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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小记

花萼与三叶 作者: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 著


“工作”小记

叶至美

寒假里,我在高中毕业了,其时没有大学可考,我就打算怎样度过这半年。有人劝我进大学先修班,我不想进,因为据别人说,先修班的课程与高中差不多,管理方面又很随便,读半年不一定有多少得益。当然,我也不愿意在家里闲荡半年。最后,就决定找点“工作”做。

没有经过什么考试,也没有经过什么训练,只由伯父的几句话,我就进××××会做事了。伯父带我走进主任办公室,那位主任正在抽烟卷儿,看报纸。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穿一身绿色制服,上装左面的口袋上佩一个圆圆的徽章。伯父说:“今天我带侄女来这儿学习学习,请您招呼她一下。有什么事不会的,请您指教。年轻人懂得的事儿少,不过,对于学习倒是很热心的。”主任一口答应了。接着他们谈天气,谈物价,谈时事,谈政治。伯父走了,主任送他出去,回来看我还呆站在那儿,便领我到另外一间房间里,指着一个空位子,叫我坐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进办公室。待心中安定了一点儿,我抬头观看四周。一共六张办公桌,每两张相对放着,排成三行。已经坐在那儿的五位职员中,四位是年轻男子,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很时髦的女士。他们好像都在抄写东西。无意之中,我发现对面那一位正在写信。我坐着不知该做什么好。桌面上砚台、钢笔杆、空墨水瓶,零乱地放着。顺手打开抽屉,橘子皮、花生壳、撕破了的信、抽了半截的香烟头,我无从着手整理,便又关上了。呆坐了很久,主任进来了,告诉我下午有工作做,上午可以先回宿舍去。

下午准一时,我走进办公室,室内没有别的人。我顺手翻着报纸看,心中老不能安定。快到一点半的时候,同事们陆续到齐了。那位女同事笑嘻嘻地坐下,便翻开书来看。我随便问她:“看什么?”“《茶花女》。”她随便回答,对我笑了一笑。

主任进来了,拿了一叠纸向我走来。他说:“有几份报告表,请你抄一下。”我翻开一看,都是数目字,心里很不痛快,回答说:“好吧。”

我开始工作了。要抄的表格只有十几份,每一份上只有疏疏落落的几行数目字,我只花了一个多钟头便抄好了。我把抄件送回主任。主任惊奇地看着我说:“这么快呀!”便一张一张翻着看。我转身想回办公室,他却叫住了我,那副神情让人有点儿害怕。我以为出了什么大错,心里很着急。主任开口了:“你的数目字写得不好看。阿拉伯数目字要写得匀净才好。抄表格不比在学校里做数学题,不能歪七扭八地随便乱写。你还得好好练习,才能抄东西。这几份表格要重抄过。”他顺手拿起一张作废的账单给我看,上面蓝色钢笔写的数目字正如石印的那么整齐。他说:“你照这上面的样子去练,要多练几天。”我接过废账单,心中说不出的懊丧,第一天做事就碰壁,很想说几句出气的话。再一想,如今不是在学校里,怎么能这样随便,这样任性,便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座位上。

四天之内,主任没有让我做别的事,只是对我说“多练练”。我不停地写着:1,2,3,4,……9,0。开始还不感觉什么,慢慢地觉得手酸了,最后,许许多多数字在我眼前打转转,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坐在我对面的那位女士带着几分嘲笑的神气对我说:“你何必这么认真呢,写了几十遍也就够了。停手吧。”我真的停了手,可是无事可做。几位同事在轻松地谈论,善意地戏笑,乃至轻轻哼起歌来。我跟他们不相熟,不能加进去,我一心等待下班的铃声,却像永远盼不到头似的。

一星期之后,我和同事们相熟了。他们告诉我,主任不派事情做,乐得舒服。我问:“闲着没事干什么呢?”他们告诉我,可以看小说,可以写信,可以打毛线,可以吃零食,只要不让主任看见,干什么都可以。听了他们的话,我开始学乖巧了,进办公室带一本小说和一包花生米,小说摊在桌子上,花生米放在抽屉里,一边看,一边吃。直到听见主任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来了,才关上抽屉,拿起笔来写:1,2,3,4……后来我学得更老练了。常常请同事们吃花生米,常常跟他们说笑话。有一次,我哼了一支新歌,他们五个都要学,我就在办公室里教大家唱,直到谁轻轻喊了一声:“来了!”才各归原位,各尽其责。

主任来了,见我在练习写数目字,说我进步多了,简直可以说写得很不错了,于是开始让我抄表格。他拿来一叠纸,郑重其事地说:三天以内必须交给他。我狠命开快车,一个下午就抄完了,又赚到了两天半的空闲。

在办公室里是看小说,吃花生米;在宿舍里是和同事计划“打牙祭”,商量郊游。我得承认,职工的伙食办得不坏,跟学校里的相比,简直太好了。我没有把薪水积蓄起来的想法,所以毫无顾忌地全部花光。我的薪水只有五十块,可是加上家属米贴,加上生活津贴,实支五百多。我早上很少吃稀饭,总是两个鸡蛋,一碗面。中饭常常吃自己添的红烧肉白切鸡。同事们都说我长胖了。他们说,他们也是到了这里才胖起来的,还打笑地说:“别人在闹营养不足,我们这里上下六七十个人,却至少有一半是胖子。”我问原因,他们告诉我,这里有三四十人是刚从高中或大学毕业的,还没有家室之累;拿了家属米贴,自然随便乱花了。所以大家都这样说:“一个月的薪水吃完刚好,将来怎么能养家!”后来我每月的收入加到七百多元,还是没有添过一件衣服,买过一本书,都吃在肚子里了;每逢星期日,一大群人你请我,我请你,大家的钱都这样花光了。

有一次我带了一本唱歌本进办公室,几个人便聚在一起唱起来。也许是唱得出了神,声音太响了,没有听到主任的脚步声,被主任抓住了。他板着面孔走进门来。我们都聪明,规规矩矩地坐到原位。“你们来做什么的?办公时间能这样的吗?”有几个同事已经在动手工作了,我却找不到什么可做的事,因为主任要我做的,我早就做完了,只差没有交给他。他盯着我,我便把几十份抄好了的报告表递到他手里,说:“我已经做好了,请你另外给我工作吧!”我真想说:“闲着没事,不唱干吗呀?”他仍然绷紧了脸说:“做事不要这样马虎!敷衍塞责是要不得的!”我生气了,难道花一分钟写一个数目字才算认真,才算是尽责吗?我想告诉他:“你不知道,谁都像我一样闲着没事做。你请我们来,本来没想到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不玩才傻呢!你这几张表格,六个人的事,我一天都做得了!”他看我不作声,也就板着脸走出去了。那天我没有再唱歌,却看完了一本《西风》。

将近暑假的时候,我不再看小说了。我用闲空的时间温习功课,预备考大学。好多人以为我有这样舒服,这样享福的一个“职业”,偏要想离开,真是个大傻瓜。的确,七百多块钱一个月,天天吃好的,天天看小说,唱歌,玩儿,这种日子是很难得的。可是我并不满意。有人知道我要离开,便托我说情,把我的位置让给她。我答应了,事情也成功了。那个人也是刚从高中毕业。我答应她,让她也尝尝写数目字,拿大薪水,乱吃乱玩的味儿。至于我自己,尝了几个月已经够了,不想再尝下去了。

我终于离开了。接替我的年轻朋友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来看我,她笑嘻嘻地问我工作情形。我老老实实地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我安慰她说:“趁空,可以多多看点书。”她点了点头,走了。我心里却老不好受。在那里过了四个半月,我知道年轻人到了那个无公可办无事可做的地方,只有学会贪图安逸与享受。我希望她也只有半年的耐心。如果她留恋那一种生活,那将毁了她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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