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童星“赵露丹”
阿婆光靠“二房东”的房租是无法养活我们大小五口人的。何况那时我们四个孩子全在读书!新中国成立前学校是私人办的,学杂费要交不少。阿婆又不求人,又不肯靠人接济,只有我们从小想法挣钱自己养活自己。
借我父亲赵丹在电影界的名气和影响,电影圈也很同情我们孤儿寡母,因此珠舅舅、黑舅舅和我很小就边上学边拍电影了,挣得酬劳来维持这个家。
我拍电影时大概不到5岁。那时我已开始进上海华龙小学幼稚园,小班转大班,可我经常缺课。阿婆亲自带我,不是上幼稚园就是去徐家汇电影厂拍片子。有时拍完一场戏,如果幼稚园没下课,阿婆就把我送回幼稚园,继续上课。那时幼稚园的课也就是唱歌、画画、认字或做游戏,即使耽误课也不成问题。
到上小学一年级后,我也经常为拍片子耽误课。可老师特别能理解我,加上我的小脑袋瓜也够灵的,每次补补课,赶一赶,总能达到中等水平,从来没留过级。也可能是阿婆的好胜性格影响了我吧!
我拍的第一部电影是扮演王丹凤的幼年。这还是1995年我拜访上海顾也鲁家,这位82岁高龄的老明星告诉我的:“那部片子也正是王丹凤上银幕的第一部片子,因此印象特别深。那时你阿婆带你来电影厂,你还特别小,导演就让你演女主角的幼年。上电影一定要有个艺名啊!为了纪念你爸阿丹,是我建议给你取的拍电影的艺名,采你爸赵丹一个字‘丹’,采你妈叶露茜的一个字‘露’,就叫‘赵露丹’!你阿婆也很满意,从此你就以‘赵露丹’三字为艺名,加入我们电影界的行列了。”
那时期正盛行童星。美国好莱坞童星秀兰·邓波又唱又跳,不仅风靡美国,也风靡上海。我们中国电影厂好像也想培养出一个中国的秀兰·邓波似的,很重视童星。珠舅舅小时拍的电影《表》及《虾球传》着实被大肆宣传一番,珠舅舅也几乎登上中国童星的宝座。
“童星”赵露丹。
不过阿婆对珠舅舅、黑舅舅他们拍片从不管,让他们自己来去电影厂。只有我拍片,她才寸步不离。因为在我之前,比我大不少的一位童星陈娟娟,由她外婆亲自陪伴出入电影厂,已成为电影圈的佳话。我阿婆也效仿她们,同样亲自陪伴我出入摄影棚。
在几万支光的水银灯下拍戏,我从不知害怕,就因为有呵护我的阿婆在边上的原因。
我拍的戏可多了,不是演女主角的幼年,就是演人家的女儿。我说得上的有这么几部:一部是《芳草天涯》,我扮演大明星陈燕燕、高占非的女儿,照片就挂在我家墙上。一部是《现代夫妻》,我扮演大明星屠光启和芦碧云(后来去了台湾)的小女儿。一部是《良宵花弄月》,我扮演大明星陈云裳与刘琼的独生女儿……
我印象最深的一部片子就是《梅娘曲》。屠光启导演,王熙春扮演我的亲生母亲,严俊扮演我的生父。故事是讲生父嫌贫爱富,抛弃了贫穷的生母,又娶了有钱的后妈。
一天下着大雨,生母偷偷在窗外看我。我爬桌开窗想让生母进屋,不小心跌了下来,生了场大病,躺在床上。父亲问我:“怎么回事?”我痛哭着说:“我要妈妈!”要拍一个大特写镜头。
光对好了,机器也放好了。导演屠光启给我讲完戏后准备开拍。
“预备,开麦拉(即开机)!”
可我就是哭不出眼泪来,这样反复几次,还是不行,只好关灯、停机。
导演屠光启在一旁耐心启发我:“你从小爹妈就不在身边,把你扔给了阿婆。他们什么样,你从来没见过。现在他们一点消息也没有,是死是活?难道你不想他们吗?”
他这番话正触到我的痛处。我一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导演马上叫开灯开机,非常真实感人的大特写拍了下来。
看样片时,这个镜头成了佳话。
我从小就未见过爹妈,多么想要亲爹亲妈呀!这个镜头的拍摄,记录了我当时的真实感情,也永远在我脑海中记忆一辈子。
拍片时,不仅以上这些明星跟我合作过,还有李丽华、顾兰君、龚秋霞、欧阳莎菲等明星,他们也全都很疼爱我。
日本女影星李香兰,我们没合作过,她却特意跑化妆间来看我,表示亲热和关心,还送我一张她亲自签名的照片。
电影厂除了明星、导演外,不管是什么人,管灯光、道具、装置的,看门的,上上下下都很喜欢我。看见我,总愿意跟我逗乐。
《梅娘曲》片中我穿一身咖啡色绒连衣裤。胸前绣着一只公鸡,一只母鸡。一位管音响的苗伯伯一见我进厂门就叫:“公鸡,母鸡!”逗得我咯咯捂嘴直笑。
虽然我年幼,但我心里明白,这都是因为我爹爹赵丹的缘故。
我不仅拍电影,有时还演话剧。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由电影明星组织排练话剧,在卡尔登大戏院演出。主角我只记得有林彬。我演一个小男孩,把头发揪一起梳个“冲天炮”。不少明星在后台抢着抱我照相玩,照片由于“文革”丢失了,但至今我仍有记忆。
后来大一些,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我曾参加小影星组织的小主人翁剧团,演出话剧《小主人翁》,我扮演路边要饭的小瞎子。在第三幕时我还在台上唱歌,那时由于我“小梅阿姨”的教练与影响,我的嗓子很好,也很会唱歌。我的表演在当时很受称赞。
赵露丹在苏州外景地拍摄的镜头。
这是一个进步剧团公演的进步戏,揭露旧社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惨。
本来还要排《小小画家》等进步儿童剧。可能因形势紧急,这剧团没坚持下去。
正因为从小就有银幕和话剧的频繁演艺生活,致使我长大了以后,从事舞剧表演艺术时,在台上不仅毫无畏惧,反而能发挥到最佳状态。
我不仅实践多,看的也多。我的阿婆既是影迷,又是戏迷,出入上海各大影院、戏院,从不买票。
阿婆总带着我去大光明、国泰、美琪等影院,看美国好莱坞名片。门口收票人一看我们一老一小,一个是赵丹的丈母娘,一个是赵丹的千金,也就非常礼貌地请我们进去。因此美国明星什么费雯丽、英格丽·褒曼、嘉宝、罗勃·泰勒等等,我从小背得滚瓜烂熟。当然我爹的《十字街头》、《马路天使》也看了不少遍。大家公认:在中国演员里面,只有我爹能跟这些好莱坞大明星相比。
不仅看电影,阿婆还带我看京剧。那时的“大舞台”随便进去。有一回“大舞台”演出《白蛇传》,根本买不到票,我阿婆带着我扬长而入。门口一大玻璃柜内放一条真正的大蟒蛇,够吓人的。当戏演到“端阳惊变”时,从台上睡帐内蹿出一条人造大白蟒蛇直奔二楼观众席。把在场观众吓得魂不附体,我也吓得抱住阿婆直叫,阿婆直安慰我:“这是假的,假的。”那时上海大戏院经常以这种机关布景来抬高票价,座无虚席。
又有一回阿婆带我到大世界,观看当时盛行大腿舞的歌舞班演出。我们坐在二楼前排。我们有一位歌舞班的朋友,阿婆让我叫她“姑姑”,长得很漂亮,可惜口内有两颗大银牙,可能那时银牙正是时髦。那天我们是特意看她表演。
但见她出场时光着两条大腿,扮演火凤凰。穿一身紧身红羽毛衣服,还有两只大红羽绒翅膀挂在肩上。她又唱又跳,跳啊跳啊跳到了壁炉中钻进去不见了!只见一把大火燃烧,吓得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叫:“姑姑,快救姑姑,她被火烧死了!”阿婆直跟我说:“这是假的,做戏。”我直哭,不停地要姑姑,周围观众都笑着看我。
散戏后,阿婆带我到后台看姑姑,姑姑果然好好的在那儿。我才破涕而笑,姑姑紧抱着我亲我。
直到我成年以后,爹还说我:“阿囡是最好的观众。什么破戏、坏戏都看得津津有味,都信以为真。跟着哭,跟着笑。”
话锋一转,爹又说:“一个好演员,应该有这种真实感。什么都信以为真,在演戏是很有必要的。不过生活里可不能这样,容易上当受骗啊!”
我心想他还笑话我呢,他不也这样吗,什么都当真,生活里没少上当受骗!有其父必有其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