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四季
春
啊,今年春天来得令人如此措手不及,前几天的雨还是一阵冷似一阵,这会儿站在面山的窗前,外面阳光灿烂,山脚厂房前,两条拴着铁链的狼狗来回走个不停。春的暖意肆无忌惮地挤进室内,明媚得让人有些仓皇。
春天,春天,竟然可以这样迅猛来袭,只不过几天时间,河边杨柳已是绿茸茸一片,千条万条绿丝绦,若无其事地荡着、荡着,连池塘里吹来的风都夹着郁郁青青的绿色。木樨花开着初生鸭子绒毛般的黄,梅花谢得已经无法辨别哪株是梅、哪株不是梅。
我日日夜夜盼想的春,蛰伏了好长一个冬,如今来了,却来得太快!怎可这么快,怎可不打招呼就来,这令我分外生气!你看,桃花都要开了,一只只粉色花苞,顶在树枝上,最令人生气的是梨树,白色的梨花满树满树盛放,大前天,不,也就前天,我路过它们,还是静悄悄的,它们一定在偷笑,在猜测今天的我会是何等惊讶。
我不仅惊讶,我还生气,它们怎可就这样全部冒出来了,莽莽撞撞,春天还长着呢!我为它们哀伤,哀伤这些骄傲的花儿总是弄不明白细水长流的真谛。
一夜春风过,隔壁大伯菜园边的月季冒出好多新叶,万年青更坚挺了,胭脂花也有了动静,最美的是海棠,之前还是一个个黄豆大小的花苞,现在一朵一朵绽开,玫瑰色的花瓣,薄如蝉翼,媚媚幽幽。
春天适合步行,三公里山路,走五十分钟,双脚踩在泥土上分外踏实,那些春风拂着我,花香拂着我,揉一团在手上,手心就沁出汗来。我路过乡村礼堂,迎春花站在门口;路过石拱桥,栎树将它狭长的树叶探向我的额头;路过橘树林,两只小蛤蟆挡住我的去路。我觉得舒心,连呼出的气都有兰花香。
住在山里,到处是“生长的欢愉”,三月四月桃花、油菜花开,五月摘杨梅,六月结枇杷,七月八月映日荷花别样红,九月十月稻田青黄相间,十一月山脚田边野菊开,十二月一月山坳寻梅。
是春天,打开了山中四季。
夏
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树荫下呼哧呼哧淌着大汗,这个时候你应该浸在山谷溪中享受清凉,这个时候你应该望着天空白云朵朵,这个时候你应该站在小店的冷柜前挑选冰得最冰的冰棍,这个时候你应该躺在地砖上享受一个打盹的午后,这个时候你应该携着雨具去田边问候暴雨中的白鹭……
总之,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坐在城市森林的空调房,和这个夏天失之交臂!
盛夏七八月,烈日炎炎,花啊、树啊、草啊、庄稼啊,都已脱了春天的含羞带露,山中的荷塘,不蔓不枝,婉婉亭亭,早已是接天莲叶无穷碧。
小时候老家乡下,户户都有一个大木盆,平日用来洗衣、做澡盆,荷花开了,坐着木盆摇摇晃晃去摘莲蓬。我和妹妹两人各坐木盆一边,莲叶田田,水被我们拨得咕咚咕咚响。莲心苦,莲藕脆,鱼戏木桶边,是那时最美的夏日画面。
现在的山中生活,可繁可简,吃刚剥的新鲜莲子,泡一碗藕粉,晚餐做一道荷叶粉蒸肉,或者再来点香滑软糯藕,朋友从城里送来的西湖莼菜汤还打着袖珍荷叶卷儿,一瓶冰镇啤酒,几只蚊虫儿飞,头顶的黄炽灯被几百公里外的海风吹得晃荡不停。
下午朋友打来电话,说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昨日刚回乡。大家骑着摩托车从四面八方赶去。一路山峦层层叠叠,梯田层层叠叠,夏日傍晚的斜阳,温柔了酷暑,这是我第一次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感受到风呼啦啦刮过耳旁,水哗啦啦缠住山岩,整个人像要飞起来!
真的,再也找不到哪里的夏日傍晚比这山中更旖旎销魂了。
秋
秋日如蜜,像掺了糖一样。江南的秋天很短,山中也不例外,短得就像午间小憩,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被冬天劫持而走。难怪郁达夫说,江南的秋,“总是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成语中所说的“秋高气爽”,也不过那么短短半月,稻子黄了,天淡了,江水平了,也只是一种“半开半醉”的秋。
桂花香了,秋就来了;菊花开了,秋就盛了。
桂花的香,隐匿无形,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这香味,让人想起蜜豆桂花糕和桂花莲藕。桂花季并不长,它们像畏冷的孩子,一阵寒雨,花落无数。用竹匾将桂花收集起来,蜂蜜浸之,可制香甜的桂花糖。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都说“愁”字心里藏了个“秋”。阳光无力,雨、雨、雨,在秋天下个不停,泥地里更是湿漉漉一团。秋愁催人老。苏东坡写:“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朝来庭下,光阴如箭,似无言,有意伤侬。”
早晨起来,将厚厚的被子往身上裹了裹,觉得温暖许多,我们的意志被秋一点点蚕食,在这即将转凉的平凡一天,我们摇身一变,变成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只盼着天再凉一点,再凉一点,来一场凛冽而尖锐的寒风,让满树叶片像雪花一样扑簌簌落下,凋零,飞舞,然后在土地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静静等候下一个春季来临。
隔壁阿婆一大早站在门口洗衣。洗衣锤一下两下打在衣物的纤维上。“阿婆,这么冷的天,用冷水洗衣不冷吗?”“不冷啊,用的是井水,比手还暖呢!”洗完衣服,阿婆又开始忙碌着喂食鸡鸭,收拾柴垛。
秋愁,并未打扰到阿婆,它能侵蚀的仅是我们这些一大早赖在床上且并未真正“生在此山中”的外来客。
我的秋天,不是名花,不是美酒,不是硕果,不是丰收,是千山红叶飞,是窗前一盏灯,是被里一卷书,我倒爱这样的愁滋味,清清冷冷淡淡的,满是文学味儿。
冬
这个冬天特别漫长,没完没了的。长时间地手指冰冷。要在这个恼人的冬天回想几处最美场景,真是挺难。
雪后的村庄一定是极美的。可是近年来的雪总是小气巴巴,飘个两三片,没落地就化了。什么千山暮雪白屋贫,只能靠想象。沿江驱车,过两县交界的旧关隘,倒是有一片芦苇美如雪。那里的芦苇两人高,没风的日子,狄狄芦花如絮,白雪一样白,白雪一样雪。
江上游来几只黑色小野鸭,发出一声两声叫声,清冽冽地回荡在后山连绵起伏的山谷里。
江边有一座石屋,屋子中间放一张积满灰尘的木椅和一些废旧的农作工具。上一次造访这间石屋是两年前,初夏的江滨,草长莺飞,杂花生树,芦苇还是碧油油。
除却这片野芦苇,整个冬日还能让人怀想的要数农历年里的烟火。
因为雾霾,城里早就禁了烟花爆竹。没了烟火,城里人过新年还能去KTV,去寺庙抢零点的头香,或者拉上行李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新年旅行。如今想要感受儿时的烟火新年,只能回乡下咯。
除了例常的冲天炮、千响炮,大家还买了各式礼花,一粒火星拖着尾巴急速冲上天空,“砰”的一声,打开如彗星、如鲜花般的灿灿星火。礼花的声音大致分为三类——吱吱吱吱吱、吱啦啦啦啦、吱啦吱啦吱啦,一下一下,像这个村庄的心跳,把大地和山脊都照亮,让黑夜中的一切黑暗都无处可遁,让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顿晚餐有了个隆重的开场。
“妈妈,你看,山那边有烟花!”女儿指着河水那边的山谷。
是啊,有烟火,要不是这烟火,谁能发现,仅一山之隔,还住着人家?
我们在乡下有一所房子
我们在乡下有一所房子,距离上次短暂停留,又是大半年过去。
新修的公路已见雏形,再也不用走山路十八弯的山间小路。到达村口,原先的小卖部拆了,贴着土气瓷砖的农民别墅又新添许多,密密麻麻挤在一块儿,芒草、狗尾巴草还有南瓜的藤蔓死死封住了厨房大门,门前雾色中长满毛茸茸松树的山丘像是又长高了些。
当我们车子夜间赶到时,就像一群动物偷偷潜入乡间的黑夜,隔壁家的几条狗一阵狂吠,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得知我们回来,舅妈已提前打扫好房子,掸了蜘蛛网,晒了被子,开窗透了气。一到家,我们就将三楼上下开得灯火通明。这是一幢铺着赭红色瓷砖的农民房,共有九间屋子、六个洗手间,还有一个空中露台,听起来相当豪气。
每次回老家,我都当作一次乡下旅行。平时所幻想的世外桃源和远离尘嚣,无非如此。当然,时间久了,我也会想念城里的电影院和商场,想念甜品店及面包房,想念便捷的交通和精美的书店,但在这里,早起早睡,放慢步调,听虫鸣鸟叫,看日出日落,可以找到另一种生活方式,一种闲淡的、安宁的、像一株野黄花菜般自然舒展的生活方式。
例如,我可以好几天穿同一套衣服而不觉尴尬;可以好几个小时坐在门口晒太阳,而不怪罪时光浪费;虽然我的行动范围不过方圆一公里,但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比如稻田里来了一位新访客——白鹭;猫闻到鱼的味道,偷偷潜伏在旧木箱后;活泼的孩子在草丛里拍照,衣襟带风,卷了一身的苍耳……
散步在村中,高高低低的屋舍错落有致,不过这些新式农民别墅千篇一律,并没什么美感,尤其每栋建筑的屋顶还顶着一个葫芦状的“埃菲尔”尖塔,不知是用于避雷还是装饰,奇异地流行于这片农村大地。
相比之下,我更爱上个世纪父辈小时候居住过的老房子。黄泥堆砌的墙面,刷上白色石灰,黑色的瓦背,翘角的飞檐,木头栅栏,两扇紧闭的木门透出古老的纹路,木门上两个狮形铜环,会发出铮铮铮清脆的响声,这些画面能把我们带进吴冠中的画里。
老屋也有两层。木楼梯,一踩上去,就咯吱咯吱地响,摇摇欲坠。老屋后墙已塌圮,瓦片落下来,掉在屋内的木地板上。阳光从瓦背漏洞照射进来,像一道光束,尘埃粒子在光束里跳跃,搭在地板上就画成了一个圆圈。
屋前是一畦畦菜地,有白萝卜、大白菜、小白菜,屋旁屋后是竿竿竹子,还有一株粗壮的杨梅树,杨梅树夏天会结紫红色的杨梅,冰箱里冰镇了一些,真是冰酸冰酸。杨梅,杨梅,让人想到五月份的蚊子和白衬衫。
可惜的是,我所钟情的这些老屋并没有经住岁月的考验,倒的倒,塌的塌,剩下的屈指可数,真该建议村委会将剩下的这几栋独苗加入“遗产”保护行列。
回家清洗了灶台,堆好柴火,把瓜子、花生、开心果和芝麻糕在漆盒里分好。明明只是小住,我却充满期待,像在迎接一次长期旅行。
摘扁豆花的老人们
乡下确实养人。山丰水美,空气新鲜,作息规律,平静淡泊,村中出了不少长寿老人。
早晨抱着女儿在门口晒太阳,迎面就来了一位老人,今年刚满九十岁,扎一根细细的麻花辫,从出生那天就一直住山里,耳不聋,眼不花,身子骨健朗,谈吐清晰,白发也不多。
她找我聊天,催促我生二胎,还预测我第二个孩子肯定是男孩。她讲起自己的孙子,一个在城里开店做生意,另一个做医生,都离开了山里,孙子的孩子也上了小学。问及她的身体,老太太答平常没大病,最多是感冒,用枇杷叶、冬瓜根、鸡爪草根煎成酒红色的汤水,喝了就好,自己会做饭,生活完全自理。
我们家隔壁也住着一位老阿婆,经常穿一件民国风味的蓝布短褂,领口有盘扣,复古风格,因为洗过多次,颜色已很淡。阿婆门口的菜地种了一大簇红色波斯菊,还有美人蕉、太阳花和一株蔷薇。老阿婆今年八十三岁,每天来来回回从我家大门前经过,一会儿提着刚洗好的衣服,一会儿拎着花洒浇水,一会儿扛着拖把走过,一会儿拿着扫帚收扁豆花。从早到晚,从未见她空闲。舅妈说,阿婆还能挑得起两大担柴火。
乡下老人一不跳广场舞,二不刻意锻炼,他们只是忙不停地干农活儿。
当余晖像千岛酱一样涂抹在狗尾巴草上,江上传来轮船归航的汽笛声时,这些蓝衫阿婆才挎着满满一篮白色的扁豆花回家。扁豆花可用作中药,花朵晒干卖二十元一斤,她们头戴草帽,像蜜蜂一样出没在清晨和傍晚的花丛。
乡村演奏会
山上有很多鸟叫:布谷布谷、啁啾啁啾、嘤呖嘤呖、叽叽喳喳。
小爷爷坐在门口吹唢呐,唢呐声高亢利落,清溜溜。蛙叫,鸭叫,狗叫,连草丛中一只蚱蜢从一株草跳到另一株草上的窸窣声也充满节奏感。
乐声和自然的声音交融相恰。抬头看,天上一朵白云撞上了前方一座山。蓬蘽花在摇,山腰上唯一一株桃花树,落了三生三世桃花雨。
我对唢呐的所有认知,来源于一部叫《百鸟朝凤》的电影。在我眼中,吹唢呐同越剧、京剧、黄梅戏差不多,越来越小众,变成只有爷爷奶奶辈们爱听爱看的东西,在城里,想要听到现场版的唢呐演奏,几乎不可能。
令人担忧的是,这些起源于乡土的乐器,最终是否也会经历达尔文“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渐渐没了声息。
我和小爷爷聊了起来:“有一部电影叫《百鸟朝凤》,讲的是陕北唢呐人的故事,以前唢呐人是非常受人尊敬的,想学唢呐还得正儿八经磕头拜师学艺,唢呐吹得好的,在外是要上座的。可惜啊,现在吹唢呐的人越来越少了……”
“要上坐?我们这儿没这个风俗。”小爷爷笑了笑,继续吹起来,在春日的下午四点,紫云英一片紫,油菜花一片黄,荠菜花一片白。
乡间的音乐声,如百鸟出谷,一阵热闹,一阵空寂。
我从未如此听过一场乐器演奏,也从未如此被这些朴实的音符感动。大概因为乡下的寂寞和日子的单调,这样的乐声实在太过稀有,我们原本打算去山上摘野花的,路过小爷爷家,这唢呐之声就紧紧抓住了我们的耳朵,抓得耳郭一圈红。
小爷爷的唢呐摆在正屋堂前。堂前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黄山迎客松,迎客松下方的桌上铺着一块布,除了唢呐,还“陈列”着一把二胡和一支横箫。
桌上的二胡产自苏州,二胡上刻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有一年去上海,出地铁站,黄陂南路,地铁口坐着一个老人,用二胡在拉《世上只有妈妈好》,面前摆一个铁皮罐,孤零零几枚硬币。转出出口就看见上海的大洋百货和大面大面的广告牌,二胡的咿呀呜咽之音,让人难过。
不过,小爷爷拉的二胡,随意许多,从他的姿势就可看出,他拉奏的乐调,短促、轻快、有力。
小爷爷这一拉奏,打破了我对二胡的偏见。
原来呀,二胡的两根弦,不仅能拉出阿炳《二泉映月》的悲怆,也能拉出刘天华《空山鸟语》的空灵。
拉完二胡,在我们强烈要求下,小爷爷又吹起了横箫。箫头镶黄玉,箫身光洁温润。横箫的声音显然活泼许多。
先生说:“小时候我和小爷爷学过一段时间的箫,简单的也会吹上两首。小爷爷退休后成立了乡村乐队,逢年过节就组织乐队到寺庙为大家演奏。敲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吹号的、拉二胡的,嘭嘭锵锵,好不热闹。不仅在自己村上演,有时还去别的村上出演。”
二胡低哑暗沉,横箫清脆婉转,唢呐高亢嘹亮,不同音色,在这个下午,恣意展现。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小爷爷家,一人搬一张板凳,屏息凝神,正襟危坐,像看一场维也纳交响乐演奏般聚精会神。小爷爷每演奏完一首,我们就哗啦啦齐声鼓掌,鼓得特别响亮。
“好听!好听!”
这场只有一个演奏者、三个听众的小型演奏会,大家前所未有地开心。
听惯了管风琴、钢琴、萨克斯、大提琴、小提琴的弦音,现在来听二胡、唢呐、横箫,过去我认为它们乡土味重,亮声有余,回味不足,可今天,它们听起来完全不是那样。自然的、即兴直白的、不成章法的乐声,才是民间的乐声,就如唢呐一响,百鸟从林间草灌齐飞一般,有一种冲破云霄的惊觉之美。
艺术给人的美感是种非常直观的冲击。吴冠中在《我负丹青》里写他每次在庄稼地里作了画,回到房东家,孩子们就围拢过来看,大娘、大伯们都来观赏、评议。当他画成功了,老乡们一见画,便叫起来:“真美啊!”
最朴实的音乐也是如此,它带给你欢乐,带给你共鸣,带给你感动,“真美啊”“真好听啊”,这些直抒胸臆的简白感叹,足以表达听者的赞叹!
艺术的美学不分男女长幼。
美学的养分根植于听者心中。
有趣的人生就是要有自己的兴趣,再来一点艺术修养。这一点兴趣,是阳光雨露。小爷爷跷着二郎腿,靠着门脊,悠闲地吹奏唢呐,就像庄稼汉望着刚垦过的水田,悠然地抽起一支烟。
我们笑称小爷爷是村里的文艺青年。
“不,是老青年!”他笑。
这一生,也愿能文艺终老。多有趣!
洗衣
我做的家务不多。所有家务中,独爱洗衣。虽然有洗衣机可以代劳,但夏季衣物轻薄,洗来也不太费力,就坚持手洗。手洗的衣物能穿得更长久。
我提着一小篮子衣物到河边,就像孩子们提着水桶到河边捉小虾翻螃蟹一样,心情竟然是愉悦的。
鞋子踩在近岸的石滩上,搅动河滩下一阵浊泥,随着山谷活水的流动,水面又快速恢复纯净。
水面漫过脚踝,面前一块巨石,正好可以当洗衣台。巨石过去五米开外,有一个深水潭,不知水有多深,我从来不敢涉足,只是觉得深极了,浓极了,静极了,绿极了,犹如古老的一块玉,竟忘了它也是可掬的水。
溪水从山上而来,最高处有一座水库,越往下游,水面越宽,沿着溪水逆流而行,山里的水就像少女的眼神,是流动的、欢快的,那“哗——哗——哗”的水声,一路不绝于耳。
时而狂野,时而文静,时而急切,时而欢声笑语,时而万籁俱寂。
对这声音好像听不厌,我把它录了保存在手机里。就这样“哗——哗——哗”地,飞珠溅玉。
溪水两岸是青青的芦苇和茅草。成片的柏树林,层叠的油麻藤,丛生的连翘花,都是茂盛的、蓬勃的。深浅不一的绿,让人应接不暇。
午后近傍晚的溪面,石拱桥挡住了夕阳,有着黑白斑马条纹的石斑鱼游弋在水纹中,公路上传来一两声尖锐的汽车鸣笛,但更多的是鸟鸣,叽叽喳喳地盖过偶过的嘈杂。
我将T恤平铺在水面上,又将它抓起,在水中来回摇动,就像挥舞着一面旗帜。大概是这样的水声、这样的天光云影、吹来发间的风、无人打扰的桥洞,让人禁不住遐想……
想起高中最后一年,申请了住校。繁重学业之外,最令我放松的大概就是洗衣时刻,搓搓弄弄,再用清水冲干,我仰着脖子将衣物一件件撑上晾衣竿。
每天每天,都有大片大片鸟群呼啦啦地从楼道前的天空飞过,总共有多少只鸟呢?没有人数过。就像我们一生要洗多少条内裤、洗多少件内衣一样,没人会数,即便要数也数不清。
手上留着洗衣粉淡淡的清香,楼道里的人不多,我从四楼的女生宿舍翻墙到男生宿舍。那时的男女宿舍都在同一楼,中间砌一堵墙分开,隔离墙外侧装了放射形的箭状铁网。我一只脚踩在女生宿舍的楼道栏杆上,另一只脚小心地探向男生宿舍那边的栏杆,铁网正中的那根箭正巧指向我的胸口,而身后下方则是下过雨后潮湿发黑的地面。
摔下去一定会死。
喜欢一个人就想见他,洗再多的衣服都无法排解那种热情。我敲他的门,吓了他,换来一个温热的拥抱,我心满意足。
我们为何在一起?也许是在学校食堂的某顿晚餐,我寻找一只小汤勺,正巧他递了过来;也许是某个起风的傍晚,他为我披上了一件大衣,于是我们在一起了。
他写得一手好字。真是漂亮。
多年后的今天想,除了那手字,还记得他的什么?嗯,阳光、秀气、斯文,还有总是令人舒服的谈吐。
时间变得温柔,记忆过滤筛选,留下的都是好的。
分手多年后,在一支他送我的笔中发现一张小字条,是我熟悉而爱慕的笔迹:“如果有来世,请你千万不要改名,好让我找到你。”
多么隐蔽的一张字条,这么多年过去,依然鬼使神差让我发现,是偶然还是注定?
只是,物是人非,不用等到来世,我们就已改变了想法。
最终我们会和谁在一起?谁又能分享到我们最多的爱?是偶然还是注定?无人能通晓过去,无人能预知未来。
我将手中的一件棉T恤用力拧干,那些跌落在爱情中的伤感和失去,那些事业上的忙碌和不甘,那些生活中的琐事和平凡,真是让人苦恼。
可这些苦恼,如果上升到哲学、上升到天文学的角度,又似乎不足一提。大概这就是人生吧,又渺小又伟大,令人又义无反顾又不忍回顾。
生活变得平淡,从一个热情充沛的少女转为一个安然享受在溪中洗衣的妇女,冰凉的溪水浸着双脚,碧油油的菖蒲生在河边。生活就像流水,温柔地将顽劣的石头打磨成一块块鹅卵石,可谁又能说,从劣石到鹅卵石,不是一次丑小鸭到天鹅的蜕变?
今日风好,适合抬头看蜻蜓。
泡在茶水里的日子
小时偷喝奶奶的茶,苦呀,清苦清苦的,从喉间热热地一路苦到胃里。
真当是纳闷,一大壶水,从早上喝到晚上,茶色越冲越淡,淡成一种并不好看的琥珀黄,像是衣服上一块洗不干净的渍,可还是喝得清风明月。
如果说,酒里有酒精,能让人上瘾,那么茶水里有什么也让人上了瘾?从此以后,白水成路人,再也无法下咽。
这么苦的水,没想到现在的我,也上瘾了。一位资深茶友,快递了十几款全国各地的茶叶给我尝,竹叶青、台湾包种、滇红、沱茶、蒙顶甘露、宜兴绿茶、冻顶乌龙、铁观音,每一种都被包装在透明的封口食品袋里。这些深绿、深褐甚至是黑色的植物,据说连茶山上的鸟儿、虫儿、兽儿都嫌它们苦,到了我们这儿,被热水那么一泡,携着植物的香气,一下子就扑了满鼻。
喝茶真是奇怪的事儿,总是越喝越醇,越发沉醉,到最后就像喝了酒醉了。就说这红茶吧,以前很少喝,刚开始觉得苦味重,样子不够碧透,渐而觉得口感还不错,再久一些,觉得这个味儿还挺踏实的,到最后开始沉沦。这滇红色的茶汤,盛在小巧的裂纹瓷杯里,有种复古而典雅的味道。人呢,也跟着凝重典雅起来。
有一年去成都,那里的茶馆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茶馆,方桌长凳,一人一杯茶,小食一两样,可不像杭州的茶楼,茶食多得做成了自助餐,喝茶反倒成了其次。
成都人喜花茶,流行着“喝口三花茶,摆哈老成都”,这“三花茶”指的是茉莉花茶。
这茉莉花茶是什么来头、什么味儿,让成都的男女老少整日泡在茶水里?带回来,给朋友喝,大家都说“太香”,口味不“清”,还是龙井好。
小罐茉莉花茶购自成都锦里,刚开始确实不能习惯茉莉花扑面而来“刺鼻”的清香,但这茶确实长得漂亮,名副其实,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飘雪”。
茉莉花白色的细小花瓣,缀在绿茸茸的短针茶叶间,就像林间飘雪,丛中柳絮。绿茶叶似鹊嘴,形如杨柳,花似蜡梅,一朵两朵,浮于青绿茶汤上,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晴雯,敢爱敢恨,水蛇腰,削肩膀,风流灵巧。
假设说滇红是老态龙钟的稳重,那么茉莉花茶则是春之杨的轻逸。
也许正是茉莉花的自然清纯和脱俗,才能和茶叶搭配出独一无二的口感和香味。小啜一口,香气哽在喉间。连那块长年累月垫在杯下的竹盘,被茶香花香浸过、染过又晒过,消了新竹满身戾气,开水泡一泡,也会有香气丝丝飘出。
我们这儿,大家好绿茶,而绿茶中,所有风头又都给了龙井。
讲究的,龙井茶要用活的虎跑水去泡,捏一撮龙井茶叶,放入透明的玻璃杯中,热水一冲,就可欣赏到碧绿的茶叶一根根竖起来,茸茸的,赏心悦目,袅袅婷婷。假设窗外有片片翠竹,窗内有缓缓丝竹,再来点徐徐清风,清清新新一盏香茗,无杂无喧,不仅茶香怡人,宁静致远,连腋下清汗都有仙气。
“龙井问茶”有十八棵老茶树,据说乾隆皇帝曾采摘过,后人奉之为“十八棵御茶”,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茶”,皇帝也不过如此!
陆羽说茶是南方佳木。在村里,也有茶园,要问美不美,自然比不过梅家坞、茅家埠。乡野路边的茶园,一小块一小块,在降临的暮色中,显出淡淡紫色,它们远离尘嚣,喝着朝露的水,做着月亮的梦,蓄养着雾气的精华。
采茶时节,能看见半山腰上的茶农戴着编织帽,穿着陈旧的朴蓝或朴灰色布衣,背着竹篓摘茶,嘴边哼起了《茶山情歌》:
茶山的阿妹俏模样
啊吔…吔…吔…吔…俏模样
十指尖尖采茶忙
啊吔…吔…吔…吔…采茶忙
引得蝴蝶翩翩飞呀
引得蜜蜂嗡嗡唱
啊哎…哎…哎…哎…吔…吔…
引来了对面坡上的砍柴郎呀砍柴郎……
俏阿哥俏阿妹都“啊吔…吔…吔…吔…”地双双飞出茶山,山上只剩老阿公阿媪。
谷雨当天,阿姨也上山去采茶,采一小篮,碧绿碧绿的,拿回来放在灶上的锅里烘干,吸去水分,一篮茶叶只剩一手心多,放进塑料袋里保存,随手打个结封口。刚烘好的茶叶还有淡淡的绿,蜷缩着,看似脆,实则有韧性,每次想要喝,就解开结,捏一小撮。
“这茶叫什么名字?”我问。
“茶叶还有什么名字,我们就叫绿茶!”阿姨答。
也许因为身处杭州的缘故吧,说到茶,总喜欢和龙井比较一番。龙井的名气太大,任何绿茶相比之,都会显得如小家碧玉。碧螺春还算个名门闺秀,但阿姨家生长在青山碧水间的茶,没有任何煊赫背景,甚至连个好听的名字也没有,只简单地统称绿茶,真是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姑娘。
龙井的香,是大方直接的香,阿姨家绿茶的香,是山间幽兰、自然清泉的香;城里姑娘有城里姑娘的优雅秀丽,乡下女孩有乡下女孩的直爽泼辣。
啜一口乡下绿茶,茶汤青绿,入口较龙井微苦微厚,但后劲醇隽,如第二眼美女,越看越美,越品越有味。
以前乡下没有一次性茶杯时,家家户户都用白色瓷杯,带耳有盖。用鲁迅的话说:“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用盖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
盖子打开,斜翻着置在桌上,放茶叶,热水壶里倒出热水,杯盖上的尖顶使盖沿与桌面呈25度角,小小幅地来回做回旋运动,直至彻底停下来。这时的茶水还是很烫,大家边聊天边盯着轻飘飘升上来的水汽。等不住的,已经捧起白瓷杯,凑在杯沿用嘴呼哈呼哈吹,漂在水面上的茶叶,可怜兮兮地被吹得全部挤在对面,人赶紧呷一口,还是烫了嘴,放下白瓷杯,继续聊天,眼睛还是直直盯着茶水。
门外知了嘶啦嘶啦叫,汗涔涔的夏天,来这么一杯热茶,似乎特别解渴。
你说这茶神不神?清汗一出,便觉宇宙之苍穹,山可以饮,水可以饮,风可以饮,万物皆可饮……
晚餐是一天中最隆重的时刻
乡村生活,每天都在忙碌着“吃”。收拾完早餐,忙碌中餐,忙完中餐,紧接着准备晚餐。四边的邻居早已送来一些新摘的瓜果蔬菜。水桶里浸着丝瓜,番薯杆刚撕去了皮,池塘里摸来一盆螺蛳,隔壁大伯抓来了蛇和山蛙。
螺蛳在锅里稀里哗啦翻炒,米饭腾腾冒烟,火灶里的火噼啪响,树皮和松香散发出乡野气味。
炊烟袅袅,这可是最人间的味道啊。凡尘俗世,竟然如此令人眷恋。
大人们在灶间忙活儿,我和女儿提了水桶和葫芦勺,在门口菜地浇水。到了傍晚,风从四面八方来,辣椒、花生、葡萄、石榴、金橘、柚子,还有万年青,一瓢瓢的水自然不过瘾,于是我们拖来长水管,大到咚咚响的冬瓜,小到一株两株的香葱和狗尾巴草,哗啦啦,沐浴了一场山谷溪水的清凉。
这水有多凉,凉到冲在脚上让人忍不住直跳脚。
浇完水开始吃晚餐。土灶台里的猪肚下午就开始焖炖了。丝瓜汤、爆炒螺蛳、番薯杆肉丝、辣炒山蛙、白切猪肚、酸菜鱼、老土鸡、肉丸、小鱼干、红枣馒头。一张四方八仙桌,挤下九个人,四条狗围在桌脚,孩子们只能端着碗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
餐上最热烈的话题无非食物和烹饪,人们非常热衷谈论他们食物的新鲜和美味。例如青豆是田里现摘现剥的,鱼是江里钓的,螺蛳是坝边摸的,鸡是真正的土鸡,更别提山上的野味了。这些东西你们城里可没有,有钱也买不到,这让他们充满自豪。主人负责热情地给客人添酒:“自家酿的白酒,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尝,你尝,这菜油也是自己榨的呢!”脸上漾开了一朵花。
而我,默默地就着眼前一个卤鸭头,下了两大碗黄酒。
村子里总是极热闹又极寂静。刚才还觥筹交错的,谈话的笑声从一楼传到四楼,酒席一散,村子又立马恢复了宁静。
吃饱饭足的傍晚,在屋外的竹椅上一靠,天上一架飞机,闪亮成一颗星,缓缓划过天际。穿堂风吹来,四下里一片此起彼伏的虫鸣,这些橘林、稻田、西瓜地,藏了多少只虫子啊,才能奏出这样一曲田园乐章。
本来想着乡下日子久了是否会单调,但是夜幕一降临,夜风一吹起,星星一上场,虫鸣一奏起,便觉得,山居生活,真好,真好。
就是忍不住想唱歌
来了一位朋友到乡下做客,我们坐在星空下吃土鸡煲,灯色昏黄,小虫子在头上飞,一只蚊子落在装啤酒的杯子里,朋友满是惋惜地用筷子将它粘出来,自恋地说:“瞧,又一殉情者,美女总是沉鱼又落蚊子。”
微醉着的夜色,她侃侃而谈:“周末就该在乡村度过,这不是城里人的矫情,你看,你看,同样的时间,在这里过得多慢,那些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怎可能出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人?”
吃完晚饭,带她走在乡间大道上。夜晚出来行走必须打手电,村子里没有KTV,她突然想唱歌,于是就用手电当麦克风,星空是舞台,青蛙来和音,庄稼和蔬菜都是观众,春天舍不得走呀,秋天急着要赶过来,就为听我们唱《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想念谁……”
杜牧的杏花村、陶渊明的桃花源、牛郎织女的夜凉如水,这姑娘说她都见识过,就是没看过丫头轻罗小扇扑的流萤,于是,她追着天空这一点两点的精灵满地跑,捉一只放食指上,夜色中闪闪亮,像一枚发光的绿松石。是谁得意得像个公主,在放肆大笑?
啊呀呀,一定是你醉了。我们喝着小酒,唱着歌。天上怎下凡了一个李白,一夜飞度镜湖月呀!既有李白来助兴,我们唱得越发欢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作起诗来也是疏狂有致、千古气秀,哈哈哈,一笑就笑到了天亮。
良宵
嗑瓜子
夜晚本是最闲适的时光,家家户户却又最怕闲,于是走家串户嗑瓜子。想要吃其他零食,可真不多,但是,瓜子,谁家没有?不仅有,至少有三种。黑色的是西瓜子,白色的是南瓜子,尖头肚大的是葵花籽,有些家还藏了些灰色的吊瓜子。虽是乡下,瓜子的口味也不少,五香的、奶油的、原味的、抹茶的。打牌时嗑,喝茶时嗑,数星星时也嗑。牙齿上下一阖,舌尖一掂一勾,肉色的瓜子仁顺势入口,连瓜子壳上那点五香味也不放过,随着唾液翻飞,一粒一粒,进进出出,像南方人嚼槟榔,越嗑越停不下来。地上的瓜子壳堆了一摊,踩着像躲在谷仓的老鼠,咯吱咯吱响。
我抓一把瓜子在面前,将瓜子仁一粒一粒剥出,小山似的堆一摞,攒得足够多了,收入掌心,满满一口噼里啪啦大嚼,颇有豪迈之感。
真是小孩子的行径!直到现在依旧乐在其中。
在这过程中,谁若和我抢,我便横眉竖眼跟谁急。可通常我又抢不过那些毛孩,最后变成一位耐心的好阿姨,妥帖地服务着一圈虎视眈眈等着抢食瓜子仁的孩子。
人去了,散吧散吧,墙边拾起一把扫帚,大笔两三下,一阵灰,门前空地又落了一片干净。
背古诗
女儿坐在我腿上,过去还能颠着腿像跷跷板般将她抬起、落下,这时只能撑起她的俩胳肢窝,将她拉到我的大腿上。数了一圈星星后,又等了几架飞机。夏天呀,荷花都开了,我们来背一首诗吧。
有时是王安石的《春夜》,有时是杜牧的《山行》,有时是杨万里的《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我念一两遍,第三遍时留着每句的最后一个字给她接,第四遍每句留两个字,第五遍留三字,她记得生疏,边记边给予提醒。不需多久,一首诗便背了下来。
念诗便如唱歌,无须多讲解。我们在夜晚轻轻摇晃着身体,我轻嗅她的发香,她突然高声喊了起来:“妈妈,快看,飞机!”
花露水
栀子花开过,这个夏夜最好闻的就是花露水了。一个穿碎花灯笼裤的中年妇女摇着扇子在门前站了会儿,她一会儿扇扇胳膊,一会儿用扇子轻拍着腿,她走后,一团花露水的香味停留在桂花树下。
这种香味真让人振奋,它在一瞬之间,唤醒了记忆。白棉裙。塑料凉鞋。白糖冰棍。一渍粘在手臂上的蚊子血。一个爱幻想的姑娘。
每年夏天柜子里都少不了一瓶花露水。皮肤上并没被蚊子叮咬,只是多了一个小红点,也忍不住擦上一些,这样远远不够,于是故意打翻它,绿色的玻璃瓶在柜子里滚动,流出几滴淡绿色的液体,在柜面上留下一小片液渍,真是香啊,可以保留好几天。睡前,用手指沾一点花露水,往手腕的动脉处抹抹,耳后根抹抹,比香水更显姿色。
真是香。
正如没有飘雪的冬天是不完整的冬天,没有花露水的夏天是不完整的夏天。
马尔克斯
连续多日在读马尔克斯:《爱情和其他魔鬼》《世上最美的溺水者》《苦妓回忆录》《番石榴飘香》《百年孤独》。喜欢马尔克斯的比喻,天马行空,顺手拈来,诙谐有趣,可比村上春树什么“易拉罐的拉环像美人鱼的鳞片”高明许多。
孤独且沉默不语的巨翅老人,海上飘来让人无限爱慕的美男子的尸体,被外祖母逼迫做妓女的女孩,被一阵飓风卷走的马孔多……他的故事带给人意想不到的新鲜,连平静的夜晚都充满了魔幻色彩。
所有故事中,我最爱一切与爱情有关的故事。所有与爱情有关的故事,最迷人的不是爱的甜蜜,而是受情爱折磨到想要杀人的焦灼,是为“魔鬼”。
马尔克斯说:“推动世界前进的不可战胜的力量不是那些幸福的爱情,而是那些让人痛苦的爱恋。”
一段刻骨真挚的爱,一定少不了痛苦的恋。这种痛苦情绪,才是一本书、一个人,最好看、最令人心旌荡漾、最欲罢不能的一段吧。
写日记
夜里盘着腿坐在被窝里写日记,字迹潦草,因为思绪太快,更加有种逃匿的快感。日记也不过有时写,有时不写,就如一对异地恋人,不见亦可,但长久不见,相思积郁太多,就会膨胀,想要紧紧纠缠住对方不放。
有时在想为何要保持记录的习惯,是珍重那些文字还是把生活当作一场历练。是害怕遗憾,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瞬间?只是记住了如何,不记得又如何?无非寻常琐事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制订一些总是实现不了的计划。
我把成就感留到老去。某个午后,窝着阳光,一本一本回味。看哪,那些依然温热的让人面红耳赤的情话,那些小鹿乱撞的暗恋往事,那颗被人一把搂进怀里神魂颠倒的心,那些停留在唇上的鼻尖的汗珠,看哪,心旌荡漾、自溺深重,原来过去的每个日子都过得那么牛。
某种意义上,日记更像一碗熬给自己的鸡汤,或者一个可供宣泄的出口:痛苦和欢喜,理智与情感,自卑与偏见。一到夜晚,自说自话,两个不同的我,无数个不同的我,在相互对峙,相互安慰,衣冠楚楚地自我鼓励,迷恋一些自伤的情绪,或不断地为自己创造美梦。
无论如何,现实的我和不现实的我,都是值得自己喜欢的我。
二三事
打猎
我只是好奇,用手拉了拉尿素袋的边缘,手指上的腥味一个星期难去。乔木大伯拿着手电往袋子里照,袋底盘着三条蝮蛇,纹丝不动。每条蝮蛇可卖上百元,乔木大伯自己留了条,取出蛇胆给我,说:“让囡囡吞了吃,眼睛亮,不长痱。”
乔木大伯年轻时在外创业,创办了木门厂,是村里第一个开上私家小车的人。少年住深山,跟随父亲,懂草药,识野物,会狩猎。因为眷恋大山,重又回来。他撑着一把雨伞,臂上挂着“安全巡逻”的袖章。村里的老妈子笑他:“大太阳打伞,臭美!”
乔木大伯打猎多在夜晚,骑着摩托,穿着筒靴,头戴探照灯,电瓶系在腰间。“有一次,”他说,“半夜进山找野货,迷路了,越走越远,像钻入一个梦里,四周一模一样的树木一圈圈围拢过来,怎么也走不出。这是一生中最危险的一次。我想,这次走不出,怕是再也走不出了。正当绝望之时,想起我爸曾对我说,山林迷路,要找根树桩撒泡尿。你说奇不奇?热尿一撒,路就出来了。更奇的是,走出迷路没多久,竟听到一女声在喊救命。我一慌,只敢小小心心凑前看,原来是一老妈子上山采草药被野猪夹夹住了脚,困了大半天。在我们村,野猪啊,麂啊,早就不准打了,不知哪个竟还放了野猪夹,气不气人?老妈子对我千恩万谢,没想到我还救了人,心里一高兴,迷路的惊慌也就忘了。”
“你害怕一个人进山吗?”我问。
“不怕。从小就在山里长大,我和大山是一体的。”乔木大伯说着,笑了,撑着他的雨伞,走在被夏日骄阳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
上梁
在乡下,造一幢乡村别墅是一家最重要的事,有了房子,娶妻生子便有了底气,先生新家建成,便邀请我参加他们家的“上梁”仪式。
上梁指的是安装屋顶最高一根中梁的过程。仪式选在凌晨两点。天下着雨,亲戚朋友各自从被窝中爬起,零星的手电光游荡在泥泞的碎石路上,从四面八方飘忽而来。
我第一次参加乡下的上梁仪式,倒是充满好奇。先从旧宅出发,每人手拿一件用红纸包起的器物,逶迤一条长龙,缓步走往新房。先生一手拿财神一手提电脑;我手捧两个花瓶,瓶里插着红色塑料花;大伯、小舅、大姨、大妈,有的负责拿铲子、勺子、菜刀,有的负责拿万年青、大杆秤、木算盘,有的负责给财神爷端供品:稻谷两担、大公鸡整只、米饭数碗、黄酒、肥肠、烛台等,东西倒是琳琅满目。
到新楼后,把所有供品陈列好,两点十八分,鸣鞭炮,夜里的寒气有些逼人,但每个人看起来都喜气洋洋,一丝困倦也无。
仪式结束,大家也不急着走,坐在八仙桌旁喝茶。大哥在厨房里煮面条,灶肚里柴火烧得噼啪响,面条在热水中一烫一捞,用猪油煸炒青菜,不一会儿二十多碗青菜挂面端上了八仙桌。
此时已是近凌晨三点。不晓得他们是眷恋主人家的热茶还是眷恋凌晨三点的夜晚,喝了茶,吃了面,还是没人走。一年能有几个夜晚像这样,精神振奋地聚在一块儿?即便是过年,也过不了凌晨一点就该睡。雨丝清凉的乡野,新房的大门敞开着,只有我们一家,灯火通明地笼着一群不愿回家的大人老人和满桌零乱的一次性塑料杯。
喝彩
我坐在铺着红缎被的新床上,就像坐在一座开满红苜蓿的海中小岛,岛的四周都是人,床底下还钻着两个皮孩子,衣柜里也躲进两个。
他们笑意融融地望着我,孩子们盯着我身前竹匾里花花绿绿的喜糖和被染成红色的喜蛋,大人们呢,则用手指着竹匾里的红双喜香烟,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小叔唱了起来:
“一脚走进新娘房,新娘房中闹洋洋。”
众人喊:“好啊!”
“左边摆起油漆箱,右边摆起龙凤床,龙凤床上一对好鸳鸯。”
众人喊:“好啊!”
“好鸳鸯,好鸳鸯,生出一对状元郎!”
众人喊:“好啊!”
“红鸡蛋来一双!喜糖喜烟来一双!”
众人和:“来一双!”
在“好啊,好啊”的附和声中,大家笑着,闹着,脸上的红晕浮上来,像七八月地里刚收的红番薯。
先生抓起喜糖往人群抛,大家欢天喜地地争抢,仿佛抓住的并不是一块几毛钱的糖果,而是一年里的无限幸运。
他们多么喜欢热闹,好似长久平静的池塘,终于等来了一只长脚鹭鸶,踩出了湖面涟漪,小小池塘整颗心都激荡起来,越荡越高,恨不得从池底飞出一条腾龙。
这让我想起秋天参加的稻田收割仪式,也是那天知道了“喝彩”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喝彩者曾令兵,是常山喝彩歌谣传承人,他身穿麻布衫,手托酒壶,洪亮的声音一起,便引来阵阵叫好。
民间的喝彩歌谣,原来写得那么好:
天地开场日月同光今日黄道割禾收仓
稻谷两头尖天天在嘴边粒粒入肚皮顶过活神仙
每喝一句,我们便跟着呼“好啊!”。
我站在人群中,兴高采烈地,只为等着和大伙一起从肺腑中喊出那一个个“好!”。
这一个个“好!”喊得又畅快又激昂,像参加一场特别的游戏,好似所有春种秋收的喜悦,好似镰刀锯断稻茎的清香,好似鞋底踩在打稻机上的剧烈颤动,好似稻谷坚硬外壳在皮肤上擦下的红印,都能通过这一声声“好啊”迸裂出来。
一个姑娘站在稻田中央,手捧稻秆,好似捧着一束玫瑰花。
原来,我们都喜欢热闹啊。
小店
姨妈的小店在村子正中心,门前有一棵大樟树,小店没有招牌,一个透明玻璃货柜、几箱饮料和饼干地上一摊,便是一爿店了。
我没从见过这么乱的商店。柜台里的香烟歪歪扭扭地摆放,老虎钳、牙膏和火腿肠凑在一块儿。一个大爷来买麝香止痛贴膏,姨妈踮着脚跨过两箱未启封的礼花盒子,走到柜台后,用手伸进柜台的最下层,掀开一沓劳工手套,拿走几盒夏季没卖完的蚊虫香片,找到了麝香止痛贴膏,递给大爷,边找零边和站在一旁的大妈热火朝天地聊天。
小店门口摆有两辆喜羊羊摇摇车,柜台前的空地摆放着蔬菜和鱼盆,靠墙边还有两台老虎机,小店里屋有三张桌麻,小店从来没闲过。
两个小男孩风火轮般跑进来,从货架上拿了两把塑料手枪、三小盒摔响炮,把十元纸币丢到钱盒里,又自己取了找零的钱。
他们拿着红绿两把手枪,相互射击。这种劣质玩具手枪也就一元一把。他们张大嘴巴,手枪里射出两股淡红色液体,原来是糖水手枪啊,我大笑起来,小家伙们把手枪瞄准我,我佯装逃跑。
吃完“手枪”,他们又玩起摔响炮,白棉纸包裹着火石末,拧成一个蝌蚪状,往地上用力一甩,或用鞋底一踏,便发出“啪”的声响。他们像骄傲的大公鸡举着手中的响炮给我看,骄傲的神情让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我还是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脸蛋圆圆的小男孩,从我面前走过,骄傲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口袋,他的口袋鼓鼓的,好似藏了无尽宝藏。猛然间,啪啪啪,他的口袋爆炸起来,像兜了一口袋的玉米粒,疯狂地想要变成爆米花,小男孩的手炸伤了,黑乎乎的,他的哭声像飞至顶端轰然迸发的烟火,把胆小的我一直逼迫到门后。
长久以来,我都为这事感到内疚与惶恐,要是我的目光没有和他相遇,这个陌生小男孩也不会怕打自己的口袋,而他的口袋到底藏了多少响炮,能在那个新年刚过的冬日,脆生生地将恐惧写进两个孩子的心里?
看电视
因为回家时日少,干脆断了家里网络和电视线路,打开电视,满屏雪花飘。想看电视怎么办?婆婆说:“出门左转,最后一排中间那家去看。”
出门左转,最后一排,红的、蓝的、米黄的、灰的,各色房子连在一起,共有六户人家。中间有户门开着,我信步走进,喊一声:“我看电视了。”里屋走出一老人,小婴孩在学步车里胡冲乱撞,学步车上的塑料摇铃唱着儿歌。
“看,看。”老妈妈招呼我坐下,泡上一杯茶。我一会儿逗逗小孩,一会儿剥着茶几上的花生,一会儿从这个娱乐频道调到另一个娱乐频道。屋外有蝉鸣,空荡荡的风四处游荡,孩子握在手中的勺子掉到了地上。娱乐频道中的世界与我所处的乡下从无交集。
看了一个多小时,我起身告别,老妈妈用含糊不清的方言说:“下次再来。”
我和婆婆说:“他们家孩子快会走路了。”婆婆一愣:“他们家儿子不是出门当兵了吗?”追问细节,婆婆笑道:“啊呀,你走错屋子了吧,怕是走到了隔壁家。可他们并不认识你呀。”
“虽然不认识,可是很热情。”我说。
热情无须相识,我家大门常打开,大概只能在乡下如此吧。我握了握手心里剥了一半的花生壳,还是温热的。
手作
乡居时日越久,越能体会人与植物的密不可分。物资获取的不便,更发挥了我们的手作技能。是的,岁岁年年,我们都在进行一场场与植物相关的手作。农夫砍来老松木温暖了炉灶,是手作;往湿软的泥土上撒下果蔬的种子,是手作;用天然的植物和宽匹棉布做草木染,是手作;将采来的未名野花插入青花瓷瓶,也是手作……
身边的朋友一到暑假便羡慕,有乡村可去的孩子是幸福的孩子,城里的孩子进入假期便开启疯狂补习模式,一来无处好去,二来即便找同学玩,大多也各自有的忙,只好送去培训班,徒当充电。
能有乡村可去的孩子,认识了地里的花生、玉米、芋头、红薯、土豆、苦瓜、紫苏和蒜苗,也认识了山脚边、蔬菜地甚至是古坟头上的彼岸花、蒲公英、洗澡花、毛茛、蓬虆、车轴草、土人参,还有桥头溪水边的杉树、栎树、柏树、香樟树、枇杷树。
这个假期带着孩子收集植物标本,炎热天气,一人一顶草帽,出门是山,摘下栎树和水杉的树叶,采来蕨草和波斯菊,放进有吸水纸的塑料夹袋。
回到家,用粗厚的草纸将植物标本一层层铺叠起来,再压上几本书,放在通风处,也可置直射日光下,水分迅速蒸发,可以防止过度变色或发霉。这些脆弱植物有着迷人色泽,我们期望用压花的方式让它们容颜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