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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编| 钱锺书与天府学人

钱锺书与天府学人 作者:庞惊涛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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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与天府学人

一楼波外许抠衣
——钱锺书与乔大壮

资料和个人自署的“四川华阳”人乔大壮祖地让我很有一番好找,一是晚清及民国早期的华阳属地和今日的华阳属地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二是乔大壮自1948年7月3日自沉后,距今已70年,乔大壮的名字只在少数书法篆刻和诗词、艺术拍卖圈子里偶被提及,绝少进入公众视野;三是乔氏一脉自晚清置地华阳以来,其实只作为祖茔所在,并未有子息在华阳繁衍,因此与乡党并无过多交集。

乔大壮像

然而世间难事确有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因缘巧合。我偶然找到双流县文联副主席、书法篆刻家陈伟芳老先生,才知他研究乔大壮已有多年,且篆刻作品每每师法这个乡贤,成就可观。2018年1月10日下午,他带我去双流金桥镇鲢鱼村俗称潘家沟的地方访乔大壮墓地。

说是墓地,其实只是一片荒草地。乔大壮及其祖父乔树楠等眷属的墓地,早在20世纪60年代平坟扩耕的运动中被荡。荒烟蔓草、夕阳西下,一代篆刻名家、词坛飞将落索身后,剧可哀叹。

陈伟芳老先生多年来积极奔走呼号,和金马河流域研究专家蒋剑康先生力倡为双流先贤刘沅和乔大壮再建公墓,以供后来凭吊瞻仰。据悉,刘沅先生墓目前已在彭镇启动重建。在推动乔大壮墓重建过程中,陈伟芳几经努力,找到了乔大壮的墓碑,上刻乔大壮生前好友、著名文物和文献学家徐森玉所题碑文:“故国立台湾大学教授乔大壮先生之墓,吴兴徐鸿宝敬书。”

考乔大壮生平,他最后一个公共身份正是“国立”台湾大学教授、中文系主任。在他居台任教期间,钱锺书执弟子礼前往拜访,相谈甚洽,此后更有诗文酬唱。而钱乔见面认识的介绍人,正是和钱锺书一起赴台的历史学家李宗侗。钱锺书和李宗侗是旧识,两人在1947年、1948年间常同文酒之集。李宗侗和乔大壮也是旧识,这种朋友圈的相互推荐,便成全了这一次传之掌故的见面。

我在乔大壮原墓所在的荒地上来回,一任九冬的夕阳斜照,心里反复在念着钱谦益“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这句诗。时光回逝,场景重现。1948年3月的台湾大学,钱锺书和乔大壮那一场以诗以酒的见面,我以灵魂穿越的方式,得以候教在场。

一、乔大壮其人其学其行

在民国晚近的名士圈里,乔大壮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

这个传奇,不仅因于他祖父乔树楠不避罪谴为变法六君子中的杨锐、刘光第收殓的义举以及昭雪“黄崖教案”的坦荡,更因于他56岁短暂一生中的率性豪迈的行状。

乔大壮生于1892年,其父早逝,祖父乔树楠极尽督导和管教。因承家学,乔大壮少年时即在经史、古文、小学、书法等方面打下了深厚基础。就学前,祖父引名宿、湘人王闿运学生顾印愚为乔大壮塾师,打下金石篆刻的功底。

顾老先生善饮酒,乔大壮跟着耳濡目染,对推杯换盏中的名士风骨醉心不已。祖父的为官为人和顾印愚先生的治学立场态度对乔大壮性格气质的养成影响深巨,从他后来的词章和篆刻作品中,每每能看到两个老人的影响。

徐悲鸿绘乔大壮像

徐访乔家,乔着西服。徐说:为君着素描,当换装。乔即脱下西服,换上长衫,领带及皮鞋则未及换穿矣。徐画成,大褂之下,隐然可见领带及皮鞋。此张中西合璧的图像,后来常被乔大壮先生爱赏而多使用。

大壮先生1906-1911年(即14-20岁期间)在今北京大学前身的京师大学堂译学馆学习,专治法文。时任译学馆外文总教习的辜鸿铭对这个学生甚为赞赏,学中多有黾勉。毕业后,于1912年在京师图书馆(今北京大学图书馆)就业,精研目录版本学。逊清后,任职国民政府教育部教育司第一科,此时鲁迅先生任教育部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分管京师图书馆,大壮先生为京师图书馆馆员,因而共事多年。今北京鲁迅故居“老虎尾巴”西墙所挂“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即是鲁迅先生在1924年9月8日自集离骚句托乔大壮写之。《鲁迅日记》从1915年7月19日到1929年6月1日的十五年间都有“乔大壮来”的记录。

乔大壮为鲁迅先生书离骚联句

今存北京鲁迅纪念馆

乔大壮其后辗转任平汉铁路局秘书、南京实业部秘书。因徐悲鸿的赏识,后受聘中央大学教授,讲授书法、词学。战时内迁重庆,以代人刻印清苦度日。战后随中央大学复员回南京,后遭遇解聘教师风潮而请辞。

1947年夏,应台湾大学校长陆志鸿先生和中文系主任、译学馆的老师许寿裳先生之约,赴台湾大学任中文系教授。1948年2月,许在台北遇刺。3月,乔大壮继许之后担任台大中文系主任。4月,教育部派次长田荣到台北强邀乔大壮回南京担任教育部顾问,从事防闲学运的文字宣传。乔大壮是支持学生反内战运动的,因此就谢绝了田荣的邀请。

乔大壮于是只身回南京找工作,又于7月到上海,和女儿乔无疆作通宵谈话,其时,乔大壮已萌死志。

乔无疆在《先父乔大壮先生传略》中如是回忆乔大壮的谈话: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应对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我是一个大学教授,却连自己的生活也解决不了。这个社会所允许我做的只能是参与内战、对国家不利的事,我宁死岂能为吃饭而行不义。

7月3日晚,乔大壮效屈原,自沉于苏州平门梅村桥下。当年11月,其遗骨由三子乔无竞奉回并葬于双流金桥潘家沟祖茔。

关于乔大壮自沉的原因,时论皆认为其感愤于时局和个人遭际,曹聚仁先生则将其归结为知识分子内心的矛盾,在“新旧两个时代的交替之际……没有力量改旧的,也没有勇气接受新的……不幸在这彷徨的路上,受了不大不小的刺激,便无法调和这种矛盾,而自己又良知未泯,在这时候,便也只有将这无可奈何的生命,干脆了结”。因此,曹先生的说法,还是可以归结于时局因素。

乔大壮虽只得寿56,但在篆刻、书法、诗词、骈文方面均有极高成就。有《乔大壮印蜕》《波外乐章》(乔大壮室名波外楼,此其词作)《波外诗稿》《续波外诗稿》传世。早年学法文的经历又促成了乔大壮后来将比利时象征主义大师梅德林克(一译梅德林)的《马兰公主》和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等著作译介到国内。其中,《马兰公主》首刊于1922年的《小说月报》第13卷之1-6,可能是国内最早的译本。但乔大壮后来在篆刻和词作上的成就,让他早年的专业翻译成就反而不被人所知,这段作为译者的履历此后也很少被人提及。

1922年出版的《小说月报》刊登了乔大壮与人合作翻译的《马兰公主》

在词作上,乔大壮早负盛名,词宗唐圭璋誉其为“一代词坛飞将”。其篆刻宗法秦汉又具新意,用刀爽朗清峻、章法疏密有致,印学界将其与齐白石同列入《印学史》,称为“南乔北齐”,足见一时名望。

二、钱锺书的台湾之行

乔大壮于20世纪20、30年代驰名于印界、词坛时,钱锺书尚辗转于北京和英国、法国读书。战后困居上海时,和徐森玉先生多有过从,称徐森玉为“丈”,以示后辈尊重。1945年,徐森玉护送故宫国宝来蜀,钱锺书曾写《徐森玉丈鸿宝间道入蜀话别》一诗以赠,中有“围城轻托命,转赚祝平安”之句。其时,小说《围城》的写作当正在进行之中。

徐森玉与乔大壮早有交谊,钱锺书自能在与徐森玉的谈燕中,听闻乔大壮行状。因乔大壮长钱锺书18岁,钱锺书遂引乔大壮为前辈学人,渴慕一识乔大壮其人,当是钱锺书很早就有的想法,只是一直未得机缘。

根据吴学昭在《听杨绛谈往事》中所记,抗战胜利后的一段时间里,钱锺书曾任国立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主编《书林季刊》。因中央图书馆归属教育部所管辖,台湾光复后,教育部长朱家骅便希望通过文化互动,促进台湾当地的文化发展,于是便有了文化代表团的台湾之行。

这个文化代表团的阵容非常强大。其中,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璁以团长身份参加,徐森玉以上海博物馆馆长身份参加,钱锺书以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身份参加。

此外,还有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庄尚严,北京大学教授、敦煌学专家向达,中央图书馆特藏部主任屈万里以及画家、学者王季迁、俞子才、李宗侗等二十余人。

据《郑振铎日记》1947年3月23日所记,钱锺书和李宗侗最迟在1947年已经认识:到玄伯(李宗侗字玄伯)宅晚餐,有森老、君谋、默存诸人,九时许散。1948年3月14日:十一时许,默存来,慰堂(蒋复璁)、觉明、傅、屈、顾、苏、玄伯、森老等陆续来,在此午餐,三时许散。可见代表团出发前四日,访台的多数人曾在郑振铎家中有过一次聚会。

代表团3月18日到台湾,逗留一个月。从时间线上来考察,钱锺书随团到台北时,恰是乔大壮继许寿裳之后任台大中文系主任不久。

这一个月的活动,见于钱锺书记录的有两处。一是在台湾大学演讲《中国诗与中国画》,再就是去台大拜访乔大壮。其余在台活动,已难稽考。台湾学者林耀椿在他的著作《钱锺书与书的世界》中,有《钱锺书在台湾》专章介绍。根据台湾当地媒体的报道,钱锺书参加的这个团于3月18日抵基隆,24日在台北市的省博物馆和图书馆展出从南京带去的661件图书、瓷器、陶器、铜器、银器、俑及善本书等。3月30日至4月2日,分别在上午和下午安排了几场演讲,钱锺书的演讲安排在4月1日上午。

关于钱锺书的演讲,台湾《自立晚报》的记者报道说,钱锺书那场演讲,是三日以来(听众)最多者。惯于幽默戏谑的钱锺书即拿这个特殊的日子切入演讲:刘院长(指主持演讲的台大法学院院长刘鸿渐)的介绍使我心里很惶恐,像开出一张支票,怕不能兑现。好在今天是愚人节,我这愚人在这里演讲,接受大家的审判。这个开场立即引来大家的哄堂大笑。

尽管《中国诗与中国画》属于旧题,但这场演讲让钱锺书在台湾仍大出风头。钱锺书当时38岁,风华正茂,《围城》出版一年,台湾已有他不少读者,所以他的演讲较其他人的演讲更受欢迎。

这次访问台湾大约于4月中旬结束。在钱锺书1948年的四首诗作中,有一首《草山宾馆作》,即记录在台一月的所见及心情。草山宾馆即草山御宾馆,原为日治时期为接待裕仁皇太子来台而兴建,光复后曾短暂作为蒋介石来台的第一个住所,将“草山”改为“阳明山”即是蒋介石居住在此处时所改。

1981年,台湾翻译学会理事长苏正隆曾邀钱锺书访台,以作旧地重游。钱锺书复函婉谢,他在信中说:承邀愚夫妇访台湾,极感厚爱,但弟自年前访日归来,自觉老懒身心,不宜酬应,且无意走江湖卖狗皮膏药,故前岁远则欧、美、澳,近则新加坡、日本、中国香港皆有招邀,一律敬谢。今复多病,更安土重迁。台湾为弟旧游之地,尝寓草山一月……

林耀椿说,钱锺书的婉拒,在今天看来意义非凡,对于政治体制造成文化上的隔阂,令人惋惜。但台湾与中原文化血源命脉,始终脱离不了关系。然则钱锺书的不愿旧地重游,或许还有不愿触碰的怆怀。斯人已不在,旧游独伤神。33年过去,台大哪里还有乔大壮波外楼的痕迹呢?只是那次见面,在钱锺书的记忆里,是再也无法忘记了。

三、名士相聚诗佐酒

乔大壮在台大停留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和钱锺书的见面,可能是他居台期间最快慰的一件事。

台湾作家台静农,继乔大壮之后,任台大中文系主任。他在《记波外翁》一文中将对乔大壮印象及在台情况记录甚详。波外翁给我的印象,身短、头大,疏疏的长须,言语举止,一派老辈风貌……初与波外翁相处,使人有不易亲近之感,不因他的严肃,而是过分的客气,你说什么,他总是“是的,是的”,语气虽然诚恳,却不易深谈下去。……这是他的口头语。

许寿裳的死让乔大壮非常沉痛,本就喜饮、现在更要寄酒以减轻失去师友的痛苦。因他久住京朝,轶闻旧事,不雅不洁的知道颇多,谈起来也不免愤慨。像他这样将一切都郁结在心中的人,只有痛苦。果然,他又再度纵酒不吃东西了……我发现一卷他写的字,原来是自勉联,匆匆一读,只记得一句:“他生再定定盦诗。”……可是当时是我难过的,今生获得如此痛苦,还望他生?大约从那个时候开始,乔大壮便几番纵酒绝食了。

可是现世里还是有很多快乐,让他多了些心气和死神搏斗。钱锺书的来访便是他的大快乐。

访台期间,钱锺书经由李宗侗的介绍,执弟子礼到台大拜访乔大壮。李宗侗和徐森玉不知是否同往,无论李还是徐,都是他们这个名士结交的牵线人。在《赠乔大壮先生》这首诗里,钱锺书表达了自己对乔大壮的尊重和敬仰,这在一贯傲然卓立的钱锺书是个例外。

一楼波外许抠衣,适野宁关吾道非。春水方生宜欲去,青天难上苦思归。耽吟应惜拈髭断,得酒何求食肉飞。着处行窝且安稳,传经心事本相违。

这首七律,近人多有解读,从中可以推断当日酒中所谈的内容和钱锺书所寄托的情感。第一是从许寿裳的遇害感受到的时局变化和乔大壮所处的困顿处境。虽有“莫谈国事”的警戒,但愈是文人愈不能免除此等情怀;第二是丈夫处世行事之志慨。不求闻达,不事权贵,襟怀坦荡,安然自处。这是他们相互推许和敬重的基础。第三是纵论诗词之道。乔大壮以词名世,钱锺书不填词,但颇好写诗。此次见面,能近便请益,这样的话题自然少不了。最后不免谈到今后的打算,诗的自注里,有“先生思归蜀”,我想到那时大约死神又占了上风,这样的归蜀在我看来,不是回到天府双流作退回林下养老读书的终老之归,而是以死而昭鉴时人的魂魄之归。以钱锺书这样的才智,焉能听不出乔大壮的自绝弦意,所以,他便在诗中安慰并劝解壮翁,不妨在这里安稳居住,静待贞元。崇敬、同情、安慰,三种情感,层层递进,合于一体,周到、妥帖、亲切。名士之间的情感,亦是一派浓烈。当晚倒进千杯的乔大壮,应是叹恨知己相逢太晚的吧!

四、白首相望终相违

钱锺书大约于1948年4月中旬返回上海,乔大壮最迟也于5月下旬回到上海。据《郑振铎日记》1948年5月29日所记,得知台湾一见后,钱锺书和乔大壮还有一次共赴文酒之集:十二时许至玄伯宅午餐,有乔大壮、马慕轩、默存、起潜等。四时许回。

乔大壮7月3日去苏州,行前还去访了徐森玉,两人晤言甚欢,徐森玉未料这是好友来告别。7月3日晚,乔大壮便自沉于苏州平门梅村桥下。台静农回忆说:时值子夜,大风雨……次日发现遗体,还悬一名片,书名“责任自负”。生死安排,如此从容。

苏州平门梅村桥旧影

乔大壮自沉前六日,从南京给钱锺书寄出了酬答钱锺书的诗《次韵答默存见贻之作》,南京上海两地距离很近,钱锺书收到诗稿的同时,或许也同时得到乔大壮自沉的消息。乔的酬答诗里,明显看出死神已经完全紧紧地抓住了他——

乔大壮书法

客舍银灯照桁衣,远游芙芰是耶非?世传豪士吴中赋,风送轻装海上归。独立千人原小异,摩天六翮许低飞。欲从石室䌷书去,白首相望事恐违。诗下附言:“初试名墨,惜纸小劣。”

乔大壮《次韵答默存见贻之作》墨稿

此诗草稿原题为《次韵答默存见贻之作》,墨稿收在四川美术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乔大壮书法》中。从墨稿中可以看出,后来定稿的“白首相望事恐违”中的“事”字已被乔大壮本人涂抹,“事”字几不能认出,不知乔大壮在写这首诗时,在这个字上究竟有过怎样的推敲。

但这样的小涂改不影响我们理解乔大壮答钱锺书诗的真意:首联写钱锺书来拜访时的情景,然后说自己很后悔来台。“世传”联说他早听闻钱锺书的大名及其佳作,希望你回去的时候一路顺风。“独立”联上句化苏东坡《答李端叔》“识君小异千人里”而来,表达自己对钱锺书的激赏。最后一联要在“白首相望事恐违”,由此可以得知,钱锺书在拜访乔大壮的时候,两人或许有白首相望的君子约定,乔大壮决意自沉前答复钱锺书,表示这个君子约定恐怕是不能践诺了。

钱锺书晚年,曾对自己和乔大壮的这段翰墨缘有过感叹,发出“尔后音问顿疏。旋复人天永隔,伤逝怀旧,哀思难任”的悲悼之念。

钱锺书与乔大壮的翰墨缘在20世纪80年代末还有接续。乔大壮女儿乔无疆为编纂乔大壮遗著,特致信钱锺书先生请他为书写序。钱锺书虽然回信婉拒,但言辞恳切,可为乔大壮著作的不序之序。因此信关涉钱锺书对乔大壮一生行状的评价,所以不烦要言,重点抄录如下:

无疆女士大鉴:奉到来信并附件,披寻数回,既悲遭际之艰屯,又佩孝思之笃厚。承命作序,则匪所敢任。不才蒙尊翁忘年不弃,而缘悭交湥……年来谬采虚声,索序不乏,均自惭敬谢。为他人书作序尚不胜,况于尊翁遗著而佛头著秽乎。窃以为当世名流,无堪借重者。尊翁卓然迈俗,有识皆知,亦何假官样文章为增声价;只须自述编蒐经过,冠之全书,最大雅大方。至回忆则不厌详尽,附之书后。观某君文,似确睹尊翁诗集者,问询不答,当是秘藏自吝,奇货可居耳。附件另挂号寄还。惠赐照片,谢谢。无以为报,随奉拙著一种,哂置可也。即叩近祉。钱锺书上 三月三日钱锺书以为当世名流,没有哪一个有资格为乔大壮著作写序,更赞赏乔大壮卓然迈俗,有识皆知。学问文章、道德人品,能得到钱锺书如此评价,乔大壮当无悔在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时,遇到这样一个知己。

乔无疆后来确乎遵循钱锺书所指导的“大雅大方”的自述方法,编辑出版了其父的诗、词、印和书法作品集,一代词坛飞将、印坛大家毕生成就,终不致湮没,而乔大壮本人,则通过他生前的传奇和系统的著作,得以光耀桑梓、教益后来。

五、附记:一波三折的乔大壮墓重建

2018年1月10日,双流彭镇。被誉为川西孔夫子的刘沅及子孙墓群重建工程已略显规模,奔走呼号多年的双流籍书法篆刻家陈伟芳指着墓群正中间最大的圆冢告诉我,那就是刘夫子的墓。

刘沅墓重建工程占地不足一亩,尽管未得到双流区一级财政的支持,但彭镇党委、政府还是非常重视,从有限的镇财政里拨出了15万元专款,确保迁坟、平地以及土建等基础开支。“后期要建祭台、拱门以及供后人和游客凭吊纪念所需的陈列馆、停车场等,资金从哪里出,还是个未知数。”陈伟芳说。

旧的问题尚未解决,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距离彭镇不足3公里的金桥镇潘家沟,便是双流籍另一个乡贤乔大壮墓及祖茔所在地。乔大壮及其夫人高希祖,乔大壮曾祖母尹太夫人,乔大壮祖父乔树楠皆葬于此。世居潘家沟的乡党习惯称这个早已经不在的墓群为“乔翰林墓”。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陈伟芳就通过多种渠道向当时的双流县委、县政府有关部门建言,尽早迁址重建乔大壮墓。在他的计划里,乔墓和刘墓在邻近3公里范围内,正好可以形成一个双流先贤墓葬群,庶几可为弘扬深厚的天府文化和发展旅游贡献一点力量。

然而,十多年来,双流的县委(后改双流区)、县政府班子换了几茬,有关建议材料送了一次又一次,乔大壮墓重建事还是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有关方面的基本判断是,这个人(指乔大壮)只是葬在这里,没在这里生活过,且又逝去那么多年,重建庐墓没有多大的价值。”

尽管政府支持这条路走不通,出于对乔大壮的敬重,陈伟芳多年来还是希望通过民间力量来推动乔大壮庐墓的重建。“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成都大力推动天府文化建设,这是一个新机遇。”

然而,陈伟芳所认为的新机遇,在乔大壮墓所在的双流金桥镇很多人看来,不过是“旧事重提”,而这个“旧事”在多年前,似乎已经有了定论,不复有讨论重议的价值。73岁的陈伟芳再一次碰了一鼻子灰,深感有愧于乔家后人的信任和重托,也由此明白,重建乔大壮庐墓,在他个人看来,不免有些一厢情愿。

“我只是很遗憾,为什么没有领导认识到文化的价值,哪怕一个也好。双流是经济强县,但不能光要经济,不要文化啊!”作为老双流人,尽管好多故旧或者后辈已在双流的枢要部门任职,但却没有一个能帮他推动这件事。发展的巨轮总是轰隆向前,人们习惯了“历史终归是历史”,绝少有人回过头来思考历史在当下的意义。

峰回路转,久雨终晴。陈伟芳在2018年开年之后,终于等到了一个“认识到文化的价值”的领导。说是领导,其实只是金桥镇党政办的一位干部,因为好读书,颇知乔大壮声名和影响。一次偶然的机遇,陈伟芳拖着他去看了荒草中的乔大壮旧坟所在地,并陈说了多年来推动重建的难处。这位干部心有戚戚,当即要求村、组两级干部尽快落实,有关涉及经费的请示后报。

村、组干部花了3天,选了一块闲地,并请了阴阳先生画线定穴。陈伟芳老人则兴冲冲地致电退休后在南京养老的乔大壮唯一健在的儿子乔新(乔大壮还有一女健在美国)来蓉。两人商定2018年1月17日上午封土。

乔新不顾91岁高龄,携其女乔明、侄乔棣分别从南京和咸阳赶往成都,以完成先辈迁土重安的夙愿。一同带来的,还有乔大壮诗词集、印集和书法作品集,准备连同四川当代印家郭强、陈建新所刻的乔大壮等四方印,一同封土以纪。

1月17日上午,在陈伟芳、陈建新及金马河流域研究专家蒋剑康等有识之士和乔家后辈,金桥镇、鲢鱼村及组干部和村民的见证下,乔大壮墓重建封土完成了一个简洁而庄严的仪式。

就在乔家人以为乔大壮墓重建已开了好头、后面工程必定顺利推进而准备离开的时候,组长李永成却找到乔新,索要前期平整土地等工作垫支的工料钱5000元。满以为有政府支持的乔新大感意外,李永成方才道出苦衷:因为没有财政支持,重修乔大壮墓的前期经费只有请家人出。

“那后面的工程怎么办?”陈伟芳对这个变化显然已有心理准备,在李永成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对李永成说:“无论怎样,现在这个状况一定要保持,后面怎样,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李永成一面点着乔棣递过来的钱,一面回应:这个您老放心,哪个敢做抄人家祖坟这样的缺德事!

2018年7月3日,是乔大壮逝世70周年纪念日。在陈伟芳的计划里,除了赶在清明前,要完成乔大壮墓的重建基础工作,保证基本的祭祀、凭吊和参观所需之外,还计划在7月3日前,组织召开“乔大壮逝世70周年学术研讨会”。初步的方案和设想已经形成,在政府拨款无望的情况下,陈伟芳希望更多有识之士能共同参与,以完成这个在他看起来并不太难的计划。

然而,这个连锁的计划仅在开局时就遇到了麻烦。极有可能“烂尾”的乔大壮墓,让后期的研讨会看起来似乎遥不可及。“我还是坚持一个我自己的判断,重修乔大壮墓,不应该是乔家后人的事。作为公共价值里的先贤庐墓重建及纪念活动,地方政府理应有这个主动担当的意识。长远地看,一些必要的基础性投入,将来会获得很好的社会效益和文化示范效益,这个双效益的价值,是无法用经济来衡量的。”陈伟芳有些悲观地对我说,这场旷日持久的文化价值和经济价值之争,或许最终还是要以经济价值完胜而结束,就像乔大壮当年死的欲望最终占据了生的乐趣一样,理想、信念、文化、责任,在轰隆的发展巨轮碾压下,很难有翻盘的机会。

乔大壮后人在今双流区金桥镇乔家祖茔祭拜乔大壮

“我们到底还是老了。”陈伟芳说,话语里渐显疲态。

因为年事已高,回到南京的乔新托我务必转告陈伟芳:在乔大壮自沉前示儿女辈的遗书中,要求其庐墓选择坐西北偏北。当日封土的位置完全没有尊重乔大壮的遗意,希望在后期的庐墓建设中,能做出相应调整。

皮之难存,毛何以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执念的乔新老人,只是深深地为乔大壮叹息:生前心心念念,所题所写必称华阳人的乔大壮,今天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人认他这个老乡。好在四川的文艺界还记得他。2018年7月3日,四川省金石书画研究会主持召开“始知真放在精微——乔大壮诗词书印艺术研讨会”,以志对乔大壮先生辞世70周年纪念。在陈伟芳等民间艺术界人士的倡导下,双流区目前正积极筹办“乔大壮生平及艺术成就陈列馆”,民间力量对先贤事功的彰显相信极有益于未来的传承。

  1. 《人民政协报》2012年4月5日。原题为《“一代词坛飞将”乔大壮》。作者:孟醒。按,关于乔大壮死因,此文中引曹聚仁两个观点:“曹聚仁先生曾提到一个最直接的原因,那就是‘两子在开封,一为国民党(服役于国民党空军),一为共产党而战。’大壮先生从报纸上获悉国民党空军将轰炸开封,亲兄弟各为一方,有可能命丧于同一场战争之中。这种忧虑不仅使他无从排解,而且使他感到无颜面对先人。”另一个观点即本文所引的知识分子内心的矛盾。原文为:而曹聚仁在《方回(向达先生的笔名——作者注)悼乔大壮》一文中则将之归结为知识分子内心的矛盾:“当新旧两个时代交替之际,在其间最为感觉彷徨苦闷的,大约要数所谓知识分子。有一派对于旧的,既不胜其留恋;对于新的,又不胜其疑惧,彷徨无所适从;于是意志脆弱的,便醇酒妇人终其世,而意志坚强的,便干脆自了其生。如王静安先生即是属于后一流的人。所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义无再辱’。还有一派,对于旧的也是不满。可是他没有力量改旧的,也没有勇气接受新的,始终在矛盾中过日子。不幸在这彷徨的路上,受了不大不小的刺激,便无法调和这种矛盾,而自己又良知未泯,在这时候,便也只有将这无可奈何的生命,干脆了结。”乔大壮之死,可以归入这一类。
  1. 林耀椿:《钱锺书与书的世界》,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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