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册

象牙塔日记:精装珍藏版 作者:季羡林


第二册

(1932年10月29日—1933年10月31日)

二十一年 十月二十九日 星期六 不觉已经记完了一本,我现在愈加感觉到日记的需要,以后大概不会再间断了吧。

我今天一天都在想进城,九点钟没走。一点没有,三点又没有,终于没有。主要原因就是我并没什么事,所以便一直迟疑下来。

看Plautus的Captive。

过午看徐霞村的《古国的人们》,是小说,不太坏。不过所得的印象总是头大腚小。

从三点钟起,作Pearl Buck的新小说Sons的review——与其说是作,不如说是译。Buck对中国很熟悉,她的丈夫是金陵大学的农科主任,自小说The Good Earth出名,已成为一个很popular的作家了。

晚上仍继续作。

三十日 昨天一天想着进城,今天终于成行了。坐的是九点的汽车,下车后,即赴盐务访印其,已移至北大三院,又去访之,在。

谈了半天,又到市场看旧书。有De Musset的诗集,我很想买,但因为索价过昂,没能买成。结果,买了一本Heine的诗,一本Schiller的诗,装订都还讲究,唯因当时未能够把价议妥,吃饭后,心里只是惦念,终于回去买了,所以价钱不免贵一点($4.0)。

从市场到消防球场看赛足球,汇文对三育,两边踢〈得〉都还好,不过风太大,一阵阵的沙土往嘴里送,实在受不了——当时我真恨北平的怪天气呢。

出球场到李阁老胡同访静轩,一直谈到吃晚饭,并与高耀西、薛德昌等会面。七点钟返校。本来同长之同时进城,他已经回来了。他是去找瞿冰森的。他说瞿与乃兄一模一样,极似一个,理发,态度木僵而谈话坦白有豪气。

三十一日 早晨只上了一班法文,其余的时间都用在抄关于Buck的消息稿,完了,寄了去。过午预备德文。

晚上上杨丙辰先生的班,讲的是Faust的结构。因为伤风太厉害,早睡。伤风几乎成了我的家常便饭,几乎每天有,不知是什么原因。

昨天日记忘记了几件事要写——第一,我买了几〈本〉旧书(其实昨天没忘,是我现在忘了,又重写一遍);第二,我坐汽车进城的时候,我观察到几乎每个人头上都有顶毡帽,然而又都非常难看。在车窗外面,猛一闪我又看见了一个戴瓜皮帽的。因此想到,毡帽实在是西洋的东西,现在是被中国采用了。同时又有瓜皮帽存在着,实在是一种不调和。就这种不调和实在是人生一切悲剧的起因,再进一步说一句,不调和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不调和的。

十一月一日 一天伤风,好打喷嚏,真不痛快。早晨上三班,读Captive完。

过午看崇德对清华足球赛,清华球队今年实力大减。

预备Keller,晚上仍读Keller。

二日 机械般地,早晨仍然上班,老叶胡诌八扯,吴可读简只[直]要命,温德也莫名其妙拜堂。

过午上体育,打篮球笑话百出。球一到手,立刻眼前发黑,分不清东西南北乱投一气。

德文因艾克病还不好,没上。

晚饭时,施、王两君因开玩笑冲突,简只[直]孩子气。到校外去买栗子,又到合作社去大吃一通。

到遂千处去还柏寒书,他〈在〉新日本买了两本书,日金只合中币一元零一分,可谓便宜。我也不禁跃跃欲试,去到丸善去买几本书。借到周作人《看云集》,读Swann's Way。

三日 从前就热了暖气管,这几天来天气暖到可以在露天只穿背心短裤而不觉得冷,你想,能受住受不住?

仍是机械地上班。

过午看汇文对清华足篮球赛。足球汇文踢得比清华实在强得多,然而结果是二比二,汇文还几乎输了呢!篮球清华差得太远。

晚上忽然刮起风来,大得不得了,而屋里又觉得气闷,真不能看书。

读完《看云集》。周作人先生所〈描〉写的东西,在平常实在引不起我的趣味,然而经他一写,都仿佛有了诗意,栩栩如生起来。周作人先生素来主张中国文学有两大思潮,言志与载道,互相消长。白话文的兴趣是言志的(见《中国新文学源流》),然而目前洋八股又有载道的倾向,长之同Herr施〈反〉对这样说。《看云集》里面有一篇《金鱼》,在结尾周先生也表示了同样的意见。

四日 现在一天大都[部]分时间,都在无聊地上班。倘若不记,这一天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记,记起来又觉得很单调,真没办法。无已,还是记吧——

今晨仍是机械似的上班。

过午体育打篮球。

吹了一天风,晚来天气有点冷了。

我向上海璧恒公司预订的《歌德全集》,计算着早该来了,然而一直到现在不见到。我每天上班回来,看见桌上没有信,真颇有点惘然之感呢。

今天又托图书馆买了两本书,一是Herbert Read的Phases of English Poetry,一是Robert Graves的。

五日 早晨只上了一班法文。今天第一次下雪。

预定今天作完现代诗的paper,早晨在图书馆看Present State of Poetry。

午饭后接到荫祺来信,借大洋十五元。我立刻写了封信,钱也同时汇了去。不过,《歌德全集》来了的时候,又有我的蜡烛坐呢。

大千来谈,古今上下谈了一下午。李秀洁等四位来谈,同往吃饭。他们不常来我这里,岂知这次来还别有用意呢。到了二院食堂,他们一叫叫了一桌子菜(十五样),是请我的客。叫我真难过。菜太多了,只好退回几样存着。大概因为入学时我替他们办了几件事,这算酬厚意吧。

饭后又到李秀洁屋闲谈。

回屋后又到长之屋闲谈。我开始觉得,我现在才为多思苦,都是受长之的影响。然而,每次冥想一个问题,总是因牵扯过多,得不到结论。于是我又想到no prejudice,no opinion。我对长之说,一个哲学家无所谓系统思想,除非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系统思想。因为思想根据知识,而知识是无限的,非到你不能再思索,再得知识,就是死了,你不能决定你的什么观。

六日 早晨躺在被窝里,只是不愿意起,拿了现代诗的notes,想写paper的材料。

起来就开始写,一写写了夺〈一〉早晨,弄得头晕眼花,才只写了两页。

过午仍继续写,好歹算是完篇了。

晚上早睡。

七日 早晨,法文下了课,到图书馆去整理昨天作的paper。结果费了一早晨的工夫才算整理得有点头绪。

过午预备德文,清华与三育赛足球,只看十几分钟,因为还有德文。两方踢得都乱七八糟。

图书馆新来杂志不少,《新月》亦来,有胡适《四十自述·我怎样到外国去》。原来他做学生的时候,家境也够他受的。先前我以为他家还很阔哩。

晚读Maupassant的L’Aventure de Walter Schnaffs,还不难懂。

今天又到书库里去。我每次去,看见那几部法文书,总羡慕得馋涎欲滴,总觉得个人那点书的渺小。我最近对书仿佛生了极大的爱情(其实以前也这样,不过轻点罢了)。同班中也有几个书迷,见面时,大部分总是谈到书。就如我本学期,买书费占总费用的三分之二强,不能不算多了。

八日 日子过得真快呵,一瞬间这个月又过了八天了。

早晨上了三班,过午上了两班。

其余的时间都用在抄老叶的paper上。早晨一点钟只抄了半页,过午伏案两小时,澡也没能洗,与英兵赛足球也只看了几分钟,所得的结果是多抄了二页,头痛不止。抄比作还难哩,因为有许多话,在作的时候,觉得还不坏,一至抄起才发现或者前边已经说过了,或者与前边矛盾。

晚上仍在抄,好歹抄完。

又读Keller一页,头昏昏矣。睡。

九日 今天晚上写信到日本买Hölderlin的Life。

又把抄的现代诗paper对了一遍,交上去。后天要考小说,所以今天小说无课。然而虽然说这点钟是留给我们预备,我却仍不能预备。因为前两天的空时间都给作现代诗paper占去了,没有时间预备德文,再不预备今天过午就非刷Ecke不行了。

过午体育踢足球,非常累而有趣。

晚上看法文及小说(Western Novel)。

十日 法文下后看杂志。Shakespeare我没去。

午饭后,我〈在〉Herr王屋完[玩]骨牌,不觉已经一点半钟,我觉得时间过得再快也不比“能赌博”。

过午看小说,晚上看小说——结果又是头昏眼花。我近来常感觉到肩上仿佛多了点东西——就是平常所说的担子吗?倘若可能的话,我还想大学毕业后再做进一步的研究。我总觉得大学毕业平常人以为该是做事的时候,我却不以为然。大学毕业是很不容易的,毕业不能继续研究,比中学毕业还难堪!我有个偏见,中学是培养职业人才的地方,大学是培养研究人才的地方。

十一日 今天考小说,题目多而容易。满满写了四张,颇觉满意。今年我们功课虽多,而预备极容易。

过午,英文没上。体育打篮球。

到民众学校去上课。一共十几个人,然而程度相差,可分为七八级,教着真难。

民众学校送来电影票一张。凡在民众学校服务的同学每星期都有享受看电影的便宜,也不错。今天演的是金焰、王人美合演的《野玫瑰》,前半部分还不坏,最后扯上国难,结果一齐加入义勇军。这是最近小说、电影一个tendency,总得扯上国难,然而大半都非常生硬。我并不反对宣传,然而我总觉得这种宣传仍是劳而无功。

明天放假,后天又是星期,心境颇优适。

十二日 昨夜大千来我屋里睡,不知为什么大谈其[起]来,横的各国,纵的各代,艺术体育,没有没谈到的,一直谈到约莫有早晨五点钟,听远处村里鸡鸣,看窗外朦胧淡灰色的天光——生平尚是第一次。

六点钟时始渐渐睡去,然而到八时就给人吵起来,再也睡不着,头也有点痛,爬起来,昏昏沉沉的一早晨,把Hölderlin的Die Eichbaume找出,想再译一遍,只译了两句,又住了。

午饭后同施、王、武到校外去逛,因为天气实在太好了。信步至海淀,渴甚,至一卖豆浆之铺,乃污秽不能入口,咄咄怪事(燕大对门)。

归后,实不能支,乃眠。

晚饭后仍睡。

今天报载Nobel文学奖金已经给了John Galsworthy,不知确否,但Galsworthy究竟是过去的人物了。

十三日 早晨到图书馆读Terence:Phormio,未完。

过午看德文Keller,然而又昏昏想睡。自从星期五晚一夜未睡后,这两天来只是昏昏的,真是太乏了。

晚上预备法文,读Keller,又昏昏睡去。醒时,灯已熄,在黑暗中摸索,收拾被子,再正式睡。

今天读鲁迅《二心集》(其实从昨天就读起了)。在这集里,鲁迅是“左”了。不过,《三闲集》的序是最近作的,对左边的颇有不满,仍是冷嘲热讽,这集的文章在《三闲》序前,却称其[起]同志来了。真叫人莫名其妙。

十四日 大风通夜。半夜蒙眬中摇窗震屋,杂声齐作。上法文后,读Phormio及Maupassant的Walter Schnaffs,过午预备Keller。

晚上听杨丙辰先生讲Faust。今天讲的是《奉献》(Zueignung郭译“献诗”),讲得非常好,完全从Goethe的life方面来了解这诗。

昨天长之同我谈到要想出一个刊物,名《创作与批评》,自己出钱,以他、我、张文华为基本。他说中国文学现在缺乏主潮,要在这方面提醒别人。我非常赞成。

最近我才觉得我的兴趣是倾向象征的唯美的方面的。我在德国作家中喜欢Hölderlin,法国喜欢Verlaine,Baudelaire,英国Blake,Keats以至其他唯美派诗人。不过这些诗人的作品我读得并不是很多,我所谓喜欢者大半都是by intuition。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天才总是能觉得到的。我主张诗要有形式(与其说是形式,不如说有metre,有rhyme)。以前有一个时期,我曾主张内容重于形式,现在以为是不对的。散文(尤其是抒情的)不要内容吗?中国新诗人只有徐志摩试用metre。不过这在中国是非常难的。不过无论难不难,中国诗总应当向这方面走。这是我所以对徐志摩有相当崇拜的原因,无论别人怎样骂他。我觉得诗之所以动人,一大部分是在它的音乐成分。本来拿文字来express感情是再笨不过的了。感情是虚无缥缈的,音乐也是虚无缥缈的。感情有natural harmony,音乐也有。所以——最少我以为——音乐表示感情是比文字好的。倘若不用文字,则无所谓诗了,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在诗里多加入音乐成分。

十五日 今天接到静轩的信,说没有图章不能领贷费,我赶快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替我刻一图章寄去。

亏了《歌德全集》还没来,不然又得坐蜡,大概借钱总是免不了的了。

早晨上Drama&Shakespeare,做了一早晨Typewriter,真要命。

过午读Keller。

晚上读Keller。看Swinburne的诗。

读希腊文。我近来有一个野心,想把希腊文弄好。我总觉得希腊文学是世界上最人性的文学。

十六日 早晨现代诗讲Swinburne,还不坏。

过午未上英文,预备德文,因为今天同美兵赛篮球,美兵是北平最棒的队,很想一看。下了体育恐怕没有工夫预备,所以牺牲英文。

看的人非常多。美兵似乎并不怎样好,也或者不是第一队吧。

只看了三个quarter,就急忙赶着去上德文。晚上预备法文,读希腊文。

十七日 最近报上载着狮子星座放射流星,每三十三年一次,上次为一八九九年,今年适为三十三年。每年都在十一月中旬,尤以十六、十七两日为最好,古人所说“星陨如雨”者是。我为好奇心所鼓动,半夜里爬起来,其他同学起来也大有人在。同长之到气象台下去等着看,天气简直冷得要命,我急忙中没穿袜子,尤其觉得冷。刚走到气象台下空场上,忽然天上一闪——是一个流星,然而这一闪别梦还依稀,只我一人注意到了,于是就倚在台下等着。还有其他同学数十人。朦胧的月色,使一切东〈西〉都仿佛浸在牛乳里似的。蓦地两边又一闪——是一颗流星。然而谁都不以为这就是所等着、渴望地等着的奇迹,都以为还有更大的奇迹出现,最少也得像玩盒子灯般地下一阵星雨。然而结果是失望——仍是隔半天天空里一闪,一颗流星飞过去,赶着去幻灭。

我实在支持不了,跑回来加了衣裳又出去。朦胧里游移着一个个的黑影,也到[倒]颇有意思。抬头看着天,满天星都在眨眼,一花眼,看着它们要飞似的,然而它们却仍站着不动,眨着眼。

终于因为太冷,没等奇迹出现就回来了。白天才听说,所谓奇迹者就是那半天一跑的流星——奇迹终于被我见了。

早晨上了一早晨班,很觉得疲乏。过午小睡两点钟。

晚上Winter讲演,题目是André Gide,讲得很好,可惜人甚少(不到二十人),未免煞风景,不过他这种题目也实在不是一般人可以了解的。他一讲讲了两个钟头,我手不停地做笔记,头痛极了。回屋后,因为明天头一堂有法文,还没预备好,焚烛加油。这篇日记也是在烛影摇曳中记的。

十八日 星期六第一堂的法文移在今天,所以我早晨有四堂课要上,但是我只上三堂,因为我实在有点累了——被刷的是Winter。

过午英文又刷。

到民众学校去上课,今天考他们,大半都不会写字。晚饭后访李秀洁谈半点钟。又访长之,他仍然同我谈到出刊物问题。我向他谈了谈我对新诗的意见,就是——诗之所以感人,我以为,大半都在音乐成分。中国新诗在这方面完全忽略了。外国诗有rhyme,这在中国诗可以办得到。但也有metre,而且这metre随着感情而变化,非常重要。譬如Browning的As I ride一首,不懂英文的,又要听别人一念,也会感到是骑在马上的一颠一簸的情绪。不过中国文是单音字的,要来讲metre是非常难的。对这一问题我想了好几天,忽然想到论理学上有一章,名字是忘了,譬如“我吃饭”一句话,重读“我”就表示“我”吃饭不是“你”吃饭,重读“吃”就表示我“吃”饭不是我“拉”饭,以此类推。在中国旧诗里也有把主要字放在末尾的(长之补充的)。倘若我们以重读来代表英文的高音,按照个人情绪的不同,把主要字放在前面或后面,重读了,形成iambic或trochaic……来表示不同的感情,也未始不可的——这意见,我自己也知道,自然是很荒谬的。不过,还有老话,没偏见没意见,也总是不失为一种偏见吧。长之给我很多的鼓励,我向这方面研究的心更大了。

九点半后,访杨丙辰先生。谈到出刊物的问题,他对我们谈到他自己的根本思想。他说,几千年来,人类都走错了路了。现在应该猛醒,用和平方法来消除武力,世界大同,废止战争。无论什么主义,即如共产主义,这是人类同情心最大的表现,然而到后来,同别的主义一样,变成不人道的了。我们所需的是真正的人道主义。

谈至十二点始返宿舍。

十九日 早晨读Sons&Lovers。

到书库去查A.Symons的Symbolism和杨丙辰先生介绍的两本书,一是Kant的Critic of Judgement,一是Schiller的哲学论文,结果只借到Kant的一本。

过午清华同燕大赛足、篮球,我没去看。结果足球4:1,篮球17:15,清华大腾,真侮辱。

我最近忽然对新诗的音节问题发生了兴趣。午饭后同长之到民众图书馆,借了一本民〈国〉十五年的《晨报诗刊》,晚饭后又借了Herr施的两本最近的诗刊。

晚上看电影,是贾波林[卓别林]的Big Adventure,不很高明。

二十日 今天进城。先访静轩,他说我的领贷费的图章丢了,今年恐怕领不到——不胜焦急。我本预算着可以有四十元,所以才大胆去order书,现在中途发生变故,又只好向家里要钱去了。

同静轩到东安市场,看旧书,没有什么好的。饭后我到朝阳去访鸿高,他不在。又访贯一,他也不在。其他人我又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只好淡然地往回走。

到青年会时才一点钟。又到市场去逛,无聊地来回地跑。二时余,又回到青年会,等三点的汽车。回校后,觉得非常累,澡也没洗,懒懒地过了一下午。晚上好歹预备了法文,又读了点Keller。

今天接到Mags Bros寄来的Rare Books目录。

读到《论语》第五期,有林玉堂《论美国大学》。呵,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本来对美国留学生就没信仰,现在是更怀疑了。

二十一日 早晨下了法文就预备德文。

过午第一点英文旁听,脑袋仿佛要破裂似的,迷迷糊糊的一点钟。下了英文仍是预备德文。在上德文前到杨丙辰先生处送杂志。上德文脑袋痛极了,好歹上下来。

晚上又预备法文,脑袋痛得实在有点撑不住。杨丙辰先生讲Faust,讲得真好。比看中译英译本明白得多,不过脑袋仍然痛——今天实在用它用得太过了。没办法,睡觉。

长之对哲学发生了兴趣,简直是个奇迹。他才入清华时,根本不承认哲学的存在,只有科学。现在对生物学感到厌倦(我想,大部分原因是他干生物,他自己说,吃力也没有成绩,不相近),然而也可以证明他以前对哲学并不认识,只是无聊地prejudicially攻击。前天他曾同我谈到这问题,他说他要转系——哲学系,今天果然转了。以前他只要谈到生物系,总是比别的系好,无论什么都好。现在刚转哲学系,于是哲学系又变得好了——我想,他的这种倾向是非常显著的。只要他认识的朋友,也不许别人说半句坏话,虽然那个朋友满是缺点,在别人眼中。

二十二日 今天同星期四是我最怕的一天,因为有王Quincy的课,上他的课,做抄写机,真比上吴可读的课都讨厌。过午中世纪文学,说下星期又要考,真混蛋。

读Keller。今天是只用一点钟(5—6)就预备完了,这也是新纪录,在图书馆里也的确比屋里静。

晚上读Swinburne,Emma。焚烛读Hölderlin's Leben。

今天接到叔父的信,非常高兴。

刚才我焚烛读Hölderlin——万籁俱寂,尘念全无,在摇曳的烛光中,一字字细读下去,真有白天万没有的乐趣。这还是第一次亲切地感到。以后我预备做的Hölderlin就打算全部在烛光里完成。每天在这时候读几页所喜欢读的书,将一天压迫全驱净了,然后再躺下大睡,这也是生平快事吧。

夜十二时,记,摇曳烛光中。

二十三日 早晨上课三堂。

过午,午饭后在Herr王屋打骨牌。

体育后预备Keller,急急跑着去上德文。今天本定清华对中大赛球,因故不能举行,不然德文又有不上的可能,球瘾实在太大了。

今天读《苦闷的象征》。以前也读过,大概因为难懂没读完,而且董秋芳先生在高中时还特别开了一班讲这书,我似乎也不大能了解,现在读起来真觉得好,话的确应当这样说,中国只要有个白村就够了。

因这本书而对精神分析学感到兴趣,太想明了一下。最近我自体验得到,无论读什么书,总给我很深的印象,而使我觉得自己太空虚了,空虚得有点儿可怜了。而且,我对任何问题都感到兴趣,兴趣的方面加多了,精力也愈觉得不够省——这或者也是很好的现象吧。今天Herr王同我说,瞿冰森托曹葆华作一篇关于Galsworthy的文章,曹诗人不愿意作,转托他,他又转托我,我本来正作Hölderlin,不想应——然而终于应了。晚上大部分时间是用在读参考书上,结果是头痛。

二十四日 今天寄家信要五十元。

头午只上了法文,别人一律大刷。在图书馆看关于Galsworthy的书。

忽然不见了借书证,我以为掉了呢,大贴布告,又因为急切地想到书库去查书,同图书馆打了半天麻烦,才准许进去。结果找了几本书。

吃午饭时才知道借书证忘在Herr王那里了。

过午仍在图书馆加油,一瞬间,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了——工作紧张的时候,真的不觉时间的逝去的。

晚上预备法文。听Winter讲Gide。

今天工作顶紧张了。几年来没这样了,也颇有趣。

二十五日 星期五早晨仍然只上法文,别人一律大刷,仍然看关于Galsworthy的参考书。

过午上体育,下来仍然看。

因为明天没班了,晚上更放心大胆地看Galsworthy。工作紧张的态度同昨天差不多,头有点痛了。

以上几天的日记,和以下三天的都是二十九日补记的,做这篇Galsworthy,直费了我五整天的工夫,参考书十余本,五天之内读千数页的书,而且又读好几遍,又得写,这还是以往没有的纪录。这几天每天几乎都到下一点睡,早晨醒得又极早,只有Galsworthy盘桓在我脑子里。我觉到这种刺激非常有趣。在近几天以内,我又要开始做Hölderlin了。

二十九日晨写

二十六日 今天开始做Galsworthy的生平和著作(二十五日做的),过午做戏剧家的Galsworthy和为长篇小说家的Galsworthy。不过,这所谓做,并不是定稿,不过把书上的材料摘下来。至于前后次序,那是抄的时候的功夫了。

晚上头颇痛,需要休息。民众学校送来电影票,去看电影以解困。片子是《招请国王》,一塌糊涂,坏极了。

电影完后,点蜡,作为短篇小说家、小品文家和诗人的Galsworthy和一篇附尾。睡觉时下一点。

二十七日 星期日昨天虽然睡得晚,但今天一早就醒了——Galsworthy把我催醒的。

我开始抄,这抄的功夫也真正要命。又要顾到是否前后重复或冲突,又要顾到文字。有时因为一两行费半点钟的工夫。头也因而更痛了。

过午仍继续抄,终于没抄完。

二十八日 早晨上法文,也是心不在焉。

下课后,又抄,至十一点完——这可完了。总共费了五天的工夫,坐卧不宁。

自己重看了一遍,交给曹诗人,他答应写信。

因为明天还要考中世纪文学,今天Holland又催作文,真要命。德文没去上。做法文,读中世纪笔记,又是要命的事。而且还要预备明天的法文。

晚上终于又点了蜡。

二十九日 早晨仍只上法文,别人一律大刷,看中世纪也。过午中世纪考得倍儿坏,然而也没关系,总是过去了。今天接到丸善来信,说Hölderlin没有了。我最近买书的运气一向不佳。前两天接到璧恒公司回信说,《歌德全集》卖完了,今天又接到这信,真不痛快。

晚上看Keller和Emma。

最近做了这篇Galsworthy以后,本来懒于动笔的我,现在却老是跃跃欲试了。我计划写一篇Hölderlin介绍和一篇新诗的形式问题。后一篇我是想发起点波澜的。

三十日 早晨上了三班,老叶是胡诌八扯。

过午体育打篮球。

赶着上德文,但是我却预备错了。我上次没去,我以为已经把上一次assignment讲了哩,但是星期一张、朱二位也没去,班没上成。今天讲的仍是上星期三的assignment。

因为最近才感到多思苦,所以想写点东西,总名就想叫“梦话”,就是因为自己也不清楚的意思。晚上预备法文。

十二月一日星期四今天早晨上三班。又叫王文显念了一通,我干抄了一遍,结果手痛了。

过午看同志成中学赛足球和女子篮球。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去看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去看呢?

听人说班禅大法师来游清华,并且还向同学“训”了十分钟的话。我竟失之交臂,没见这个大法宝、大怪物,实在可惜。

晚上听Winter演讲,不精彩,有点进了要命的意思。读完《创造十年》,我第一就觉得郭沫若态度不好,完全骂人。哪有历史性的文章呢?又读《春醪集》。

二日 今天Holland忽然在班上dictate,弄得一塌糊涂。

现代小说没上,其余两堂上了。

过午体育测验,单腿闭眼站二十二秒钟,起初觉着很易,然而做起来却极难,不过,终于pass了,别人没pass的还多着哩。

又测引身向下五下,也pass了。

回来写《茧》——小品文。

到民众学校上课。

晚饭后,到Herr王屋去打牌。本想理发,人多未能挤上。回屋大睡。

三日 早晨到图书馆去读Spanish Tragedy,倍儿长,没读完,又读Hölderlin's Leben。

过午仍到图书馆去读Spanish Tragedy,仍未读完,因为心急去看足球。

足球是师大对清华。

看球后同Herr施闲聊,长之及长楫来。

晚饭后,理发,到Herr施屋闲聊,目的是在等到八点钟看电影。七点半过,就到大礼堂去,一看没有灯亮。施说:“已经开演了。”我乃大慌,跑到门前一看,门关着,没有人。又回到二院布告一看,是星期日。笑话。

晚上读Keller,盛成的《海外工读十年纪实》。

四日 早晨到图书馆,本想借Drama,但是已经给人借净,只好看Emma。还好,一点半钟,看了五十页。

过午洗澡,到图书馆去,看完了Spanish Tragedy。

晚上看电影。《火山情血》,开头很好,愈来愈糟。我看了几部中国片子,全是这一个毛病——《野玫瑰》亦其一。我真奇怪,有些地方,简直可笑。

在看电影的期间,想到——Turgenev说Hamlet代表人的怀疑,Don Quixote代表人勇往直前的精神。阿Q这两样全有。

在烛下写给芬妹信。

五日 早晨法文。

下来到图书公司,本想〈买〉法文字典,卖完了,只买了本Everyman's Library的Conversation with Eckermann of Goethe。

到图书馆去看Emma。

过午预备Keller,看Marlowe。上Ecke班。

晚上到一院去上浮士德,等了半天没人来,下来一看,杨先生请假——真怒,大风天白跑了一趟。

预备法文。读Emma。

头午天阴,过午晴。一天大风,颇冷。

六日 今天寄信到丸善去买Kleist,Lenau,Novalis全集,不知能寄来否。

早晨上三班。

过午上一班,洗澡。

晚上看Emma和Hölderlin's Leben。

长之来谈,灯熄后,继之以烛,兴会淋漓。

七日 大风,飞沙走石。

老叶请假,不亦乐乎。

过午预备德文,上体育。忽然决定再托图书馆买书,同时,又决定买Hölderlin全集。下德文后,问Ecke,他说,Hellingrath和Seebass合辑的全集已绝版,但能买到second hand,晚上遂写信到MaxHössler问是否可以代买。

看法文及Comedy of Errors。大千借十元。

八日 早晨上三班。

过午一班。看华北与清华足球赛。

今天本来想再托沈先生买书,但据云图书馆八月间所order之书现尚未来,不久即打电报去问,先叫我们等一等。

接到家信,并五十元。

接到瞿冰森信,言稿子稍缓即登。

看李达译《辩证法唯物论教程》,比看英文还费力。这是最近译新社会科学书的一个通病。据鲁迅说,日文也同样难懂(这些书多半从日文转译的)。这是中国文字的毛病。但是我从这本书看出来,用叫人懂的文字并非不能把意思全表达出来,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用这种天书似的文字呢?

晚上读法文,Sons&Lovers,Emma。

九日 早晨本来有四堂课,上了三堂就已经太累了,所以只好再刷Winter(文艺复兴)。

回到屋里——呀!又有挂号信。去领,是清平吕仲岩先生代领的贷费。我这两天真是财运亨通,昨天接到五十,今天又接到四十。

过午体育。看大一与大四赛球。

到民众学校上课。

晚上大千来谈。我本预定看Sons&Lovers到一百四十页,看到一百三十页时,施、武二君来谈,直至十一点始走,我决定非看完不行。幸亏今天演昆曲,因未完场,电灯晚熄。终于看完了,而且还多看了几页。然而眼苦矣。睡。

十日 今天一天没课,然而颇加油。

早晨看Sons&Lovers六十页,The Star of Seville。

过午看Keller,看完The Star of Seville。

晚上看Sons&Lovers四十页。

自从看了林语堂一篇文章,我对教授(尤其是美国留学生)总感到轻蔑。他们穿的是虎皮,皮里是狗是猫,那有谁知道呢?只觉得他们穿的是虎皮而已。有信仰就好说,即便信仰而到了“迷”信也不打紧,最苦的是对任何事都失了信仰的人。

十一日 今天九点钟进城。

半夜里给风震醒,早晨风势愈加大了。下了车一直到盐务去找印其,他还没来,满眼是沙子。

同印其坐电车到前门,至琉璃厂,买了三本Everyman's Library——Euripidēs两本,Aeschylos一本。由前门到东安市场,风凶得不得了,满眼是沙子。

逛旧书摊看到Scott全集,Reuter全集。我买了一本De la Mare的短篇小说集,四元,印的装的都非常讲究,原价是美金三元五角。

到真光去看电影——《兽男子》,Busk Keaton主演,是有声的。这是生平第一次听有声电影,片子还不坏。不过不深刻,趣味极低。

五点散场,到盐务。风在窗外的暗夜里狂奔,震得窗纸响。我一想到还有四十里的路去走,回学校,仿佛有索然之感呢。

七点回校,冷甚。

预备法文。长之来谈,烛继电。

接到鲍芳园借钱的信,真讨厌,我能借给他吗?

十二日 仍大风,一夜没停。

早晨一堂,由四院至一院,为御风而行。

预备Keller。

过午仍读Keller,蒙眬睡去。

上德文,钟打十分钟后无Ecke,于是便去找杨丙辰闲扯。回屋问Herr陈,才知道今天Ecke来了。但是我们的班他为什么不去呢?去晚了吗?晚上听杨丙辰讲Faust,讲得仍然极好。唯废话太多,时间未免不经济。

回屋预备法文。

十三日 早晨仍大风,颇冷。

上王文显的班真是相当地讨厌,把手都抄痛了。

过午看Emma。

在图书馆看到许多杂志,如《大法》《平明》等,都可以寄篇稿去试一试。心中跃跃欲试,但想不起写什么,自己也空虚得够劲了。第一想到写的是France的文学批评论,我想到日本去买他的Life&Letters。晚上看Shakespeare的Romeo&Juliet,对照徐志摩译文。

十四日 天气真怪,前两天大风,颇有些冷,今天又热得在屋里直出汗。雪也不下了。

早晨现代诗,老叶胡诌八扯。

Renaissance,Winter讲的是要命。不过今天讲的是Montaigne,我觉得很好。非买他的全集看看不行。

接到挂号信的通知单——我愕然了,怎么又有挂号信。取出来一看,是璧恒寄来的书,只一本Thomas Mann的Der Tod in Venedig,Eichendorff,大概又须向德国去订了。我真没想到能来得这样快。

看女子篮球赛,对翊教。但因为德文,只看了一个quarter就赶快跑了。

晚上看Shakespeare's Romeo&Juliet,法文。

今天报载中俄复交了。真出人意料。孙科、陈友仁主张中俄复交,不成而去。现在却终于实现,咄咄怪事。

十五日 早晨三班。

今天我的高斯桑绥剧[居]然登出来了。我真没想到能这样快,虽然已经不算快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北晨《学园》发表东西,颇有点飘飘然呢。

接到璧恒公司的信,Eichendorff到德国买去了。说八星期可到,其实最少须用三个月。

今天天气太好了。没风、和暖。过午下了课,简直不愿在屋里坐着。一听说一二年级赛球,非看不行。归后读Sons&Lovers。

晚上读法文,Sons&Lovers。

十六日 几天来,天气真太暖了。

早晨四班,刷吴可读一班。

过午看Sons&Lovers。到民众学校去上课。

晚上吴宓请客,居然不是一毛五的客饭,真也算稀有。他请客的意义,大约就是我们都帮他办《大公报·文学副刊》。其实我最近对文副也真有点反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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