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真正的美是留有想象空间的美——《诗经·蒹葭》赏析
【导读】
《蒹葭》是诗三百篇中最为人熟知的篇目之一,大多数现代人将其作为一首爱情诗来读,它道出了爱情中最动人、最美的一面。爱情,美在何处?美在两情相悦?美在生死相许?也许是,但是如果爱情中缺少对心仪对象的想象和追寻,就不可能有爱的神魂颠倒、心醉神迷。陈启源在《毛诗稽古编·附录》中说:“夫说(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益至。”恋爱时,可见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即,必然会浮想联翩、苦苦追寻,这样的魂牵梦绕,《关雎》篇也有描写:“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此诗开篇先以蒹葭起兴,深秋季节,拂晓之时,大自然的景象是那样的凄清和冷寂,瑟瑟的秋风,寒霜遍野,水边芦苇丛生,随寒风摇荡,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苍茫、迷蒙的景致。一位诗人伫立水畔,徘徊往复,神魂颠倒,为的是追寻那思慕已久的人儿,诗人所苦苦期盼的人儿在哪里呢?“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就在我遥望的地方,即河水的另外一边。在茂密的蒹葭丛里,她若隐时现、时有时无。只有超越这一水盈盈的巨大阻碍,才能追寻到自己所倾慕的人儿。于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沿着河边小道逆流而上,道路艰险,且又漫长,即使花费很长时间也难到达;如果顺流而下,尽管相距不远,但眼前秋水茫茫,思之可及,行之不易,仿佛看到了伊人的身影在水中央晃动。”尽管诗人有着坚定的信念,百折不挠的精神,“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勇气,但“伊人”依然还只是虚无缥缈的影子,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钱钟书《管锥编》中说过:“溯洄”、“溯游”、“道阻且长”、“宛在水中央”也不过是反复追寻的艰难和渺茫的象征。可以说,目标的切近反而使失败显得更为让人痛苦、惋惜,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失败是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失败。诗的二、三章只换了几个词,内容与首章基本相同。“苍苍”、“凄凄”、“采采”,芦苇的颜色由苍青至凄青到泛白,秋意越来越浓,诗人身处的环境越来越寒冷。白露“为霜”、“未晞”、“未已”的变换,夜间的露水凝成霜花,霜花因气温升高而融为露水,露水在阳光照射下蒸发,形象地表明了时间的变化,诗人从天未亮一直到太阳升起落下,面对茫茫秋水,“伊人”看似近在眼前,却可望而不可即,无法跟上她的背影、追上她的脚步。诗人内心的痛苦不言而喻,“伊人宛在,觅之无踪”,苦苦追寻却终无结果,其心情该是何等焦急和惆怅!
本诗之所以被古今读者赞赏不已,不仅在于她描写了爱情中最美的一面,还在于其营造的意蕴,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特别是对“伊人”意象的解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论者认为她是苦苦追寻的“恋人”,还有人认为她指隐居的贤人。其实,“在水一方”就是我们人生的一种象征,它涵盖了人生中各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生境遇,无论是贤才难觅,还是情人难得,乃至前途渺茫、理想不能实现的失望等等;这里的“河水”,可以是高山、深堑,也可以是现实人生中可能遇到的其他障碍。只要有追求、有阻隔,就会有失落、痛苦。而我们读此诗,应当欣赏的是那种“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百折不挠的精神,而不是它的悲观失望。
(彭早霞导读)
【原诗】
蒹葭
蒹葭苍苍[1],白露为霜。所谓伊人[2],在水一方[3]。溯洄从之[4],道阻且长[5]。溯游从之[6],宛在水中央[7]。
蒹葭凄凄[8],白露未晞[9]。所谓伊人,在水之湄[10]。溯洄从之,道阻且跻[11]。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12]。
蒹葭采采[13],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14]。溯洄从之,道阻且右[15]。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16]。
【注释】
[1]蒹(jiān):荻也。葭(jiā):芦也。苍苍:鲜明、茂盛之貌。
[2]伊人:犹是人,这个人。指诗人所追寻的人。
[3]方:边也。“在水一方”就是说在水的另一边。以喻所在之远。
[4]溯:逆水而行。这里是说傍水走向上游。看下文“道阻且跻”可知是陆行而非水行。洄(huí):回曲盘纡的水道。从:就也。
[5]阻:难也。
[6]游:通“流”,流是直流的水道。
[7]宛:可见貌。从以上四句见出彼人所在的地点似是一条曲水和一条直流相交之处。诗人如沿直流上行,就看见彼人在曲水的彼方,好像被水包围着;如走向曲水的上游,虽然可绕到彼人所在地方,但道路艰难而且遥远。
[8]凄凄:一作“萋萋”,犹苍苍也。
[9]晞(xī):干也。
[10]湄:水草交接之处,也就是岸边。
[11]跻(jī):上升,攀登。此言道路险峻,需攀登而上。
[12]坻(chí):高地,小渚。
[13]采采:众多的意思,犹言形形色色。
[14]涘(sì):水边。
[15]右:迂回曲折。
[16]沚(zhǐ):小渚。与“坻”同。
【作者简介】
本诗选自《诗经·秦风·蒹葭》,对这首诗,历来解说不一。有人认为作者在思念恋人,诗的主旨是写爱情;有人说是诗人借怀友讽刺秦襄公不能礼贤下士,致使贤士隐居,不肯出来做官;也有人说作者就是隐士,此诗乃明志之作。
【名家点评】
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附录》:“夫说(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益至。”
清·姚际恒《诗经通论》:“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在水之湄’,此一句已了,重加‘溯徊’、‘溯游’两番摹拟,所以写其深企愿见之状。于是于下一‘在’字上加一‘宛’牢,遂觉点睛欲飞,入神之笔。”
清·方玉润《诗经原始》:“细玩‘所谓’二字,意中之人难向人说,而‘在水一方’亦想像之词。若有一定之方,即是人迹可到,何以上下求之而不得哉?诗人之旨甚远,固执以求之抑又远矣。”
清·黄中松《诗疑辨证》:“三章只一意,特换韵耳。其实首章已成绝唱。古人作诗,多一意化为三叠,所谓一唱三叹,佳者多有余音。”
王国维《人间词话》:“《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具有“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和“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
陆侃如《中国诗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如此重章反复,前后三章,只更换了个别的字。诗的内容也极为单纯,写古今中外所谓‘永恒’的题材,男女恋爱。而且仅选取一个特定的场景:在那么一个深秋的清晨,有位恋者在蒹苍露白的河畔,徘徊往复,神魂颠倒,心焦地寻求他(她)思念的恋人,如此而已。但作品给予人们的美感却非常丰富,丰富到‘我们只觉得读了百遍还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