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永远的小城

永远的小城 作者:刘小菡 著


永永远的小城

1

小学四年级暑假行将结束,我被父亲带到滇东北最偏远的小城——中城上学。于是,与父亲一样,开始了我的泊在小城的时光。

小城不大,为绥江县政府所在地,就坐落在川滇交界的金沙江南岸坡地。它背依青山,终日眺望着奔腾不息的金沙江。其西侧的大汶溪和东侧的小汶溪与金沙江相连,它们一起将小城静静环绕。

那时,父亲和我就住县城一中。一中最后一排四五十平米的建筑——职工食堂似校园的最后一块堡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坡下一大片延伸至江边的中碛坝。

食堂后门外,左墙根旁一条细小的土路掩映在枝繁叶茂的树荫下。沿着那条土路走下陡坡,一片倾斜低缓的沙坡地上有两株比成人还高的粗壮仙人掌,分别立在沙地的不同位置,就像两个困倦的壮汉伸着懒腰,一副慵懒倦怠的模样。

当沙地渐渐变得平坦时,便进入宽广的中碛坝了。中碛坝巨大的滩涂是由远处江岸宽阔的青色鹅卵石石滩和近处一大片延伸至小城坡脚的黄色沙滩组成。在它临近小城坡脚的地方,有一处从不枯竭的水塘,并为小城人所津津乐道,尤其老一辈人更视水塘为风水宝地。据说小城形似螃蟹,其嘴一年四季正对着永不干枯的水塘,小城因此而得好运。

在幼年的印象中,金沙江是我最欣赏的一条河流,毕竟在母亲工作的文屏那座小城根本没有如此气势磅礴的大江大河。然而在中城这座小城,你无须去到江边,单是随意走过临江的某条小巷,或是站在中学最后一排职工食堂的后门,便可望见滔滔不绝的金沙江,且能望见江对岸的蜀地小山村。

那座默默无闻的蜀地山村太小,房屋并不见多。村里一幢青砖灰瓦、房顶插着旗帜的小学教学楼看着挺不错,其余白色或土黄色的农舍分散在浓密的树荫下、庄稼地旁。山村虽小,却是父亲带童年的我去买布的地方。

夏季,金沙江上游汹涌而来的洪水一路狂奔,经过小城江面时,漫涨的洪水便淹没了中碛坝,江面变得异常宽阔,江岸也变得异常热闹。

浅处的江水里尽是游泳嬉闹的男孩,傍晚的岸边沙滩和坡坎也聚着许多纳凉消暑的人群。那些自上游昼夜漂流而来的粗大圆木、那些在江面开过的鸣笛的划子(当地人对江轮的称谓)或货船,使得夏日的金沙江看似一条多么繁忙热闹的河流。

没有洪水的季节,裸露的中碛坝上一大片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中间仿佛隐藏着无尽的宝藏,引得三三两两的人群在圆滑的鹅卵石中探“宝”:有翻开石头寻找打屁虫(一种专吃红辣椒、指甲大小并会飞的黑色甲壳虫,据说被人逮住后即排出红色臭液,但清洗干净后用油盐煎炒吃特别香,如今已快绝迹)的、有搜寻色彩斑斓的鹅卵奇石的……一派情趣盎然。

在冬季的枯水季,往往能听见纤夫们高昂而有节奏的号子不时响彻河岸。寻声望去,一个个分不清青年还是壮年、赤裸着黝黑上身的男人的身影,正低头躬背或匍匐着身子艰难爬行在岩石险滩上,那样艰辛的场景和铿锵有力的号子声难免让我感叹良久。

清明前后以及秋冬时节,多雨的小城天空多数时候是灰蒙蒙的,阴郁而低沉,淅淅沥沥的雨水让人只想躲在家里哪也不用去,尽是单调乏味的日子。

屋里的霉味也隐隐散发出来,总让人感觉有些不太舒服,而喜阴的苔藓已悄然漫至屋外的墙角屋根,真是见怪不怪。

阴晦天气里的金沙江也显出其苍凉落寞的样子,偶有点点白帆漂过,偶有往来划子发出呜呜的笛鸣,不觉令我年少的心涌起无限思愁——谁家的人儿又要赶往异地去了?何处的人儿又要如父亲和我一样泊在小城?

2

其实,江水滔滔、群山环绕的小城交通并不复杂,仅有的一条大街穿城而过,并横贯东西,同时将几条纵向曲折的小巷串联起来。

大街东经小溪沟旁的县人民医院,与通往凤池乡的马路相连;西经大汶溪上的绥江大桥,直抵县长途汽车站。

至于小城东边的凤池坝并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那时,中城的中小学生被要求在周六的中午饭后为凤池乡的生产队义务送肥料。于是,每逢周六下午,同学们身背装有鸡粪或炭灰的沉重背篼,从小城中部的一小和一中出来,沿着大街往东走,沿途依次经过小城知名度较高的几个地方——红太阳广场、服务大楼、县医院等等。

那时,拥有三层楼的服务大楼为小城唯一的国营宾馆,就在一中附近百来米远的地方。它在周边一众平房及二层楼房中显出高大优越的气势,其二楼和三楼为宾馆客房区,允许小城人在其公共澡堂购票沐浴。一楼的餐厅为小城人常年提供早、中、晚三餐。

至城东的大街尾部继续沿着坡路步行两三里的样子,即可上到地势较高的凤池坝了。少数身体瘦弱或体力不好的同学若是背少了鸡粪或炭灰,也会被同学当面嘲讽。那一路的辛苦爬行似乎缺少了同学间的相互关怀与帮助。因此,当时每个周六背送肥料并未成为我美好的怀想。

但城西那座建于20世纪70年代初、后因新建向家坝水电站而于2012年被拆毁的绥江大桥至今都是小城人心中的一个美好念想。

大桥建成前,小城人需要绕行较远的路,并穿过一座铁索桥才能到达大汶溪对岸的长途汽车站。可它太不安全了,摇摇晃晃的桥身上的木板天长日久即会腐朽断裂,又不能通车。因此,绥江大桥的建成是小城人的福祉。

只是绥江大桥尚未完工时,大汶溪曾经发生过一件悲惨之事,并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当时,四五岁的我随母亲、弟弟到中城与父亲团圆,并一起过春节。期间,一个天色晦暗的傍晚,父亲领我站在远处观赏大桥工地的壮观景象。

那时,大桥的拱形主体建筑刚刚浇铸过水泥,上面覆盖着草席,桥身犹如庞然大物般静跨在河流两岸。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喊,“有人跳河了,有人跳河了!”

随即见桥墩下枯水季裸露的河滩上,一个身穿黑衣裤、头戴黑布帽,五六岁样子的小男孩正朝着桥墩处跑去,小小的身影边跑边悲恸地哭喊着:“妈妈,妈妈,呜呜……”

许多黑黢黢的人影也晃动着向桥墩涌去。不久,即听得路人议论,说是自杀的母亲已经死去。那一刻,那个悲恸哭喊着的小小身影让年幼的我好一阵难过——那是一种凄楚无助的悲凉感受。

那个悲惨的灰色傍晚,那条刚刚吞没一条鲜活生命的灰色大汶溪却异常的冷漠、安静,让幼小的我因了那个让人心痛的小男孩而对它生出几分恐惧来。

但是1977年夏天,我再次到中城一小上小学五年级时,已经竣工的绥江大桥却显出其庄重、高大的模样,它已成为小城人夏季散步纳凉的好去处。穿过它,夏天可前往漂亮的绿荫沱或是更远一些的老鹰沱游泳嬉戏,春天可前往清澈的大汶溪边踏青野炊,而黎明时穿过它,则可到达小城唯一的长途汽车站,再乘上老旧的客车,一路向着远近不同的乡镇邻县,向着一百公里外的乌蒙高原驶去,驶向人们心中期盼圆梦的地方。

因而1977年以后的绥江大桥在我的记忆中又变得美好起来。

3

我那时对小城街名不甚了解,常听小城人提到丁字口、碾子湾、营盘上、新河街、横街子和水井湾。

大街最繁华处即是丁字口,它与城西的绥江大桥已经非常接近。若从大街中部的县一中出发到丁字口,要从校门往右走大约九百米的样子,沿途经过食品公司、外贸局和商业局。当你看见大街对面一排两层青砖楼房的一楼大门旁竖着的县广播站牌子,表明离十字路口的丁字口已经不远。

丁字口的大街右侧为一栋两层的灰色半环状砖楼——百货公司,二楼办公兼住宿,一楼是商店。商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基本能满足小城人日常生活所需,却非小城最热闹之处。

若是顺着百货公司的环形墙面往右拐过去,一条仅两米多宽的小巷里水泥的路面陡滑不平,里边却是商铺云集,为小城主要的物资供应地和生活用品集散地,也是小城最热闹的所在。

至今也不知那条小巷的名字,好像也无人向我提起它的名字。就算那是条没有名字的小巷,也不妨碍小城人对它的了解。比如大家熟悉的粮食局、邮电局、银行、布匹店、裁缝店、理发店、铜锅铝锅店以及各种日用杂货店等,都集中在那条巷子里。

假如有人告知:“今天要去买布,准备做件新衣服”“下午要去买米”,或者“我想发个电报”,又或者“我刚去理发回来”,大家即刻就能明白对方说的就是那条小巷,并知道那里的理发店有着小城里一位特别漂亮的女理发师。

小巷随小城地势由南向北蜿蜒而下,止于城边最低处的“T”字形路口。路口左边为地势较低的新河街,右边为地势较高的横街子,左右两边实为环绕小城的相连百年小巷。

我认识嘈杂的新河街却是因了金河泛滥的情形。小城人视金沙江为母亲河,爱之深切,便以“金河”称之。每逢夏日雨季,金河涨水,新河街那一长串环绕城边最低处的吊脚楼常被漫涨的江水淹没。

可让我不解的是,新河街的居民总不惧苦累——洪水来时搬走,洪水退去又搬回。长此以往,他们从未真正搬离此地,实在令人叹服。是否为着对祖辈家园的眷念之情,而不愿移居它处?还是因为贫穷让他们无力迁居?

但我知道那条历经百年风雨仍不屈地立于小城边沿的破旧小巷里,简陋的吊脚楼中居住着成千个命运不济的底层百姓,他们多以出卖苦力为生,诸如划船捕鱼的渔夫、背砂挑石的“背二哥”、喊着号子闯险滩的穷苦纤夫等。

而从丁字口的大街左侧进去,即是两头高、中间低的老巷子——碾子湾。碾子湾有三米多宽,入口处常年有一户小商贩坐在小板凳上守着一地货摊,卖的全是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和鬃毛刷子等。

我对碾子湾印象较深的是它里边拱凹不平的青石板路和青石板台阶,以及巷子两旁几条更加纤细的阴暗小巷里居住着市井小民的窄小民居。

偶尔,我进入碾子湾,只为去小城唯一那间门面低矮狭窄的文具店买纸笔、墨水或作业本,此外,还会路过一家卖字画和表字画的书画店。

有时,父亲领我下坎上坡穿过碾子湾,经过一株叶荫茂密的大黄桷树,即可到达营盘上的电影院(人民会场),只为看一场稀罕的电影。

父亲带我参加过一次在营盘上的电影院左侧隔壁的幼儿园召开的中小学教师大会,至于同在营盘上的县三中(一所初级中学)和中城二小都与父亲和我没啥关系,所以未曾造访。

此外,我还去过一次位于营盘上的供销社,就在电影院斜对面的左巷子里,去把平时攒下的鸡毛、橘子皮、牙膏壳等小东西换成一点零花钱。

总之,在小城那些并不美观的老旧小巷里,两旁尽是一间挨着一间的苍老木屋,它们参差不齐的屋顶上也尽是灰黑的瓦片。

这些小巷看起来甚是逼仄,也甚是虚弱,但那些看似幽暗低矮的老屋却以羸弱的身躯为一代又一代的小城人庇护了数百年的风风雨雨。

4

当然,最令小城人自豪的还是大街中部与一中一街之隔的红太阳广场,它和一中同处小城的中心位置,在小城人记忆中似比绥江大桥还要美好。

红太阳广场由一块凹陷的沙土坝改造而成,它那巨大的环形水泥会场边沿是一环接一环由低向高不断延伸、不断扩展的十一级宽大的水泥看台,看台间均匀分布着六道人行石阶。最高处一圈环绕广场的平坦道路旁,尽是枝繁叶茂的高大银华树和四季苍翠的松柏。

广场正面的主席台上,背景墙顶部为一片供游人游览的园林,园林为种有一圈圈各种绿色植物的两层层叠的平台,最上面一层耸立着一尊毛泽东主席的白色塑像。整片园林内,松柏挺立,树木葱郁。

每到华灯初上,苍翠树木掩映下的红太阳广场可谓贫瘠年代里被小城人精心打造的一座漂亮的圣地,它是小城人智慧的结晶,是小城人举办各种赛事、进行各项娱乐活动和浏览良辰美景的娱乐场所,更是小城人欢庆胜利、欢度各种节日的美丽舞台。

有时,父亲领我漫步黄昏中的广场园林处,便向我介绍那些从未见过的外来树种,比如有着灰绿色剑形长叶的剑兰、有着深绿蓬松长叶的铁树、有着淡绿松针叶的圣诞树,还有香气扑鼻的黄桷树和高挺笔直的银华树……

事实上,当我第一次看见大街两旁那些枝叶苍郁如华盖舒展向天的银华树时,便被它们高大挺直的身影所吸引。是因久居这僻远贫穷的小城,它们天生具有适应苦难的傲骨?一如我的父亲,都是异乡的客啊,只能顽强地生长。

父亲从来都喜照相,尤喜欢在我们生日或重要的日子照相留念。那时,父亲便非常开心地请来相馆的摄影师在红太阳广场为我们留影。

可偏偏我生来是个害怕照相之人,懵懂年少的我哪懂父亲的心愿?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竟不顾他的呼唤,任性地躲到远远的地方看着潇洒帅气的父亲一个人面对照相机镜头微笑着,极自然地在我心中留下以红太阳广场为背景的他那永不磨灭的影像。

当父亲永远地离我而去时,我才深深体会到与他相依为命的小城时光有多么珍贵!因为曾经的固执竟未与他在红太阳广场留下一张永存的合影,便成为我今生不能弥补的缺憾。想到此,不禁伤感万分。

5

红太阳广场三面高高的垣墙上,一片冷冷清清环绕广场的地方为水井湾。水井湾以一条潮湿的土路为主,仅有零零散散几处旧民房分布在土路旁。

水井湾虽然清冷,但名气不小,它因拥有为小城人提供生活用水的储水井得名。岁岁年年,甘洌的泉水不断涌入那口储水井,同时又哗哗啦啦昼夜不息地流向各单位那些没有阀门的出水管,直接注入一个个青石镶成的蓄水池里。

由于水井湾有着小城人不可或缺的水源地,小城人便与它有着没齿难忘、难以割舍的鱼水情。

我上小学时经常路过水井湾。许多朦胧不清的黎明,我从一中校门外的大街进入斜对面的红太阳广场,顺着广场右边道路一直走到广场最深处,登上一道潮湿的褐色石阶,在右侧高坎上几棵长势茂盛的大树下,水声响亮的地方即是水井湾的储水井。

走过水井湾松软的土路,经过右旁中城一小的垣墙,一道细瘦高阶上,中城一小古朴的小侧门映入眼帘。

有些偏僻凌乱的水井湾看似很不起眼,我却被它左边几十米外的一片僻静林地所吸引。在那片林地中,有几株开满洋红色花朵的大树,硕大的花朵似比成人的拳头还大。遗憾至今,我也不知那几株花树的名字。

每次随父亲去后坝,我都要远远看着那几株花树走过。不知为何,枯燥乏味的小城似乎没人关注那些漂亮的花树,却不时有人会提起后坝。

后坝是藏在小城背面的一处高坡,被红太阳广场以及水井湾一带的许多繁茂葱茏的树林遮挡,所以在城里几乎看不见它的半点样子。

小学时,父亲带我造访位于后坝的县林业局郭叔叔的家,每次爬那荒郊野岭上通往林业局的陡峭山路都觉有些吃力,其间要经过几处不知被挖开多长时间、已被破坏遗弃的古墓。

那几处被当地农民当成化粪池使用的神秘墓穴,以及被丢弃一旁的石椁是学考古学的父亲告诉我的,否则我哪知古墓长得什么样子。

建在荒凉后坝高坡上一大片庄稼地旁的县林业局恍若遗世独立的苦行僧般存在着,不知郭叔叔一家在那出行不便的地方是如何生活的,也许快乐的种子最易在懵懂孩子的心灵长出?没被污染的孩童世界里,一切景物都是那样娱心悦目。

春暖乍寒的二月,后坝的油菜花开成紫色的海洋。蒙蒙细雨中,我和弟弟与郭叔叔的两个女儿以及她们最小的弟弟在林业局跑进跑出,追逐着、打闹着,好不开心自在。

涉世未深的我们也曾窜进松软如毯的油菜花地,全然不顾潜入油菜花的雨水会弄湿衣裤,只管躺在绵软的油菜花地尽情闹啊,笑啊。累了,我们嗅着油菜花香,仰望着灰蒙蒙的低矮天空,感受着童年才有的乐趣。

那时,总以为岁月如此静好,没人打扰的世界多么令人心旷神怡。

总之,我想记录下与父亲泊在小城的一段时光,不管那是些多么让人痛楚,抑或多么让人欢愉的时光,我始终相信有人的地方即会有美好的记忆存在。一如与父亲相伴的小城,它已然成为我心中永远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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