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听大师们与你聊天谈心
曹明伦
青少年读者对外国散文并不陌生。中学语文课本里就有帕斯卡的《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罗素的《我为何而生》、艾芙·居里的《美丽的颜色》、西蒙诺夫的《蜡烛》、利奥波德的《大雁归来》,以及梭罗的《瓦尔登湖》(节选)等等。想必有人还记得“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还记得“我渴望去了解人类,渴望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还记得“我希望它有很美丽的颜色”,还记得战场上那个“小小的坟堆”和坟堆前那支“闪耀着柔和光焰的蜡烛”,还记得“一只燕子的来临说明不了春天”,甚至还依稀记得“值得让米开朗琪罗来做一番研究”的瓦尔登湖变化莫测的颜色。有些人虽然记不清这些美文中的妙语佳句或至理名言,但那些言辞中所蕴含的探索与渴望、美丽与善良、悲壮与崇高、旷达与宁静,多多少少也会在其心底潜移默化。
青少年读者对散文这种体裁也有所了解。因为语文老师肯定会讲:散文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前者与韵文(诗词歌赋等)相对,后者则指与诗歌、小说、戏剧并称的一种散体文章;这种散体文章不受音韵节律拘束,取材广泛,结构自由,篇幅短小,笔法灵活,可叙事,可写景,可状物,可抒情,可言志,可论理,通常还可以兼而有之,夹叙夹议,或寓理于事,或融情于景,或托物咏志,或借景抒怀;按其内容和特色之不同,散文又可分为杂文、随笔、游记、特写、小品文和演说词等。课堂上讲散文,老师通常会侧重讲写作技巧,要求学生学习如何选材立意,如何谋篇布局,如何遣词造句,从而“提高阅读效率,提高答题的正确率”。老师的强调当然是语文教学的要求,对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不无益处,但殊不知也正是这种要求(这种通常用考试和测验来强化的要求),使一些学生丧失了读散文的乐趣。散文明明是一种题材最广泛、结构最自由、笔法最灵活、最不拘一格的文学体裁,却偏偏侧重要学生去总结其修辞手法和行文技巧,这就像品尝完一道佳肴之后,非要食客说出其食料特点和烹调诀窍一样,反倒会让人把鲜美的滋味给淡忘了。
笔者早年也教过三年初中语文。曾有学生多年后来信,说前一晚做了个梦,梦见我正在课堂上讲他最喜欢的那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遗憾的是我在他梦中抽他回答问题,他心头一急,遽然从“草园一梦”中惊醒。想必“碧绿的菜畦”“紫红的桑椹”连同那条“美女蛇”又都飞回到他当年的课本里去了。这件往事也说明,为了应考或答问而读书,读书的乐趣便会减退,甚至完全消失。
优秀的散文常被称作美文,无论是叙事寄情、论理抒怀,作者往往都是在向读者吐露心迹,或者说是在与读者聊天谈心。这种美文应随心所欲地躺在草坪上读,坐在树荫下读,蜷伏在飘窗里读,斜倚在床头上读,甚至在机场码头也可以任意翻看,在地铁车厢里也可以随心赏阅。正如爱默生所说:“书籍本为学者闲时所用。”(爱默生《论美国学者》)
另外,青少年读者和成人读者一样,对所读文章也是各有所好,虽然编入中学语文课本的外国散文都是上乘之作,但却不能保证都能为每个学生所喜好;而且课本中的外国散文篇目有限,学生不能按自己的兴趣去选读。据调查,有少部分学生对课本中的某些外国散文“不感兴趣”,觉得“难以理解”。对这部分学生,老师当然要加以引导,培养他们的阅读兴趣。但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一书中曾说过:就像父母不能强迫子女吃他们不喜欢的食物一样,老师也不能强迫学生读他们不喜欢的读物。
人民文学出版社选编这本“外国经典散文青春版”的目的,就是要让青少年朋友多有一本在闲时能任意选读、随心赏阅的书。这本书你不必从头读到尾,读时也无须刻意去想什么技巧和寓意,就像品菜一样,你可以随手翻开一篇,先品尝几句,觉得有滋味就接着往下读,觉得无味则另外翻开一篇。不过,品菜和赏文毕竟有所不同,一个人的口味在短期内很难改变,但据笔者的阅读经验,同一篇文章,今天读来觉得无趣,说不定明天就会读得津津有味。
“外国经典散文青春版”共收录了20个国家85位作者的90篇经典华章。荟萃了培根、蒙田、卢梭、歌德、海涅、梭罗、爱默生、泰戈尔、纪伯伦、屠格涅夫等文学大师的散文名篇。这些散文风格各异,但都可谓大师们与读者的“聊天”或“谈心”,或向你讲述一段往事(如切斯特顿的《躺在床上》和茨威格的《从罗丹得到的启示》),或对你披露一种心境(如黑塞的《归途梦》和夏多布里昂的《别了,法兰西!》),或为你描绘一处风景(如法朗士的《塞纳河岸的早晨》和蒲宁的《静》),或与你讨论一个问题(如培根的《谈读书》和伽利略的《我们的知识是有限的》)。
这些散文可带你去到另一个国度,或领你进入另一个时空,去听一些睿智的异国长者给你讲自然之秀美、万物之玄妙、宇宙之奥秘、人生之真谛、大千世界之风起云涌、人类历史之波澜壮阔,或讲一丝离愁、一缕情思。记得日本作家厨川白村曾说:散文就是把平日里与好友的任心闲聊照原样移在纸上的东西;而培根在《论友谊》中则说:只有在好友跟前,一个人才可能倾吐其忧伤、欢乐、恐惧、希望、猜疑、忠告,以及压在心头的任何感情。由此可见,散文实际上是作者感情的物化,真可谓“情动而言形”(《文心雕龙·体性》),“情动而辞发”(《文心雕龙·知音》)。
有些青少年读者不喜欢读写景状物的文字,甚至读小说也只专注于故事情节,遇到描写景物的段落往往都跳过不读。其实大家都有与好友或闺蜜聊天谈心的经历。朋友之间常推心置腹,侃侃而谈,但聊到感情微妙处,也会“半遮半掩”,“说东道西”,由你去揣测,由你去领会。推心置腹、侃侃而谈当然是直抒胸臆,但这“半遮半掩”又何尝不是寓情于物或寄情于景,这“说东道西”又何尝不是借景抒情或托物咏志。古今中外,上下千年,大凡作家写景物都为抒情言志,如范仲淹借写洞庭湖之美而抒发了他忧国忧民的情怀一样,蒲宁也是借写日内瓦湖之静而表达了他对生命的观照:愿天下所有“向往幸福的人”在“融入亘古长存的寂静”之前,能在人世间享受到“蔚蓝、清澈、深邃的”的宁静;又如欧阳修借写滁州之美而袒露了他与民同乐的意绪一样,法朗士也是借写塞纳河之晨景而抒发了他对故乡巴黎的热爱之心,袒露了他为法兰西民族而感到的自豪之情。
倘若我们把这些外国的文学大师也当作自己的知心朋友,听他们与你聊天谈心,那么,他们描写的青山碧水也会净化你的心胸,他们抒发的豪情壮志也会升华你的灵魂。有朝一日你也可以像高尔斯华绥在《远处的青山》里描写的那样,“躺在草上,听任思想自由飞翔”。读优秀散文的乐趣,真可谓:“登高岸濒水伫观舟楫颠簸于海上,不亦快哉;踞城堡倚窗凭眺两军酣战于脚下,不亦快哉;然断无任何快事堪比凌真理之绝顶,一览深谷间的谬误与彷徨、迷雾与风暴。”(培根《论真理》)
2018年仲夏于四川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