绣花。

自己的习惯——每次新书面世以后,才会动笔开始准备另一本书。从序言开始。过去的四本书,我都在直面自己与西藏,都在写旅行;而这一本,我暂时放下了那个让我终日沉湎其中的藏地,收集与书写了一些随性及个人认为诗意的东西。这些内容仍可归结为旅行,只不过是心的旅行罢了。有人说,“最好的旅行分为两种,一种是记忆,一种是想象”,可见我们都有一座属于记忆和想象力的城池,时间的手触摸不到它,岁月不能加以改变,只有到死去的时候,它才会随之消失。我们终其一生的旅行,其实都不过是一场围绕自己内心的漂移。

只是,诗意嘛,在这个诗意崎岖稀缺的年代,文字的力量已如花蕊般紧拢,它锁闭、迟缓,层层包被,所以,理解为“失意”也成。

年轻时,我们总以为自己拥有足够的才华去驾驭青春的飞扬与不羁,却又总没有足够的底气与谦和来维系坚持。算起来,大约是在十年前,我还在SOHO小报以“幸福牢笼”为名写博客的时候,曾答应过几个一起因写博客而熟识的朋友,将来要以他们的博客名来写一本书。慢慢地,微博、微信大行其道,大家都已不怎么写博客了,我的书也在不紧不慢地推进着,常落下“自己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的感慨。这本书一直都还没有完成。

2012年春节,大年初一,在台北桃园机场,终于见到了数年前名为“半夏飘蓝”的半夏。此时的她已是颇有成就的新势力女性作家,已出版十多本小说,做过多部影视作品的编剧。我们在机场只见了大约五分钟时间,一如过去很多年所想象的样子,她消瘦、平静,洋溢着江南女孩子的气息。这次见面,我自然又回想起当年说过的写书的事,但也一直拖欠到2012年底,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快要来临时才开始动笔。

这是2011年11月11日11时的南迦巴瓦。我在“世纪光棍节”这天守候在色季拉山口上,南峰峰顶突如其来的一颗“爱心”云朵,仿佛飞鸟衔来献给女神的指环。我把这心形之爱,送给我爱的人,以及我亲爱的读者。

之前我从未想过,一个素未谋面的异性,如何会成为我最知心的朋友之一。这些年,我一直行走在远方的路上,不断折腾、纠缠,和这个世界进行情人般的争吵,误伤别人,或被人误伤;而她则隐藏心思,平静生活,像恋爱中的莴苣一样茁壮成长,拿蜂蜜来喂养自己和别人。总之,我的很多不快,便是在与她的交流中得以排解的。而快乐时,却又总是忘了与她一起分享。想来我是有些粗心大意的——或许,这就是朋友。

还是会时常回想那些以梦为马、用文字喂养自己的倥偬岁月,像蒿草充满露水和香气。像疏朗的菜畦,整齐划一,而又馥郁青葱。念着他(她)们的名字,比如半夏飘蓝、薄荷香水、香草米奇、海岸飘雪、沙菲日记、草纸小样、杜撰爱情、橡树果子、鱼为卿狂……一些好时光,便沿着倒淌的记忆又回来了,让人产生些许迷幻与麻醉,仿佛时光未远,我们依旧年轻,而这便是我一直想要完成这本书的原因。所以这一本书,说起来应该是我已经“怀孕”多年的一座“火山”,却迟迟未能爆发。

原本这本书,最主要核心的一些文字,是我近十年不经意间留下来的一些片断,还有一些诗歌和短篇小说、随笔辑合而成。并不否认,这些文字一直都是我的至爱与珍藏,我想按照某种秩序,整理出来送给一个人。对于写一本书送给自己想送给的人这种事,其实于我已有着深深的恐惧。这是鉴于前几本书的经历而言。这或许不是文字的悲哀,而仅仅只是我个人的悲哀罢了。我本不应过分强调。

在西藏的长期生活经历,弥足珍贵。当然在这里,在烈日、阳光、风雪、沙尘还有强烈的紫外线的作用下,对于已从青春中抽身而出渐渐沧桑的我来说,衰老似乎成了一件更加可能的事情。而那些本应枝繁叶茂的青春,却似乎从未发生。这是让我深深陷入悲恸的最根本的原因。

所以,这本书包含着我对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良苦用心。

但即便如此,我所讲述的故事并不单单只是我个人的故事,我所追逐的爱情也不单单只是我个人的爱情,甚至,我写下的文字也不单单是我个人的文字。对于这本书,我希望它们不只是一首诗的抒情、一习小说的渲染,也不是一篇杂文的记叙。我时常对文字不同体裁间的界定意识模糊,下手放肆,有时诗像散文、散文像诗,有时小说不像小说。但没关系,因为很多时候,语言重在它的自身,而非组织形式。不假思索地让文字沿着自己的情绪延展,是我一贯的风格,始终如此。

有朋友对我说,你说过世界是一条倒淌的河流,那你就是在沿着字词顺流而下。也有朋友说,初初,你说的所有的都像是台词,前生没说完的,这辈子你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还有一次,看到一个颇有文字才华的朋友说,三千宠爱与秋扇见捐,这云泥之别的折腾并没有损害文字,白纸黑字,素颜缁衣,依旧有着围棋般黑白分明的清朗与玄机,宠辱不惊,这是冷静的对峙,需要上乘功力。

可见大家对语言的要求确实太高了,像是一件高不可攀的事。

一直以来,我形容自己写字就像是在用十分粗大的手指绣花,明知姿势笨拙,却敢于迈开步伐。其实文字于我来说便是一种蛊惑,以至于我钟情于它、痴迷于它,迷离而又彷徨。很长时间里,我都在重复做着这样一件事。它无关技艺,无关风月,只关乎自己的疼痒。所以,你看,在这个诗意已经逐渐崎岖稀缺的年代,我还是奢望在自己的语言中,呈现那种超出日常经验的世界,这是一件多么让自己倍感受宠若惊的事。

年轻时的书写总是伴随着青春的冲动与精神的冒险,惴惴不安。我们乐意竭尽全力用文字表达自己、侍奉别人,甘愿耗费自己的精力、时间和心血,就像穷尽一生地爱上某个姑娘。于是,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横冲直撞,无遮无拦,自然而然,把自己都给感动了。结果却适得其反。年轻时,我们爱上的也许不是对方,只是爱情本身而已。我们书写的也不是文字,而仅是自己。我们总是冲动、冒险,冲动冒险到别人对我们、我们对别人的种种情深意重,到了最后,直到走离很远的时候才会有所领悟。

像我这类钟情于文字而又颇为自恋、高傲的人,大抵会与文字相伴一辈子。放下惦念,才是文字要疏导的本质。

因此这本书,没有什么目的,不问动机;没有扯闲片、说道理、讲故事、抖机灵、展智慧,有的只是文字本身。我只是尽可能尝试,像是自说自话,像是一场清谈。尝试像在落雪的天气高烧不退,病中发出绯红的呓语;尝试就着寒冬的炉火或者灰烬,我们延续故事温暖的尾句;尝试阳光和泪眼,不过是指向春天的枝梢上,想放走的一群鱼苗和光明;尝试梵呗轻吟,文字零落成孤零零的白雪,匍匐在古旧的庙门前等待阳光前来消融;尝试在菩萨低眉的慈悲和眸子里,密集的心事像酥油灯盏一样次第盛放;尝试在远古的阵阵松涛里,化身为千年琥珀,从而深入到你的心里去。

所以这些字,原本是写给我自己的,也是写给你们的;原本是写给你们读的,也是写给我自己读的——并无非此即彼的不同。

奔波在青藏高原和北京之间,某次在拉萨,在吃过晚饭走回客栈的路上,黄昏时薄薄的夕阳,像金粉一样镀在了街道两旁的建筑上,灿灿的,晃眼。街景如摆在面前的一幅精彩明朗的油画。但在楼顶处飘摇的风马旗,和从街道两旁伸出的凌乱电缆电线,像一些没有规则的树枝和叶片,不时从画面的主体中无情穿过,再加上高大建筑在地面投射的巨大阴影,给这幅黄昏日落的艺术照添了乱。但建筑物上黄金般壮丽饱和的色度,与暗淡无光的纷杂阴影相映衬,对比强烈,如同戏剧舞台上冲突的一幕,产生的是一种让人黯然断魂的心疼。我对这样的风景一时高兴不起来,最后闷闷不乐地走回。

这时,一句天籁般的回声从脑海里浮现了:现实没有太多可令人激动的,因此有文字是一种幸运。这是一位远在内地的朋友说的。有一种力量仿佛古老的铜钟发出的声音,迅速穿透我的脊背与肢体,令我的血管不由自主震颤;仿佛大昭寺前酥油灯房里那一排排闪亮而生生不息的油灯,你可以尝试着去感受它的灼热;像走在尼泊尔加德满都或是帕坦、巴德冈这样的古城,背后永远巍然屹立着一座佛塔,佛塔上有一双巨大的天眼,它要洞穿我的灵魂与肉身;像我悲哀有时,而又不愿自己的悲哀被外人轻易遇见;像我欣喜之际,却又无法与人一一分享……

像电影《阿甘正传》中那根徐徐下落的羽毛,有时我想变成那样一根羽毛,从一个地方回到另一个也许是最初的地方去。这时我的书写从顺流而下变成了逆流而上。我在黑黢黢的河边走着,眼望着暗淡的水波,细小的心思不过是其中一朵随便泛起而又随时破灭的水花。

不管怎样,心中一直有条河,还算不错。

于我而言,文字依旧是蜿蜒在我体内的血脉与旋律,可能并不一定会被外人所理解,但生命的琴弦一定会鸣起它自有的节奏。尽管不同人要为文字赋予不同的使命、要求,可我愿意它始终都只与柔情、仁慈相伴。当我在翩跹的时光里写下对文字的敬仰、对内心力量的珍视、对细微事物的怀念、对年轻的战栗与感动,以及对罹患漂泊宿命的灵魂的宽容与慰藉,我感受到了它的蛊惑及自命不凡。

现在,置身语言的战栗之中,我希望自己以不变的姿态来迎接时间、爱情与命运的奔跑。对我来说,只有文字才有可能比它们跑得更远,因此,我借助文字来编织时光那永不凋零的旋律与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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