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编 唐诗大观

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作者:李劼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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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唐诗大观

唐诗最为可观之处,就在于如何从初唐气壮如牛的言志,演变成晚唐温柔婉约的抒情。所谓汉唐之气,以初唐最为丰沛,盛唐、中唐次第递减,至晚唐转为风月之情。

韦庄的《浣花集》与温庭筠在《花间集》里的词作,还有韩偓《香奁集》,是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的先驱。

《香奁集》是一汪清水,一直流到《红楼梦》的那条灵河里。唐代诗人当中,初唐的刘庭芝,晚唐的韩偓,与《红楼梦》最具文化上、审美上的血脉关系。

引言

深研隋唐制度和唐代政治的陈寅恪,于唐诗、唐代文学也给世人留下了一部《元白诗笺证稿》。有道是:

以是欲了解元诗者,依论世知人之旨,固不可不研究微之之仕宦与婚姻问题。而欲明当日士大夫阶级之仕宦与婚姻问题,则不可不知南北朝以来,至唐高宗武则天时,所发生之统治与社会风气之变动。

那是什么样的社会风气之变动呢?寅恪先生指出:

重词赋而不重经学,尚才华而不尚礼法。以故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与倡伎文学殊有关联。观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即其例证。

寅恪先生立足史家以治唐诗,无可厚非。更何况其间也不乏真知灼见。比如为元稹始乱终弃辩解:“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也。”相当的实事求是,并不屈就后世的道德观念,而是强调当时的社会风气如彼。再如以质疑朱彝尊的杨贵妃是处女入宫之说证明李唐“源于夷狄”而“闱门失礼”,亦即不拘礼法,无疑是独到见地,指出了李唐王朝不以汉族礼法为囿的历史事实。事实上,也正是李唐的这种特色,致使女性在唐朝的地位、声誉乃至轶闻之类,要比其他王朝耀眼亮丽得多。不仅有称帝的武则天,有千古传诵的杨贵妃,尚有令元稹倾倒的薛涛、让温庭筠折服的鱼玄机,还有《会真记》的崔莺莺,还有被孙棨写入《北里志》的一众风采各异的青楼歌妓。寅恪先生秉董狐之笔据实言之,能否让学问家如钱锺书者读懂,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寅恪先生何以要将唐代进士科比作“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并且还以孙棨《北里志》、韩偓《香奁集》为例?韩偓诗作倘若去掉《香奁集》,成就至少减半。至于孙棨的《北里志》,更是唐朝的文史经典,足以令后世五代王仁裕的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犹如零星补遗,不仅研唐诗者必读,治唐史者也理当细阅。《北里志》的不同凡响在于,一举打破了《史记》、《汉书》以降只为男人写史、只写男人历史的帝王将相传统,为女性同时也为以女性为主角的世俗人生、日常细琐写照,在历史上留下了一席之地。老实说,这样的女性传记文学,在中国历史上不是太多,而实在是太少太少。孙棨在《北里志》中理直气壮地声称:“比常闻蜀妓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此言不虚。尽管早在唐初诗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就已经浓笔渲染过长安城中的青楼景象,“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但真正将烟花女子的辛酸苦辣详加记述,却直到晚唐的《北里志》方才有案可稽。唐朝的繁荣昌盛之中,青楼是不可或缺的一景。一边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一边是“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衮衮诸公嫖妓嫖得意气风发,失意书生不过写一写歌妓生涯怎么就“浮薄放荡”了呢?难道女子一定要像《半生缘》里的女主角那样出将入相,才能入寅恪先生法眼么?事实上,寅恪先生后来也曾为“倚门婉栾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柳如是作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写作《柳如是别传》的寅恪先生与写作《元白诗笺证稿》的寅恪先生,似乎不太一样。当然,一以贯之的是寅恪先生的家国情怀:爱情必须与家国兴亡相关才算爱情,或如孟丽君,或如柳如是,否则就有浮薄放荡之嫌疑。寅恪先生曾经感叹过中国文化缺乏纯粹思辨,但从来没有感叹过鲜有中国士大夫由衷赞叹纯粹的不计功利、不较门第、不涉家国兴亡的爱情。由此观之,寅恪先生读不懂《红楼梦》一语,似可成立。此语出自王元化先生,当年私下聊及寅恪先生与《红楼梦》。

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论说唐代科举如是:

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

且不说贞元以后的王朝政治如何苟安,重要的是晚唐的世风更重词赋,更尚才华,以致汉唐之气到了晚唐发生了由气及情的转折。不仅有孙棨著《北里志》,有元稹写《会真记》,有韩偓写《香奁集》,还出现了韦庄、温庭筠等以情入词的一批晚唐词人词作,最后汇成一部《花间集》传世。此乃晚唐不可磨灭的诗词成就。

倘若说,唐初诗坛,像刘希夷那样吟咏“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的诗人凤毛麟角,那么及至晚唐已然蔚为大观。而唐诗最为可观之处,就在于如何从初唐气壮如牛的言志,演变成晚唐温柔婉约的抒情。所谓汉唐之气,以初唐最为丰沛,盛唐、中唐次第递减,至晚唐转为风月之情。这一轨迹,很像北宋词风,由官气而风情,及至柳永蔚为大观,最后从周邦彦飘拂开去。从文学演变的次序上说,自然是唐诗宋词;但就审美价值而言,唐诗的成就其实逊于宋词。遗憾的是,史家只坐实历史细节,不考据审美价值。

一 初唐:每一个诗人,都是一部传奇

唐诗的初唐气象,与其说是气象在诗歌上,不如说是气象在诗人上。王杨卢骆,个性独具,一个比一个睥睨浊世。王勃才华惊世,一篇《滕王阁序》庶几与《离骚》遥遥相望。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诗作天然浑成,信手拈来一般随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不知杨炯何出此言:“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

杨炯的《盂兰盆赋》逊色《滕王阁序》太多,首句“粤大周如意元年秋七月,圣神皇帝御洛城南门”便让人倒足胃口。更不用说“圣神皇帝乃冠通天,佩玉玺,冕旒垂目,紞纩塞耳。前后正臣,左右直史,身为法度,声为宫徵,穆穆然南面以观矣”。就算有进言如“任贤相,淳风俗,远佞人,措刑狱,省游宴,披图箓,捐珠玑,宝菽粟”,然比之《滕王阁序》,仅一句“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便足以令杨炯无地自容。当时宰相张说的赞语“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官场凑趣罢了,且不知到底是在赞赏杨炯呢,还是间接取悦武皇。及至送别杨炯上任盈川令时的赠言,才是老狐狸的真心话:“才勿骄吝,政无苛烦。”才华在身别太张狂,为政宜简从宽。

杨炯凭着那么一篇劳什子排名第二,已经非常荣幸。须知,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才真正叫作“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对照杨炯的“圣神皇帝乃冠通天”,骆宾王可是毫不留情,愤然指斥“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顺便说一句,后来《红楼梦》里的《芙蓉女儿诔》中那句“高标见嫉”便出典于此。不过,比骆宾王檄文更为精彩的,当数被伐讨对象武则天。女皇帝读到骆子“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之句,感叹道:“宰相安得失此人。”仅此一叹,其气度就比骆子雍容开阔,更不用说会让杨炯、张相羞惭难当。看来,武则天确实应该称帝,且不说其他,仅对照这些个须眉官僚,就已然鹤立鸡群。

骆宾王的人品、才华均在杨炯之上。只是脑子比较“浆糊”一些。人家权争,与你何干?武则天“入门见嫉”,那徐敬业又算是哪门子真命天子?要你瞎起劲个什么?檄文固然是锋芒与才华俱佳,但骂到武则天头上,与骂到徐敬业头上,又有什么两样?还“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天下跟你有什么关系了?当年争夺天下者哪个是高洁的?就算是李世民,也是经由玄武门之变,踏着血迹走向权力宝座。真是可惜了如此灼灼才华。一千多年之后,轮到曾国藩出兵讨逆时,却再也没有骆宾王那样的才子起草檄文了,只能自己动笔,匆匆写了篇十分平庸的《讨粤匪檄》以告天下。讲述庸俗的争夺天下,文采飞扬;真正的济世伟业,却了无文采可言。世事无常。

骆宾王的个性倒是与陈蕃颇为相近,“不汲汲于荣名,不戚戚于卑位”。其自画像乃是“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处幽不昧,居照斯晦。随隐显而动息,候昏明以进退。委性命兮幽元,任物理兮推迁。化腐木而含彩,集枯草而藏烟。不贪热而苟进,每和光而曲全”,还有“类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或者“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等等。从这些诗句里,很可以看出其骨鲠高傲的品格。

其实,杨炯虽然作《盂兰盆赋》求官心切,但个性也有张扬不羁一面。诸如“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或者“风霜但自保,穷达任皇天”。并且,偶尔也会同情一下为战争所苦的女子,“边地遥无极,征人去不还。秋容凋翠羽,别泪损红颜。望断流星驿,心驰明月关。藁砧何处在,杨柳自堪攀”。杨炯其人虽不如骆宾王那么刚直,但至少比宋之问之流要像样得多了。

四杰之中,卢照邻的才华仅次于王勃。比起骨鲠的骆宾王和张扬的杨炯,卢照邻可能风疾在身的缘故,多了一重孤独感。感叹“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又有自况似的“独舞依磐石,群飞动轻浪”,被杨炯誉为“人间才杰”,并非浪得虚名。一首《长安古意》,便足以傲视诸多唐初诗家: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著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与杨炯《盂兰盆赋》里皇家宫阙的金碧辉煌迥然有别的是,卢照邻笔下的长安“凤吐流苏”,并且于“碧树银台”、“梁家画阁”之间,还浓笔铺陈了男女之情,“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当然,也没落下青楼景观,“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弄得“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一派莺歌燕舞、醉生梦死之际,诗锋陡然一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然后再由青松折入结句,道出书生所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都市的热闹,书生的孤寂,一动一静之间,对照鲜明。既没有“圣神皇帝乃冠通天,佩玉玺,冕旒垂目,紞纩塞耳”的心境,亦了无“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激情。书生的本色,无非就是“寂寂寥寥”。有此彻悟,南山桂花发不发都没什么要紧。倘若再向前迈一步,便是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壮阔了。

世人将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与骆宾王的《帝京篇》比肩而立。不以为然。《帝京篇》起笔便俗:“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通篇皆是臭男人的雄心豪气,仿佛京都里的女人全都死绝了一般。就算偶尔有个活着的,也是“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骆子知道“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难道就不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么?难怪会那么仇视武则天,看不惯女人做皇帝。倘若骆子能有卢子那种“年年岁岁一床书”的自得其乐,或许也就不会跟着人家为了争夺天下发神经了。

真正能够与《长安古意》比肩而立的,并且还要更高出一头的,应该是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人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人生无常,青春倏忽。公子王孙也罢,蛾眉红颜也罢,都只是过眼烟云。古来歌舞地,黄昏鸟雀悲。刘希夷的目光,不要说杨炯,即便骆宾王,都远为不逮。非但不见帝王宫阙,就连都市繁华,都不入眼帘。“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后世《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葬花词》应该是由此生发出来的:“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难怪曹雪芹特地将刘庭芝列入贾宝玉的来历者流。若要说审美境界之高,环顾初唐诗丛,以此为最。

能够将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进一步廓开去,扩展为更为浩瀚的时空之初唐诗作,惟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恍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回响一般,在月夜里萦绕。空谷足音。更为空谷足音的是,张若虚竟然如同其名其诗一样地全然消逝在浩瀚的时空里。不仅诗作虚无缥缈若隐若现,即便其生卒年月也无从查考。比起唐初四杰有名有姓地见诸史籍书传,张若虚可谓无名无臭,仿佛一片云彩,从初唐上空悠悠然飘过。

初唐经典诗作的作者,几乎每一个都是一部传奇,结局令人唏嘘不已。王勃溺水而亡,卢照邻是自杀了结,骆宾王不知所终,陈子昂遭人陷害,刘希夷竟然因为诗作太过出色,被舅舅宋之问强取豪夺不成而虐杀。相形之下,杨炯的做官做死,非但不像是正常的,反而还显得不无喜剧。活得那么窝囊,还好意思“耻居王后”。

陈子昂也为官,但秉性耿直,见识独到。除了《登幽州台歌》传诵于世,尚有《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等诗作。其中有关邹衍那首,意味深长:

大运沦三代,天人罕有窥。

邹子何寥廓,漫说九瀛垂。

兴亡已千载,今也则无推。

邹衍乃先秦与老庄齐名的大学者,却遭历代儒生屏蔽。陈子昂赞誉“邹子何寥廓”,卓识过人。可见子昂虽然学富五车,却并非是个死读书读死书的书生,于经史子集颇有己见。但又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物,容易为权贵所不容,最后死于非命。

初唐诗人尚有沈宋之称。宋之问不值一提。沈佺期有些同情怨妇的诗作,颇见怜悯之心。诸如“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那首《独不见》似更为沉郁: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从诗风上,此作开了后来边塞诗的浑厚之先声;从诗意上,此作比后世宋词“将军白发征夫泪”更为深切。

初唐诗人,杨炯填底,张若虚标高。然后是王勃、刘希夷双星并列。再是陈子昂,卢照邻,骆宾王,沈佺期。杨炯底下,才轮到宋之问算一个。至于李世民之类,就免了吧。那年头,好像是个男人都写诗。诗人实在太过泛滥,出类拔萃者寥寥。然唐诗大观,也就观在这寥寥者之间矣。

二 盛唐: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倘若可以将初唐诗人诗作比作春寒料峭时节的梅花,那么盛唐诗人诗歌好比富丽堂皇的牡丹。盛唐的这朵牡丹要从张九龄讲起,而要讲这位相国,又不得不提唐明皇李隆基。李隆基者,乃李唐所有皇帝之中最有治国成就又最诗意盎然的一个。大凡为人处世,有头脑的未必有性情,而有性情的又未必有头脑。皇帝也同样如此。唐太宗有头脑,但了无性情可言。宋徽宗有性情,却没头脑。惟玄宗者,既有头脑,又有性情。故而,玄宗在位的开元天宝年间,最著名的贤臣有张九龄,最亮丽的诗星有李太白。每每有人向朝廷推荐人才,玄宗都会垂问道:“风度得如九龄否?”因为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是股肱之臣,一如他知道李白写诗是天才,但从政太搞笑,所以欣赏过后,请出宫门。亦如他听到孟浩然向他诵读“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马上回应:“卿不求朕,朕岂弃卿?何不云:‘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李隆基写诗固然写不过孟浩然,但智商显然要比那位诗人高多了。开元盛世不是凭空而降的。张九龄遇到李隆基这样的君主,应该说是太幸运了。在山水与庙堂之间忸怩作态的孟浩然,得不到唐玄宗重用,也是理所当然的。李隆基争夺天下的本事固然不如李世民,但治理国家却远胜唐太宗。故而玄宗治理出一个李唐盛世,却转而差点失了李唐的天下。这其实跟李隆基谈不谈恋爱无关。大凡诗家过于兴旺,国家就会变得文弱。这种例子不只玄宗一朝,古今中外,不胜枚举。雅典曾是古希腊最有文化的城邦,结果被尚武的斯巴达给灭了。伏羲族是开创华夏文化的农耕民族,结果给游牧民族黄帝族给灭了。后来的姬周灭殷商、嬴政统一天下,几乎就是那场野蛮战胜文明的炎黄之战的重复。即便是开元天宝盛世的衰败,也前有李渊、李世民父子灭了隋炀帝的先例为镜,后有金兵攻陷赵宋东京的历史重演。

由此可见,当张九龄上奏:“穰苴出军,必诛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李隆基断然驳回:“卿岂以王夷甫识石勒,便臆断禄山难制耶?”绝非毫无来由。这要放在李世民,安禄山必死无疑。但李隆基不是李世民。打天下的李世民有铁石心肠,治天下的李隆基乃性情中人,一颗悲悯之心柔软得几近后来的南唐后主李重光。更何况张九龄又很不明智地例举孙武斩宫嫔的典故。就算李隆基不联想到杨贵妃头上,也会伤到他那颗面对女人时的柔软之心。好在张九龄毕竟是玄宗爱卿,不会惹出龙颜大怒。再说,当年玄宗赐死宋之问,是因为那厮已然劣迹斑斑,再加上皇权争夺中站错了队。然而这在安禄山,却只是犯了军法,其时并不至十恶不赦更不曾流露谋逆行迹,玄宗凭什么判其死刑?后世有人以唐玄宗拒绝处死安禄山来证明张九龄比唐玄宗高明,唐玄宗没有张九龄那么明察秋毫,是不能成立的。诛杀恶人,也得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才是。因此,唐玄宗说张九龄臆断并没有说错。

唐明皇最遭非议的,当然是与杨贵妃的那场爱情。就连白居易都在《长恨歌》中指责“汉皇重色思倾国”。真是的。白乐天也不想想,能够“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专情皇帝,能有几个?因为皇帝要满足情欲太容易了,不容易的是,皇帝能够与心上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乐天一生阅女无数,却从来难曾有过山盟海誓的爱情经历,所以看到人家爱得死去活来,就断言人家“思倾国”了。殊不知,这恰好是李隆基其人的诗意所在。倘若要评出一个开元天宝年间最富诗意的人物,非李隆基莫属。因此,要解读盛唐诗歌的奥义秘辛,李隆基的诗意性情,乃是不可忽略的历史密码。路易十四式的皇帝,在中国历史上至少有三位。除了李后主,宋徽宗,应该就是李隆基了。且不论政治成就如何,若要说才情诗意,他们全都在路易十四之上。

在中国历史上,贤臣通常是幸逢了明主才得以成立。诸葛亮再能干,也得碰上刘备才能施展。故而张九龄言“夫人之所以为贵者,以其有信有礼;国之所以能强,亦云惟信与义”不知就里。王朝国家,得碰上明君才撞上好运,与信义无关。倘若唐明皇与刘阿斗一样,能有开元盛世么?就算李世民在李隆基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够治国昌盛如彼。张九龄的政治成就,与其说是识破安禄山,不如说是开凿大庾岭,修通梅关古道,从而使他的另一句名言“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有了点实际的意味。中国历史上的文官政治是颇有文明内涵的,只是中国文人为政都习惯于言义不言利,张九龄也未能免俗。但又因为如此重义轻利,才能得到后世儒生仰慕,也为同时代的杜甫盛赞如斯:“相国生南纪,金璞无留矿。仙鹤下人间,独立霜毛整。”倘若张九龄言利不言义,杜甫会说“仙鹤下人间”么?

如此的言义习惯,构成了张九龄的诗歌特色,下意识地表白如何洁身自好。哪怕再是“白云愁不见,沧海飞无翼”,才要“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所以就有了《在郡秋怀》中的“宦成名不立,志存岁已驰。五十而无闻,古人深所疵。平生去外饰,直道如不羁。未得操割效,忽复寒暑移”。最后的结句,道破真谛:“兰艾若不分,安用馨香为。”一言以蔽之,操守比成就更为重要。可见,哪怕有本事出仕入相如张九龄者,在诗歌里也得优先强调道德操守。因此,张九龄的诗歌之美,美在高洁,以《望月怀远》最为经典: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美得一尘不染,美得十分矜持。但就诗歌而言,总觉得缺了什么。这样的缺失,得比较一下李白的狂野,方知缘由。先看张九龄的《湖口望庐山瀑布泉》:

万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

奔飞下杂树,洒落出重云。

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

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好,现在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来了: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一者是“奔飞下杂树”,一者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者是“洒落出重云”,一者是“疑是银河落九天”。陇西少年虽然也向往宫阙楼台,但毕竟了无儒生的为官心态,所以能够在诗歌里心无旁骛,飞流直下。诗歌的审美境界,就是这么区分出来的。

这就要说到孟浩然的困境。仅以诗才而论,孟浩然并不逊于李白,当初曾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名动京城。但一碰到张九龄,窘态毕露。那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首鼠两端: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可见,后来唐玄宗那句“何不云:‘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端的是明察秋毫,一针见血。诗人孟既然有“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那样的浩瀚,又何以躬身“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还要“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这首诗的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仿佛两张面孔:一张大气磅礴,一张低声下气。所以唐玄宗会棒喝:你就不能把腰背挺挺直么?这么个没出息的,只能放归襄阳算了。但即便如此,人家也没有剥夺诗人孟继续进京赴考的权利。至于一再落第,怪不得皇帝,只能怪自己太不科举,根本不是个做官的料子,只好“徒有羡鱼情”了。话再说回来,这个孟浩然也太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按说,丞相也见了,皇帝也见了,应该明白自己不像是个做官坯子,理当知难而退,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京赴考?官本位文化,果然荼毒。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盛赞孟诗:“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充满堆砌辞藻的快感,像泥水匠砌砖一般。且不说六根是否清净,至少可说孟诗老是被为官的欲望纠缠得苦。在丞相面前几近哀求,在皇帝面前语无伦次,即便闲适之作,也会写得魂不守舍。不信读一读这首《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诗人孟所谓的“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乃自欺而已。散发乘凉之际,都会“恨无知音赏”,哪里“自怡悦”了?有人还说孟诗“冲淡中有壮逸之气”,更加离谱。理当改为“神游时怀庙堂之冀”才是。所谓冲淡,非但不是孟诗特色,而且是孟诗的著相之处所在。诗人孟经常写出追求冲淡的诗作,初看淡泊,细读方知,著了冲淡之相。比如《夜归鹿门山歌》: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首被人称作有隐逸情怀的七言古诗,我相人相众生相三相俱在。最后“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亮出了底牌,恍如后世陆游的“寂寞开无主”。此处的情怀,像极了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山水之间,孟浩然感受到的不是乐趣,而是寂寥。可见,苏轼评介孟诗“韵高而才短”,恰好说反了,应当是才高而气短。孟浩然的诗才,一点不短,起码在王维之上。倘若诗人孟不为及第出仕所苦,随手一挥,便天然浑成: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春晓》才短么?才高八斗。仅以诗才而论,孟浩然绝对一流。但孟诗的精彩并非在于冲淡,而是在于朴实,通常很不经意地就会写出杰作来: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首《过故人庄》乃上乘佳作,宛如陶潜再世。亲切,自然,布衣芒鞋的感觉,也许拄杖,也许不拄杖。全诗不用典,淡辞藻,日常人生,家常人情。以“绿树”、“青山”勾勒景致,以“重阳日”、“就菊花”点明时节,以“面场圃”、“话桑麻”铺陈相聚。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此作可说是孟诗之冠,足以与李白的《月下独酌》、崔颢的《黄鹤楼》比肩而立。孟浩然的诗才,可令苏轼仰止。诗人孟的窝囊是窝囊在气短: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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