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长篇小说:小区

大象席地而坐 作者:胡迁 著


长篇小说:小区

背乌龟的男人

2004

我对十二岁那年的记忆总是不可控地惶恐,不是因为这又过去了很久,发生过的一切可以成为封存的东西,这是个矫饰的说法。我花费了很多年探索向外的通道,但绳索一般的莫名事物总是将我拖拽回来。在这巨大的如黑洞般的世界里,我不知道绳索的另一端拴绑在这洞窟的哪一部分,去探索那个源头便会远离洞口,而洞口微弱又时时刻刻都在消散的光令人恐惧。我仅有的一次接近那种真实的存在,是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中,下沉中我睁开眼睛,被冰冷包裹,数不清的细碎事物凝固于此,所有方向都朝着无尽的黑暗。

在母亲离开这个家庭以前,我有过一段正常的生活,住在我楼上的邻居——别人都叫他二狗,那时他四十几岁,还没有变成一摊肉饼,洪亮叔也有一把火烧光他自己的家。后来母亲走了,一年后那个背乌龟的男人来到我父亲开的家庭旅馆里住了一周,然后有一天清晨,楼群像是被一种灰烬熔化了一般,并飘着一股煮肉的味道。二狗跟在那个背乌龟的男人身后,他的邻居洪亮看到了他,以为他要去湖边,那正是去往湖边的方向。那天二狗的头发打了蜡,那发蜡让他的头发像刚磨好的菜刀一样。洪亮说见到那发蜡他微微感到奇怪。二狗跟他打了招呼。

二狗跟在背乌龟的男人身后大约六七米的距离,沉重的包裹把中年男人的腰坠得像虾米一般,二狗跟他走得一样不快不慢,在清冷得快要融化的小区里,还有其他人也看到了二狗,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阳台上日复一日地消磨着自己,开着半边窗户,看着楼底下走过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像往常一样,混混沌沌得像开始和结束一样,就差去死了。”洪亮叔告诉我。

二狗那天穿的条纹衬衫还带着霉味,他从床头柜里翻找了半天,后来桌上的茶缸子掉在地上,他也没有去管。他从床底下的纸盒里找到那个边沿带着锈迹的铁盒子,里面是发蜡,几乎在打开铁盒的瞬间就好像生出许多毛茸茸的东西。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在二狗枯萎的手指间一搓就不见了,只剩下油亮。二狗看着自己的手指,像街边吃剩的沾着油水的大梁骨。后来在他出门的时候,还蹭到了门边石灰墙上深绿色的霉斑。然后他走到家庭旅馆前,找了两块砖头立起来放在一起,坐在上面。这时我父亲在旅馆前台看到了他,我父亲厌恶这个邻居,以为他是来装可怜的。我父亲去厨房煮了碗面,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吃了起来,他还不时地看看二狗,二狗仍然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那,也许他连根完整的烟都没得抽。这时我父亲还在怀疑二狗是不是来找他的,有一瞬间他觉得二狗的可怜真的触动了他,然后父亲扭头去洗碗,洗碗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想了。

背乌龟的男人把房间钥匙留在前台,他低着头,稳重地踏下一个台阶,出了大门。二狗站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眼角旁的肉干瘪得如同橘子,事实上他一点也不饿,但看起来却好像要虚脱的样子。二狗跟在背乌龟的男人身后,谁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清楚这件事,后来也无从知道。当我问起来的时候,二狗的女儿裘子怡说谁会想要关注那个卖乌龟的,他是否知道二狗跟在他身后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这个社会缺的是劳动力,不论那个背乌龟的男人还是二狗,都跟劳动力没有一丝关系。

等我的父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他在衣服口袋那里擦了擦沾水的手,四十几年来他一直这么做,洗完手之后在衣服口袋那里擦一下手背和手心。前台留着一把钥匙,父亲把钥匙穿进腰上的绳子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往门口看去,而那里只剩下两块立着的青砖头。与此同时,裘子怡端着粥和馒头,来到二狗同他妻子吵架后才住的棚子里,虽然那个棚子很快便被拆掉了。二狗的妻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床头柜下歪倒的茶缸子,细碎的廉价茶叶从杯口一直铺到地面上。不论是我父亲还是裘子怡,在那恍惚的一瞬间,都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感,而那莫名的失落感将会从此缠绕他们,以至于当我父亲把青砖踢回墙根,裘子怡用报纸擦着腐烂的水泥地板时,他们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反而觉得好像是在弥补什么。

洪亮叔在游乐场工作,他亲眼见过在这个挨着火车站的游乐场里,人贩子是如何给小孩下药的。

“也许他爸妈坐在摩天轮上就看到了,我在搬一个瘪了的垃圾桶,那个小男孩大概八九岁的样子,被一个女人拉着,走路晃晃荡荡,不快不慢。后来摩天轮停了,那个爸爸跟条野狗一样朝那个女人离开的方向跑,鞋子还掉了一只。但是没有找到,他朝我们大吼大叫,骂人,后来我也骂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儿子自己跟着走的。迷药太可怕了,梦游大概就是那个样子。”洪亮叔想起二狗走丢的那天,楼间的那条路也许就一百五十米的样子,但二狗好像走了很久。那个走丢的男孩,像只蝴蝶一样摇晃着,沿着碰碰车的铁栅栏,松软的胳膊被前方的女人拉着,拉向另一个噩梦。

“喝醉了之后,你就会变成一只蝴蝶,他妈的一飞就不在这里了。”

洪亮叔酗酒,他住在二狗家隔壁,有一张宽大的红肿脸庞,喝酒之后就跟个红艳的灭火器一样。他短手短脚,又十分强壮,可手脚限制了他,感觉他有无穷的力量却无处使。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父母就给他找了份游乐场的工作,又在游乐场附近的小区里买了套房子,主要是为了照顾他姐姐,一个疯了的女人。洪亮叔搬到小区时已经在游乐场工作了八九年,他在那里收门票,有时叫工人来修理坏了的器械。他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岁,叫了游乐场的工人来给他装修房子,房子只装修了一半,因为有一次洪亮叔喝了酒,回来后看到自己的家,大声咆哮:“你们把我的房子搞成什么样了!”

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二狗跟着一个陌生人不知道去了哪。我知道这件事时,二狗已经走失了一个星期,当我回到小区,楼群里还弥漫着那股煮肉的味道。母亲告诉了我,父亲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跟二狗有我们所不知的秘密。当母亲提起那个早上父亲吃面还看到过的二狗时,父亲就把头瞥向一边,好像对此漠不关心的样子。

后来,当洪亮叔在小区找的女人在怀孕时跟着另一个男人消失后,他烧了自己的家,然后不知所终,留下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姐姐。

我走到七号楼的后面,墙角还堆着潮湿溃烂的蜂窝煤,我来到那个棚子的门口。房顶上还飘着一个鱼形的破风筝,木门上挂着锁。我在记忆里搜寻着所有有关这里的印象,想起曾经在洪亮叔家中,他在一旁揉着太阳穴,肿胀的腿旁边有一根拐杖,他的女人脸色红润,腹部隆起,双手撑在椅子旁边像一个软体动物。那时我脑海里却响起母亲的话,她说:“这里已经坏得流了脓。”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所说的这里,不是一栋房子,而是即将有一个新生命,从另一个世界,从这丑陋的生活里破土而出。我重新打量着这里,水泥的墙面不太平整,雨水印在上面如同花花绿绿的肠子。我靠近窗户,里面昏暗无比,充斥着腐朽气息的浓重颜色。而二狗一个月后就回来了。

在我成年之后,仍旧无法忘记这一切,于是我开始寻找那个背乌龟的男人。

人头

1996.10.13

从楼顶看下去,整个小区如同一片混沌的沼泽,裹挟着雾的颜色,每栋建筑从五楼即开始有乌云般的暗淡色调。楼体覆一层碳色,连接着油烟机排烟管道的窗口下,结痂的油脂向下流淌,凝结出钟乳岩洞墙壁的形状。而傍晚,窗户里统一燃起四十瓦灯泡,在永远也望不到穹顶的天空中,油烟气带着浓郁的饥饿感向上贴到更灰暗的云层底面。

黄枪知道赵湘是通过街口搓麻将的两张桌子。只要天气不是冷得冰手,这些老太太和妇人便会来到街口,坐在两张腐朽的木桌旁。她们议论起赵湘的语气没有善意,这是一个大约十几年前因被丈夫抛弃而疯掉的女人。

赵湘生一对凤眼,皮肤白,白得像月亮。她终日藏匿于二楼的屋子里,深夜时,她带着剪好的报纸,贴满整个三单元楼道的墙壁。

那天晚上十点,有晚归的人叫黄枪开车棚存车,车棚里的灯泡亮了,等人走后,黄枪在门口抽烟。天黑了,棚里探出来的光能照亮一小片地面。车棚有窗,镂空的,水泥拼成个兰花形状嵌进去,光从里面漏出。人影大约在黄枪十米远处,窗光照亮一双鞋子,藏青小布鞋。黄枪不清楚是谁。严打期间,除了武警谁也不敢上街,因为武警身上贴着两个夜光的绿幽幽大字:严打。

女人走过来,窗光继而点着了她的上半身。她朝黄枪看,黄枪心里慌张了。女人定定地看了黄枪好一会儿。

你的脸怎么是黑的?

我长得吓人,用布遮了。黄枪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时屋里的小峰好像醒了。爸,跟谁说话呢?

女人又目光凝滞地看着黄枪的屋子。

黄枪抬眼观察她,这个女人清瘦得像张纸,皮肤姜黄,窗光下如同一根燃烧的蜡烛。他觉得这个住在三单元的女人晚上是真的疯,他慌张,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女人看起来还算温和。

回家吧,晚上有严打。

女人小步走了,她悠悠然好像路过一条满是菊花石子的小路。她又从阴影里回头。黄枪一阵毛骨悚然。

没事,我跑得快。

黄枪似乎听到好多重叠在一起的脚步声,破碎的路面像是张鼓面。果然跑得很快,他想。

九十年代绝少死于非命的人,以前在街头巷尾时有发生,后来有了严打。严打的学名是,严厉打击各种违法乱纪。负责严打的是特种兵和武警,他们有良好的装备和强健的体格。严打期间,违法乱纪的人会有两个结果,被打死在街头,或者关进号子里,关的期限最少五年,只有加刑没有减刑。在街口打架要在号子里蹲个小学毕业的年限,这令所有人非常恐惧,因此就收敛了很多。严打催生了一种报复手段,许多心狠手辣的女人揭发自己恋爱的对象,这批男人因为一点小过失就带着对世界的仇恨进了牢房,在许多年的消耗里被磨灭了仇恨,心态平和的他们在出狱时,会看到这些心狠手辣的女人牵着已经读小学的小孩,携她幸福的家庭招摇过市,然后她们会非常愧疚地说,当初是我年幼无知。

严打期间,七号楼有个老爷子会功夫,使春秋大刀,他儿子就因为被一个女人揭发而有了牢狱之灾。老头心胸广,都怪罪在严打上,于是手腕捆了白绷带,提着春秋大刀上了街。他在街口挥舞着大刀,可是街上没有一个人。老人盘腿端坐十字路口,等待人生最后的械斗,但一天天过去了,既没有人跟他械斗,也没有武警和特种兵浩浩荡荡地赶来。老人端坐路中,在寒冷的秋风里,在他疲惫地再也举不动春秋大刀时,一个好心的警察安慰他,回家吧,我们不打老年人。老人在社会对他的关怀中独自回家,春秋大刀的刀锋插入水泥路面有二十公分。

老人从此再也没见过他的儿子。在所有有相同遭遇的男人从牢中释放回来的时候,那些心狠手辣的女人认为该去表达她们的歉意。这些她牵着已经读小学的小孩,携幸福的家庭来到老爷子面前,非常愧疚地说,当初是我年幼无知。

傍晚的天空渗出一丝潮晕般的红色,每天只有这个时候才能从乌云满布的天空中看到颜色。再次下雨的时候,又全部灰茫茫了。黄枪和他的养子小峰站在车棚大门前朝三单元看着。二楼开了灯,人影攒动,是赵湘家。

一辆警用侉子(注:三轮摩托)开过来,在车棚大门前熄了火。高瘦的男人从车上跨下,朝父子俩的背影走来。

听到声音的黄枪转过身子,朝男人点了点头,打开车棚的门,男人把侉子推进去。黄枪顺手从门旁的一角拉了灯线,车棚里亮起一排昏暗的灯泡。

开侉子的叫嫚哥,高瘦,眉弓清晰,还带着几年前大学毕业时的稚气。毕业后分配到小区派出所当片警,做了几年,嫚哥自从能把侉子开回家就不再骑自行车,一个侉子占两个摩托车车位,他便跟黄枪比较熟络。

今天下班很早。

我是提前回来的。

嫚哥从警服里掏出大鸡烟,递一根给黄枪,黄枪接过来,烟嘴塞进面罩下的小孔里。

嫚哥抽了两口,盯着二楼的窗户。

赵湘死了。嫚哥说。

在家里?黄枪问。面罩下面冒出他呼出的烟雾,向上飘动。

嫚哥只是看着那个阳台,赵湘住在二楼。

三楼的二狗家阳台上,一个倾斜的木质模特下垂着身子。黄枪走了几步,站在楼口,向楼后望去,拐角处露出苍白的救护车,几个小区的邻居静默地站立着。佝偻的李二士像只猴子。一种如积压灰尘般的压抑感弥散在周遭。

小峰显得很兴奋,溜到两人中间。爸,是谁杀的?

嫚哥看向小峰,用手抚了把小峰的脑袋。他熄了烟,就走了。

他听了我的话,肯定会查你。小峰说。

黄枪看着安静的人群,车走后,人群渐渐散去,这时他的手被水滴砸到,面罩上也有了滴答声,他抬起头,下起了雨。他看到从楼房上的窗口处钻出许多脑袋。那是在街口打麻将的老太太们,她们捋着头发,面孔模糊。

黄枪走到街口。李二士尖削的颧骨向上拥簇,鱼尾纹铺张开一张略带委屈的脸。他靠近李二士。

怎么样了?

李二士只是看了他一眼。

夜晚,黄枪去了三单元,来到赵湘家门口。门上已经贴了封条。楼道里又潮又湿,混合着臭味。他站在楼道,透过门,好像看到一具躺在地上的女尸,藏青的小布鞋上已经没有光,胸口竖刀,刀柄上还有些许泥垢。墙壁上有大片水草般的血,又如同摔死在地上的老鼠遗留下来的污迹。旧房子都是水泥地板,上面有裂缝,血水就顺着这些细纹向四面八方缓缓地流淌,向更深的地方下渗,又干涸成一个巨大的伤口贴在地面上。

小区里有七八座楼排成一列,楼有正面背面,正面的大道里通常是一排平房车棚,背面是楼宇的单元入口。我把有车棚的一面称为正面,是因为我家在一楼,一楼的院子会开一个大门,除了一楼的住户,其他楼层只能从背面的单元入口进入。

我的童年一直弥漫着一股股淤泥的味道,从紧贴小区东面的那条腌臜的护城河到所有楼宇的背面,下水道终年堵塞而污水横流的背面,那股淤泥的味道带着一种既青又绿的黑色从天上遮盖到地面,走在其中,好像浑身的毛孔都被其浸透。从家里后门出来,出了单元口,就是两个下水道井盖,这里的水泥井盖通常都盖不平,或碎裂一角,泡烂掉的卫生纸和其他秽物从里面流淌出来,漫延到整个街道。这层污水终年如同一个浅浅的湖,地面与其生为一体,在仅有的两次治理中,下水道系统通畅了一个月,在那一个月,没有污水覆盖的地面带着无数细小的褶皱和干裂的黏稠物痕迹,如同被烧灼的皮肤。

常年阴雨的小区穿过一条护城河,据说河底潜藏着一条巨龙,眼睛有自行车轮胎那么大,身上的鳞片结实,且通体发亮,它白天沉在淤泥里,夜晚出来活动。但这个据说很快就被推翻,理性的小区人民认为,这条河是人工开凿,没有天然的精气,河水浅,没有藏神兽的样貌。另外,河东人由于不通自来水,常在河水里洗衣服,于是河西人就往河里倾倒屎尿,后来河东人就不在河水中洗衣服,这是人性阴暗挤兑灵兽的证明。

理性的小区人民还认为,造这种谣的人在中世纪的欧洲是要被执行绞刑的。可惜传说还在萌发阶段就被批斗,说自己看到巨龙的小孩,受到邻里的指责,被挂到树上供人瞻仰。撒谎者三次就基本毙命,不是因为撒谎,而是因为撒谎的人少。

在这个不具备美感的小区里,每座楼宇后面都有一排不通畅的下水道口,每个单元正对一口,源源不停地涌动着粪水,催生出了一片汪洋湿地。

在七号楼正面,是细长的瓦房车棚,居民代步工具基本是自行车或摩托车,共享集体车棚。车棚里分成两排,一排自行车,一排摩托车。车棚东段分割出一个小房子,供人居住。看自行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黄枪,而我每次想到要直呼其名都觉得极不合适,但同龄人又没有人称他黄叔。

这间破屋子像城市所有的破屋子一样,终日滚进一股小便的味道,人们成双结对地在各个墙角随地小便,每个人都可以用尿滋出一幅山水画。

我还记得那个神话覆灭的夜晚,想要给不具美感的小区缔造一个传说的黄枪儿子——小峰——高举着一个像龟壳的东西,大声嘶吼:龙鳞!

在一堆篝火的映照下,居民们各个脸红脖子粗,极力地要打压这个佝偻的少年。他们高声呐喊:龟壳!我从人群的夹缝里看到黄枪尴尬地立在那,又似乎听到小区里比我年纪稍大的愚蠢青少年喊着“龟头”的字眼。

先承认是龟壳,私下里你可以当作龙鳞。黄枪安抚自己的儿子说。

小峰愤怒地扫了一眼黄枪,黄枪脸上一阵惭愧。

小峰细弱的小胳膊乏力地颤抖着,龟壳仍高举头顶,换作我,龟壳也许早已摔到地上。他声嘶力竭:龙鳞!

伴随着居民整齐统一的讨伐声,我看到惭愧的黄枪把儿子捆上了树,他的眼睛在火光里闪烁了一下。也许连小峰也没看到黄枪面罩后面流下的眼泪。那是坚信不是龟壳的眼泪。

十几年前就丧失信仰的小区,不会允许一条浸泡在自己屎尿里的龙存在。

那天中午我穿着父亲的拖鞋,骑着一辆奇丑无比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我每日都祈祷它被偷走,它看起来比废铁还要丑,只是有个形状,它一直到躯干即将断掉都硬朗地活在我的生活里。其实我完全可以不骑,然而在虚荣心和懒惰的斗争中,基本上都是懒惰控制了行为。

自行车从家中的院子里被推出来,在门框那咯噔一下,抖落些许红锈,这一个震动使得从院门到商铺的路上,都留下一条浅浅的淡红色痕迹,风一吹就变得更淡,斜斜地晕染开。

这条线是带着美感的,只是我在面条店遇到了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她们看我的第一眼,就注视着我那斑驳的大拖鞋还有那条长长的红色锈迹。之后的几年我每次回忆起那天中午都在想这件事。等我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不会细致到那个层次时,也逃脱了伴随我整个童年的那份混合着大粪味道的羞耻感。

你干吗去?裘子怡的好朋友说。

原本打算在这个小卖铺购物的我愣了一下,掉转车头。

买面条。我说。

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爽朗地笑了,尽管我知道裘子怡笑起来像个水果,我的脸还是嗖一下就红了,爆竹一样。我困扰的是,究竟是那双大拖鞋还是红色锈迹,让她们突然爆发出那么爽朗的笑声。

我骑着车绕过小卖铺的门,打算去另一家,但我的自行车并没有停止抖落锈迹。我想在她们的眼中,那必定是一个浑身围绕着微妙臭气的人还有自他的破车轮胎底下延伸出的一条线。

我一路都在想为什么要去买面条,因为何铁在我家。

七号楼距离学校很近,走路只有五分钟路程,家远的如果中午需要午睡,就去家近的同学家里。我不喜欢招待人,原因是母亲在六岁时就跟人跑了,这当然不是我父亲陈江告诉我的,是小区的嘴告诉我的。

小区的嘴长在街口。只要我想知道什么事情,便会来到小区的嘴附近,在心里默默念着想知道的事情,等待一会儿,就可以聆听到答案。这张从街口一棵柳树旁生出的嘴,夜色里包裹着一层雾气。小区的嘴是两个麻将桌,一桌中年女人,一桌老太太。夏天的时候,洗牌的声音咀嚼不停,老太太纷纷敞开衣襟。

小区的嘴告诉我,时间可以模糊掉性别。

人头

如果找不到儿子,黄枪就锁上车棚的大门,挂一块牌子,写着:有急事,马上回。他会一路走到河边,小峰一定就站在河边,呆滞地朝河里望。

那天傍晚,嫚哥走后,小区响起了巨大的警笛声,警车和救护车朝七号楼背面驶去。

黄枪想锁门去看,又想到傍晚下班回家的人多,人们停不了车他肯定遭骂,就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向远处看。接着他看到三单元二楼有动静,里面的灯开了,他好奇地盯着二楼的阳台。

这时小峰从街口走过来。

今天河里有什么?黄枪说。

河里能有什么?

龙啊。

河里哪来的龙,你车棚里有葫芦娃吗?小峰一脸严肃。

那你每天站在河边干吗?

我在思考。

黄枪盯着二楼的窗户,他动了动头上的帽子,并抚平了脸上的面罩,此时每个楼层都开了灯,是要下楼看热闹了。

你在想什么?黄枪说。

小峰嘲讽地向远处看去。

我不知道。

警车路过街口时小峰冲了上去,跳上警车屁股的台阶,朝里看,后面一辆车鸣起了喇叭,小峰从一侧跳下来,又走到黄枪身边,小峰目送着警车驶出小区。

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一团白。

黄枪想,死人就该是那样吧。他觉得腮上有些痒,用手挠,面罩微微抖动。

当天夜里,黄枪照常在车棚门口多等了一会儿,三单元二楼黑洞洞的。

黄枪想严打期间究竟有谁敢杀人,还要杀一个半疯的人?他从一单元看到四单元。三单元三楼的二狗家阳台上,那个赤裸的模特,身体一半歪斜出来,弯曲的胳膊悬在空中。小区里的小孩常朝着模特扔泥巴,糊在模特的乳房上,泥巴龟裂后掉落下来,在模特身上留下一圈圈的泥印。

四单元的一楼住的是陈家父子,陈江和他儿子陈沉。陈江家里没有车,所以也不来存车,一楼的房子被陈江改成了家庭旅馆,终日有人进进出出。黄枪与陈江见了面也打声招呼,他知道陈江瞧不起他。陈江头梳得很油,身体微胖,腮上竖着贴着两块肉。黄枪觉得他说话也比较油滑,不油滑怎么开旅馆呢。其他的一楼住户还都是院子,以前陈江家也是院子,大门正对着车棚大约中间的位置。陈江的隔壁,就是三单元一楼,住着一对老夫妻,七八十岁,两人都姓王,他们家的院子里有一把春秋大刀。

小峰从屋里走出来,揉了揉眼睛,黄枪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小峰指着楼顶说,我知道你最近每天这个时候在干吗。

我自己都不知道。

小峰朝赵湘家一指,黄枪顺着小峰的手指望去,楼上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你在等。

黄枪不置可否地笑了。

你看,天黑了。

黄枪抬头看着天空。

不用看,我瞎指的。

黄枪又低下头来,看着儿子的脸。小峰长得眉清目秀,眉毛很淡,头发也稀少,颜色略浅。他再次看着小峰时,觉得自己有些愚蠢。

你也在瞎等。

说完,小峰转身走了,那扇颤巍巍的木门开合又关闭,传来清脆的声音。

黄枪朝赵湘出现的街头望去,一片昏暗,从车棚打出的光像几只伏在地上的蝴蝶。黄枪才意识到赵湘已经死了。他感到一阵沮丧。

但自己与赵湘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从鼓鼓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橡皮泥,自从上次捏了那棵树之后就没再动过,橡皮泥上印着裤子衣料的化纤纹路,细细密密。假如上次出现的是另一个女人,恐怕现在等的就是另一个女人。他抬头看楼顶,跟之前一样,虚空。

他突然被人从背后拧了一把,回头去看,手腕子疼痛,只在余光里瞥见两个人影。他想说话,刚开口,后背就被拳头一顶。

我锁下门。

背后没有动静。在迟疑中,黄枪没想挣脱,那股力量松懈了下来。他活动着手腕子,去关了车棚的大门,把钥匙给了小峰,小峰冷静地看着他。他带上房间的木门。

黄枪进了审讯室,他们什么也问不出来。之后他被关进一间水泥房里,头顶的灯光晃眼。他一直没有看到背后押送他的那两人长什么样。

牢房里躺着两个穿破工装裤的青年。两人没有动,躺下的时候已经占了房内大部分空间,现在虽然坐了起来,但空余的地方都在他们背后。黄枪就蹲下来,背贴着墙。

不一会,就响起了呼噜声。

到了早上,门开了,端进来一盆水,水微微浑浊。水盆在黄枪脚旁,洒出来一些沾湿了他的裤子。黄枪挤向门边。

一只脚跺到黄枪的手臂和腹部,黄枪感觉胳膊快被折断了,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

头发稍长的青年走过来,踢开黄枪的腿,端起脸盆就喝。喝完了,又递给平头的青年,两人喝完,盆底的水沉满了渣子。长发青年把盆放在墙角。

到了中午,水泥房里有了些温润气,黄枪站起来,手放在盆沿上,里面的渣子都沉淀了下来。长发青年按住脸盆。

你围块布干吗?

脸烧坏了。

黄枪想抱起脸盆,被长发青年压住。

他低头看着水,水底的渣滓蓄势待发地聚在一起。平头青年用脚勾了长发青年一下。长发青年皱着眉,胳膊一用力,水盆摇晃两下,渣滓又泛了起来。

黄枪闷头喝着,嗓子被划得痒,忍着咳嗽。

又是一夜。水盆里只剩下泥浆。

清晨,黄枪觉得有人在眼前喘气,他睁开眼,看到长发青年用手掀着自己的面罩。黄枪飞快地用手压住,长发青年被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骂了句,又移回去。

外面已经由断断续续的雨变成连绵的秋雨,入秋之后的雨期极长。

到了中午,又是一盆水,水里泡了三个馒头,膨胀得没了形状,好像一触就会散掉。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就坚持住。下午,长发青年忽然说道。

什么?黄枪说。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一定要坚持住——但其实没有任何可期待的,对吗长发青年靠在污迹斑斑的石灰墙上。黄枪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然后两个人被叫了出去,走到门口,长发青年又踹了黄枪一脚。房间里只剩下黄枪,他盯着墙角的便盆看,边沿是湿的,有些地方干了,留下圈圈水印。黄枪想起小峰,他此时最担心的,是车棚里的小峰。在小峰到了要读书年龄的时候,黄枪带着小峰去过校长办公室。那是小峰第一次进入市新村小学,校长没在。教务处主任认识黄枪,就绕过上学的问题,直接聊起关于车棚的事。

你接手车棚后,安全性很好,以前的那个老头不怎么行,半年丢两辆摩托车。

黄枪点了点头。因为面罩的缘故,他想要表达这种客套的笑容非常困难,他努力眯着眼,只是眼睛也在帽檐的阴影下。

我夫人也觉得很好,车子没被撒过气。你是把房顶给修了吧?

黄枪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以前一下雨车座就得脏,房顶当然修了好,修了好啊。

小峰目光呆滞地望着操场的煤渣路面。操场另一侧,正对着教学楼的位置是个私人工厂,工厂和教学楼中间隔着足球场和跑道。

修房顶也挺麻烦的吧,听居委会说是你自己弄的,可真辛苦你了啊,你来之后小区里可省事儿多了。

主任的手举起来,黄枪以为要落到他脑袋上拍两下,但主任推了推眼镜。

小峰拉了黄枪的手说,爸,走吧,他不管事。

主任脸色青了一下。

黄枪想打个圆场,但并不知道要说什么。

主任噘着嘴。

那我们先走了,添麻烦了。

又一个下午,黄枪带着小峰去学校找校长,这是小峰第二次来到市新村小学。黄枪在楼道口听到主任说话的声音,就带着小峰离开了。

黄枪和小峰最后一次来到市新村小学,终于见到了校长。校长英气勃发,鬓角有几丝白发,梳到耳后,是坚不可摧的质感。见到小峰后,他去摸小峰的脑袋,很热情,然后把一个小册子打开,推到黄枪面前。

册子上贴着一些小学生的一寸照片,下面添了注释。

像小峰这个情况的有很多,学校是很欢迎他们来上学的。

黄枪瞄到那些注释的最下面有一行数字,是择校费。

校长从抽屉里掏出一卷纸,撕下一截,擦了鼻涕,走到门边找簸箕。

想读吗?黄枪问小峰。

小峰眨巴着眼睛对校长说,你和主任教不教?

我们偶尔也教课,刘主任是代语文的。校长轻浮地笑起来。

小峰扭头走到办公室门口。黄枪指着那行数字看着校长,这个借读费,能不能慢慢补?

校长又打开抽屉撕纸。父子俩离开了办公室。

出了校门,小峰带着黄枪走到河边。学校就在河边上,护城河有花岗石的堤坝,在地面之上加固了大约一米高。父子俩向河对岸望去,石头间的缝隙里生出狗尾巴草。

我可以教你识字。黄枪说。

小峰盯着河水,水流碰撞石砌的岸,回转成一些小浪。

他们为什么总要说一些蠢话。小峰看着河面说。

脸盆里还是只有沼泽般的水浆,黄枪盯着水面上一只挣扎的苍蝇,脑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我跑得快。

黄枪想,能有多快呢。如果在这么一个水泥房里,能跑多快。他饿得有些虚脱,手背放在水泥地板上也觉不出凉了。

黄枪被叫出去的时候,几乎是被架着的。他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嫚哥。黄枪终于可以坐在木板凳上了,他觉得屁股一暖。水泥是怎么坐也坐不暖的,地面吸收着热量,直到坐着的人跟水泥一样冰冷。

中年警察给自己点了根烟,问黄枪,抽吗?

黄枪胃里紧绷着,但还是想抽,就点点头。他迟疑着从桌上取了火,点了。

中年警察和黄枪静坐着,烟丝灼烧的声音被放大。

我不太明白。

中年警察玩弄着香烟盒,又慢悠悠地吸了两口烟。

你那片死了个人,认识吗?

不认识。

中年警察笑着。那一会儿就能走了。

另一人盯着桌子,看也没看黄枪。

出了警局,黄枪感到身体像潮湿的蜂窝煤,软塌塌的,随时都会溃散掉。在门口,嫚哥走过来,黄枪抬起头看他。嫚哥有些难堪,凑到黄枪耳边。

黄叔,你也知道,其实是谁不要紧。现在是有嫌疑犯了,不然不会放你出来。

黄枪嘶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

回到车棚,黄枪看到李二士正在给小峰做饭。黄枪纳闷李二士为什么会这么好心。见了黄枪,李二士迎上去。他额头宽大,眼窝深,像只猴子。他住在楼头的一个单元。

李二士的热情让黄枪感到困惑,平时他就像个视察的小干部一样在小区走来走去。黄枪端起碗吃起来。李二士晃着身子走了。

这几天都是李叔给你做的饭?

小峰嗯了声。

我被调查了。

除了做饭,李二士还总问你最近干吗了。

回到家,陈江给我们两个煮了面,那是我同何铁最后一次正常的说话,还有陈江。

何铁是个土包子,他家在护城河河东。以前河东不算市区,后来修了几座桥,这几座桥针线一般把河东河西给缝合了起来,使河东的土包子们可以侵入河西。河东的人野,在整个城里都出名,他们那原来是萝卜地,从河里挖淤泥铺到土地上,一大片黑乎乎的泥地,上面种白萝卜和白藕,但白萝卜更出名。几年前,可以站在河西看到河东的土包子们,他们每个人手持一根巨大的白萝卜,有雨伞那么大,然后就一边啃一边朝护城河里吐皮。以前护城河还是清水,水里有鱼,河东的小孩当然不是想喂鱼,他们只是想有一条肌肉发达的舌头,能把萝卜上所有的皮都吐到我们这边人的脸上。

土包子。

望着这群土包子,河西的人说。

对,土包子。

然后有人附和。

这个心理是很匪夷所思的,这种对话令人觉得太虚弱。

面对如此巨大的萝卜,河西的人似乎没有什么话语权,除了冬瓜南瓜,他们再也找不到能在体积上压过河东人的蔬菜瓜果。曾经有河西人在河边上啃冬瓜,后来他体力不支,就掉进河里了。

我母亲就是在桥刚连接河东西的时候跑的。她有女人的丰腴,这是小区的嘴所说。一个丰腴的女人穿着橘红色衣服,而丰腴是连此时的裘子怡都没有的东西,裘子怡看起来是剔透。也许在清晨,我母亲用手扶着新修的桥梁栏杆,水泥的味道还没有散尽,水泥那么硬,而她那么软,比桥下的河水还要软。

我想去河东边刮个头。

这是母亲临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河东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的母亲,那个小孩吃萝卜、大人种萝卜的地方,稍不留神,瓦房的家里就会从糠萝卜里生出厚实的一层霉菌。而母亲从桥上走过去,空气寒冷,她的柔软似乎使所有萝卜都有了弹性。其实在桥没通之前,河东人就已经转业了,他们购买了加工萝卜的机器,更重要的是,他们把那一层营养丰富的淤泥又都拉回河里,建了工厂。

你们不知道,河东人在那时早已扔掉了萝卜,奔向了现代化工业时代。小区的老太太们说。

母亲的走失,让我有了自卑感。自卑感首先是身体上感到缺失,我感到身体被挖出一个不断生长的洞。之后,陈江用木板把家里分割成一个个小隔断,三合板垫板砖,窗帘布盖了床单,开起了家庭旅馆。于是家里开始有五颜六色的人来来往往,我甚至在厕所里看到过鼻头冒着绿色的人,他说一条藤蔓生长于他的大脑,他时刻都好像腾云驾雾般清醒。腾云驾雾会清醒吗?幼年的我每日都在感叹关于缺乏的事情,如果能像愚昧的河东人一样,人生只需要几根大萝卜就好了。河东人的生活里缺乏创造力。在之前的一天,上午课间时,何铁和他的河东伙伴们通常会堵在一个课桌间的走道里。我看着李明从那个过道里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走过去时,就想,他麻烦了。

肥胖的李明在冬天也会穿短裤。他脸上有几个红疙瘩,除此之外,都是一片乳白色。他想穿过何铁他们,猛子和冯涛伸出脚在李明雪白的小腿上擦了一下,两个黑灰色的鞋印就抹在上面了,李明低着头看了他们一眼,快步走出了教室。冯涛觉得很没劲,此时裘子怡正在给人发作业本。过了没两分钟,李明回来了,他的腿上全是水,已经洗得干干净净。

李明想要绕过他们,但猛子和冯涛跟上了李明,抬起脚,在李明的湿腿上轻轻盖了几个鞋印,鞋印迅速被滚下来的水珠破了形状,脏水流到李明的脚腕处。李明的脸涨得通红了。此时冯涛和何铁像两个蠢货一样看着裘子怡。这两个人的表情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它向我解释了什么是少年式的愚蠢。

李明又走出教室。班里很多人都感到非常高兴,我也觉得这的确很好笑,当李明洗干净他的腿回来时,会有更多的鞋子去擦他的腿。不参与这件事的人,都期待地看着门口,等着李明回来。

最后一个课间的时候,李明终于回到了教室,大家都屏气敛息地等待他湿漉漉的大腿上再擦几个鞋印,但李明的腿已经晾干。何铁他们四个人朝李明围过去,李明目视远方,像一个勇士,没几秒钟,他雪白的腿就灰不溜秋了。李明仍旧岿然不动地站着。

裘子怡非常生气,瞪视着他们说,你们有病!

几个人大笑着,这时王天一悄悄溜到我身边。

你看。

门口出现了李明的爸那双肤色暗淡的腿。

李明的爸不是第一次来学校,他来通常不会起到什么好效果,但我感觉到这次似乎触到了李明某个敏感的地方。我无法想象他去洗了两次腿的心情,要晃动着顶着鞋印的腿走到楼下的厕所,用手清洗,再担惊受怕地回到教室。我更无法想象在一群人的注视下被几个人踩腿的心情。显然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即使愤怒而美丽的裘子怡,也掩盖不住她内心的欢喜。

何铁在我家吃完面,用袖子抹了抹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说感谢的话很没有个性。他盯着空荡荡的瓷碗斟酌了一下。

你买的面很好。

他自以为有趣地说出了这句话。这同他后面对我做的事情比起来,就显得很寡淡了。

我大约从半年前就察觉到,家里除了开旅馆,还做了很多不干净的事情,至于怎么个不干净,小区的嘴没有跟我说清楚。而我坚信着,那些不干净是与男女之事分不开关系的。

我收拾碗筷的时候,从正门走进来一个男人,他肥头大耳,我只看到了他的肥头大耳,他一来,陈江就把我跟何铁推进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是厨房改造过来的,厨房则被搬到了院子里。房间里管道纵横,粗细不均,还有一块生锈的水表,当有水流经过,水表里的七八个小齿轮便会绽放。

我同何铁坐在小屋的床上,屋里很潮。窗户玻璃上全是泥点,是去年冬天的冰花融化后形成的污迹,也许是更久以前。我不擦玻璃,窗户外面就是那个硕大的粪池,擦了玻璃只会更脏。

帮我擦玻璃吧。

何铁知道我在没话找话。他没说什么,把垫在我书桌上的报纸扯过来,开始擦玻璃。我感到很愉悦,就跟他闲聊起来。

擦玻璃好玩吗?我说。

何铁回头看了我一眼。

挺好玩的。

是吗?

还行。

我听到门外传来我父亲和那个肥头大耳的交谈声,一股猥琐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我怕自己家里的事情被暴露,也包括我母亲去河东这件事,为了打破气氛,我说,那明天还来。

那明天还来我家擦玻璃吧。

何铁黝黑的脸上浮现出困惑。其实我知道他在偷听,他偷听陈江和那个男人的交谈,因为直觉告诉他,他们需要回避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情。我也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对话。

马上来。

别和上次的一样。

陈江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不知道要怎么阻止何铁聚精会神地偷听。我思索了一会儿,指着窗户。

哎,右上角有个泥点你没有擦。

何铁大概怕我妨碍他偷听,像一只矫捷的猴子一样跳着将那个泥点擦掉了。此刻我只想把何铁赶紧轰走,但他肯定不会走,他那副好奇的嘴脸令人非常不快。所以,我使出了针对他们河东人的必杀技。

你身上有萝卜吗?

何铁愣了一下,严肃起来。他的注意力扭转过来了。

我们家早不种萝卜了。

就在这时,防盗门响起了开门声,传来一双高跟鞋的声音。伴随那双高跟鞋的声音,是同样让我感到羞耻的陈江的那双肮脏的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我的羞耻感从这时开始膨胀起来,虽然我不清楚具体的事情。何铁显得很兴奋,居然忘掉了萝卜。我紧张起来,如同赤裸地暴露在了这个我不怎么喜欢的土包子眼前,但又没法阻止事情的发展,事情的主导权都在陈江手中。

几分钟后,女人的呻吟声终于传来。

透过何铁的背影,我隐约感觉到他内心的狂喜,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何铁轻轻推开门,脑袋先伸了出去。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门敞开了一条缝,我看到何铁佝偻着身子伏在那个房间门口,而此时那女人的声音又大了些。我想,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我会有如此强大的羞耻感?

我为什么会有那份羞耻感,这是我思索好多年也没有明白的事情。而那份不祥的预感其实在中午出门时就有了,我意外地遇到了裘子怡,午后暗淡的阳光下,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面对车轮胎下影影绰绰细长的红色锈线,面带微笑。我出生起就要面对这些微笑,像小区的嘴,她们时而会在嘴角浮出欲言又止的笑容,那个笑容牵动着两条法令纹,法令纹连接着鱼尾纹,鱼尾纹又向上挑起勾住了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这些线条像一张符咒飘浮在每个街角的夜空里,又如同濒死的鱼群。母亲漫步在那座小桥上也是这样微笑的吧,她回头,好像俯瞰了整个小区,她的笑容是冰冷的,嘲讽的,不可一世的,我想会是那样。至少冰冷不会给人一份带着腥气的善意,那可怕的逼近的善意。

何铁撅着屁股,他没有动手推开那个门,然后就回来了。他板着脸。

我紧张而失魂落魄。

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何铁笑着。

我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羞耻感,被蚂蟥噬咬般的羞耻感。

你爸是老鸨,那人召妓呢!

我想,还好,我既不知道老鸨是什么,也不知道召妓是什么,但如果有更好的,我倒希望我不知道羞耻感是什么。

看着何铁的脸,我心中萌生出了一种恐惧,眼前的人会如何对待这件事。我甚至期待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黝黑的糠萝卜一样的面孔。

你还是擦玻璃吧。我虚弱地说。

你别装不知道,老鸨就是管妓女的,你也别装不知道什么是妓女。

还有些没擦干净。

妓女就是卖的。你爸没告诉你吗?

玻璃。我说。

你行啊,这都不告诉我,你家还挺厉害!

萝卜。我说。

透过已经擦干净的玻璃,窗外是一片灰暗的水面,沼气泛出气泡,那个缓慢的膨胀过程就好像自带着腐败的气味。我眼前一片恍惚,在心里断定他会传播出去的吧。首先是何铁所在的那个小帮派,河东帮,那几张牙齿里永远塞着东西的口腔;然后是我的朋友,然后是整个学校,裘子怡知道这件事又会怎样呢?是不是还是面带笑意?云层里透下的稀少阳光都会洒到她脸上,青色的血管——这世上除了大粪的可恶的青色,还有裘子怡皮肤下透明的青色。最是小区的嘴,到时候它会变一张面孔,它不再会和蔼可亲地告诉你一些事情,它也许会生出几颗硕大的牙齿,牙齿会穿过我的胸膛。

也许从何铁知道我的事情的那一刻起,我便对他有了恨意。那如同被蚂蟥噬咬的羞耻感,在身体内部砸出齿印。但当时的我却有了一种更邪恶的想法。

我告诉你一件关于猛子的事。

我似乎觉得把另一个人的秘密暴露给何铁,也许会转移他的视线。但何铁默不作声。大约在一个月以前,家里有人来喝酒,陈江把我支开,仍然是支我到小屋里。难道他不知道酒后的人嗓门大得可以传到美国吗?

猛子他爸跟赵湘有一腿。我说。

何铁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这也许招来了杀身之祸,但当时为什么要说,是我要把猛子一起拉下水吗?而这又算是什么水?我的对策并没有为我带来任何遮掩的效果,反而加深了我的羞耻感。也许从那时起,我开始堕入一个真正无尽的沼泽。

何铁起身走了。

人头

半年前,黄枪来到小区看管车棚。居委会中有人知道黄枪之前在别的小区做过,一场火灾之后,那个车棚被拆了,居委会便让黄枪接手了这份工作。火灾的原因,是一个车位被占,导致停在门口的摩托车被偷走,车主一气之下烧了车棚。那辆摩托车的车主只报复到了一个跟这件事关系不大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因一辆摩托车就毁掉自己,无从得知。在那个年代,有人认为放一把火好像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比如洪亮。

被火灾毁容的黄枪来到小区,带着养子住进了车棚里。

黄枪的面罩是一块灰色的方巾,头戴一顶灰色的贝雷帽。方巾不那么招人耳目。在人群中,大家的视线再也不会注意或回避他的面孔。

之后的几天,黄枪晚上会在车棚门口多坐一会儿,铁门上挂锁,里面的灯开着,门底下会亮出一条线。黄枪坐在家门口麻将摊的附近,他不去打牌,只是为了听老太太们说话。

他年轻时个子矮,在厂里修缝纫机,傍晚下班从大饭堂溜达回集体宿舍,在宿舍大门口的路灯下看书。宿舍里只能烧油灯,看一会儿眼前罩一层黑,睫毛向下滴油。第二天醒了,整个世界都是污浊的,所以他就去蹭路灯。由于个子矮,被草丛一遮,他像只小动物佝偻在那。青年男女从这里分开,会不忍离开而有的没的多聊几句。最初黄枪觉得这些聊天打扰了自己读书的注意力,但路灯不是黄枪的,是属于集体的,于是在他烦躁的时候,另一只手会捏起橡皮泥,书里的话和周围若隐若现的交流声都进了脑袋。过了二十多年,他蹲在家门口,发现老太太们聊的同当年并无二致,人的面貌在闲言碎语的调味下渐渐老化,生出皮屑、纹路。

这些重复语句的形式和内容,让黄枪重操起旧业,他又开始捏橡皮泥。他有一团巨大的橡皮泥,可以根据当时老太太的聊天氛围捏塑出一个造型。如果那天夜里的主题是谁又去世了,黄枪手里的橡皮泥会慢慢揉捏成一团悲凄,悲凄的造型是什么样?也许是一张人脸,或者一条腿,总之,捧在手里看,心里就生出悲凄。

黄枪喜欢听老太太聊起赵湘。事实上他不只喜欢听赵湘,这些胸襟敞开、胸前挂着俩水袋的老太太们,她们的想象力在关于姘头和寡妇的故事中能发挥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而赵湘是黄枪第一个亲眼见过的那些神奇故事中的女人。

所以当他见到赵湘时,除了一份惊悚,还有一种与书中人会合的意味。他年轻时读《子不语》,对狐怪魍魉生出了好奇,幻想有一日遇到该做些什么。他觉得书中写的全是这些狐怪灵鬼来亲近人,但在人世里活了二十几年的他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某天一个全身弥漫着哀怨的狐女路过,肯定也不会主动看他一眼,不看就不会有之后的事,所以他得主动亲近。他苦思良久,认为一定要与众不同,要交流对方感兴趣的事。在脑子里重复多遍之后,他终于在某个夜晚遇到了一个身上散发出紫气的女人。夜里有微风,月挂中天,黄枪紧张得背心都湿了。他走近了一步。

你认为自己活得有意思吗?

这个在纺织厂染料坊工作的女人见到黄枪的举动,身体一抖,额上渗出冷汗,疾走几步躲开了黄枪。

女人的拒绝伤害了黄枪,他准备的所有之后的对话都顷刻湮灭。

第二日,黄枪又等到女工们下班,但今天她们都脱下了工作服,身上已经没有粉料,也没有紫气。女人路过黄枪时,黄枪已经满脸悲伤。

女人和两个朋友路过黄枪,走出几步又折转回来。

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女工说。

昨天我以为遇到了狐女,可惜你不是。

女工微微一笑。

纵使我是狐女,你也不是书生,我还以为你是个强盗。

黄枪回去思索,觉得《子不语》里记录的不是遇到和之后发生的事,而是遇到之前脑子里幻想的事,当黄枪庸俗的二十多年过去之后,想起那个背心湿了的夜晚,眼眶也湿润了。在这个中年男人的记忆里,再也没有人调侃地询问过他,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

遇到赵湘之后,听到老太太们聊起赵湘,他手中的橡皮泥就被捏塑成一棵树,他捧着这棵枯树,内心一阵悲恸。他把手放在贝雷帽下的额头上,如果不是烧伤的痕迹,上面应该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硬朗的额纹。每一天,他最后都会空洞地走回屋。

之后的夜晚,等待赵湘成了黄枪睡前必做的事情,除了等待赵湘,又或者可以等到那本不知遗落在哪儿的《子不语》。

睡觉的时候,我会看着床对面那层脏乎乎的玻璃,上面的污迹流淌出变幻莫测的线条,线条和线条组合出一些形状,顺着那些形状,我便穿了出去,穿过玻璃时会有割裂的痛感。

在室外的窗台上,我拍一拍衣服,实际上并没有灰尘,我只是拍掉那些封锁在房间的痛楚。我从那一汪巨大的粪水上飘过,如果可以飘得更高就好了。对面的楼层有窗户的光反射到水面,被光线遮盖的时候,它好像羞涩地变清澈了,至少看起来是,它已经不像在此沉积多年的腐臭尸体,而是一个可以散发出光的清澈少女。它在黑夜中,可以控制外表,它的形状不再是一个恶劣的诅咒。

我会在二层楼的高度遇到一只被撕开颈部的三角龙,忧伤地对我说,我以后会生出一双沾满花粉的蝴蝶翅膀。我想,你告诉我做什么,我只能在一间小屋里睡觉、上学,还不如每天被饥饿的食肉龙追得到处跑。到了楼房的第三层,一个年迈的原始人坐在一张飘浮的沙发上,他带着倦意,眼睛里塞满蜘蛛网,他说,我快死了,这沙发真舒服,而我好想在沙发上撒泡尿啊。他似乎还不知道,以后会有个人举着他的头盖骨撒尿的,在他最珍贵的骨头里发泄那个人未完成的想法。到了第四层,温度已经骤降,下起了雪,雪被吹成直线,雪花直冲进耳洞里。我的耳朵里似乎潜伏着一只甲虫,为了让雪花不再融化,它掏空了自己的身体,反正它被掏空了也会继续活着。

上到第五层,我已经筋疲力尽,也不知道自己还会看到什么,这地方无穷黑暗,我始终突破不出第六层,小区里所有的楼房都只有六层,一层雾气笼罩着楼顶。它把人封锁在小区里,寒冷,灰蒙。

将要进入睡眠时,我的身体会被拉扯回来,我把从四楼接到的积雪都撒落在垂死的三角龙身上,我对它喊,只能维持一会儿,要抓紧。

我又从脏玻璃中穿回小屋,天花板上横跨着长满花瓣状锈迹的管道,它们遮挡了我的视线,压缩了我的空间,它们真的以为自己生满了花瓣。

我躺在床上,直到走廊传来女人高跟鞋的声音,陈江的拖鞋声,关门声,开门声,关门声,开门声。何铁扭动着屁股起身,推开房门。

我的父亲就这样给我打开了一个世界的门。

何铁走后,我的危机感开始蔓延,时间凝滞,周围变得缓慢。

在我家的秘密暴露给何铁的第二天,周围没有太大的异常,尽管我回到学校时非常紧张和小心翼翼,也没有人好奇地张望我。在人的诸多目光中,好奇是最具杀伤力的。好奇,意味着对方知道一点,真真假假,又不知道全部,所以目光看过来,都是猜测。

放学后,我仍旧和王天一搭伴回家。我们会在路上买两个小沙冰,一人捧一个,沙冰最多再卖半个月。王天一面相清秀,手脚修长,他终日带着一副冷漠的表情,他对什么都没有态度。

跟王天一在小区街口分开,王天一在臭水之间蹦蹦跳跳,跳到了四单元,冲我回眸一笑,他觉得自己跳得很好,一脚也没有踩上。其实根本不是他跳得很好,而是我没有把他的鞋带捆到一起。他嚣张地看着我,我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笑容。等着吧,鞋带。

回家一会儿,就有个我非常不想见的人来敲门了。

听到敲门声时我以为是找陈江的,就去开门,猛子的大头隔着纱网和防盗门映出来,我顿时紧张了。

猛子一脸低落。猛子住在四单元,就在隔壁,家靠得比较近,大家很熟。猛子进门后,问了一句,你爸呢?

出去了。

猛子直接钻进了我的房间。

面对猛子,我非常提防,不只因为我说出了他们家的那件事,更多的是因为说出的原因,那令我在面对猛子时有种一眼被洞穿到最里面的惊慌。但看眼前猛子游移不定的神情,估计他不是为了那件事来找我的。

猛子坐定之后,拿起我桌子上的书看了看,那是一本童话集。猛子无心看书。

有人说我家坏话了。

我不知道我该找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为了不让自己愣住,我把胳膊肘抬起来放到桌子上,这一个动作,似乎掩盖了我的无言以对。

怎么了?

方弘毅他们传的。

听到方弘毅,我眼前浮现的是一张焦黑的嘴,心里安定了一下,因为我确定了何铁目前还没传播关于我家里的事。剩下的,就是猛子到底知不知道是谁说的。

他传了什么?

猛子愤恨地说,还不是方弘毅,是他告诉我的,好家伙,别让我查出来。他恨得咬牙切齿,说明事情对他还是有伤害,但是有些伤害,是无法让人愤怒起来的。

我低头想了想,在狭小的空间里,似乎说什么都能扯到各自的秘密上去,又有多少人在这个年纪被家里的秘密所连累。

去院子里玩会儿吧。我说。

猛子抬起头来,突然看着我。

我看着猛子,定了定神。

走啊。

当看到愤怒的猛子时,我还有一个感觉就是,他看起来非常好笑。虽然他很严肃,严肃得像个板着脸的鸭梨,可我从中好像看到一种让他觉得应该愤怒所以必须严肃的姿态——其实他未必想愤怒。

来到院子里,我们无事可做,为了避免尴尬和缓和气氛,我觉得该讲个笑话。在我苦苦沉浸在恶俗中一点点靠近那个三流笑话时,隔壁的王老头做了一件对于这个下午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我和猛子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猛子还在愤怒着,而我暂时确定了何铁没有传播更多之后,也目光短浅地放松了。这时,隔壁传来水浇灌泥土的声音。

是撒尿吗?

我点了点头。我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声音,一般都在晚上,很少出现在下午。陈江对这个声音嫌恶不已,他有神经衰弱,夜晚很容易惊醒,每当他艰难入睡,王老头都恰如其分地慢悠悠地走到自家的葡萄藤下,舒服地滋一泡,然后回屋。

猛子表情松弛了。

这老头行啊。

很吵。我郑重其事地说。

猛子从马扎上起来,用手勾住围墙趴上去看,回头笑嘻嘻地对我说,是撒尿,地上还有呢。

他没有想到一点,就是王老头家的葡萄就是在他每天几次的代谢中旺盛地生长、成熟,然后七、八号楼的众人早就分配好了这些葡萄的所有权。猛子也能分到很多,但现在他还没想到。

那个下午,我得到了暂时的放松。猛子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悦,还编了顺口溜,而我不明白在自己家院子里撒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猛子的反应倒像是找到了一个年迈的知己,相见恨晚一般。

猛子大唱:

王老太太王老头,

上床睡觉脱裤头。

日本鬼子查户口,

一查两个光腚猴。

后来我也跟着唱,声音传到隔壁,我看到葡萄藤也在点头,那一藤葡萄似乎也很高兴。植物也有缺德的时候,植物比我们还缺德。我和猛子伪装在年龄小的障眼法下,做着自己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事。我心里很惭愧,因为隔壁毕竟是一个老人,他会伤心吧。而当我继续唱的时候,又仿佛感受到自己身上黏液一样的虚伪。

后来下起了小雨,此时的小雨会连绵很多天,甚至一个月,气温会一点一点地下降,雨会冲淡小区的臭气,并且使人们都伤感起来。至少王老头已经在伤感了,不论是因为他的春秋大刀,还是因为他的儿子。

小雨没有阻止我和猛子,猛子还把别的顺口溜也套了进来,我看着猛子浇湿了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与其说兴奋,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饱受痛苦却无从表达的婴儿。

最后王老太太牵着王老头站在了院子里。

雨水使天空湿润,楼房四壁都被冲刷着,葡萄叶子在干净的空气中展现了新生一样的绿色。

我和猛子停止了说话,我们浑身湿透,好像隔空透视着对面院子里站着的那两个老人。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王老太太终于说话了。

谁家睡觉不脱裤头?

我跟猛子立在原地无法移动。

谁睡觉不脱裤头?脱裤头怎么了?

老太太的声音被雨水润色之后,多了一层沙哑。我们浑身透凉,对面想必也是如此,围墙阻隔了我们直接面对彼此,却好像萌生出一种更强硬的东西。我感到身体冷得颤抖,葡萄藤也被雨滴打得颤抖。我摸了下猛子的肩膀,他也在颤抖。我知道,他跟我一样,我们都感到困惑。

你走过护城河公园的那根油管子吗?我悄声说。

没走过,有几个六年级的天天走,能省一段路,少绕一个桥。

我也没走过。

怎么提起这个了?

我就觉得,现在好像站在上面。

猛子这次来找我,看起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并不代表他会一直不知道。我不清楚猛子会在什么时候癫狂地来找我,而我又该怎么应付。看到猛子,我就会有下意识的惶恐。

自从何铁介入我的生活开始,我一方面对他还有所期盼,但更多的是种恨意,甚至回避,所以当我得到那件东西的时候,了解到除了在自己这个身体里顺着它向前推进之外,还有另一个平行的地方。

人头

傍晚,嫚哥骑着他那辆风尘仆仆的侉子回来,存了车后,在车棚门口站了一会儿,给黄枪口袋里塞了包烟。黄枪摸着烟,嫚哥把手按了上去。黄枪摇摇头。

局里知道我住这片,所以他们想让我多走动走动。嫚哥说。

黄枪看着赵湘家的阳台。他之前没有仔细观察过,玻璃擦得很干净,有一个衣服架子,阳台的天花板下面拉了根晾衣线。黄枪把头转向嫚哥,视线一扫的时候,他看到阳台上晾的袜子,其中一双是白色袜子,明显比其他的大一号,应该是某个男性的。

赵湘家啊,进门就不是回事,门锁不是撬的,走的时候还锁上了。

他并不知道嫚哥告诉他这个要做什么。此时他又想起小峰所说:他肯定会来查你的。结果还没查就已经关了三天。

黄枪想,为什么要查我,自己是怎么被怀疑上的?是不是注意到那天晚上自己在门口多站了会儿?黄枪的脸突然就发热了。面罩的好处是他隐藏了自身的反应,嫚哥根本看不到。

而事实上,被毁容的光棍黄枪,奸杀一个寡妇,这是合情的,如果还想合理,只需要给一个动机。黄枪想,人群里最特殊的人,也最好放在特殊的位置,这样就显得极其合适。所以倘若凶手找不到,或者需要费很多周折才找得到,他至少可以作为一个稳定的可以终结这件事的存在。想到这儿,他感到极其压抑。

嫚哥走后,小峰从河边回来。小峰见黄枪垂着头,就问,怎么了?

没事,可能还得查我,过不了几天还得进去。

你想多了,现在还不是查你的时候。

你知道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

在同龄人当中,小峰与其他小孩有些不一样,他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在黄枪捡到他时就是这样了。小峰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在还没学会走路的年纪,小峰从下水道口爬出来,周围聚满了人,周围一地秽物,他爬过的地面上黏糊糊的。居委会用塑料袋包起了小峰,洗了洗。黄枪听说了,就把小峰抱回家。回家的路上,黄枪看着只有三根手指的小手掌紧紧抓着围在身上的塑料布,他觉得抓得太用力,就坐在路边歇了会儿。人从幼年时,就惧怕异类,所有与大部分人不同的人,都是异类。惧怕异类,又惧怕自己成为异类,每个人都要融入一个群体才可以生存。小峰缺了两根手指,而且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别人怀疑不是生父的父亲,他已经成为异类。成为异类后会面临两种进化方向:一种是用其他更平庸的地方来填补那些不一样的地方;一种是异类得更彻底些。

当小峰决定要融入大群体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一个中年光棍,没有特殊技能。小峰努力克服了父亲身为光棍的障碍。

当小峰决定要融入大群体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他常年戴着面罩,后面是一张被烫得不成模样的脸——这是不可能融入群体的。但小觉得人们会包容这些,自己可以同大家融为一体。

当小峰决定要融入大群体时,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他戴着一顶可笑的棉线帽,穿着没有任何颜色的衣服,他顿时觉得自己永远不能融入那个群体了,那个群体永远不会接纳他。他感到自己就是父亲那头发稀疏又生长不规律的头顶上的那顶可笑的棉线帽。

在小区里,王家老夫妻的院子里种了葡萄藤,主干已经长到小树苗那么粗,顺着院子里搭的棚架探出来,茂盛地匍匐在围墙上,围墙上又插了木头架子。秋天,上面悬满了硕大的葡萄,从还小如石榴籽开始,小区里所有的小孩就盯上了这满架的葡萄。初秋时有一串早熟的葡萄,染了紫色,小峰从家里搬来椅子,垫在脚下,用手够下来,含在嘴里。此时七号楼和六号楼上的几双眼睛已经把小峰的身影放大到了一座楼房。七号楼,是大粪的楼,在小峰眼里,七号楼的人都沾着臭气,在终年没有丝毫光照的小区里,上班,下班,走路,来车棚里存车。臭气并不是透明的,会在身后渐渐消隐。八号楼则正对着宽阔马路,马路上全是躁动的声音,所以八号楼的人全身覆盖着烟尘,像一团松动的煤渣。

当天下午,七、八号楼便下来了几个小孩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

他们把小峰叫到七号楼后面。在那儿,天地间就像一块油腻的抹布,地上粪水流淌,人在这潮湿的空间里,像被那块抹布浑身抹了一遍。

六七个人处在这块被脏水环绕的地方,如同一个孤岛,几个孩子贴在墙上,小峰脚后跟距离粪水还有几公分。

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青少年瞄着小峰的脚底。

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叫来?

小峰朝脚后跟看了一眼,面前是簇拥在一起的一群小孩,有人贴在墙上,麻子少年则逼近他。小峰没吭声。

小峰认识其中一个人,是猛子,他在其中是个头最小的,他住在四单元的一楼。他家左边便是开旅馆的陈家。小峰想,陈沉去哪了?

吱声啊。

麻脸觉得很没面子,提高了嗓门。

吱声!

小峰看着面前的人,缄默着。

一个胖少年掴了小峰一巴掌,小峰菜色的脸上有了红印,在灰暗的小区下午,红印好像被遮盖住的一小片夕阳。胖少年用更大的声音喊着。

谁他妈让你吃的?

小峰心里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但脸上烫,烫得灼心,让他说不出话来。

麻脸见胖少年动了手,心中一阵热血,揪过小峰稀疏的头发,小峰的腰被压弯了。他看着地上的污水,一块秽物在水底摇晃,浸泡得快溃烂了,车轮子压过的地方把稀软的黑泥拱起来。

麻脸侧着身飞出一巴掌。

小峰闭上了眼睛。他心里默数着,二十。

二十。二十下之后,还需要多少下,才能从异类中得到进化,进化到有一种智慧,让其他人无法靠近。

麻脸回头朝后面的小孩看了一眼。

让你他妈吃,让你他妈吃。巴掌晃过来。

让你他妈吃。

小区里静悄悄的。小峰想,如果有落叶,地面又干燥,那么是否也会发出这巴掌和肉的击打声。

胖少年腾出一脚,踹到小峰肘部,小峰身子一斜,脚踏进粪水,拱起的黑泥被踩得凹进去。

他用力挣扎开,浸了粪水的脚踏进孤岛中,他扶着墙,呕吐,刺耳的声音让周围的小孩和少年都后退了几步。

他跑回家,推开门。墙上挂着那个龟壳。小峰想,这也许可以做一个龙鳞盾。黄枪看到地上的脚印,抄起一把扫帚,出了门。

此时楼上又多出了几双眼睛。

在街口,柳树下,几个少年见到黄枪和那僵直的面罩,心里有些怵。胖少年大喝一声,你他妈敢动我!

棉线帽下黄枪的眼睛已经猩红。

你他妈敢动我!瘪三!

黄枪手里攥紧笤帚,捏出声音。落叶缤纷,树叶徐徐擦过树皮,该也是这种音色。

黄枪帽檐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听到背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回头看到麻脸的爹和另一个中年男人。

一个浑身肉乎乎的男人走到麻脸身边,摸了一下麻脸的头,说,回家。

男人朝黄枪看去。黄枪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是小峰在房间里喃喃自语:你听,落叶的声音。

回到家,小峰正在房间里研究龟壳,回头看到肢体不协调的黄枪,黄枪顺势靠着门框坐了下来。

小峰走到黄枪身边。

爸,想要智慧吗?

嫚哥在跟黄枪聊天的时候,小峰正在七号楼的三单元里。他小碎步走上楼梯,朝着二楼走,这时传来防盗门关闭的声音,小峰迅速跑出了三单元。

之前他站在河边,看着清澈的河水,河上偶尔漂来一个塑料袋,一个罐子。

黄枪想到,自己不是最应该被怀疑的,假如这些片警注意到阳台上挂着的袜子——他们肯定会注意到的。那些衣服和死去的赵湘待了一夜,夜里凉尸体更凉,衣服肯定吸收了再也消散不去的冰冷。袜子虽然说明不了问题,但肯定会指引一个方向。

之后黄枪撑着伞去菜市场买菜,交代小峰看着车棚。

黄枪提着菜回车棚,路过陈家的宾馆。陈江好像等了很久,从屋里叫住了黄枪,陈江出了屋子,乐呵呵地对黄枪说,买菜啊。

黄枪看着好像搓没了一大块发蜡的油面孔,轻声说,诶,买菜。

晚上有空吗?咱哥俩喝一个。

黄枪棉线帽下的眼神肯定在斜视着陈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平时即使有人用得着黄枪,修个院子房顶,帮忙通个厕所,也不会这般热情。黄枪琢磨自己到底有什么让他用得着的地方。他仰起头,看到了二楼阳台。三楼的模特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陈江伸出手,够过黄枪的菜。

这菜我也一起做了吧。

我得给孩子做饭。

叫小峰一块来。

陈江摸了摸大油头。说完,他提着黄枪的那两棵小白菜进屋,然后黄枪听到屋里传来陈江的声音:早点给你煸个面,晚上出去玩吧。那是对陈沉说的。

赵湘死后,街口的麻将桌再也不会聊起她。而黄枪支起板凳坐在家门口听她们聊天,老太太甚至回避起了黄枪。麻将摊不如往常热闹,在那一小片土地上支起的油布篷子,收得也早。天一黑,便都回了家。黄枪就在家门口空落落地琢磨。赵湘这事不像是死了一个人,倒像死了很多人。

晚上,黄枪没有带小峰去,陈江的话的实际意思是别带小峰来。黄枪给小峰煮了鸡蛋面,嘱咐他看好车棚,不是熟人别开门。

小峰在黄枪临走时说,爸,别人的事情,不要管。

陈江做了两菜一汤,荤菜是小鸡蘑菇,素菜就是那俩小白菜加粉条,汤是提前熬煮的鸡汤加小白菜。黄枪不知道陈江想做什么。

我对天意的理解是:有一次何铁的盟友,方弘毅,放学之后沿着学校的围墙朝着连接河东的桥走,半路上有个被人掏了井盖的下水道。这个下水道连通学校的厕所,实际上厕所就在围墙的后面。我看到方弘毅头顶上有一小块又青又黄的气,就预感到他今天一定会有事情发生,并且把这个猜测告诉了王天一。当方弘毅离下水道还有十米的时候,他转过身子跟何铁三人闲聊。天意就在这时恰如其分地出现了。其实我不觉得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所有倒霉事都是天意,但有一些的确是——那些本可以错过,而又发生了的。拿到那个小东西时候,我心中狂喜,又迅速平和了情绪,却又抑制不住欣喜。在平和与狂喜的交替中,我知道这是天意,天意如此,那就不该过于兴奋。

走出学校大门后,我在十三号楼的墙角下发现了一束花。花瓣娇小,整个花的面积只有成熟的瓢虫大,我凑近了闻,发现没有任何香气。这束花唯一的特点就是它花茎颀长。野草也很瘦,只是野草没有这束花那么瘦弱。它长在这个楼口,不知道哪天就会被踩折了。我从地上捡了根冰糕棍,开始刨地。刨了两公分,见花根处竟是一个洋葱般的东西,这个圆滚滚的根没有根须,只是从中间生出细细的花茎。我觉得这很不寻常,就小心地把周围一大块土都挖开,用手握住洋葱根举起来看。我看见土坑的底部露出一小截金属,就用冰糕棍把它铲了出来,是一把模样有些奇怪的钥匙。

这把钥匙的出现,使我对这次的天意感到很意外。但我并没有把洋葱根扔回去,而是埋在了车棚的墙根下,那个地方是没人会去踩的。

我经常收集各种瓶盖,用锤子砸开锯齿状的盖沿,再敲平,叠到抽屉里。这种圆形铁片上面漆了各种图案,容易生锈。后来我又开始收集各种钥匙,很多也都被腐蚀得没了形状,这些钥匙非常脆,用中指一弹就断掉。在我的钥匙图库里,从没有见过这种形状的钥匙,我便拿着它去两条街外配钥匙的摊子。

配钥匙的老爷子姓马,他还修鞋,修书包,甚至连钢笔也能修,但是很讨厌小孩。我经常会在捡到钥匙的时候,趁他不打牌的间隙问他,马大爷,你看这钥匙能开谁家的锁?以致他认为我心术不正,很少搭理我,但我频频骚扰他,是因为我要给班主任跑腿,配学校各种设施的钥匙。如果我不依靠捡钥匙来排解跑腿的抑郁,那我就会想把一堆钥匙都插到班主任的身上。

到摊子前,看见马大爷又在跟李二士几个人打牌,我就在他身后站着。我对着他的耳朵说,我有一把不太一样的钥匙。

起开起开。马大爷手一挥。

我就只能站着等,牌局迟早会结束的。马大爷穿长袖,他胳膊上有白癜风,平时都遮着,那是我头一次认真看马大爷打牌,我认真看,就看到他的手不太规矩,他的左手袖口比右手的稍微大些,里面藏了牌。我觉得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摸油,也许每隔几天就换个招,但那个招为什么一直没被发现?我抬头看了眼牌局上的李二士——可能是李二士的大脑门挡住了视线吧。

等了一会儿我有些不耐烦,就催了马大爷,他干脆不搭理我了。我只好用手拍了拍他的左胳膊,对着他的左胳膊笑。马大爷抬头环顾一圈。

那边等着去。

马大爷打完这圈就过来了,对我怒目而视。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上面的泥被我搓得干干净净。这把钥匙齿口都不是尖的,钥匙柄还略长些,在金属杆下还有个弹簧装置。

马大爷拿过钥匙在手里瞄了瞄。

哪捡的?

挖的。

钥匙就从马大爷粗糙的手掌滑到他的衣服口袋里了。我有些急,伸手去抓。马大爷用手捂住口袋。

你一小孩,拿这个不好,我给你收着,回头给陈江。

不行。

马大爷没什么反应,继续摆弄他的工具。我就伸手弹了弹他的袖口,说,我去那边喊两嗓子。

拿回钥匙后,我继续问马大爷这是什么钥匙。我知道他袖子里还有牌,想去掏,他声音很轻地说,这是万能钥匙。你心术不正,最好放我这里,要不有你后悔的时候。

你也心术不正!

我按捺住欢喜,转身跑了。

回家后,我把家里四个大门的锁全开了个遍。这把钥匙,并不是伸进锁里就能开,开到第三个时我总结出了窍门:要搓动,搓的时候找个点,一拧,锁就开了。

我选择进入的第一个地方,是主任办公室,他没收了我们很多东西,我想看看他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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