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廷铨
在江西峡江县境内,有一条江,江边上有座周瑜庙,门匾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巴邱古迹。奇怪的是:庙里停放着一口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放置的棺材,应该已经非常年旧,棺材锈迹斑斑,上面也落满了厚厚的尘土。
天台县的邵煛曾经在临江府当官,经过三年一次的考核,他的成绩优异,政绩突出,于是被升为了峡江县令。他来到峡江县上任,之后仅仅用了两个月,就为当地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实事,为此他赢得了老百姓的爱戴,博得了很好的名声。邵煛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出阁,现在身边只有一个儿子跟随左右。他的小儿子名叫邵廷铨,年纪不大,但是长相俊秀。这个孩子与众不同,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喜欢独处,更喜欢清静,每到一处他都会游山玩水。来到峡江县后,他十分喜爱这城外的风光美景,流连忘返。于是他便禀明了父亲,在周瑜庙的西边盖了几间瓦房,在四周围扎上竹篱笆,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菜地,又开辟了一个花圃,又是种菜又是栽花,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从此之后,他便每天住在这里静静地读书。到了峡江县不久,他就与本县里的学生边、魏二人彼此要好,志趣相投,不久就成了交谊深厚的朋友。边、魏二人有空时就会来到这里拜访他,他有事也会去县里找他们,三人谈天说地,高兴起来甚至会手舞足蹈,流连忘返。
有一年,在边生科考发榜的那天,邵廷铨前去祝贺那些中了举人的同窗。那天所有的同窗兴致都非常高,席间邵廷铨因高兴喝醉了酒,于是便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回到家里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已晚,皓月当空。隐隐绰绰间,他看见大门外有一个身影,因为酒喝得太多,他一不小心撞到了这个身影。
“哎呦!”听到声音,邵廷铨的酒意已经醒了大半。他立刻俯下身子把对方扶起来。这才发现是一个少女,借着月色,他看到这个少女体态窈窕,身材适中,不胖不瘦,穿着一身白绸衣裳,在月光下更是显得风姿绰约,犹如嫦娥。邵廷铨自认为见过不少美女,可是他一看见这个少女,就不由得心旌摇荡,他连忙上前行了一个礼。只见少女闪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羞答答地看了他一眼,整个脸就变得通红。邵廷铨问道:“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里?夜路难走,姑娘可愿意在敝舍借宿一晚,明天一早赶路可好?”
少女嫣然一笑:“公子好意,小女心领了,借宿一晚,实在不方便。我就不打扰公子了,况且今夜月光皎洁,我还是快快赶路吧!”
邵廷铨指着门里说:“这是敝舍,姑娘可以进去休息一会儿。现在天色已晚,姑娘你又孤身一人,我心里实在为你担忧。姑娘还是明天一早再赶路吧!”
少女看他反复劝说,于是变了脸,厉声说道:“青年男女,道路不同,哪里来的书呆子,竟然来到这里多嘴多舌!如果不是本姑娘有孝服在身,所有事都得忍耐,我早就回去告诉家里人,让他们打折你的腿,打断你的肋骨条!”说罢,少女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邵廷铨自觉一番好意,却无端被少女抢白了一顿,觉得很是没趣。于是独自一人进了屋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书童早就睡熟了,邵廷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过了好久才有了一丝睡意。他正要入睡,恍惚间却忽然听到一阵叩门声,于是他竖起耳朵认真去听,可是响声没了,倒像是产生了幻觉。于是摇摇头,打算继续入睡,可是这时停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邵廷铨听得非常真切,他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立刻坐了起来,他披上衣服,悄悄地打开屋门,走出房去,从篱笆内往外一看,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人影,仿佛就是傍晚所碰到的那个姑娘。邵廷铨不觉喜出望外,立刻打开院门,果真是那少女。少女示意他不要出声,轻轻地进来,又示意他把门关好,然后伸出手,邵廷铨立刻拉住了。两个人牵着手进了屋内,一进屋内邵廷铨立刻作了一个揖,对她说:“姑娘,你可知道,你刚刚扔下我走掉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一件宝贵的东西似的。姑娘,你知道吗?我这半夜辗转难眠,就是在思念姑娘,我还以为你会像黄鹤一般,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有谁知道,姑娘你会转身回来,小生真是不知道如何言表激动的心情。”少女微微一笑。
邵廷铨把少女拥入怀中:“姑娘,小生有一事不解,你刚刚已经走了,为什么半夜又折返回来,到敝舍光顾。小生有事想问,姑娘回来难道是同家里人暗中商量过了,特来向小生问罪的不成?”
少女抿嘴一笑,说:“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我并不是个无情的人,也不是突然这样返回来啊!刚才我冒犯公子,其实是在逗你玩呀。我今天本来想进城,以为没几里路,谁知走了半天,还是看不到头,天黑道远,实在难行。你想我身单力薄,只身一人,又困又饿,所以实在不得已,我才回来的。我想向公子借个宿,但是不知道公子肯不肯借我一席之地,收留我一夜呢?”
邵廷铨听她这样一说,十分高兴地说:“姑娘,何出此言,你不来,我还想去找你呢!更何况天黑路远,姑娘知难而退,我心里正是想着姑娘,你就如仙女般自己降临了呢!”
邵廷铨伸手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如丝绸一般光滑,手不觉间已滑到少女的腰间,他偷偷将手伸进了少女的衣衫里,一面抚摸,一面斜眼观察少女,见她并没有不悦的神情,似乎还很享受。于是,便肆无忌惮起来,双手上下一齐摸了起来。两人推搡之间到了床边,于是不由自主地亲热起来,如胶似漆,一夜未眠。
次日,鸡叫二遍,邵廷铨怀抱少女,正要入睡,少女却已经起身准备穿衣服。他恋恋不舍:“姑娘,为何起得这样早,再陪我睡一会儿,天还没有大亮。”说完,拉住少女的衣角就是不放。
少女挣开他的手说:“公子,快点放手,如果天亮了,让人看见对公子的名声不好。”
看着她娇媚的样子,邵廷铨不由得放了手,心里却十分感激少女的懂事、体贴,一股伤感之情涌上心头:“小生只是舍不得姑娘离开,不知今日一别,他日,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少女看他一副痴情模样,拉住他的手安慰了好一会儿。
临走时,少女深情款款地对邵廷铨说:“公子不必忧心,我是邻村曹家的姑娘。我的父母远在贵州做官,我因为年幼体弱不宜远行就一个人留在了老家养病。现在我的家中没有旁人,只有一个从小抚养的奶妈留下来照顾我的起居。我那奶妈今年已有六十多岁了,她现在耳朵聋、眼睛花,还精神不济常常昏睡不醒,对我也置之不理,不闻不问,既不能约束我,也不能照顾我,更不会陪我说话聊天。公子有所不知,我其实一直是一个人,常常觉得孤独、寂寞,心里非常难过。公子你如果不嫌弃我,小女愿意陪伴公子左右,磨墨倒水,公子你可愿意?”邵廷铨大喜,频频点头,恭恭敬敬地连声应承。
少女接着说:“公子,既然不嫌弃,那么小女就会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来陪公子读书,早上鸡叫离去,既可以不被奶妈发现,也不会连累公子名声,这样可好?公子,小女得走了,以后再来慢慢地同你作长久之计。”
邵廷铨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再强留她了。他把少女送到门外,又再三叮咛,唯恐姑娘失约,直到少女起了誓,他才放她离去。
从此以后,少女的确守约。她每天晚上太阳一落山就会来到邵廷铨的小屋里,与他同床而眠,尽男女之欢,鸡叫一遍就会起身离去。邵廷铨每日有她陪伴,就连书童也经常被他找个借口给赶出去办事。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有多久,邵廷铨就容貌大变,神色惨淡,精神萎顿。他每天什么都不想干,书懒得读,朋友处懒得去,甚至连饭都懒得吃。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发呆,就是坐在桌前冥想。边、魏二位来看邵廷铨,发现友人的样子好生奇怪,不仅样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连言谈举止也不像以前那样灵动,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们便私下向邵廷铨的书童询问他近期的情况。书童说:“二位公子就是不来向我打听,我也要去向二位报告呢?我家公子近半个月以来饭量大减,每天都是昏昏欲睡的样子,一天天消瘦下去,书都不念了,老是把自己关在房中睡觉。最奇怪的是,他总是找借口和由头让我出去办事,有时一去就是两三天。我也曾想暗中去报告主人,只是没有时间进城罢了。正好二位公子如此关心我家公子,就请二位想想办法,看看我家公子到底是怎么了?”边生吩咐书童道:“你对公子一片赤诚,我们都已经了解。从今往后,你要留心观察,看看你家公子是病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以后如果再发生什么就快来向我们报告。这件事暂时一定要保密,先不要泄露出去。”
一天下午邵廷铨对书童说:“前几天,我听边生说隔壁县的书店有一套绝版好书,你快快给我寻来,我这几天想读这本书呢。”
书童按照边、魏二人的吩咐,假装出门办事,然后又偷偷返回,藏在了屋后的大树上,偷偷观察。
到了傍晚,太阳刚一下山,就看到公子急急忙忙关上屋门。不一会儿,书童就听见屋内有一阵阵笑语声。书童偷偷爬下树,来到窗前窥视,透过窗子的缝隙,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邵廷铨在床上搂着一个穿红衣服的美女,书童捂嘴偷笑,心想:“原来是有美女相伴,怪不得公子茶饭不思。”刚要离开,这时一缕月光照在窗前,他借着月光又看了一眼屋内,这次却被吓了一大跳。月光之下,这个妙龄女子变成了骷髅,全身的皮肉被月光一照,就全部消失了。在微弱的光里,他们一会儿戏笑,一会儿调情;邵廷铨紧紧抱着骷髅,骷髅也双手搂着邵廷铨,忸怩作态,十分恐怖。书童年龄尚小,从没有见过如此情景,不由大吃一惊,吓得不敢动弹,半日之后,才缩着脖子跑了出去。
他连夜赶路,把这件事告诉了边、魏两位公子。边、魏二人虽然也是饱读诗书,见识不少,但是听到这件事,二人还是大吃了一惊,说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长此下去,这可怎么得了?你家公子好好一个人,居然同枯骨亲热?光天白日,竟出了怪事了!我们是好朋友,知道了而不劝说,是不义呀!你先别声张,暂时保密,让我们想想办法来对付她。”
第二天,恰好同学刘生从广东游学回来,边、魏二人就约着邵廷铨举办了一次宴会招待刘生。宴席间有一道菜是鳖,魏生用筷子夹了一块鳖肉,送到嘴里,细细咀嚼鳖骨头,又翻来覆去打量鳖骨,说:“奇怪呀,你们看着这鳖骨头,它既不是飞禽,也不是走兽,又不同于其他水产,有肉有裙尚且不好看,剩下这具白骨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边生接着说:“是啊,恋恋不舍是因为爱它的美,既然不美,还何必留恋。”
邵廷铨说:“两位兄台,话不能这样说。千金买骏马的骨头,那骏马又在哪儿呢?正因为看见骏马的骨头,才如同看见骏马一样呀。”
听他说出这话,边、魏二人相视无语,认为邵廷铨是不可理喻的了。
于是,边、魏二人将这件事禀告了邵县令。邵县令听了更是大吃一惊说道:“我儿子年纪轻轻,气血未定,在荒郊野外住久了,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妖物,这样下去恐怕小命不保。但求二位公子快点叫他回衙门来,希望这样可以远离妖物,杜绝大祸。”
边生说:“世伯让公子搬回城这是好主意。但是,就害怕那鬼不肯善罢干休,它要是不甘心的话,将来必然会来祸害,所以当务之急是赶快想出根除祸害的办法。”
魏生说:“不行!公子这会儿的状况刻不容缓,目前不尽快急救,还要考虑什么将来!眼下要立即想主意把公子从鬼手里救出来,然后再考虑怎样除掉这个祸害。”
边生笑着说:“老兄,你所说的是睡醒了觉点蜡烛——怕黑不早哇。邵公子被蛊惑已经半个月了,现在还没到支持不住的程度,又怎么急于争一个晚上呢?”
邵父说:“边世侄说得有理,看来你已经想到办法了,既然你已经成竹在胸,我就不发愁了,这件事全仰仗边世侄你了。我现在送给你白马金鞍,另外还会再派十个精明干练的差人听你指挥。魏世侄率领六个人当助手,做为后援。这样安排,两位世侄觉得可好?”边生慨然应允。
于是,边生吩咐众人吃饱了饭,喂好了马,等黄昏时前往邵廷铨住处,悄悄埋伏在树林里。事先,边生已同邵廷铨的书童约好,叫他注意观察,等鬼一到,即刻前来报告。打一更时,书童悄悄来报告:“公子,那鬼来了。”边生立刻把人分派停当,各就各位,自己同书童一起来到窗下,向内偷看。只见邵廷铨一副痴痴迷迷的样子,怀抱那女鬼正准备睡觉。边生吩咐众人藏在门外,等到鸡叫头遍时,柴门轻轻打开了,邵廷铨送一个女子出来,又关门回去了。
边生暗中尾随那女子,只见她步履轻盈地径直走进了周瑜庙,然后就消失了。边生回来告诉众人说:“我已经找到了她的老窝,她的窝就在庙里呢。”于是立刻叫齐所有人点燃了火把、拿着武器去了周瑜庙。众人来到了庙里,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边公子觉得很奇怪,于是吩咐众人在庙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机关暗道。众人寻找了半天,只看到一口黑漆棺材停在廊下。
边生上下打量这棺材,锈迹斑斑,落满了灰尘。于是吩咐仆人扫掉棺材上的灰尘细细看去,见那上面写着:故曲江县丞曹公之女秋霞之柩。这时,他想起曾经听附近居家的人们说起过:“棺材寄存在庙里已有二十多年了,无人认领,也没有听说过尸体还害人呀。”边生立刻派人骑马去报告邵父。
邵父听到消息,也骑马赶来。到了现场,派人打开棺材查看。只见棺材内只有一具尸体,奇怪的是,据说这具尸体已经停放在这里二十多年了,可是尸体的衣服竟然像新的一样,颜色鲜艳,款式也是昨晚见到的样子。这具尸体的其他部分早已化作白骨,唯独脸上那两只眼睛没有变化,炯炯有光仿佛仰望天空。众人正是称奇,又有人发现了什么,惊叫起来,指着女尸的脸部说:“快看,快看,那个尸体……长出新肉了……”众人朝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枯骨脸上凹陷之处的确已开始长出新肉。在那枯骨的枕边又发现了一方白玉镇纸,邵父认出那是邵廷铨珍藏的东西。
邵父不由叹息道:“这真是千古奇闻,像这样怪异的尸体怎么能不成妖精呢?”说完,向边公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下谢谢边世侄,假如今天不是边世侄的帮忙,只怕我儿子会性命不保,就算死后他也会给鬼当女婿了。”于是急忙下令命众人堆起柴禾把棺材烧了。大火熊熊,不一会儿,棺材就烧了起来,这时众人听见有东西敲打棺材的声音,也听见枯骨发出吱吱的叫声,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老高才把棺材烧光,可是棺材里散发出的臭气传出好几里地去,好几天都没有散掉。
此后,那个美女再也没有出现过。
烧掉棺材的第二天,邵廷铨被父亲下令搬回衙门后,他的心里还很惆怅、郁郁寡欢,常常思念那个少女,于是还向父亲提出想回去郊外住的想法。父亲听到了大为不悦,立刻制止了他,但邵廷铨还是坚持要去。邵父只得命人叫来边、魏两个公子,三人一起和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邵廷铨听到了众人一词,才不得不信,之后才感到后怕,也不敢再作痴想了。从此之后,他便发奋读书。几年之后,他科考得中,一生为官,官至太守。他的好友边生也高中科考,当了大官,最后升至巡抚。
兰岩评论道:邵生搂着骷髅以为是搂着美女,世上还少这种人么?只不过仅认为她美而不知她恶罢了。可叹啊!有弯弯的眉毛、白白的牙齿的美人,转瞬就不存在了;荒郊孤坟,凝想不能释怀。天地间痴情的人能自己解脱吗?一个夜晚的欢快,酿成了粉身碎骨的灾祸,这个女子也不是聪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