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进上海专科师范学校

钱君匋画传 作者:钟桂松 著


四、进上海专科师范学校

丰子恺作

“开后门”自古有之,到了“文化大革命”当中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形式,而且看在什么领域,如果是政治领域,介绍进来的人才大可造就的也不乏先例,而艺术界、教育界,开后门进艺术界成大器的同样不乏先例。这倒不是我在赞扬“开后门”,鼓励“开后门”,因为“开后门”的做法,对现代社会毕竟有失公平。但历史上既然有了的事,我们也直面事实,不用躲躲闪闪,搪塞读者,更不可伪饰历史,欺骗历史。所以,我们在追踪钱君匋成长之路时发现,钱君匋小学毕业后,教了一段时间的小学,在小学老师钱作民的介绍下,18岁的钱君匋被推荐去上海专科师范学校读书。因为,当时钱作民的好友丰子恺是这所专科师范学校的教务主任,所以,钱作民一介绍,钱君匋就“开后门”进了丰子恺门下,成为名副其实的丰子恺学生。当初钱君匋之所以要小学老师钱作民介绍,是因为钱君匋虽然小学毕业成绩不错,但他是个贫困的学生,据说,钱作民游说钱君匋父亲,让钱君匋去上海读书,钱君匋父亲钱希林不是个守旧的人,听到钱作民介绍和力荐,心动之后便同意儿子去上海继续他的学业,并且去向熟人米行老板借了200元,送钱君匋去了上海。

上海专科师范学校是一所私立的艺术教育学校,是丰子恺、吴梦非、刘质平等一起创办的,地点在上海小西门黄家阙路一弄内,吴梦非自任校长,丰子恺任教务主任。按当今说法是股份制学校。据说,当时这所私立艺术学校,分高等师范科和普通师范科,以培养中小学艺术教师为宗旨,男女同学,学制两年。事实上,钱君匋1923年秋天插班专科师范学校专攻图画和音乐时,丰子恺的教务主任只是挂名而已,人已经在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校教书了。不过,在钱君匋的最后一个学期,丰子恺回上海,又在上海专科师范讲课了。

游武夷山合影

合作后留念

虽然是熟人举荐介绍免试入学,但钱君匋进这所以培养中小学美术老师为宗旨的学校,实在也是适得其所。在这所学校里,钱君匋的天才爱好——绘画与书法,得到正规训练和指导,还有,钱君匋得到艺术大师们的艺术熏陶。在师辈中,除丰子恺之外,还有专教图案的吴梦非。在吴梦非的指导下,钱君匋对图案艺术的认识有了新的提高,这种器物上装饰绘画的变形结构、色彩和纹饰图案,在艺术家眼里就是艺术地去理解,而不是技术地去摹仿。这种线条纹饰需要想象,吴梦非的观点深深地感染影响着钱君匋。艺术需要想象——这是年轻钱君匋得到的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而且在吴梦非老师的指引下,认真研究了日本装帧设计师杉浦非水和伊木忠爱的作品集,《杉浦非水图案集》、《伊木忠爱图案集》两部图案集让钱君匋打开了眼界。从钱君匋后来的书籍封面设计实践看,钱君匋在上海专科师范学习时,吴梦非的影响显而易见。图案设计课的实用性,让钱君匋这个从小镇上走来的贫寒学子格外用心。当时,他从老师的指引中隐隐约约感到图案设计是可以谋生的。

在艺术上,钱君匋还有幸得到弘一法师的另一位弟子刘质平的亲授,刘质平是音乐教育家,他对音乐的理解让弘一法师感到十分欣慰。刘质平海宁盐官人,当年李叔同着意培养刘质平,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专门资助刘质平赴日本东京音乐学校深造,回国后就在上海专科师范学校任教。钱君匋进这个学校读书时,刘质平仍在这里教音乐,而刘质平先生的音乐课对年轻的钱君匋来说,竟是如此投缘!钱君匋的好学与刘质平执教的认真相得益彰。钱君匋在音乐里找到了感觉,钱君匋对音乐的悟性,与他的书法、绘画等竟如此相近!所以钱君匋后来在音乐上的造诣,开办音乐专业书店,肇始于刘质平老师对钱君匋音乐的指导,这恐怕是不争的事实。

钱君匋诗词集书影

还有,这所私立专科师范学校的各门课的任课老师都是有专长的人,吕凤子老师的书法、篆刻也深深地影响着钱君匋的发展。因为钱君匋对艺术的追求和执著,与一般同学不同。钱君匋好学,而且学有基础,有根底,而书法、绘画都讲究个出处,这方面钱君匋向来注意,况且好学的钱君匋不张狂,所以深得老师的喜欢。在上海专科师范学校的两年学习期间,吕凤子老师带着钱君匋去见吴昌硕的往事让年轻的钱君匋铭记一辈子。时间的光阴过去60年后,钱君匋专门写了一篇长文《略论吴昌硕》,系统论述吴昌硕的艺术成就和艺术造诣,其中对60年前在吕凤子老师带领下见吴昌硕时的一幕依然清晰:

我与缶庐大师,荣幸有过一面之缘。

1924年,我在上海随吕凤子先生读书,酷爱书法篆刻,课余时间,不是临写《龙门二十品》,便是奏刀摹刻吴昌硕、赵之谦的印谱。吕师是诲人不倦的导师,给了我很多的鼓励,叫我买一套华正书局出版的《吴昌硕印谱》来仿刻,终因修养欠缺,仅得雏形,极少神韵。

大约是初夏时分,天气不冷不热,院子里浓荫布地,碧草如茵,吕师对我说:“我要去吴昌硕老先生家里,你要想和我一道去吗?”吕师了解我的宿愿,这样安排,使我铭感。

钱君匋刻

我陪同吕师来到了北山西路吉庆里,房子很陈旧,家具却色调淡雅,卷起的帐子,有点微黄色,帐额露出几枝苏绣的梅花,显然是以他自己的作品为蓝本的。笔趣雄健老辣,花的颜色艳而不俗。

当时昌老大名,中外皆知,日本也有学生。

由于吕师和缶老很熟,因而未经通报,便走上楼去。

过去我精读过他的作品,那壮阔夺人的气度,使我把缶老想象成岸然伟丈夫,还未入门,他咳嗽一声,响若洪钟,人未见着,气势慑人,使我的呼吸益发紧张。我们径入先生画室,他正在凝神画着葡萄,一管大笔,边画叶子,边蘸清水,越画越淡,然后用焦墨钩出叶脉,如籀如隶,笔笔扎实。因为桌子比常见的画桌高几寸,他站着作画,大笔驰骋砍削,我看得大气也不敢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身材,吕师也在分享老人创作的喜悦,直到他停笔才和老人打招呼。他含笑向我们走来,我才看清楚老人仪表完全出我所料,精干矮小的个子,很少占领空间,灰色眉毛,十分慈祥,目光炯炯,机智而略带幽默感,眼角笑纹翔舞,流露出乐天、谦逊、平易、洞察力很强,自有一种光风霁月净化他人杂念的魅力,迫使我总想多看他几眼,捧着热茶杯也忘记烫手了。

“来,给我拍一张”——在新加坡留影

“坐吧!”老人招呼过一句,便和吕师谈论浙派、皖派印章方面的学问,我只能一知半解,所以不曾记住,又是晚辈,更不敢插嘴。兀坐在吕师下首,比较局促。

“我这个学生钱君匋,也在练习治印!”吕师怕我受到冷落,有意打破僵局。

“你很喜欢刻印吗?”老先生向我点点头。

“是的!”我起立作答,垂手鞠躬。

“坐下来谈话,这么拘束干什么?你刻的印是不是带来了?”他的询问少许带点鼻音,浓烈的乡土风味,混杂在赣东浙西的语声中。

钱君匋捐献的印谱

“老先生!我带来了!”

“拿来我看看!”

“请您老人家指教!”我双手奉上拓本。

他把拓本往桌上一放,戴上老花眼镜,默默地看着,左脚脚尖轻轻地叩击着楼板,仿佛在打着节拍。

他的双眉渐渐向鼻梁挤过来。

我的心往下一沉,真是太冒昧了:这样幼稚的习作怎么能拿来破费老先生的时光呢?

拓本放在桌子上了,我也更加后悔。

他沉吟片刻,两腮又绽出了笑影说:“就是太嫩了,刻个十几二十年会老辣起来的。刻下去好了!”

“他刻过您的印谱,对您老很钦佩!”吕师也有点兴奋,目光奕奕地喝着龙井茶。

“我的印不好,没什么道理,古往今来,大家名手太多,就是刻得跟我一样也没有什么意思。要破陈法!你学我的东西感觉到什么地方最难呢?”

“清楚的地方难,模糊的地方反而容易刻得像!”

钱君匋在美国访学时现场治印

“哈哈哈哈!你不懂,再过几年你就会反过来讲了。等你到了一定的火候,明晰也好,混沌也好,都难都不难,气韵要贯注在每一刀每一画之中,全印要无懈可击。但是不要怕难,功到自然成!”

……

过了一会儿,他同吕师谈到昆曲的发声韵律,我完全听不懂,但是拘束已被他洒脱和蔼的长者风度所扫除。

在归途中吕师对我说:“今天老先生对你不错,当面说出了你的不足之处,这是看得起你!一般后生来请益,多数只说‘不错’,‘好嘛’。‘还能刻下去呵……’。极少面折人过,你要终生发愤治学,才对得起老先生啊!”

“是!我要终生努力!”

……

钱君匋的回忆十分生动,可见印象之深,吴昌硕让这个小青年刻下去,刻那么十几二十年,就会老辣起来的指导,一般人都当作客套鼓励的话,但钱君匋没有,这个在吴昌硕大师面前的小青年听了前辈的指导以后,竟然一刻,刻了70多年!吴昌硕先生地下有知的话,也会为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青年颔首称许的,为钱君匋成为金石家投上一票的。自然,我们今天看来,如果当年钱君匋没有钱作民向丰子恺老师推荐,就不可能去上海专科师范学校,而没有去专科师范学校读书,没有遇上吕凤子先生,也不大有机会晋谒吴昌硕大师。估计没有这些机缘巧合,钱君匋的艺术追求在黑暗中摸索的时间会更长;如果钱君匋不去上海而去了杭州学艺术,恐怕也不是后来的造诣和成就。由此看来,一个人的造就,时代是一回事,地缘机缘也是极为紧要的。

钱君匋不光沐浴在这么有真才实学的老师的艺术氛围里,而且同学中还有陶元庆这样的莫逆之交。陶元庆虽然是钱君匋的同学,但实际影响当中,对钱君匋而言是亦师亦友的。陶元庆比钱君匋年长14岁,钱君匋的天才和好学,让陶元庆有知音之遇。所以,钱君匋在上海专科师范学校时,与陶元庆可以说是影形不离,艺术趣味,艺术爱好,艺术追求相近相同,因此钱君匋开后门进专科师范学校后,无疑沉浸在艺术和友情里,这让钱君匋在后来的岁月里任何时候回忆起来都是感到无比温馨和温暖。他在《陶元庆和我》一文中回忆与陶元庆友谊交往,让旁人看来都觉得十分甜蜜:

陶元庆和我认识在上海艺术师范,我们同住第二宿舍,而且又是同一寝室,床连着床。元庆长我十四岁,当时已在《时报》主编《图画周刊》,为了没有专业文凭,所以特地辞职来校读文凭,他的绘画早已具备很深湛的水平。

钱君匋手稿

我们每晚在熄灯后,经常要闲扯一阵连床夜话才入睡,这些连床夜话,天南地北,毫无边际,涉及的范围很广。首先我们互相知道都是浙江人,元庆是绍兴人,我是桐乡人。元庆是鲁迅在绍兴府学堂时期的学生,为鲁迅器重。元庆有一位同学许钦文也为鲁迅所器重,钦文和元庆在府学堂就成为莫逆之交,其亲密较亲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我们在艺师同一寝室,也由初识而逐渐进入到感情深厚,最后也成为钦文和他一样的莫逆之交。元庆有一次柔声柔气对我说,他自己好比是《红楼梦》中林黛玉。这话和他的形象确乎有点相似之处,元庆虽是一介须眉,但其一举一动都有些像女性,他说话时常常用右手遮住嘴巴,声音很婉转,夏天不出汗,衬衫的领子上没有龌龊,坐着的时候常讽诵古诗词,性格很沉静。我听了他的话,细细体味,确乎有些像林黛玉的化身。元庆又说我年龄比他小得多,可以算是他的“丫头”,而钦文则不然,钦文颇有雄赳赳的气概,年岁和元庆不相上下,他说可以作为他的“当差”。我打趣说那么“贾宝玉”呢?有没有人够“贾宝玉”的资格?元庆就没有回答,可见我们三人之间亲密程度了。

为了在艺师时期独占第一宿舍的第一寝室,每学期开学之前互相在信中约定到校日期,同时提前一日到达,提前缴费,以便分配在同一寝室,我和元庆在寝室里同在一张桌子上完成班上布置的作业,我的图案课作业经常得到他的指导而获得高额分数,我在书籍装帧上得以崭露头角,其功和他是分不开的!

钱君匋在君匋艺术院

钱君匋捐献的印章

钱君匋的这个回忆,可以想见当时两人关系之亲密。所以,钱君匋后来的封面设计得陶元庆艺术胎息,让鲁迅、茅盾等大作家感受到其一脉相承的艺术个性。

钱君匋作

后来,钱君匋和陶元庆在上海专科师范学校毕业后,还曾一同去台州省立六中任教,一时,志同道合得还有些难分难舍,尽管两人年纪相差14岁。后来钱君匋在封面设计生涯里,起步阶段每次得到陶元庆的提携和帮助,当初陶元庆为鲁迅书籍作封面设计出名以后,面对纷至沓来的求他设计封面的人,陶元庆一一推辞,实在推辞不掉的,便和作者婉商,推荐钱君匋来设计。这让一直想在绘画装帧上取得成绩的钱君匋自然感动不已。所以,“钱封面”的雅号里,有着陶元庆的功劳。钱君匋在上海专科师范学校结识陶元庆,是他一生的幸运。不过,钱君匋是记恩感恩的,后来陶元庆英年早逝,孑然一身离开人世后,钱君匋与鲁迅、许钦文一起在杭州西湖边集资为陶元庆建墓立碑,而且后来每次去杭州,总要去陶元庆墓地凭吊,怀念这位亦师亦友的同学。

钱君匋作

钱君匋设计的《文艺阵地》杂志封面

陶元庆不仅在艺术上提携钱君匋,而且在学校生活上也是照顾这个比自己小14岁的同学,让从小镇屠甸走来的家庭贫寒的钱君匋感到温暖。所以陶元庆是钱君匋人生之路上的第一个真正称得上朋友的人!现在看,陶元庆的治艺方法和治艺态度同样给钱君匋很大的影响。比如陶元庆封面设计的“谨严”,构思的缜密,作品的效果常常引人耽于遐想等等,都给钱君匋的封面设计很大影响。钱君匋清楚地记得,陶元庆他对每幅作品的“构思非常缜密,一定要在写生稿上作仔细的取舍,化繁就简,突出主题,追求色调的对比与和谐,线条的书法化,有流畅自如,有屋漏痕的稚拙,形如块的组合又注意到表现主观的需要,不作无谓的拼凑,变形的地方使人叫绝,不同一般胡乱的、毫无意义的扩张描写,所以他的油画、水彩或水粉画,都是有独特的个性,高度的艺术水平,虽然是洋画,能融入中国民族形式的优点,而不碍洋画的表现”。

钱君匋作

现在我们走进钱君匋晚年亲自提出设计要求并选定设计方案的“君匋艺术院”,其风格特征很有些陶元庆艺术风格的余韵,可惜我们在钱君匋先生生前没有请教。当初他如此要求设计,犹如给作家的作品设计封面,钱君匋的脑海里肯定有哪位艺术家的艺术风格的影响在内。可惜晚矣,到今天我们突然感悟到钱老先生设计理念里风格影响时,钱老先生已在九天之上,再也无法带着屠甸乡音的上海话告诉探寻者了。好在完完整整的君匋艺术院在这个世界上留存着,这个建筑作品仍在无言地告诉着每一个走进君匋艺术院的人,让每个徜徉艺术院的来访者感受到钱君匋的艺术气息。因为,君匋艺术院的建筑同样是钱君匋艺术世界的一部分。

上海专科师范学校充满师谊友情的艺术氛围造就了一代大师。这,是当年托关系开后门,借了几百元钱进上海专科师范学校时的钱君匋所没有想到的。

在钱君匋书画篆刻展的展览开幕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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