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鼎盛的1936年

1936年爹爹不仅娶了我亲妈，还生了我这个宝贝女儿，同时也是爹爹在艺术事业上大丰收的一年。他主演的《小玲子》正轰动一时，紧接着又跟白杨主演了《十字街头》，跟周璇主演了《马路天使》。还在我们家一楼客堂间里初次排练了《大雷雨》。爹爹、妈咪、郑君里、舒绣文、蓝苹都参加演出，由章泯导演，冼星海配乐。

我爹爹经常在我面前得意地回忆那年的成就。

收音机播出《十字街头》的主题歌时，我爹地总是跟着高声地唱：“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郎里格郎里格郎……”

唱罢就问我：“爹地唱得好吗?”

我说：“当然好啰!”

爹爹得意地说：“这首歌不是歌唱家配的音，而是我自己唱的!爹地的音色多好听，男高音!”

爹爹得意之处不仅自夸自，还希望旁边的人一起跟他叫好。一直到老都这样，完全像个天真的小孩。

他又告诉我：电影里穿假领子衬衫，撕衬衫当手绢，把白皮鞋擦黑，臭袜子枕头下面放。这些都是他当时过独身生活的样子。完全是自己演自己，十分得意自如。

有时演得有些过火，穷发挥。导演沈西岑，看我爹表演都看得忘了关机，让我父亲尽情发挥。

就因为这样，我爹自我批评说：“《十字街头》表演有些过火，不如《马路天使》这么恰到好处，自然。”

我爹又介绍说白杨当时没拍过什么片子，演话剧的，自演了这部片子后就一举成名了。

这里插个小笑话，1961年，有一次在三座门内部舞厅跳舞，陈毅老总指着我用四川口音说：“赵青!我知道你妈妈是谁?是白杨对不?”我急得直解释：“陈老总，你别瞎说，我亲妈叫叶露茜。”陈老总执意争辩：“不对，你看你长得多像白杨!”我急着辩解：“哪里像啊!”幸好张茜阿姨在一旁解围，打陈老总一巴掌：“别胡说八道，小心阿丹找你算账!”陈老总哈哈大笑着也就暂停了。

我回家后心想：陈老总为什么要说我亲妈是白杨?后来我才悟开，原来我在《宝莲灯》中的电影镜头，由于把额头开得又高又宽，有的镜头实在有点像白杨的“老虎脸”。另外群众及电影圈经常把赵丹、白杨相提并论，因为他俩是电影界造诣最高的男女演员，同是仅有的电影界一级演员，同是历届人大代表，连“文革”中受害情况也差不多，电影界最后落实政策的也是他俩。难怪别人误会。

我爹平时跟我说，他和白杨阿姨关系不亲，只是同行同志关系，他们是两路人。白杨阿姨比较正经，说话不出圈，总符合“社论”的精神。平时也很少与圈内人来往。而爹爹则是另一类人。说话直率，嘴巴没把门。性格开朗，又风趣又随便。我爹爱与圈内人来往，朋友多，因此也就引来不少风波。

赵丹、白杨主演的《十字街头》。

但他俩互相尊重对方的艺术。白杨阿姨尤其赞扬我父亲的人品，在她悼念和回忆我爹的文章中多处有表白。例如在悼念我父亲的文章《含泪的笑》中最后写道：“阿丹是个永远不老的大孩子，最可贵的，是他那精诚一片的赤子之心!他为人热情开朗，光明正大，坦荡潇洒。平时爱开玩笑，语言机智、踊跃，充满欢乐的感染力。有时比说相声还要滑稽，令人笑得肚子痛。有时又一针见血，痛快淋漓，切中时弊，有时候大胆倾吐别人想说却不敢说的心里话……”

对于《马路天使》的表演，我爹爹赞不绝口：“这个片子是真正的电影表演，自然，不过火。而且根本不像在演戏，把吹鼓手小陈演活了。这要感谢导演袁牧之。他一直在旁严格要求我，提醒我做戏不要过火。这真是中国30年代现实主义的代表作。”

有时爷俩坐在电影院里爹爹边看边给我讲。看到小陈吹小号走在大街上掀开帘子看新娘，一看是个斗鸡眼新娘，镜头回过来，我爹扮演的小陈两眼也成了斗鸡眼。把我看得捂肚子大笑，我爹说：“这噱头是我出的，又可笑，又不过火。”后来看到他和魏鹤龄出入大律师活动门时，两人来回撞头，也引得我大笑不止。我爹说：“这一手是从卓别林那儿学来的，但用得很自然。”

我爹告诉我：《马路天使》是袁牧之为首的几个人在一家路边小酒馆聊天聊出来的。一边喝酒，一边吃花生米。在小酒馆出入的几乎全是下层的贫民，什么小贩、吹鼓手、剃头师傅、卖报的、妓女等等。戏里出现的形象都是来自小酒馆内的人物，活龙活现的再现。演员们都很有生活体会。我爹最夸奖演妓女的赵慧深，戏中一句独白也没有，完全用两只眼睛表演。听说她是个大学生，“她怎么能体会剧中妓女的感受，而且还演得这么深刻”?

我爹还很夸魏鹤龄伯伯说：“老魏是个本色演员。在电影镜头前从不做戏，完全和生活里一个样。这才叫电影演员!做戏却不像在做戏，真是吃电影这碗饭的。”

赵丹、周璇主演的《马路天使》。

我爹说起周璇阿姨更是赞不绝口：“当时拍这片子时，大家想谁来演这小红呢?有一天导演突然把一个16岁小姑娘带来见大家，说她叫周璇，由她扮演小红。大家一看她十分腼腆，低着头，红着脸一句话也不会说。心想她能演好这角色吗?听说这是拿大演员白杨跟另一个电影厂换来的。她从来没演过主角，只演过跑龙套。拍戏的那一天，大家拭目以待。导演教她怎么演，她就怎么演，很快把导演教的化为她自己的。演得那么自然，符合人物要求，大家不得不夸导演的一双慧眼。可下了戏，周璇还是小女孩一个，休息时躲在幕布后面与管道具的小男孩打弹子玩。平时讨论剧本时，导演问她有什么意见，她总是低着头，红着脸，一语不发地跑掉了。”

我爹说：“这戏是周璇一辈子演得最好的一部电影了。解放后，周璇自己也承认这是她一生演得最好的一部片子，以后没有一部超过它的。”

周璇又名“金嗓子”，新中国成立前我还和她合拍过片子呢!周璇一生很可怜，后来遇上两个坏男人，骗走她的钱，把她逼疯了。20世纪50年代早早夭亡了。她留下的两个孩子周民、周伟还是在我们家养大的。

《十字街头》、《马路天使》这两部优秀影片，为世界影评家公认是中国20世纪30年代电影的代表作，在中国和世界的电影史上享有盛誉。

我爹爹还得意的是在活剧《大雷雨》中扮演的“奇虹”这一角色。我爹说：“奇虹这个人是地主家的独生子。有些低能、愚蠢，甚至像个白痴。但他还有善良通人情的一面。他的妻子外有情人，他知道，但并不虐待她。在妻子投河自尽后，他不仅不埋怨妻子，反而紧抱住妻子尸体，忍无可忍地对他母亲愤怒地吼出：‘妈妈!是你害死她的!……’这样就道出了这白痴和她老婆卡捷琳娜同是吃人封。

赵丹在话剧《大雷雨》扮演奇虹。

建社会下的苦命人。”

我爹又说：“刻画这角色，是冒风险的。由于奇虹难看，又白痴，因此我在前几场戏表演时有意把妆化很很丑，甚至做出低能发笑的动作。其他演员都反对我，说我破坏戏的整体悲剧严肃气氛。只有导演章泯能理解我，从不提出异议。”

直到第一场演出大幕落下，迎来暴风雨般的掌声后，导演章泯跑上台紧紧抱住了我的爹爹，祝贺他刻画人物的成功。连大演员唐槐秋见了我爹都直夸：“美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