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列·沃兹涅先斯基
安德列·沃兹涅先斯基(Андрей Bознесенский, 1933—2010),俄罗斯当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俄罗斯国家文学奖金获得者。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出版了诗集《东拼西凑》(1960)、《抛物线》(1960)、《长诗〈三角梨〉里的三十首抒情离题诗》(1962)、《反世界》(1964)、《阿希尔的心》(1966)、《声音的影子》(1970)、《把鸟儿放走》(1972)、《大提琴似的柞树叶》(1975)及获奖作品《镂花巧手》(1977)、《灵魂的施工员》(1984)。沃兹涅先斯基的诗深受俄国现代派和西方现代派的影响,运思奇特,比喻抽象,语言怪诞,跳跃性强,是位独具匠心、勇于创新的诗人。
戈雅
我是戈雅,
敌人落在光秃的田野上,
啄出我弹坑的眼眶。
我是苦难。
我是战争
与四一年冰封雪盖、
饥寒交迫的城市的声音。
我是饥饿。
我是身如
钟鸣震荡在赤裸的广场上的
被绞死的大妈的喉咙。
我是戈雅!
啊连串的
复仇!我把不速之客的灰烬一口气吹回西方!
我给纪念碑一般的苍穹钉上坚如磐石的星星——
就像铁钉。
我是戈雅。
母亲
我取消了母亲的葬礼,
在这个时代无法使你复活。
妈妈,请原谅这又一次送别。
冰雪消融了,好似你的脸庞。
我把你从火葬场那里夺回,
并排安葬在父亲的身旁。
新圣女修道院春天的泥土
可怕地填盖着你的新坟。
沃兹涅先斯基和沃兹涅先斯卡娅在此安息——
生命渗透到了泥土之中。
那触摸过你的一切,从此
成了圣物。
街心花园的长凳,后面的奥登卡街
成了圣物。
母亲的光芒照耀着
叶卡捷琳娜的白桦树。
你在尘世经历过了什么,安托尼娜?
你钟爱铃兰,爱得如痴如狂啊——
工农监察局梳小辫子的知识女性
和叶尔莫洛娃[1]一样的脊梁!
在工厂和煤油炉的咬牙切齿声里,
在充满了血腥的世界中,
你是纯洁无瑕的爱,没半点儿杂质,
你蒲公英般的额头充满爱心。
你是未被发现的俄罗斯啊,
你守护着火炉和门口,
你把灾难和青春的秀发
握在一起,握成一个拳头。
你怎么能行啊?没有亲人,
你在那边怎么能行?
你再不会逗趣地皱一皱鼻子,
也永不会为我正一正衣领。
你将隐姓埋名在深夜唤醒我。
阿赫玛托娃的诗集会自动翻开。
是什么在折磨你,安托尼娜,
托尼娅?
你叩敲风雨,你不会着凉。
我感到你依然在家。
大灾大难中你是我们的庇护啊,
托尼娅……
丧宴过后你的酒杯还在,
还有要用四十天的圆面包。
杯中的酒已蒸发掉了一半。
也许是你真的品尝了它?
我的韵脚怎么也凑不上,
可这是跟你最后的联系!
断了。你人间生命的一部分,
我——面对的是悬崖峭壁。
“谢谢你,是你养育了我,
并让我以此认识自己,
认识秘密光临的理想——
那个大致叫爱的东西。
“谢谢你,让我们并肩生活,
体验白昼的恐怖与白昼的快乐。
饱含着怯懦之爱的额头啊——
一千年后请回想起我。”
我说这些并不觉得有伤体面。
读完我的话的诸君啊,请赶紧
为母亲采一束铃兰花,
来不及送我母亲,送给自己的母亲吧。
一张明信片
从巴黎带什么给你?
除了抹布一类的东西——
一张发黄的我们的海报
和一缕对你的相思。
这算不上贵重的礼物。
我在自己的脑海中
为你裁座白色的凯旋门,
就像一件大裸肩的连衫裙。
给一位朋友
你我同挖一条通向对方的地道。
我凭借声音把两人的方向协调。
但一个人向左,一个人向右。
爱情和荣誉冲昏了我们的头。
列车在我们头顶上郁郁驶过。
敲打声在讨厌的地下渐渐微弱。
咸咸的汗水烧得嘴唇滚烫。
我们挖着——但各朝一方……
后人将在两条漆黑巷道的尽头
找到两具手持尖镐的白骷髅。
[1] 指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叶尔莫洛娃(1853—1928),俄罗斯著名话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