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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下的日子

海风电影院 作者:吴忠全 著


云下的日子

那天我站在窗前,不经意地抬头看,有大团的云朵从苍山顶飘过来,看着厚实又明亮,那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大理的云。

由于海拔较高,大理的云层离天空很近,近到似乎在楼顶放把梯子攀上去就能触摸到。云在空中很随意地跟着风的方向移动,变幻,当一块云脱离另一块云的时候,那些缓慢的撕扯过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真的就像用手把一团棉絮撕开时的感觉,连细小的撕边和拉扯出的丝都能再现出来。

我在那一刻,有些领会到了事物缓慢变换的过程,悄无声息的,不动声色的,不易察觉的,猛然醒悟的,或许还有不忍放弃和念念不忘的。

在大理住了一个月,我来此地的目的是写新书。从去年秋天在北京开始动笔,写了一部分后回老家过春节。在老家的一个月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因身边的喜事忧事烦事俗事忙乱得一塌糊涂,自然没有心境去写,于是便决定出发来大理。

选择大理这个地方本来是朋友的提议,说几个好友一同来住一段时间,其中有朋友是来过的,渲染了一番大理的好与别致,说这是一个能安心创作的地方。我自然是知道大理的,从书里,电视上,他人的口耳相传中;也听过一些有名的故事,比如许巍,来大理静心梳理自己的烦忧,比如那张专辑《时光漫步》。

最终我还是一个人来了,因为我甚是了解自己的个性,若有朋友相伴,必是整日醉酒与玩乐。这些年反复提醒与告诫过自己要改,可一直都没能改掉,也就渐渐接受了自己这种性格。

来大理后,我住进了提前预订好的宾馆,老板看我是一个人来,在房价上又少收了一点儿。我住在二楼,拉开窗帘就能看到苍山,其中那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峰,山顶上还积着雪,据说它是最有网络游戏气质的一座山峰,但它离古城太近了,我能感受到十足的压迫感。

由于我是一个人来,老板便偶尔叫我到楼下的大堂里喝茶,大堂里有两只我分不清品种的大狗,总是在住客的身旁玩闹乱跑。一起喝茶的人都是来自各地的旅行者,各自说着自己的经历,而老板常常在给我们的茶杯蓄满茶水后,说一句:“来大理了,就要好好感受这种慢生活。”

我并没有不怀敬意,但每当老板说出这句话,我总是会在心里觉得有些过于文艺和做作。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不太喜欢“文艺青年”这个词,也开始不喜欢大众给文艺青年定位的生活方式。每当别人提起那些被用滥了的概念,比如小资、欧洲文艺电影、在路上等等,我都会在心底泛起一些不舒服,就如同饭局间有人讲了一个过时的笑话。

可无法否认的是,在别人眼里,我似乎就过着一种文艺青年的生活,多愁善感,随心所欲,四处飘荡。

这是一种近似于悖论的东西,我也懒得再思考对与错,凡事自然就好,随心就好,不要为了什么去改变自己,也不要为了展示什么去扭曲心境。我承认这样很难,我也只是在努力地去靠近。

对于久居东部的我来说,大理的天亮得比较晚,但由于有苍山这道屏障,太阳消失得又比较早,所以,我总觉得白天的时间过于短暂。

我一整个白天几乎不出门,只在傍晚的时候才出门锻炼身体,出了古城,沿着公路跑步,身边是田野,有池塘,有桃林,有大片的油菜花地。

跑步结束后我会回到古城,沿着青石板街散步,听着旁边沟渠里哗哗的流水声。这是古城最热闹的时间段,整条复兴街游人如织,当地的少数民族商贩们,卖力地向游人兜售自己的商品。我习惯性地绕过这些地方,去找一家小一点儿的饭馆吃晚餐。

我常去的是人民路中段的一家小店,门前有小姑娘卖烤鸡翅,烤得不算好吃,但也不难吃。人民路上有很多街头艺人,弹着吉他唱歌的小伙,敲着手鼓的老外,吹着笛子的女生,甚至还有用那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像是一把大长弓的乐器演奏的当地居民……

如果几年前我来到这样一条街上,肯定会兴奋得流连忘返,向往他们的生活态度,甚至还会生出做一名流浪艺人的念头。但如今,我只是不经心地路过,偶尔驻足听一段,再也不会在心里泛起波澜,甚至连类似的想法都不会有了。那一刻我会怀疑自己,暗暗地告诉自己:“你应该兴奋啊,你应该有很多感触啊。”可是,怎么就都没有了呢?就如同遇到常事般草草而过。这种时候我会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一点点地和从前不同了。

就像是在大理住了这么久,我没有走进过一间咖啡馆度过午后慵懒的时光,我同样也没有走进过一次酒吧去听忧伤的歌。我渐渐地越来越不喜欢那些似乎高于生活脱离本质的事情,也不再沉醉于与陌生人搭讪吐露心事,而只喜爱与三五好友在酒醉时分叙旧,或是陪着家人看电视吃晚饭,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俗事吧。

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俗气,不知是好还是坏。

大理的夜晚有些凉,我坐在电脑前需要披一条毯子在身上,打字累了,或是遇到难以写下去的地方,情绪翻涌及低落的时候,我就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夜色。

来大理后再一次动起了戒烟的念头,说起来,戒烟就是一个和自己死磕的过程,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这一次算是坚持得最久的一次了。

那晚,我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夜色,有一轮满月挂在苍穹之上。我披着毯子穿着拖鞋爬上楼顶的天台,看着月色下的古城泛出微茫的韵色,如同从久远的过去带来的消息,一下子所有的往事都涌来,那些我已经忘记的,不想再提起的,不愿面对的,留在心底想念的,通通猝不及防地把我的脑海占据。那一刻,我突然又想抽一根烟了。

那个晚上我才明白,或许自己并不坚强,却又要把自己伪装得很强悍,很多东西根本放不下,却又要强言淡泊。明明不敢面对的事情却假装不在乎,明明一直记在心里的伤害却说已经原谅,明明念念不忘的人却嘴硬问“那人是谁”。

这一副虚伪的皮囊,这久久的自我建设,被一片夜色一支烟,轻易地打败了。

可那晚我并没有去抽一支烟,只是趴在天台的栏杆上凝望了很久,直到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恍然明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言说的心事和不能再遇到的人,在停留或是来往的城市里,留下专属的故事和那一瞥中微凉的心酸,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雨下得毫无预兆,苍山顶上终年不散的阴云,飘过来一朵就足够落下一场雨。雨拍打在玻璃上,掉落在青石桥下,洗刷了石板街,柳树就冒出了嫩芽。

还只是三月,就已让人错觉是六月雨纷纷的水乡,我在旅馆借了一把雨伞出门,看到路人们躲在屋檐下避雨,雨雾给古城添上一抹更深沉的底蕴。我拐进一个小巷子,天色暗了下来,一家古旧的小酒馆门前率先亮起了橘黄色的灯笼,我收起雨伞低头走了进去。

来这里是见一个远方的朋友,他到附近的城市办事,听说我在这里便顺路来看看我。其实我们之间有的也并不是什么深厚的友谊,只是淡淡的交情。可能多年前有过热忱的往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洗涮后,只剩下了些许的记忆,只够就着喝二两薄酒。

聊了些近况,说了些这些年的经历与变化,又提起几件旧事,一切淡淡的,就如同杯子里的梅子酒,泛出淡淡的酸涩。更多的时候是我在倾听他的故事——辗转各地,几年离索,爱的人与不爱的人都渐次离开,忽而冒出对生活的感慨。

那天到最后我们都没有醉,只是微醺地离开,在酒馆门前说再见,互道珍重。他明天就要走,又问我何时离开,我摇了摇头,竟突然觉得自己没了方向,这么飘飘荡荡地并不知道下一站该去向何方。

但我知道自己不久将要离开,这些年的习惯,让我不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待得太久,特别是自己喜欢的地方,怕和它混熟,更怕与其中的人们熟识,那么离开时,难免会有不舍,离开后必会有牵挂,而一个人的心就那么大,容不下太多的牵绊。

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雨停了,空气中有凉透的气息。脑海里猛地冒出一句歌词:“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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