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壹辑

物书 作者:玄武 著


第壹辑

闯入都市的豹

题记:一年多后我才知道,这只咬断太原动物园里三根铁筋蹿出猛兽笼、进入城市中心的华丽大兽,原来竟是我的老乡。它是翼城豹。我在县里宣传部门的朋友目睹了抓捕它的过程:它已受重伤,躲着的崖洞口罩了铁网,我朋友仰天躺在崖下举相机拍它。朋友说,它冲出洞口、撞进铁网然后在空中坠落,像一只无边华美的巨大花朵。

中条山无虎,它是山林间最凶猛的兽。也许并不嗜杀,仅仅喂养自己饥饿的胃而已。它不比人更贪得无厌。这皮毛华丽斑驳的大豹,对山林的统治说不上好,也不见得坏。它在夜里树丛间奔跑,自枝叶疏漏下来的月光,诡异地掠过它蛇一般回环自如的身体;丛林中的兽为之惊恐,因此逃窜、嘶叫、藏匿、搏斗,兽们也因之更为敏捷和健壮。

但这花豹的野性并不囿于山林为它自然划分的疆域。它频频下山,猎杀农人们畜养的家畜。那些侥幸未死的大牲畜的皮毛原本该将是人平滑的皮衣,现在留下了它深刻的爪痕。

它终于落入了专门为它精心而制的捕兽夹和陷阱。激烈而徒劳的挣扎之后,它不得不忍受既定的命运:一大群两条腿动物的围观和指点,这让它愤怒欲狂——日后它在无助和习惯中对此渐渐麻木;还有胆小的猎犬对它的狂吠。它会以为犬吠是对它尊严的冒犯吗?

它被装进为猛兽特制的笼子拉进城市,送到动物园。被麻醉枪击中的豹不过是一堆能活动的肉而已。但它折断的腿骨也在日渐康愈。

新闻报道:晨。太原市坡子街铁菊巷的霍大妈趁女儿还未上班,先骑了女儿的自行车,带小外孙去住在食品街的老朋友家。小外孙在朋友家睡着了。可霍大妈又急着回家给女儿送车子,就先骑车回去了。

女儿骑车走了。想外孙还得再睡一会,等做完家务再去接也不迟。她在厨房擦煤气灶,忽然听到外面房顶上轰隆轰隆响。谁家孩子在捣乱,霍大妈边想边往外走。屋檐下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差点丢了魂,一只豹子的头闯入她的眼帘——豹子就躺在她家里屋、小外孙以往睡的那张床上。

它在动物园里仅待了一个星期。在山林里,它的野性是散漫随意的。当漫山遍野草木森林、洞穴悬崖缩小为一个逼仄的铁笼时,它的野性也在聚集中迸发,凶狠因之变得深思熟虑。二 〇〇〇 年四月二十六日黎明之前,无人目睹它在黑暗中忽闪的眼睛。它咬断了自己三颗利牙,三根直径十六毫米的铁护栏。

它在动物园的围墙上悄然站立。伸出舌头舔舔嘴边流出的血,它有吼叫了一声吗?

它在动物园外围墙下的黑暗里踽踽独行。路灯惨淡地亮着,让它不安。这金钱豹,土豹子。它对城市的迷惑和惊恐,与人在丛林的感触相较,大概过而甚之。在丛林它常常毫无声息地夜行百里,但这是城市,它是土豹子。汽车尾气的刺鼻气味,烟囱的气味,没有一点它所熟知的气味。它想听到某一个动物受惊逃窜的叫声;没有。它想蹿上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把自己藏起来;没有。

一个下夜班的人骑单车歪歪扭扭拐进一条黑乎乎的胡同。它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它搞不懂那两条腿和两个轮子的事情。跟了一会,它放弃了。

一辆汽车呼啸而过。它吃了一惊,漫无目的地向着黑暗里奔跑,然后停下了。

总有各种古怪的声音,让它浑身肌肉紧缩。它当然不明白,那是一个早起的人咳嗽着抽烟的声音。

现在天已经蒙蒙亮;它感到迫近的危险。它想找个山洞藏进去。

它悄然进入一幢楼房。黑暗里敛了锋利的爪子上一节一节的楼梯。一个什么声音响了一下,楼道里的灯唰地亮了。它嗖地蹿了出来。

这土豹子,它在一大片平房狭窄的通道间碎步前行。这孤独不安的土豹子,天色越来越亮,它急迫需要找一个洞穴置身其中。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最黑暗,也略让它感到安全,这平房和其间逼仄的胡同,最能让它想到低矮的树丛或者高草丛。

它进入一个拐七拐八的大杂院,在一扇打开的窗户前停下,前腿趴了上去。没有声音。里面有一股幼兽的气味。它轻轻一跳。

它躺在霍大妈小外孙的床上,睡着了,开始做一个猛兽惊恐的城市之梦。在完全无知的场所,它以为找到了一个自己相对满意的洞穴。

我一个多月后才见到那些豹子。它们在动物园的铁栅栏里逡巡,凶狠凌厉的目光让我想到,我在它们眼里不过是食物而已。那眼神里有遭受屈辱之后的报复欲么?我不知道它们中哪一只,是曾在并州的大街上游荡过的豹。我无意中打了个呵欠,一只豹立刻朝我龇开了森然的嘴巴。我没有看到嘴里有断牙的痕迹。

豹笼旁边就是虎、狮。铁笼的间隔,使它们即便嗅着对方危险的体味,也空有警惕戒备和防范。这些必将松弛,就仿佛它们的肌肉必将松弛。我五岁的女儿昨天夜里说:爸爸,关上窗户吧,要不豹子进了咱们家,可咋办呀?这时候已经过去一年了。

温小刀

第一章 小刀

回家

在熙熙攘攘的闹市感知到他,感知一个目光的注视。茫然四顾,无数面庞慌乱地忽闪、错置,没有什么。这些脸不过是水流激起的小浪花,而水奔涌前去。它们甚至只是些微的波光,融入二〇〇五年四月某一日下午的天色。

继续前行,我听见他。小兽的声音孤弱、低微,像发自地下。

在卖犬老太的纸盒里探头向上望着,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脸。这是他惊人的记忆里,存留的我最为原初的形象,而我易朽的面容很快改变,我自己不会再记得。

他瑟瑟地蜷缩着,如此弱小,以致不能逾越一只纸盒的高度。

我在卖犬老妪的纸盒前蹲了很久。——我想了些什么?

骑车回家的时候,感觉到他在我两腿间挣扎。车过一个小坎、一颤;在瞬间仓皇低头,他毛茸茸的头、努力自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里探出来的毛茸茸的头,正掉下去,跌落塑料袋底。

风大、车疾,我在瞬间看到那张小兽的脸,狭长,软弱,无辜,他的眼睛迷茫,有眼泪浸出。

摩托车轰鸣,幻觉中我听到他无助地嘶叫。离开那个有着他体温的暖意的纸盒,置身于一个晃动的袋子中,他不知要前往的地方。

我不能低头看他,专心骑车。一路眼前浮现他嘴边被泪打湿的一根兽须:白的颜色,在光中晶亮地湿润地闪烁。

他太小了。我居住的房子显得庞大而空旷,空旷到有些凄凉。小心翼翼把他托在手上,他仅仅略长于我的手掌。

他在地上来回地走动,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随时会跌倒的样子。他唔儿唔儿地叫着,寂寞强烈地弥漫开来,人心中隐隐作痛。

我坐在窗边的写字台前,点燃纸烟。低头去看,他在脚下,奋力顺着我裤腿往上爬,咕噜翻倒在地上。他唔儿唔儿地叫着,我的脚觉得他颤。是房间里的冷意吧。

抱起他放在铺着长垫的椅子背后。他在背后蠕动。想起他时回头,他蜷着小小的身子睡了。

醒来

午夜来临或离去。我把他放在阳台一个垫满布子的纸盒中。熄灯后的黑暗中,仿佛有物在房间里走动,但没有声音。他在到处找我。这太小的兽,眼睛还不能够望到床上。我屏声静气,等待他回到纸盒中去。

但他终于在床边停下。稍顿之后,他发出尖细的低低的哭泣声,像哀求,祷告,做错了事情请求宽恕,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追赶他、要抓住他,他迫切地觅求护佑。我惊异于一只小兽,可以发出这么多似乎情感内蕴丰富的声音。

我不去理他。竭力不出声。但他某一刻的哭声令我心中一揪——那哭声像绝望一般戛然而止。我听到他试图向床上蹦的声音、下垂的床单被抓空的声音、他滚落地上的声音。在黑暗里坐起,一只手探身抱他。我摸住了他的头,他的脸,摸到了湿漉漉的东西。我扭亮台灯。

现在他坐在我手掌里了。昏黄的静谧的灯光照着他黄褐色的短毛,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怜意在心中汹涌着泛上来。我起身,一手抱着他,一手拎起我平时坐的椅子,放到床边。又拿来一张旧毛巾。把他放在椅子上,给他盖上毛巾。返回床上躺下,熄灯。

他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发出轻微的哼声。他仍然想靠近人,渴望挨住人体时的那份温暖和安全感。我不知觉间伸了一只手过去,抚摸他小小的、毛茸茸的头。他安静下来。幼嫩细碎的牙齿轻咬我粗糙的手指,微疼又痒;他湿热的舌头舔着我的手心。

清晨醒来,他摊开身体,头枕着我的手,眼睛紧闭。我轻轻抽出手臂。

穿衣起床,方才想起刚才他丝毫不动。我突然有些恐惧,俯身去看,他的身体僵直,眼睛紧闭。我拨弄他的身体,我抬起他的头,他不动。

心暗沉下去。仓皇四顾,陡见他的后腿直直挺后——再看,他向前上方伸展了前腿。他伸懒腰呢。

另两只小兽

我得承认,我惧怕一些潜在的事物,它们甚至使我对一只小兽的记叙,变得迟疑而缓慢。

在二〇〇三年冬天,我曾亲历了一只幼犬的死亡。一只黄白相间的花斑色小兽,在家里仅仅待了十天,连名字都未得到。他在第八天病了,虚弱,昼夜不停地呻吟。而我当时疯了一样地忙碌,无法顾及他,唯在月沉下去、我要入睡的时候,想到无论如何次日带他去看兽医。

第十天下午,我匆匆自单位赶回。他拉肚子,后背脏。让保姆端来一盆热水,我蹲下去,想着洗干净了再去医院。

我没有洗完。他在水中、在我的手中,迅速僵硬了。入水的时候他叫了一声,这时我想起,那是他最后一次发出声音。

我让保姆离开我的房间,关起门。泪涌出来。第八天夜里他跑来咬我的裤腿,我如此不耐,俯身拍了一下他的头,我的手有闪空的感觉——并未用力,他竟滚倒在地上。他已太虚弱了,而粗率的我竟然没有及时察觉。

我在幻觉里看到那个夜晚。他受不了我猛烈地抽烟,衔着床下的拖鞋,跑到客厅的暖气片旁,睡在拖鞋上。

泪汹涌而下。我闭上眼睛。用手抱住头。将拳头塞进嘴里。我的女儿还没有放学,我得尽快处理这件事。我洗那小兽,他得干净了离去。我从水中拿起他,用电吹风吹干。热风拂动他的毛发,我总疑心他动了一下。但是没有。不会了。

我不能亲自去做那件事。把他放在纸盒里,递给保姆,告诉她埋到院外的一棵树下。保姆走到门口时我又叫住了她,把一件旧毛衣放进纸盒。

在更早的时候,我曾经历一只小兽的消失。一只黄褐色的土犬,走失在火车站。他在我日后的记忆里,成为童年伤感情绪的象征物。一只小兽,蹲在冬天迷茫的风中,他背后的景物暗黄褪色,而他如此清晰。他叫了一声么?

我当时不信他会丢失。在寒冷的深夜,悄悄起床溜出院门。有一些事物支撑着我,使我对黑暗的恐惧消失。我去挨家挨户窃听有没有狗叫声、有没有我的狗的吠叫声。多少次我待家人睡熟后爬起,轻轻把紧闭的院门打开一个小缝。我有着渺茫的指望和期盼,担心我的小狗回家进不了门。

记忆如此深刻,像幼犬在上面留下的爪痕。如此清晰,以致成年之后每走向车站,我都有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我的狗曾在车站走失。走向车站的我总使我想到,那是一个正在迷失的人。

见证,改变

现在这小兽,见证了我在二〇〇五年夏天的生活,看我上网、打电话、发消息、读书,写作一部名为《义人羽》的书稿,辨认我那些家人、朋友的脸,记住他们身上的气息。他也看到我的快乐、傲慢,以及愤怒、哀伤、欲望,记住我在深夜陷入焦灼时的表情。

有时扭头看他,他正望我。——他在想些什么?

我的一切影像折射入他的眼睛。但不知这些,会在他脑海中组合成一种何等的面貌。他会做梦,在梦里哭叫,或者喜悦地尖吠,但我作为一个人的愚钝,使我不能得知他梦中叫声的情绪。这些同时让我想到,他既然能做梦,那么该有着思维能力和联想能力。

也会使联想延伸。

在他眼里我首先是一个神祇,是他的亲人,维护他也惩罚他。他使我目睹他神话一般的成长:他每天的样子都要变一些。四个月后,他已三倍于我的手掌。但他所属的种类,大概使他只能这么大了。

而我在命定的一日,也将经历他的衰老和在时间中的败亡——一只犬的寿命至多为十五年。那败亡,是地上包括人在内的走兽无以避免的悲哀和卑微。

届时我也将承担他离去时的苦痛。我想到这些并努力承受这些,它使我坦然地面对必会来临的一切。

他有着妇人传说中一般的忠贞。每次回家,在楼下听到他隐约的吠叫。他可能已经能够明晰地辨认我的摩托车声。他急切地抓门,门开了缝隙便扑出来,左旋右转,无一刻或止,喉中发出咻咻的嘶吼。很多次他居然能激动到失禁,像小孩子尿裤子一般,滴出几滴尿来。

但平素他是一只沉默的小兽,几乎不叫。他罕见的沉默,以致有几日让我怀疑,他的声带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一直叫作狗狗。狗狗——一个原初的、对他所属物种名称的复称,叫起来有莫名的亲昵,像称婴孩作“小东西”,“小娃儿”。后来带他出门溜达,喜爱他的人们虽不知他的名字,也都呼叫他狗狗,他便跑上去。因担心他终会走失,我才决心给他另起名字。

他有下午去公园草坪上疯跑的习惯。带他下楼,心悬起来。他太快了。那些来往的车辆在我耳中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我叫喊着他、追赶着他,一路小跑。事后才想到,我的叫声一定大得骇人。

绿的草坪延展开去,下午黄白耀眼的阳光打在上面,树荫栖落在上面。他开始了。他有着令人惊叹的速度和敏捷;这速度持久,这敏捷持久。光和暗迅疾地弹过他闪着光泽的皮毛,在疾速的奔跑中他会突然一百八十度调转、速度不减向前的迅疾。公园的人们陆续围上草坪的四周观看。

天如此炎热,几只长毛的京巴懒洋洋卧在草上,吐着舌头。这时候我是骄傲的。我无疑也诉说了我的骄傲。一次,有三只身体两倍于他的京巴犬,在同一块草坪上堵截他,他们无疑是失败了。三只犬气喘吁吁地东倒西卧时,狗狗挑衅一般卧到某一只犬的鼻子前面,陡然蹿跳、飞奔,在另一只犬的前面不远处卧下。

他的速度令我心醉神迷。我想到与自由有关的一些事物,想到字在纸上坚定、坚硬,其内在的韵律却有如黄昏的天光一般、迅疾地、无声地、一波压过一波吞噬入黑暗。

这一天他有了一个名字,叫做温小刀。他是无愧于这名字的。他的奔跑像小刀一样锋利,光和风在前面迎刃而解,人仿佛能听到光和风发出帛撕裂开来一般的声响。

之所以小,是他作为一只兽的内涵,及其体型而已。也可能是这一篇文章的内涵。

我有时也想到一只兽对人的改变,从生活习性,到人内心。多少次我带他去公园外面的草坪,但自从我迁居到公园门口的此处,却几乎没有踏入过公园。仅仅是常在楼上,在深夜、黎明或者正午,站在窗前眺望,看窗前深黑赤裸的槐树枝丫绽出嫩叶、嫩叶披离;看槐花洁白、浓密、繁重地盛开,仿佛要开上我的身体、开上我的头颅;看槐花落尽、槐叶浓绿舒展,槐枝几乎要伸入我在四楼的窗子。

窗下便是公园。公园不允许带走兽进入。带鸟是可以的。

小刀部分地限定我空间上的活动范围。他也限定我的时间,使时间于我有了小的规律:每天下午我必要带他出门,偶尔会在深夜。

因走兽而致的生活习性改变、乃至生命逆转,从细节考虑,这样的人应该不乏其例。比如铁木真喜爱着的某一匹马,它喜欢吃某一地的草,然后他纵马带娶亲的队伍绕去那草地。可怕的事发生了。另一个部族的大批人马出现,抢走他的新娘。

在茫茫欧洲,所向披靡的蒙古军队静立待命。大汗纵马随意驰骋,以所爱马匹的方向,定夺即将攻伐的城市。一匹马的奔驰方向,于是决定了一个城池的陷落。

而这一只叫小刀的幼犬,他使我的快乐和感动,具有了单纯的质地,也使我得到的慰藉变得简单而直接。一个人的内心,原来竟可以如此容易得到满足。

我感激着这小兽,因他也有了对造物者的感激。从我不知的时候起、在我无法触及的暗处,小刀一定潜移默化地柔和了我的内心。

对一只小兽的情感竟可以如此,以致部分地充实一个人。偶尔的时候,我会因他想到因果,想到他的前世和后生。

他该是一个有着真性情、有着血性,却不经意间堕入罪孽的人。是我前世的兄弟。

小刀的关键词

小刀的性格:温和;敏感;多动;胆怯;仗义;沉默。他温顺到喂他药时,我可以直接用手拿着药粒塞进他的嗓子,因为他怎么也不肯吃,只把药塞进嘴里不行,他用小舌头顶出药粒来;将药化在水里不行,他连水也不肯喝了。

他似乎没有杀戮的欲望,也不知可以下口去咬某一个生命。一切于他,只是善意的游戏。有时我怀疑,他所属种类还能算是犬科吗?

他在房间里一刻不停,将喜爱的东西衔入他的小窝:某一只袜子,一根骨头,某一只拖鞋,一颗小钉子。有一次我发现他窝里,有我丢失很久的一支钢笔,已被他咬得稀巴烂。

然而他又莽撞。砰的一声,他撞到了书柜玻璃门上。他自己吓了一跳,懊恼地趴下、抬起一只前爪,揉自己撞疼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太疼的时候,他唔儿唔儿地哭了。在某一个夜晚,他第一次发现灯光下自己的影子,他吓坏了,跳蹿起来,想甩开影子;他冲着影子大声地吠叫,警告那影子,后来跃跃欲试,企图捉住它。再后来他忘了,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得开心。

他到了镜子前面,看见另一只幼兽。他的恐惧是巨大的——我听见他奇怪地叫了一声,猛然站起身时他已蹿到脚下。他狂吠着,朝客厅的方向。镜子在客厅里。我抱着他来到镜子前,一起看着镜子里的小兽大声吠叫。过了一阵,他终于犹疑地安静下来,嘴伸向镜子嗅里面的小兽,在挨住镜子的刹那,又倏尔退开。

有一次客厅里传来凄惨的尖叫,——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叫声,没来得及穿鞋就窜出去。他遇到了危险:一只爪子卡进木沙发的空隙。沙发高,其实他跳一下就可以拔出爪子,但他低矮得可怜。我向上方抱他一下,好了。

小刀太胆怯了,以致让我觉得羞耻。见到别的犬,他就夹着尾巴不动弹。他的体型太小,成年京巴犬相对于他而言几乎是巨兽。我于是开始教他躲避——奔跑,一旦跑起来,没有小型犬可以追得上他。

他又是执拗的。在躲开别的狗的尾随后,他总要折回来追,那狗又追时他再次飞跑。

小刀的仗义,使我多少原谅了他的胆怯。一次在路上,一个男人打他的狗,拎起狗链,那狗在空中扑腾着挨打。胆小的小刀,竟然在我毫无提防的瞬间冲上去,竖起耳朵朝那男人拼命地吠叫,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

那当儿我的内心,涌上莫名的感动和自豪。

小刀的体型,使他难能有合适的玩伴。我有时便想,再养一只犬吧?养一只大型犬,如此也可以保护小刀。我喜爱一种细犬,它的体形几乎是小刀的放大版,瘦长,敏捷,奔跑速度惊人而持久。这种犬像极了我见到的、在汉砖上绘着的打猎场景中的一只犬。它是否也是神话中吞噬月亮的天狗的原型?

我得知这种犬在中国五个地方有产。论坛上有个网友,我叫她老扁,她所在地正好有这种犬。老扁答应为我打听,却再无音信。

我在偶尔时,会想象一只大的细犬和小的小刀,一同在草坪上飞奔的情景,为之沉醉。我今年迫切地想要购一辆车,带我的孩子、女人和狗去野外露营。两只狗在帐篷外守护着,他们和我们一起享受野外浓重的夜露、黑暗,享受头顶上水浸过一般润湿却又皎洁的明月,或者低垂闪烁的星辰。

孩子、女人、车以及小刀和还不知名字的细犬,共同构成我最为切近的幸福憧憬。

小刀的喜好:睡觉打小呼噜;喜欢布条尤其是黄色的布条,喜欢拖鞋,小球,小孩子,奔跑,跳跃,喜欢洗澡。喜欢家里来人,是个“人来疯”。

他的呼噜声是清脆的。像打快板的声音,急促,脆亮,梆,梆,梆,就这样。这么小的幼兽在深夜发出清亮的呼噜声,真是奇迹。很小的时候,他睡觉极沉,有时我嫌他吵,轻轻抱起他,放到客厅沙发上。他不会惊醒,继续在沙发上打他又小又脆又响的呼噜。

他小时候吃东西不知道饱,我总担心他撑坏了。

小时候他喜欢卧在我的拖鞋上。一只拖鞋,差不多可以容纳他的身体。现在小刀仍然有这样的习惯,有一次他拖走拖鞋,笨拙地想卧上去,我看见拖鞋上只能容得下他的屁股。

见了小朋友,小刀蹦着冲上去,使劲儿摇小尾巴。遇到弯下身来逗他玩的小朋友,他就跳起身来舔人家的脸。

小刀的跳跃能力,一般养犬的人家怕是无法想象的。他那么小的个头,可以从一米五高的窗台一跃而下,毫不费力。下午带他去公园外面的草坪,下楼梯时他总过于急切,在接近地面还有三个台阶时便飞蹿下去。

最初的时候,他怕水,洗澡时得满房间追着抓他。进水时,他像人一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很无奈的样子。一两次后,他开始喜欢洗澡,在水里舒服地哼哼着。

但是他怕电吹风,冲着电吹风不停地吠叫——他以为电吹风的叫声,是对他的挑衅吗?

家里来人、尤其人多时,他就不是他了,小疯子一样。他有着强烈的表现欲,跳,窜,跑来跑去,吸引人注意他。

小刀的血统:混血的鹿犬

小刀已经掌握的词汇:回家;吃饭;过来;走;睡觉;别动;小刀;狗狗;温暖;老爸。

“走!”小刀听到这声音,会立刻从房间的任何地方噔噔噔跑来,他竖着耳朵半蹲着,急切地望我——这只有片刻,他噌噌噌跑向门口,卧在那里等待。

“走”是出门去草坪的信号。他是焦灼的,在门口坐卧不安;不时返回来,看我正在做什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不耐的催促声。如果等待时间过长,他便直立起身子抓门,再不走,他喉咙里的低吼突然转为明亮的吠叫,像小孩子压抑着的抽泣陡然爆发为大哭。

“别动”是在外面有车经过时我的呼呵。疯玩的小刀听到这个词立刻站在原地。然后,他看到车。

他知道“小刀”和“狗狗”都是叫他,知道他“小刀刀”“小狗狗”的名字,也知道我女儿的名字——“温暖”“天放”“暖”。

“老爸!”温暖在草坪远处,朝坐着抽烟的我高喊。她身边卧着的小刀蹿起,黄褐色短箭一样朝我的方向飞跑过来。

小刀懂得“回家”,在玩够了的时候听到这词,马上从草坪窜出来,奔向回家的路。他在我前面不远处停下,奔回我脚下,如此往复。

吃饭、睡觉、过来,这些词都为他熟知。在即将来临的一日,他还将掌握一个词,这一词的分量,将远重于他目前所掌握的词汇:它会是豆豆、毛毛、莎莎等某只母犬的名字。

我安静地等待接受这些。我觉得自己仿佛就站在造物者的身旁,和造物者一起,观望和等待一切必然的发生。这必然在原始洪荒时便已萌动。

第二章 十五日

第一日:小刀病了

小刀被两家医院判为绝症。其中一家拒绝医治。

他得了一种叫犬瘟热的病。该死的第一家兽医院骗了我——小刀小时,我带他去一个叫酷迪的宠物医院打过预防犬瘟热病的疫苗。

一家医院说,治活率仅有百分之一。有朋友在骗我,安慰我,骗我小刀不是犬瘟热,让我千万别放弃治疗。但是我明白的。我明白。

我起誓一定要治好他。我要治好他。

有朋友到了太原。我顾不得去看他。有报纸的约稿误了。我请他们见谅。

可怜的小刀。此刻在我怀中间歇地抽搐,像所有病重神志不清乱咬的狗一样,小刀咬住了我的手。但他仍然不肯下力。

你要好起来。好起来。我们必须用尽一切办法打败那个东西。

我等着。等着两点钟到来。今天小刀打了六种针。我要等着两点钟,给他吃今天的第五种药,是每隔两三小时吃一次的药。

第二日

打了十一针。其中上午四针,下午七针。

吃了止抽风药、止腹泄药、医院配制的一种药等三种药各三次;

吃青霉素 V 甲、犬瘟灵、螺旋藻、VC、VB 等五种药各二次;吃羚羊粉一次。

今天下午得知,太原市南郊北营村发作大规模犬瘟,犬成批口吐白沫倒毙路边。

第四日

小刀又熬过一天。三天了。今天打了十二针,又加了两味药。参评一个文学奖,终评时遭暗算——有人给组委会打匿名电话。

这人此时可能在阴暗处窃笑。

而我对这种下作举止的蔑视,远远多于愤怒。本人在纸上的劳作,岂会因一个奖而改变?

我永不会改变自己对卑鄙小人、龌龊行径的严厉抨击。但是也祝小人的内心安静罢。愿造物者宽恕他,因他射出暗箭时的心惊胆战。

也愿造物者因我所受的卑鄙损害而偿还我——赐福于小刀。此时已过午夜,是小刀熬到的第四天了。

第八日

第八天来了。凌晨四点多,小刀尖吠,抽搐。抚摸他时,他下意识乱咬。他一定周身疼痛,里面外面。

半小时后症状依旧。喂他吃药。又半小时,他安静下来。睡去,肚腹仍轻微地抽动。

撑过去,小刀。

第九日

小刀熬到第九天了。第八天是何其沉重和艰难——我承认我是狭隘的,这狭隘终于令我无法遏止地发怒了。当医生劝告我停止治疗采取其他措施时,我听到我说出的话。我说:住口。请你住口、住口!

她惊愕地张大着嘴。我憎恶地望着她切近的、惊愕地张开的嘴,用力使自己目光转移开去。

那一天我是悲伤的。他间断地尖吠,发作。雷电阵阵引发他的病痛,他剧烈抽搐——我以往那般喜爱天地间的壮观景象,但此时只有莫名的愤怒。

抱了他一夜。五次发作。差不多是三个小时一次。那个东西,在我怀里抽打着小刀。而我看不到他。抓不住他。我攥紧的拳头一无所用。他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卑鄙小人。

第九日,小刀安静了许多。但我不敢肯定什么。

我感谢这些天来朋友们对小刀的关心和祈福,他们中在网上博客里的有半树、心丽、塞壬,有聊天室里问候的粒子、张少华,有电话、短信里关心的朋友。我非常感谢他们。

有朋友不解我何以对小刀如此用心,我想在这里答复他。小刀是与我有关联的生命,我必要负责。若我能耗十数天的寿命不做事能拽回他一条命,那么我是欣慰的。我又怎可以因钱的缘故弃他于不顾呢。

网友雪儿回复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大家都希望小刀能熬过去。可是,它熬得这么艰难,这么痛苦,我们又只能眼睁睁看着。现在,我要劝你放弃,也帮你的狗狗早点解脱。即使你骂我,像鄙视那个医生一样鄙视我,我也要这么说。我真的再也不忍心这样看下去了,无论是对你,还是小刀。”

我答她:“于我,我终须尽力;于小刀,他也终须尽力一搏,无论有多痛苦,有一丝机会便不可放过。我以为小刀所历痛苦,恰如我们所经历、所忍受之一生,无论生有多痛苦,我们终须坦然面对,穿过火、涉过没顶的积雪,直到归于泥土。而无论遇何事,我们都不会、不该放弃生的。“病痛只是一生之一部分而已。“我这样说可能矫情了。但是道理是这样的。终谢你的真诚和直言。然我和小刀,都不会那般孱弱。”

小刀带给我和我的家人的快乐,是巨大的。我需要尽一些微不足道的努力来偿还他、报答他。事实上我久已视他为家中一员。

人有六道轮回,也许下一世,他会是我的兄弟,无论做狗还是其他。

现在第十天开始了。我们要继续搏下去,和那个看不到的东西厮打。我望望小刀,他病得枯干,眼眶深陷,他的兽须脱落殆尽,脸部露出粉红的肉皮,他不能自主地抽抖。我心中尖锐地刺痛。

第十二日

风凉了。幻觉中仿佛看见,风变了青白的颜色。想起遥远时间里的诗句来。

秋风兮袅袅,洞庭

波兮木叶下。

记得以前和朋友聊,说诗句里状写的袅袅叫着的秋风,像一只尖吠着的莫名的小兽。

第十二天了。第十二天过去一多半了。抱小刀下楼去医院的路上,小刀发作了三次——他的嘴不由自主地抽动,咬牙切齿。我真希望他咬住那个暗中的事物——这时我觉得,我咬紧了自己的牙齿。

小刀的一只眼睛化脓。医生说不要紧,不会像我在医院里见到的那犬一样失明——眼球上凹下去两小块,像葡萄瘪了一点。医生说,小刀还须撑五天的时间,这五天是最后的关键。

再五天,比心丽说的多了七天。有些累了。有如天暗下来,却见路仍然远。再五天暖就回来了,她要看到小刀,要带他下楼去草坪上玩。

我可能矫情了。这件事最后,似乎变成了心力或意志力的较量。我将什么物事压在了上面?

或许有太多的人觉得不可理喻。但我是这样的人。我没有办法。这是我真实的情况。我有可能,是个极笨极蠢的人。

这事也会是我一生的隐喻。多少次我这样,不计一切去做某一件事,众人觉得荒唐,不解,因我放弃了太多他们认为的价值,还要受那么多的煎熬,负载那么多世俗意义上的苦难。

但是我乐意。我愿意做我想做的事,不惜一切。别人以为的价值,于我有如粪土。我不是在藐视众人的眼光和价值判断,而是强调我既决定了去做某事,便与那些价值没有关系。

有时在落寞中,我也艳羡他们所得的、抱紧的,但我绝不会改变自己的念头。我不会掷下手中物事,不管它是稻草,还是生铁。

第十四日

隐去了网上博客中关于小刀的内容,因不愿连累朋友们一起伤心揪心。

然而终觉,应该告知朋友们最后的消息。

小刀于阴历七月十五大发作。——确切地讲,是七月十六凌晨五点半左右。我疑心,是那夜在阴暗处拥挤着的魂灵惊着了他。

但是他依然活着。医院给他打了很重的镇静剂,以防他病痛发作、侵害脑部。他沉沉地睡着,心脏仍然有力地跳动。他是坚强的,念及他的顽强,我禁不住自己的难过。是我让他受了这么多的罪。是我认为一名幼犬,也应该像一个不服输的人一般坚强。——一个不服输的人有那么坚强么?

与医院的医生聊起来,得知他是我二十年哥们的妻子的同事,又是我另一哥们曾共事的朋友的大学同学。小刀于是自昨夜留在医院治疗。这样也好,他病情随时会恶化,需紧急采取措施,在家里我没有办法、也来不及采取办法。然而心中总有一个念头困扰着——小刀会以为我不要他、不管他了么?

昨夜十点自医院回来。在外面吃饭。拨到肉时突然泪不能禁——以往吃饭,总要拨肉给小刀的。但现在他不在身边了。

回家。耳边仍响着他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他唔儿唔儿的轻叫声。有一刻我忍不住起身去另一房间找他。要站起身时明白,只是自己幻觉。

今天中午,带了一点牛肉、十几个注射器里装着的冲好的蛋白粉去看他。我实际上不敢去想他、去看他。磨蹭了很久,直到不得已,怕他饿着,竟忘记了自己的恐惧。

他知道是我来了么?他一动不动。我喊他时他睁大了眼,再不闭上。他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抱起他,他瘦成这个样子,我像抱着一小把柴。他的皮毛枯干。他成了一张皮胡乱束着的一小把骨头。

我喂他注射器里灌着的蛋白粉。他不怎么咽。我咬着牙扒开他的嘴帮他张合嘴,强迫他把蛋白粉咽进去。

我将牛肉块嚼碎了喂他。他不咀嚼,我将碎牛肉塞到他嗓子眼里。

他用舌头一点一点顶了出来。看到他能顶出牛肉,我竟有欣慰的感觉。

医生说,他不能吃,下午得给他输液,加进营养。

晚上六点又带了一小瓶冲好的蛋白粉去看他。我见到他时他沉沉地睡着,我俯身时他的耳朵动了一下。又一下。他也许知道是我来了。镇静剂仍在起作用。他不能睁眼、不能站起身,或者我是在骗我自己那是因为镇静剂在起作用。

他的腹部仍在抽搐。但嘴角已经不再抽动了。艰难地,将蛋白粉用注射器抽出来一点一点喂完小刀。

医生说,他的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他如此顽强,令我敬服和如此难过。而我自己,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我远不及他。

小刀,你要熬过去。一定要熬。

而我要做事了。已废弃半月。不做事不可以的。昂贵的医药费终须付的。工作已积了一大堆,要拼命才赶得出,好在我惯于拼命做事。暖也马上要开学了。

我有时想自己是过分了。矫情了。何以对一条狗如此?这是许多朋友的话,我竟无力无语可以辩驳。我有时想,也对,有那么多的人需要去关爱,怎可以对一只犬废弃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以致无暇顾及那些迫切需要帮助的人们?我想起前年春节临近的一个寒冷的深夜,数百四川工人的悲愤面孔。他们聚集在一个单位门口,快过年了拿不到工资回不了家,他们衣着单薄,看到他们我就觉周身寒冷。——是给我做过木工装修的刘师傅求我去帮他们的,我所能做的,仅仅是给有关单位打了一堆电话,连威胁要告知上一级部门外加要对此事曝光的恐吓,结果仅仅是为他们讨到一点回家的路费。面对他们的感激涕零,我无地自容。

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只犬。我渐渐不大想了。也许仅仅因为他是与我有关的一个生命,一个完全仰仗和依靠我的生命。我做不到任由他生灭。我不能不全力以赴拽回他。

有时又想,我连一只犬的生命都拽不回,还谈什么对人如何如何呢?我竟如何失败。我不得不如此自责。有时我又迷信起来。“流年不利,诸事铩羽,以致竟累及小刀。”我想起和朋友说过的话。

这样的悖论不断地撕扯着我。鞭打着我。在这愈来愈深、愈来愈凉的夜里,悲哀愈发沉重起来。

第十五日

小刀没了。

我没有什么感觉。朋友们勿再在博客里跟帖了。谢谢。请你们见谅。

小刀自二〇〇五年四月二十日回家,二〇〇五年八月二十二日清晨七时离开。他出远门。不再回来。

葬完小刀,是午夜十二点了。

月斜斜地照着。他在一棵树下睡了。一张毡子,两只他吃饭喝水的碟子。一袋他爱喝的酸奶,两个他的玩具,其中一个是小球,一个是史努比玩具。

站在房间的阳台窗前,点燃纸烟来。月斜斜地照着。小刀在窗前楼下的树下睡着。在三个季节里,他曾在那树下的草坪上疯跑。在春天的日暮、在夏日的午后或者黄昏。多少次我在楼上窗前的桌边,听见女儿暖呼呵着他在楼下草坪上疯跑。

想到写过一篇关于小刀的文章。一个曾活生生的生命,于我仅剩下那少许干瘪的字了。

小刀短暂的生命,仅仅与我漫长一生的三个季节有关。

这时我还不能知晓次日的恍惚——我昏睡去的某一刻,雨开始飘落下来,无休无止。一直到次日午后,雨意缥缈远去。去了那树下,茫然去看,竟似什么也没有了。一些草蔓,已经延伸到葬小刀的地方。一只破瓦盖着的地方,下面深处,是他。

在树下呆坐了一阵,有一刻觉得他像不曾存在过一样。一切像是别人的事。

突然恐惧起来。世间事,大抵都如此罢。而我已遗忘了太多人事。也被遗忘,以致竟似无痕迹了。

(作者小注:文中涉及的那位我叫不上名字的四川木工刘师傅,于二〇〇九年冬天死亡。当年刘师傅四十三岁左右,身体强壮。他患重感冒,去所租的房子附近一家小诊所输液,三天后猝死。这家诊所并无从医执照,输的药有问题。

刘师傅从未出过远门的妻子从老家赶来,举目无亲,没有办法。刘师傅手艺好,人仗义,手头是攒了一点钱的。但钱多被朋友借去,连借条也没打。他死后无人认账,只有一个侄子还来五万元,说刘师傅还应有不少钱借给朋友,因为他一直说要买车。

开诊所的人拿来五千元钱,威胁刘师傅妻子说你拿上钱赶紧离开,否则连这五千元也没还得被收拾。

刘师傅的妻子无助之下,在他的手机里找到了我电话,多次打来电话说一定要见一下。于是找律师朋友义务帮打官司,之后有关机构抓捕那医生判刑,并对死者家属做了较合理赔偿。此事耗时半年。

本年度三月五日,刘师傅的女儿秀秀找到我微信来表示谢意。做此事并未求人感恩,但终归是快慰的。我常想,我非圣贤,偶或做事不当无意间伤人,但也尽可能做些好事尤其是襄助正义之事。我视作扯平,或者也算积德消业?一记)

董重作品/纸本水彩 /56X76cm/2010

第十九只飞鸟

在神圣的时辰,鸟儿于深夜拍动羽翼,惊醒了玄武先生。这是中国寒冷的北方,他自不安的睡梦中起身,看到并记下鸟儿们的飞舞,那些时间以及空间。

物种曾经惊人地丰富,天空中飞舞着数不清的鸟儿,它们中有很多,没有来得及被人类的眼睛望到就已经消失,另外一些鸟儿偶或被人类的目光沾染,来不及被命名也同样销匿。在物种单调且仍然在迅速减少的今日,那些真实存在过的鸟儿让我们心存质疑。一些鸟儿飞舞在人类的传说中,它们神奇的能力以及怪异的形状,使人们难以确定是否可以将其归类为飞鸟。

首先是古巴比伦的暴风之鸟,它有名字,叫作因度古。这是一只巨鸟,每当它莅临,天色立时昏暗,因为它的翅膀遮住了整个天空,雨水因鸟在空中的伫留而无法落下。但是它仍然展翅挡住天空,就那样呆呆地思考着世界,任由腹下大地缓慢变成沙漠。苏美尔人的战神,狂暴的尼努尔塔,时常化身为暴风之鸟因度古,却长着狮子的不朽头颅。他是人类所知的脾气最坏的家伙,有一次,所有生灵都开始反抗他,连岩石也不例外。最勇猛的岩石为了取胜,与群山交媾,使后代遍布四方。但是尼努尔塔把鸟打落在地、煮沸河中的鱼,把反叛者像蝴蝶一样碾死,很快击溃了叛军。他让助他取胜的岩石发光发亮,反对他的岩石在地上任人践踏,或者专门承受暴风之鸟因度古的粪便。石灰岩被他惩罚遇水则化,燧石被他诅咒触及动物之角便掉碎屑。

第二只鸟儿仍然狂暴邪恶,叫作祖鸟,它发怒时的鸣叫,使众山神战栗不已,像蚂蚁爬进岩缝一样躲藏起来。人类之中唯有一个人曾博到祖鸟好感,是卢加尔班达。祖鸟答应了他的请求,赐给他随心所欲跑到任何地方而不知疲倦的本领。从此他可以乘着月光,在群山之间漫游。利用这神奇的能力,他使自己的主人在一次重大战争中获得胜利。

与祖鸟作战的英雄是马杜克。祖鸟最重要的事迹,是窃走了命运之泥版。这块泥版能使拥有它的主人,获取统治世界的力量;破译泥版上的信息者,即可得到号令众神的权力。

马杜克自祖鸟那里夺回泥版,祖鸟哀叫着向高空飞去,变成一个小黑点儿,归于消失。它发出的惨叫,使一座大山裂为粉齑;它飞动时掀起的狂风,将粉齑飞扬为起伏的沙漠。但是马杜克无法解读命运之泥版,因为泥版已经支离破碎,且残损不全。

祖鸟最终惨死于英雄尼努尔塔之手。苏美尔人残损的泥版记录了这一发生在人鸟之间的大战。英雄使雷轰鸣,又泛起十四种洪水,以浊流将群山之间的平地注满;使死的云降了雨,闪电之矢纷飞。但是祖鸟发出可怕的、不朽的呼喊,使英雄射来的箭回转:

飞来的箭,回到原来的苇丛!

弓上的木,回到原来的森林!

弦潜回原兽背,羽毛回到鸟身!

“善战者”尼努尔塔自父亲那里得到力量,在七种武器上加了扯手,拴上战车;将七种风暴加了缰绳,也拴在战车上。他发起猛烈攻击,大地动摇、白昼昏黑,祖鸟的羽毛像蝴蝶一样飘散。七种风暴汇聚之处,祖鸟巨大的翅膀掉落下来,径直砸入了地府最深处。很多年以后,地府里阴暗的魂灵仍然偎依在祖鸟的翅膀旁,拔下翅上的羽毛穿在身上,以抵御地府中的寒冷潮湿。

神鸟西穆,是第三只神圣的飞鸟。它飞翔在波斯英雄扎尔的头顶,也出现在扎尔的胯下,背着他脱离灾难。西穆拥有非凡的智慧,曾经历三次世界毁灭。它的样子有点像秃鹰,但很难说它是否真的属于鹰类。西穆选择的主人和养子扎尔,同它一样苍老,是一位乍一出生便满头银发的弃儿。西穆驮着他来到大山中的巢穴中,将其抚养,教给他如何成为一个有勇力的智者。

卜拉克是第四只鸟,它人面马身,近于古希腊的人马,难以确定它是鸟还是兽。卜拉克长着双翅,有孔雀式摇曳的长尾。其名字含意为“闪电”。在一个神圣的黑夜,卜拉克飞临世界,在小天使的伴随下,托起穆罕默德升向天堂。

第五只鸟与古埃及的亡灵有关,它隐秘的名字是巴,另一只与它相关的鸟叫作卡。巴和卡是死者的灵魂和精神,是于死者至关重要的能量。巴长着人脸,模样与死者相同。当人死去,他的灵魂便自尸体升起,变成巴鸟盘旋在人们望不到的空中。卡是长生鸟,身体呈天空一样令人心醉神迷的不朽的蓝。卡回到死者墓地,吃掉死者亲人献来的供品。与人类的亡灵相反,古埃及的神灵,纷纷长着鸟或兽的头颅,如大神何露斯长着鹰头,托特神长着朱鹭的头,伊西斯女神化身为鸢为丈夫送葬,但我们不再一一赘述。

第六只鸟傲视死亡,叫本努鸟。他自埃及圣树上升起的大火中出生,也是清晨第一束阳光落在方尖碑上的化身。伟大而且愚蠢的玄武先生认为,本努鸟像中国的凤凰;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认为,本努鸟和希腊的不死鸟是一回事;伟大而且并不愚蠢的唐晋先生补充说,还有一种不死鸟,诞生于炼金术士的火焰之中。总之,这很可能是一种曾经真实存在过、与火有关,而今天已经灭绝的鸟类。本努鸟每五百年出现一次,从自己尸体中再度复活,以自己尸体为父亲,将尸体放入没药树脂做成的蛋里,并将其安置在神庙之中。古希腊的不死鸟外形像鹰,以乳香为食,翅膀有如炫目跳跃的火焰,每五百年自焚而死,自灰烬中复活。

第七只鸟儿折磨着古希腊先知菲纽斯。它长着美妇人的脸,像那些虐待丈夫的美妇人一样恶毒。它叫作哈耳皮埃,又称美人鸟,人类不知它从何来,最终会消失在哪里,据说这样的鸟一共有三只。它大鹰一般拍动着翅膀,只在菲纽斯进食的时候出现,如同暴风一般自云中降下,落在盘子上,夺走他的食物,或将食物弄得污秽不堪,使其不能进唇,并在空中留下可怕的恶臭。菲纽斯饿得像一只影子一样虚弱。菲纽斯的两个儿子在阿耳戈英雄的帮助下,拔剑追逐美人鸟,但美人鸟飞得比欧洲的西风还快。终于快追上时,他们听到了宙斯使者的声音,不让他们杀死这一珍贵物种,同时承诺,美人鸟再不会侵害人类。从此美人鸟销声匿迹,直到今天,人类的眼睛再没有望到过它。

第八只鸟儿盘旋在爱尔兰,是一个人,名叫康耐瑞·摩尔。他的母亲在自己婚礼的前夜为鸟所惑,将处子之身献给长着漂亮羽毛的鸟神,从而生下了他,但是他身上并没有羽毛。当时的爱尔兰人都见证了这一点,多年以后,他正是赤裸着身体登上王位。作为鸟神之子,康耐瑞·摩尔不可以伤害同类,不可以杀死任一只飞鸟,否则鸟类会在刹那间云集,一并向他发动攻击。康耐瑞·摩尔的死亡也与鸟类有关。在一个客栈,他遇见了三名全身通红的马夫,他们穿着红衣,长着红脸红头发,手持红色的武器,骑着红马,马背上搭着红鞍。一个老妪显现,向他预言:在此逗留期间,你皮肉均会离开你来时的地方,仅存鸟儿的爪子。

印度鸟王迦楼达是第九只飞鸟,它以自己的速度嘲笑风神。作为大神毗湿奴的坐骑,它在神界却享有高于毗湿奴的地位。与埃及的本努鸟、希腊的不死鸟和中国凤凰一样,迦楼达也是一只永生之鸟。它长着鹰头鹰喙,有着人的身躯和四肢。它的脸洁白有如日光,翅膀是红色,身体是炫目的金色。

迦楼达疾恶如仇,漫游世界、吞食坏人,被它咽进腹中的人并不立刻死掉,而是被它胃中的利齿一点一点绞碎。迦楼达仇恨蛇类,因为人类中生它的妇人被关在地狱中,由群蛇看守——迦楼达于是飞往地狱,成为中国目连式的救母英雄。它历经了人类和神祇所有可能遇到的艰难,为赎回母亲,它被迫去抢夺众神的不死甘露送给群蛇作为交换;它穿越火山并熄灭火山,穿越飞速旋转、边缘锋利的时光之轮;它击碎大神因陀罗的神器金刚杵,夺走甘露。群蛇要喝甘露时,因陀罗又将甘露夺回。但甘药洒溅出的几滴,已足以令舔食的蛇类永生,其烈性也使蛇的舌头永远分叉。

迦楼达还曾抓起八十英里长的龟,两倍于龟的象,将它们放在八百英里高的树上,又将月亮塞在翅膀下面,飞往地狱解救母亲。

第十只飞鸟今日仍存,是天鹅。梵天和他天鹅一般纯洁、高贵、温柔的妻子拉克西米,常跨在天鹅背上飞临印度上空。古希腊的大神宙斯曾化为天鹅,但仅仅是满足异装癖,以天鹅的样子与丽达交欢,从而生下海伦和克吕泰涅斯特拉。神意在此,立了个一减一的简单算式:海伦使特洛伊人遭受灭顶之灾,克吕泰涅斯特拉杀死毁灭特洛城的指挥者。

古埃及的阿蒙神也常常化身为天鹅。今天的人类知道,天鹅是一种神奇的鸟儿,是人类所知的飞得最高、体重最大的鸟。尼罗河天鹅每年定期以九千一百四十四米的高度飞越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窥见它们腹部。这对天鹅来说只是区区小事,因为它甚至能飞到一万七千米的高空。

第十一只鸟出现在北美,今天的人们叫它雷鸟。它的出现能引发暴风雨,海上的飓风冲上陆地,牛群在空中飞翔,海啸引发的大浪高过陆地上最高的大楼。雷鸟迅速穿行,翅膀在空中留下的痕迹被人们称作闪电,其鸣叫被人们称作巨雷。它在困倦时,眼睑闭合之际,也可以使闪电自眼中驰骤而出。雷鸟在海底、地底与妖魔搏斗并杀死它们。有时候,它将庞大的鲸鱼一把抓起自空中扔下。鲸鱼摔落在海岸边,愚蠢的人类不知所措,好心好意地救助那些鲸鱼,并以为自己在抢救行将灭亡的物种。

第十二只鸟在深夜拍动翅膀,在印第安人部落,这不知名的鸟儿率领众夜鸟,与死者的灵魂、人类睡梦中出来漫游的灵魂搏斗。被鸟儿打败并虏获的灵魂归于万劫不复,在鸟儿排泄的粪便中蠕动着死去。一个同这鸟一样古老的英雄无意间在森林中窥见了这一切。他回家以后病倒在床,夜鸟与灵魂搏斗散发的恶臭在鼻息中残存,数月后才消失。

日本的天皇在第十三只鸟的指引下,自九州开始扩张版图。鸟儿漫游世界,日本人狂妄地认为,他们应该占领整个世界。两只巨鸟一样的原子弹自高空猛然扑下,毁灭他们的两个城市,他们哀叹着,开始乞求世界和平。在远古时,这第十三只不知名的鸟和另一只鸟做爱,被日本大神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窥见,他们向鸟学习,从而掌握了做爱之道。

第十四只鸟儿来自中国,同样没有名字,只有一只脚,所以只好称作独脚鸟。据说它原本是昆仑山上的蚕茧,后来却成为雨神的小厮。独脚鸟躲藏起来的时候,大地会出现持久的干旱,并因此引发饥馑。在西元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间,独脚鸟整整躲藏了三年不肯出现,中国很多地方出现人吃人的惨剧。三年时间,中国至少死去三千万人。

第十五只鸟儿没有脚,它一出生便不停地飞翔,因为没有办法歇息。它濒临累死时,口中滴出的血自空中溅下,有一滴正好落在了艺人张国荣的头顶。在西元二〇〇三年,他效仿那没有脚的飞鸟,自高楼一跃而下,进行了他一生唯一一次短促的飞翔。张国荣是写作者敬爱的艺人,他在愚人节那天死去,死后弥漫开来的气息加重了当年的瘟疫,也使写作者当年的悲观更为深刻。

第十六只飞鸟有三只脚,样子像乌鸦,中国人叫它三足乌。它三只脚站在太阳里,以太阳的光泽为食。三足乌的同类中有八只,惨死于英雄后羿的箭下。这八只鸟也一起见证了英雄夸父的死亡,它们一起聚在空中,嘲弄地望着夸父徒劳地追逐它们及它们盘踞的太阳。三足乌有时候也栖息在一株叫作扶桑的神树上。

一个被海水淹死的小女孩的灵魂,成为第十七只渺茫的飞鸟,叫作精卫。她像一个古希腊人一样徒劳:西绪弗斯永远在搬巨石上山,每抵达山顶巨石便滚落,他于是重新开始,如此周而复始地循环;精卫衔着小石头填入大海,试图将大海填干。她的种族一代一代,重复着这单调而渺小的仇恨,海水平静地飞溅着人类肉眼看不见的浪花。那微小的石头、她小石头一样的身体,使悲哀更为沉重。

作为与黄帝争斗失败的英雄炎帝的女儿,精卫的姐姐瑶姬,也有着不幸的命运。她同样夭折,死后化为一株春草。在另外的说法中,瑶姬和巫山神女成了一回事。巫山神女是中国的春梦之神。

第十八只飞鸟叫鹏,为庄子所独有,在当世,它是中国的玄武先生热爱的飞鸟。鹏自海中的巨鱼鲲变化而成。为鱼时它的背不知有几千里长,为鸟时,它的翅膀如同垂天之云。

鹏可以在巨鱼、鸟、蝴蝶和阳光中的微尘四者之间转化,像自由本身一样自由。鹏化作蝴蝶时翩翩起舞,栖落在运斤成风的大匠的宰牛刀上,或栖落在可怕的盗贼跖的肩头。蝴蝶也出现在庄子死后的坟头,庄子之妻举扇坟土,以便坟土变干、自己改嫁,鹏化成的蝴蝶随着她的扇子款款舞动。有人说,那把扇子原本就是由蝴蝶化成。

十八只鸟儿一起显现,仅仅是为了召唤第十九只鸟。但这最后一只鸟儿,在写作者的时间中隐身。写作者匿去它的名字、事迹,匿去它柔软的黑羽,匿去它冰凉的指爪、委婉的叫声,匿去它留下的深刻爪痕。它只是他一个人的飞鸟,是他内心的隐痛和渴望,与别人无关,于别人而言也毫无意义。

此时十九只鸟儿一并在空中显现,天色陡然放亮,鸟儿们一边飞走一边消失。写作者慌乱地捕捉它们、挽留它们,一些羽毛散落,杂乱飘浮在单薄易朽的纸上。

乌鸦之书

乌鸦周身漆黑,黑得像优雅女子的长发;它黑得多么明亮,像闪光的河水,像一场流动的大火;黑得危险,犹如已经和即将释放出一个个黏稠的黑夜。但有些民族认为,将阳光从盒子里释放出来的乃是乌鸦。

乌鸦趾高气扬,有着尖而长的巨喙,黑羽的边缘闪着荧荧绿光,它的智力使它捡取石头,置于水瓶中,使水位上升到喝到水的高度。人们认为它曾被狐狸欺骗,嘴中叼着的肉成为狐狸的美餐,却很少有人提及乌鸦的狡诈:它是著名的小偷,偷走鸟类的食物,或偷走其幼鸟及卵。它还擅长于入室行盗,常潜入人类厨房,并知道如何掀起锅盖取走美食。像传说中的大盗行窃得手时留下字据一样,它往往轻松地遗下一泡鸟粪然后得意地消失。

乌鸦觊觎着人类的时候,人类一无所知。敏感的人可能感知有一个目光的注视,但他怎么能想到,那是一只乌鸦黑暗的目光呢。乌鸦盗走人类孩童的玩具,诸如风车,诸如陀螺。它喜欢一切像太阳一样发光的东西,于是窃走镜片,使竭力试图弥合破碎镜子的人,因无法找全碎镜片而不能如愿。

乌鸦知道,人类的头发比身体耐朽,于是衔走人类散落的黑发营建巢穴。至于白种人颜色五花八门的头发,乌鸦是不屑于要的,它只喜欢黑夜的颜色。

被乌鸦衔走头发或胡须的人会无故头疼,严重者会引发头风病、癫痫症。即便是中国多智的曹操也惨败于乌鸦之手,而医术如神的华佗做梦也想不到,曹操的头风病竟是乌鸦在作祟,悄悄衔走了曹操割下的长须。乌鸦得意地在牢狱外的大树上叫,因为它掌握着华佗死期的秘密;它得意地在曹操的宫殿里的檐顶上叫,曹操明白,这是乌鸦在告知他死亡的来临。

乌鸦杂食,也惯于秃鹫一般啄食腐尸,并能敏锐地感知到人兽内部的腐烂气息,这些增加了它的邪恶。但乌鸦也曾是神圣的飞鸟。在苏美尔神话中,存留着早于圣经挪亚故事的灭世洪水。在那里,洪水中存留的人类不是挪亚,而是智者乌塔那匹兹姆。洪水退去时他站在尼西尔山上,望见一切生物消失,陆地一片淤泥。他悲恸地放声哭喊,被置放在大船上的鸟儿们在哭声中颤栗。他放出几只鸟扔向天空,鸟儿们因无处着陆,哀鸣着返回船上。最后他放出一只乌鸦,乌鸦一去不返。他于是得知大水已完全退去,鸟类中的智者乌鸦终于找到了可栖息的陆地。

爱尔兰人和中国人一样惧怕乌鸦。乌鸦是他们的战争女神摩瑞甘豢养的宠物。摩瑞甘有时会化作一名武士,现身在战场中。但大多时候,她都化身为一只乌鸦盘旋在空中,恐吓战士或宣告其死期将至。这位女神有着爱尔兰人所具有的强烈情欲,她爱上了英雄库赫兰,但遭拒绝。女神羞怒之际,竭力要致库赫兰于死地。情爱的嫉恨和嫉恨力量得逞的狂喜,使她在库赫兰尚未战死时,便化为乌鸦栖落在库赫兰的肩头。库赫兰,爱尔兰的勇士及女人们的春梦,他在战场上身负重伤时仍然狮子一样奋勇,无法站立时,将自己绑在岩石上继续作战,直至死去。

他的尸身置放在小舟上,在女人们泪水汇聚而成的河流中缓缓飘逝。乌鸦是库赫兰致命的敌人,他之所以战死,据说是因为在前往战场时,遇到了神谕警告过他的情景:三个化妆成乌鸦的巫师,使他力量消失,击出的剑如同妇人泪水一般软弱无力。

爱尔兰另一个女战神尼曼,也与乌鸦相伴。尼曼名字的含意,即为恶毒或者恐怖。她骑着乌鸦飞在空中;有时化作少妇,出现在不幸的人面前。那人听到少妇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他看到少妇身后渐渐显现黑色的乌鸦翅膀,翅膀开始扇动。少妇在他听到最后一个字时飞起和消失。这不幸的人拼命奔跑,但是人类的脚步,怎可以躲开死亡。尼曼有时也化身为洗衣妇,搓洗着成堆的血衣号啕大哭,成群的乌鸦环绕着她,啄食衣服上的血污。看到这些的人立时僵住,这一景象,成为他眸子里最后存留的景象。

对一度在爱尔兰、苏格兰及英格兰地区建立基地然后扩张,在八世纪到一〇六六年间横行于欧洲的北欧维京海盗而言,乌鸦是他们热爱的事物。一对大鸦唤名胡京和穆宁,是维京人狂热崇拜的大神奥丁的斥侯。胡京的含意为“思想”,负责采集信息;穆宁意为记忆,负责向奥丁汇报。两只乌鸦,犹如现在的秘密国家警察一样神秘莫测。维京海盗中将死的勇士望到的云集于战场上空的,不是乌鸦,而是奥丁神派出的暴烈、美丽的瓦尔基利亚女战士。她们飞舞着,在战场上搜寻着,随时准备扑下来,挖出将死勇士的心脏。这并不可怕,相反却是无上荣耀之事,因为首先,这证明死者是被神认可的勇士;其次,勇士心脏将被带往奥丁神的天国。那里住满了英勇的亡灵,他们平时酒饱饭足之后开始比武,并且有美女相伴,以慰藉夜间的寂寞。奥丁神召集这些勇士的灵魂,以备末日与魔界之战。

敬奉着这样的大神和神的乌鸦的维京海盗们,热衷于海上冒险和暴力抢掠。他们有着先进的管理机制,以乌鸦般的敏捷和狡诈,探知意欲攻取的城堡的虚实,以渴望战死的勇气发动进攻,海浪在他们面前碎裂,巨石在他们面前迎刃而解。他们所向披靡,几百年里频繁侵扰欧洲诸国:攻入巴黎,迫使法王纳重金求和,后又将诺曼底割让给维京人。维京海盗又攻入大不列颠群岛,使当地人们死伤惨重。他们再向南攻打北非沿岸,向东攻君士坦丁堡,杀死教士、毁灭教堂,并专门挑选基督教庆典的日子陡然出现,发动攻击。后来,定居诺曼底的维京人皈依基督,率军攻打盘踞大不列颠群岛的维京海盗,将其逐走,建立王朝。北欧的维京人则向东进发,一直来到俄罗斯的基辅,在那里建立公国。整个欧洲凡有乌鸦飞临之处,尽有维京人刀剑和盔甲的闪光,海盗们狂吼着,教堂在他们令人心胆俱裂的呐喊中崩塌,城市毁灭,西风吹遍欧洲每个角落,那些被砍下的头颅在风中招摇,乌鸦疾速飞过的影子划过那些高悬的头颅,偶尔,他们栖息在头颅上,或者将其作为短暂的巢穴。上世纪的德国纳粹鼓吹本民族的优越性,其中的狂热分子公开希望恢复对奥丁神和他的乌鸦的崇拜。但是希特勒拒绝如此,认为那是一种愚蠢的想法。

乌鸦甚至成为航海家的地图。西元八六一年,挪威人弗洛基·维尔达尔出航,随船携带着一笼乌鸦,在估计离岸不远处将它们放出。如果乌鸦盘旋不去,说明陆地尚远,乌鸦找不到栖落处;如若乌鸦展翅飞去,他便追随乌鸦飞行的方向扬帆速航。依靠乌鸦的指引,他每每顺利找到陆地,最终成功地发现了冰岛,在那里定居。这个挪威佬,一定没有读过洪水灭世的苏美尔神话,不会知道那只著名的乌鸦。但是神话中乌鸦的神奇能力,在历史中得到了印证。在乌鸦的指引下,在十七世纪初,北欧航海家甚至抵达了美洲。

乌鸦也显现在法国诗人勒孔特·德·李勒的作品《蛮族诗集》中:一位英雄将死之际,向栖落身边的乌鸦发出哀求,请求它挖出自己的心,将其送给自己的情人。这位诗人生于十九世纪,试图以诗作重现北欧神话的强劲有力。

世界的另一端,乌鸦在忙碌,在创世,在享受印第安人最高的祭祀,作为牺牲品的男人或者处女,被绑在石柱之上,他们将被烧死、砍死,更多时候则是被活生生地剥出心脏;他们喷涌的热气腾腾的鲜血,像仙醪一般被部落中的众人共饮。在整个北美大陆西北部,乌鸦是伟大的神灵,是最重要的英雄、精灵和变形神。居住在科迪亚克岛的因纽特人认为,当乌鸦从天上采到光时,一个装着一对男女的气泡随之飘下来。二人在气泡中挣扎着,气泡越撑越大,直到形成世界。他们手脚撑开处形成丘陵和高山,男人的头发变成森林和森林中一切动物,女人撒尿成海,吐口水造出河流和湖泊。男人用女人的一颗牙齿作为刀来雕刻木头,木雕又变成鱼。他们的一个儿子玩耍的石头变成岛屿。另一个儿子和一条母狗放在岛上,岛漂动起来,变成科迪亚克岛,男孩和他的狗妻子,成为所有科迪亚克岛人的祖先。

北美阿拉斯加地区的土著民认为,世界之初的一片汪洋之中,是乌鸦潜入水底,将泥土叼出水面。乌鸦潜入水底衔出燃烧的煤炭,为某个部落创造了火;在另一个部落,死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行为,是乌鸦和郊狼争论人是否该永生的结果。它们各自向水中投物,若物体下沉,人类就必将死亡。乌鸦投了木棍,郊狼掷出石头。人类于是有了死亡。加拿大西部海岸的土著民传诵着乌鸦掌管死亡的故事。乌鸦遇到石头和接骨木在争论谁先生孩子,它爪子碰到了接骨木,于是人类必须死亡,因为接骨木需要长在人类的坟墓上。如果它先碰到石头,人类便会像石头一样永存。

在格陵兰岛东部流传的故事里,乌鸦狡猾、恶作剧而且淫荡。据说有一个时期,拥有语言能力的是乌鸦,而不是人。乌鸦以意义相反的方式说话,比如想赞美某物,它便张开尖喙,爆发出一连串污言秽语。后来一位萨满运用自己的智慧,夺走了乌鸦的言语能力授给人类。

在一个关于乌鸦创世的故事中,乌鸦懒惰、贪恋性爱,它的妻子每日催促它,但它直到妻子为它生了三个儿子之后还不动身。儿子们对它冷嘲热讽,乌鸦羞怒之际,才着手去创世。人类出现之后,这只乌鸦甚至教会了人类做爱——它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一起睡觉,却不知如何享受她。它于是飞落下来,让男人站在一边,看它如何与女人寻欢作乐。当男人学会此道,开始和女人兴致勃勃地交媾,乌鸦满意地拍拍翅膀飞走了。它再次飞来时,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帐篷后快乐地玩耍。

还有一个部落,乌鸦成为食物的提供者并受到盛赞。有一个时期,所有动物都处于饥饿之中,人类也找不到可以捕猎的野牛,只有乌鸦丰衣足食。地上的生灵都知道,乌鸦有一个像黑夜那么大的帐篷,但是没有人兽可以接近、偷窥,凡偷窥者都被乌鸦啄瞎了眼睛。唯有蜻蜓例外:它小巧而灵动,乌鸦啄破帐篷也没能将其眼睛弄瞎,而蜻蜓伺机向破洞中张望,看到了帐篷中黑压压的野牛群,是乌鸦将所有的野牛关在这里。动物们讨论如何释放出牛群,最后决定,由鼬鼠变成一条狗一般的动物。乌鸦之子发现了狗,将其带回帐篷之中。狗趁机放走所有野牛,并以狺狺狂吠催促牛群在大地上狂奔,使乌鸦尾逐而来的捕捉不能成效。

神圣的乌鸦,成为北美印第安众多部落的护身符。因纽特人佩戴着乌鸦护符打猎,这样可以保佑他们狩猎成功;北美内陆的印第安人,用乌鸦爪子作为小男孩子的护符,系在母亲背婴儿的育儿袋上。有些部落则直接将乌鸦皮缝在男婴衣服上。至于女婴,是不配佩戴乌鸦护符的。乌鸦也在重要的成年仪式上出现。特林基特人发明了木制的乌鸦响板:一只翠鸟坐在响板上,舌头伸到一个熊首的人嘴里,一只像青蛙的动物紧贴在响板腹部。部落酋长鸣击响板,将知识、智慧和部落的力量赋予刚成年的年轻人。

在东方的蛮荒岛屿上,日本最初一个天皇也曾蒙受乌鸦的恩惠。日本皇族血脉的祖先神武天皇率军寻找新的疆土,被化身为熊的天神催眠。日本的太阳女神出现在天皇一个部下的梦中。这将领醒来时,发现身边有一把剑,于是送呈天皇。这时候,一只乌鸦出现了,他带领军队前进,抵达并征服了大和。乌鸦在日本和海盗那里,有着相同的禀赋,都是暴力和战争的参与者、指引者,是助纣为虐的凶手,是战争密探。

在与乌鸦一样古老的中国,乌鸦平和而富有智慧。它是站在太阳里的鸟,有时栖落在扶桑树上,只是比寻常乌鸦多一条腿,叫作三足乌;它是名为寒鸦戏水的古曲,是宋词和元曲,述说着写作者内心的悲凉。它有着众多名字:树的南枝集鹎鶋;北枝上飞临和飞走的鸟,其名字在电脑上打不出字,其名字以害与葛为左偏旁、以鸟为右偏旁;树的东枝集鬼雀,西枝集慈鸟。这些名字古怪的飞鸟,我们已不知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又发出怎样的鸣叫声。

玄武先生的作品里这样写道。他讲述的是一株叫做集鸦槐的古树,毫无疑问,这些鸟全都是乌鸦的种类。中国的乌鸦还教人向善,它甚至感化了一个虐母的不孝之子。一个农夫在田头歇息时,不经意看到了树上一只幼鸦衔来虫子,喂养在巢中老得飞不动的老鸦。他幡然醒悟,悔恨交加,朝正前来给他送饭的老母飞奔过去。但老母以为儿子又要揍他,逃跑时慌不择路,竟一头撞在树上倒地而死。

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述说一种沉重的追悔莫及的情绪。农夫痛哭流涕,将母亲葬于树下,并在坟边建屋,为母亲守坟长达一生。他成为中国古代有名的孝子,也是浪子回头的典型。

尽管如此,乌鸦仍然是中国人深为恐惧的飞鸟,是死神的化身和厄运来临的预兆。人们对它避之唯恐不及,更没有人敢去侵犯乌鸦们的巢穴,或杀死乌鸦。多少个世纪里,乌鸦们得享真正的和平,它们安心度日,老之将至时待在巢中颐养天年,享受小鸦们送来的食物,一代一代繁衍生息。

清晨出门的人若听到乌鸦叫,会觉得如看到尼姑或接近行经的妇人一样不祥。虽然人们相信乌鸦的诚实——它只是噩运的通报者,而不是以叫声招来噩运。

一九八三年的鼠灾

我们去麦田里摔跤,像每年冬春之际那样;厚墩墩的麦苗绿地毯一样柔软,摔倒在上面一点儿也不疼,一点儿也不脏。当然绿地毯是书上的话,我们还没有见过那是什么玩意,连南蛮子来村里卖东西,货担上也没有挑绿地毯。

我们刚刚跑进一块麦田,还没来得及摆好架势,一个严厉的叱喝声便响了起来:出来!别踩麦子!我们跑到离村很远的一块麦地,正准备踏入的脚,同样被一声叱喝拽出来。

再玩什么去啊,我们扫兴得很,沮丧得站在街上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兵兵说,咱们捉迷藏吧。捉迷藏有什么意思,我说,很多地方都不让藏人啦。

兵兵说,你不玩我们玩。我孤零零地站着,看他们轰然散开,忍了一会儿,终于加入进去。但是实在太没意思了,那孔能藏人的窑洞被加了门上了锁,成了谁家的仓库;一个深黝黝的废地窖,也被盖上了沉甸甸的石板。轮兵兵藏起来大家找时,我们背过身蒙住眼睛,再转过身他已不见了。他一定有非常好的藏身处,但我们对此毫无兴趣。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我说,咱们让他一直藏着吧。走,去我家打扑克。我妈去我姥姥家啦。

我们拼命憋着,一溜烟跑进我家,进门就忍不住放声大笑。

我们爬上炕,开始玩三反五反还是扔炸弹。我一直输,手里拿着大王仍然输。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麻雀在纸裱的窗户上叽叽喳喳叫,在炕上可以看到它们清晰的剪影。它们饿极啦,在啄麻纸和窗户之间的糨糊吃。有好几次我站在炕上,大家屏声静气,我伸开手掌靠近麻雀的剪影,想趁机捅破窗纸抓住外面的麻雀。但是有时候麻雀警觉着飞走啦,有时候我犹豫着,捅破窗纸我妈回来会骂我。我们继续玩扑克,一边心不在焉地看麻雀。我望见一条高高竖起的猫尾巴,在虚掩的门缝里一闪,再看时猫已钻在了桌子下面。我弯下头去瞅,它一跳就上了灶台,卧在那里舒服地眯起眼睛。我们继续打扑克,我想起猫时抬头看,它已经不在了。

猫在干什么?我说。炸弹!闷蛋把扑克牌摔得脆生生地响。我望见桌子下面好像有什么,扔下牌下炕弯下去瞅,天哪,下面有三只死麻雀。我们拿着死麻雀面面相觑,一起望向门的方向,麻雀在手里还暖乎乎的呢。

猫尾巴在门缝里一闪,花猫进来了。它嘴里衔着一只麻雀。它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丢下嘴里的麻雀,蹭着我的腿喵喵叫。它像是亲热、邀功,但我又觉得不是,它不停地喵喵叫,一会儿朝我一会儿朝闷蛋,一会儿又朝嘎子,龇牙竖毛。它是在向我们讨要它的麻雀,嘎子说。

果然是,我们把麻雀扔在桌子下,花猫不叫了,它轻轻一跳上了灶台,卧在那里舒服地假寐。

猫怎么逮住麻雀的?大家面面相觑。

它再一次溜出虚掩的房门时,我们悄悄跟出去,在院里看见它已站在院墙上,朝我们回望一眼,轻盈地一跳便消失了。我们奔出大门,看到它横穿过街巷,跳上了前面大队仓库的院墙。闷蛋屁颠颠跑上去,找了个墙豁口往墙上爬,墙很高,他爬了一半哎哟一声滑了下来。我们看到他的黑脸上沾满了土。

我们飞跑着来到大队仓库院门口,对开的门上了生了锈的锁子,门缝很宽。我和嘎子先后挤了进去,闷蛋往里挤,他太胖了进不去。我们不再理他,急切地在院里寻找,看不到猫,闷蛋脱了棉衣,终于挤了进来。他压低了声音喊:猫在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了花猫。它正趴在大队仓库的门前,抬着一只爪子警惕地望我们。

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连眼睛都不敢转一下,看花猫到底在干什么。以前我们趴在仓库门缝上,可以看到里面堆积的粮食。猫要进仓库等麻雀飞进去捕捉吗?

花猫不再看我们了,它扭回头去,抬起的爪子推向仓库的门,门轻微地发出吱呀的响声然后是哗啦啦——一大群麻雀从仓库门缝里飞了出来,晃得我们眼花缭乱,然后一下子不见了。我们看到花猫已经跳上了墙,它嘴里竟然衔着两只麻雀。

它比人还精啊!它比鬼还精啊!闷蛋大声嚷着,我看见他张得大大的嘴巴,他呆呆望向墙的方向,墙上已没有了花猫的踪影。

我们躲在仓库的角落里,像猫一样等待麻雀飞进仓库。大家屏着呼吸,终于看见一只东张西望的麻雀落了下来,在仓库门口蹦蹦跳跳。它一闪,进去了。我正要往上扑,嘎子拽住我,悄悄地说:等等,等进去的麻雀多了再过去。

但进去的麻雀精得很,一下子又飞了出来。我懊恼地戳了一下嘎子又喜出望外:一大群麻雀落在了仓库门前。我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看着麻雀一只一只钻进了门缝,我扭头,望见闷蛋张着嘴,口涎在嘴角垂着白线。

我们扑了上去,听见里面扑腾腾的胡乱的飞动声;我们拼命摇仓库的门,麻雀扑棱棱飞出来,满眼满身都是。我们胡乱在空中抓,很快周围安静了。一只也没抓到。有一只麻雀慌不择路,甚至撞在了我脸上,小爪子在我右颊划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捂着脸看嘎子,嘎子摊着空空的手掌看闷蛋,闷蛋张开手,手里有一根麻雀毛。

笨死了,三个人抵不上一只猫。回去的路上,嘎子悻悻地说。我抹了一下火辣辣的脸看自己的手,手上有细细的血丝。

猫太厉害了,它比鬼还精,它抵得上三个鬼加起来的精。闷蛋说。嘎子横了他一眼:你才是鬼,是笨鬼。

回到我家,桌子下的麻雀一只也没有了,几根麻雀羽毛,在我们俯下身去的当儿飘了起来。我们难以置信,满屋子里找。没有。麻雀真的没有了。

花猫蹲在灶台上望着我们伸懒腰。它像看笑话一样。我走近去,它温顺地趴下身来,用毛茸茸的头蹭我的手。我望着它,它若无其事,一刹那间我疑惑起来:我们刚才真的看见它逮了那么多麻雀吗?我看嘎子、闷蛋,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很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记起了自己当年的疑惑:这只猫真的有那么聪明吗?我记起以往清晨醒来,它卧在被子上,有时候它已经抓到了一只老鼠,在被子上扑来扑去地玩弄,老鼠挣扎着逃走,总被它不失时机地捕捉回来。我厌恶地看到被子上沾着星星点点豆粒般大小的老鼠粪——老鼠吓得屁滚尿流了。我摸了一下猫,它喵的一声,我猛地拽下它的一根胡须,它龇着牙跳开时,我手上已多了一条深深的爪痕。我记得它总是斯斯文文,悠闲地抬起前爪洗脸。某一次我终于发现了它在院角落里埋着什么,它走开后我跑了过来刨啊刨,我刨出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是它屙下的屎,这鬼东西连自己的粪便都掩埋起来不让人看。但它一定看到了我的举动,接下来三四天它一看到我就龇着牙,气急败坏地上跳下窜。我记得它在房顶的瓦上和一条灰白颜色的蛇对峙,它竖起浑身的毛,背部奇异地弓起来,也记得很多次它在茅房里逮老鼠,在我蓄意发起的猛然惊吓下失足跌进茅坑。它试图努力爬上来,我拿着树枝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戳进去,直到我奶奶的叫骂声在院里响起。她捡起我扔在地上的树枝把猫捞上来,晾在阳光下,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大声咒骂猫:你有九条命不假,可为啥你就非要把九条命全泡到粪里?!

猫有九命。我记不清这猫有多少次濒临死亡的危险,我说不上缘由地讨厌它,恨不得亲手把它弄死。但是这次,这花猫终于在劫难逃了。它就要和村里所有的猫一样,和村里没有经历过危险一下子把九条命全部送掉的猫一样在劫难逃。花猫真正没了的时候,我却那么惋惜和失落。它是一条比三个鬼加起来还要精的猫啊。

但是榆钱已经开啦,杨絮在风中飘呀飘,肥嘟嘟的虫子一样的杨树絮子,每天扑簌簌坠落在地上,坠落在我们的脖颈后面的衣领里。花猫已逃不出这个春天。

很多年以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念槐花的芳香;雪白的繁盛的槐花开满村巷,蛮横地推开土墙,挤出每个院落,紧紧包围了村子,开满村子的上空,挤满每个人的眼睛。槐花也开满牛的眼睛,羊的眼睛甚至是猪的眼睛。槐花如此丰盛,人们掰下一枝枝花朵,喂给牛驴马和骡子,喂给羊也喂给兔子。猪在圈里满意地哼哼着,它拱动着槐花、嚼咽着槐花的长嘴齿颊留香,那将是它在命运来临之前,对一个公猪或母猪的想念之外唯一记起的事。花猫齿颊留香,它在夜里吃完一只老鼠之后,无比怀念下午时自己嘴里槐花若有若无的香气,它厌恶地嗅到嘴里鼠肉的腥臭,决定第二天继续撕玩那些槐花瓣。每个人齿颊留香,槐花做成的拨烂子吃得人们打着香喷喷的饱嗝。村子里还没有一个胖子,下地干活的人们弯腰时觉得吃力,田地松软,他们的脚一下子陷进去,这只脚拔出来那只脚又陷进去。他们在田里慢慢挪动,那样的艰难那样的快乐。黄昏暗下去的天光里,一树一树的槐花在微风中浮动着,愈发雪白,清新的浓烈的微凉的香气一阵又一阵地卷来;微雨之后,槐香浸透了升腾起来的湿润气息,槐树下落满雪白的水灵灵的花瓣,树上槐花愈发繁盛,芳香从地面蒸腾起来,从上面倾泼下来。那些闪着亮晶晶的小水珠的槐花,落在房顶长满青苔的瓦片上,飘在槐树旁仍然光秃秃的楸树上,飞在屋檐下挂着的镰刀上,沾在麦田里青青的麦苗的叶片上,堆在墙头上纷乱的荒草间,也荡在茅房里,细碎地厚厚地积满茅房的地面。村子轻了起来,一树一树的槐花在风中浮动,我们走在村巷里,脚底下的花泥不时地一滑,村子在浓重的槐香中晃了一下又一下。

但这些荡然无存;槐花的香气荡然无存,一切就像长大了的脚再不能穿上那双好看的鞋子,一切就像我丢失的玻璃珠,我拼命幻想它在阳光下玲珑剔透的光,我望院子的角落,但玻璃珠一次也没有从角落里骨碌碌滚出来。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了,村里的槐树稀稀落落,很多树在冬天被伐掉了做家具或别的,树原来的位置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自留地,连院子里也种上了庄稼或瓜果秧子。那些所剩无多的槐树七扭八歪个头低矮,吃力地举起瘦胳膊细腿装模作样,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见到神交多年、未曾谋面的福建朋友黎晗,他黑乎乎瘦捏捏的小模样,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的槐树。那些小槐树开着稀拉拉的小花,在光中闪着死呆的白光。小花可怜巴巴地晃悠着,像唯恐不小心一头栽下来。

槐花的香气荡然无存,没有人去采摘那些花朵;也没有兽去咀嚼那些花朵,因为村里的兽已经很少了。春天死寂,村子仿佛干涸的泥塘正在变硬和裂开缝隙的底部,我们像一些鱼虾或者蛤蟆,或者蚂蟥,在泥巴里挣扎,渐渐嵌进里面。子弹一样的麻雀在天上飞,像臭弹一样越飞越慢,它扑腾着翅膀,终于笔直地掉下来,一边往下落一边身体变得僵硬。田野里、街巷里、打麦场上,到处可以看到死去的麻雀。噗的一声,它跌落在我家院里,往上弹了一下就不动了。花猫不知从哪窜出来,衔起麻雀一蹦便上了院墙,它回头望了一下就消失了。它能够望见人的灵魂从僵直的身体里站出来,但是却不能望见自己的灵魂,自己马上要离开身体的灵魂。过了一会儿工夫,它在院子里凄厉地怪叫,它的影子在阳光下的院子里忽闪着飞蹿,那个影子像是拼命想要从它身边逃开。花猫停下来,躺在院中间肚皮朝上;眼睛呆滞下去,如同盛了一点死水的泥坑。我戳了猫一下,它不动。花猫快死了,我喊。我奶奶从屋里跑出来,她抱起了猫,她说,花猫啊你的小命这次算交代啦。

猫在她怀里陡然一蹿,啊,我们失声尖叫,它蹿得那么高,到我奶奶头顶上方仍在向上,然后飞快地掠下,唰的一声蹿上墙壁。它在接近房顶的地方又一跳,高出屋顶,头和脚向下方低垂着摔落,梆的一声响,它的头撞在屋檐下的石台阶上,头耷拉在那里忽悠了几下再不动弹。

花猫吃了一只被农药毒死的麻雀;整个村子浸泡在浓烈的农药气息中,它替代了以往梦幻一般的槐花芳香。整个村子外面的田野,也浸泡在农药的气息中,唯有化肥刺鼻的气味可以突破农药味冲向空中。家家户户的田里都喷洒了农药,农药毒死了成群的蚂蚁,毒死了正在蛹变的蝴蝶,毒死了等鸡来啄食的虫子,也使无以数计怀胎的田鼠流产。野兔在田里疯了一样奔跑,它们不像是躲避人,或者躲避来自哪一种动物的威胁,那奔跑更像绝望的求助。它们跑着跑着,突然就不耐烦了,向空中一蹿,跳起一人高,像是打算去空中奔跑一般。然后它们落下来歪在那里变硬。田里一片死寂的森然的绿,鸡东张西望地进了田,它们咕咕地叫着,时而低下头去啄着什么,或者用爪子在田里刨。一只公鸡爬到了母鸡身上压蛋,这将是它们最后的风流快活,一只母鸡孤孤地走在田边的衰草堆上,它一定找到了合适的下蛋处,但是它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

村子浸泡在此起彼伏的谩骂声中;每天都有鸡悲惨地死去,它们咕咕叫着从院门外进来,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不再起来,它们那么干脆,垂死前都懒得挣扎。兵兵家的猪毒死了,猪吃了他从田埂上拔的草,那些草和麦苗一起被喷溅上了农药。清晨人们不再能听到雄鸡打鸣,偶尔一两声公鸡的喔喔声,常常把人们吓一大跳。黄昏时再没有麻雀在屋檐下喳喳乱叫,麻雀差不多死绝了,屋顶上,燕窝空荡荡,开门时燕窝上破败的蛛网在空中荡悠着。我不活啦!我家的鸡死绝啦!兵兵妈在街上捶胸顿足地哭天抢地。她突然停顿住了,她的肩膀,被从空而降的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那东西滚在她的脚跟前,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大鸟。大鸟艰难地咽着气,脖子下面急促地一动一动。它的翅膀散乱地张开着,黑翅的边缘发着怪异的绿光。是一只乌鸦。妈呀!兵兵尖叫着从村外跑来,他看见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树干,拿起来才发现自己握着一条僵死的灰蛇。

春天死寂;春天的夜晚死寂。死亡的气息浸泡着村子,农药甚至杀死了锄头,它再不能在眼睛里飞起来。夜空中不再有羽翅的扇动声,那些吃了盐变成蝙蝠的老鼠,或者是只要夜晚和黄昏怪叫第二天村里就有不幸的事发生的夜枭,或者是在白天闭着眼睛睡觉的猫头鹰。房顶上,墙头上,不再有猫叫春的声音,那些婴孩哭泣一般的叫声曾让人们心惊肉跳噩梦连连,如今彻底消失,却让人们连觉也不能睡梦也没得做。村里的猫差不多死绝了。每一天的每一刻,每一处都有生命在悲惨地死去,大白天走到哪里,一不小心脚下就会轰的一声飞起黑压压的蝇群。这些被农药毒死的动物尸体滋生的苍蝇,个头大得吓人,叫声大得吓人,飞得快得吓人,它们强劲地扇动绿色的翅膀,头上凶狠地闪着金光。它们就像一架架小型轰炸机,在房顶那么高的空中飞舞着,突如其来地落在人的皮肤上又迅速飞走消失,落过的地方奇痒难耐,立刻肿起很大一片,挠一把就冒出让人恶心的黄水。田野里,屋里屋外的空地上,常常可以看到摇摇摆摆的土黄色的田鼠,拖着恶心的长尾巴的灰黑色的家鼠,像喝醉了酒一样东跌西撞。在深夜里老鼠仍然叽叽地尖叫着,吵得人们无法入睡。拉着电灯,它们并不散开,仍在房间地板上翻跟头。两只,三只,甚至四只,有大老鼠也有刚刚长出毛的小老鼠。正打算吓唬它们,它们却不动了。人走上前去,它们突然猛地往前一窜,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再不动弹。人的脚踩上一只小老鼠,它叽的一声,旁边大老鼠突然动了一下,人看到它在地上尽力地蠕动脑袋往这边看,大豆粒一般的鼠眼亮了一下又暗下去,那些小鼠也许是大鼠的孩子,是它的娇女,或者备受宠爱的儿子。人感到脚下什么东西的碎裂,抬起脚,老鼠嘴里冒出细的血。人忍着恶心提起老鼠尾巴,开房门把所有老鼠扔到院外。第二天,院里那些老鼠,除了被踩死的一只还僵在那里,其余的竟奇迹般消失了。

我丢失很久的一只陀螺出现在院子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飞快地旋转,越来越快,渐渐离了地面,升起在空中,院子里突然刮起的一个强烈的小旋风卷起了它。又一阵风,我头上的军帽飞了起来,门上的门帘像小人书说的魔毯一样飞向空中,我觉得它像天方夜毯,我一直以为,有一种叫做天方夜的神奇毯子。大风刮了起来,远处传来可怕的咆哮声,刹那已在眼前。我正跳起来够飞在空中的帽子,我张大着嘴发着惊叫,大风将惊叫猛生生打回我嗓子眼里,我摔倒在地上,被自己的惊叫噎得出不上气。唔的一声响,像有一个巨大的巴掌带着呼啸声扇向老天,轰!刚才明晃晃的太阳被扇得无影无踪。天上甚至没有云,但天霎时暗下来,风将天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光秃秃的、留着种秋庄稼的田地,颜色变成了厚厚的昏黄。但是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看上去像是风把天刮没了,把田地刮到了天上去。但是很快睁不开眼睛,反正睁开眼睛也只能望见越来越黑的黄,我扶着墙一点一点退回屋里。院里的门窗、鎯头呼啦啦乱响,屋顶的瓦片哗啦啦飞走,它并不落在院里、砸在我头顶,我听见它在远处的碎裂声,又或者那并不是我们家的瓦片,我们家的瓦片仍在天上飞。没有套上牛的牛车在院子里奔跑,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它那么大的力气,就好像它是一只真正的牛。一只鸡飞起来啦,它飞得那么迅疾,比老鹰还快,也许它以为是在做梦变成了一只鹰,它飞得像老鹰那么高,呼地一下无影无踪。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了,连对面的房顶也不能看见。我觉得眼睛里灌满土像两个小土坑,里面又盛了一点尿变成泥坑。我张嘴想喊,我的嘴变成了一个稍大些的泥坑。我使劲抓着墙往屋里走,我摸到了奶奶的手,她拼命地抓住企图飞走的门帘。我们拽住门帘使劲关门,但门怎么也关不住。我奶奶说,怎么这么大的风啊,我活了六十多年没见过,天怎么这么暗啊,比光绪三年蝗虫飞在半空中的天还要暗。卷起来的门帘裹住了她的话,我也被裹在门帘里面。大风一扯,哧啦一声,我奶奶卷在门帘里的喊叫被风撕得稀巴烂。我们拽住门帘使劲地关门,将门帘夹在门缝里。门被关上了又拼命地想打开,哐啷哐啷,风在外面用脚踹用肩膀扛。我们喘着粗气,门似乎马上就要塌掉了。我看我奶奶,她不见了,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肩膀,这些全不见了,我只看见对面一个黑黑的影子。

我喊奶奶,她说哎。我伸手去摸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我把手揣进她怀里,她怀里暖和着,我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我们摸索着去开灯,灯绳拉了一下两下三下,灯不亮。风把电线也扯断啦。我奶奶找来了煤油灯,风凶猛地推着窗户,我奶奶划着的火柴忽悠忽悠,呼啦一声,风撕破窗纸闯进来,一把揪走了火柴头上的火。又一阵哧啦啦响,窗户上的纸被扯得稀巴烂。我奶奶卷起床单,我跑去拿来我的钉子,将床单钉在窗户上。屋子里完全黑了下来。我拉着奶奶手,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摸呀摸,差一点打翻了煤油灯,但我们终于点亮了它,我看见灯下我奶奶披头散发,脸上堆着厚厚一层土,两个眼睛像两个黑洞陷进去,她一动脸上的土就扑簌簌往下掉,她就像一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鬼。我的脸怪怪地动弹不灵,我用手去抠都不觉得疼,用力一抠掉下一块肉,拿到灯下看是一块泥,我抬手摸脸,泥下面才是我的脸皮。

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大风,它刮呀刮呀,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到第三十天,一直到把整个春天全部刮走。村里是它的咆哮声,村外也是它的咆哮声。我们躲在屋里说话得大喊,每天清晨被子上一层土,我们的鼻孔都被土糊住啦。开房门时非常吃力,门外的黄土堆积着齐了门槛,风像要把大地翻起来盖在村子上面。它刮呀刮呀,它刮走过去的一切,那些美好,那些贫穷,那些温柔,那些本分,那些神奇以及伤感。它要把一切彻底葬送,它气喘吁吁地刮呀刮,它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热,终于彻底葬送了这个春天。家家户户打开门窗时,外面已是被黄土蒙着的森森的绿,是遍地狼藉中的森森的绿。举头望天,天是蓝的,天上有太阳,天终于又被刮回来了。

大风之前那些随处可见的动物尸体不见了,它们或者被风埋到深深的地下,要么已腐烂变成别的事物,变成叮我们血的嗡嗡叫的蚊子,变成苍蝇,变成打碗碗花或者牵牛花。地上到处是散乱的鸟巢,它们从树杈上被扔下来,扔在离树很远的地方。在灾难中唯一无恙的是那些老鼠,它们中的一些在农药的剧毒中腐烂,另一些在农药的剧毒中挣扎着,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可怕的生命力使它们再一次战胜了时间。大风无昼无夜地呼啸时,老鼠们躲在深深的黑暗的地下,它们耐心地等待着,倾听着我们的脚步声,捉摸着我们将食物藏在了什么地方,是篮子里还是瓮里,食物是肉、油还是粮食,是放进去还是挂起来。洞里的微光暗下去时,它们跑向洞口,小心翼翼地拨开埋住洞口的浮土。现在它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复仇的信念在它们豆粒般大却老虎一样凶残的眼睛里燃烧,它们要持续和人类的永恒搏杀。

它们在暗夜里纷纷出动,从黑暗的巢穴来到微光中的地面上,在田野里、在房间里,在院里甚至猪圈里,寻找一切事物磨利它们的牙齿,它们咬着铁锅,咬着猪槽,咬着门槛,咬着曾打死它们的捅火棍,咬烂曾踩死它们的鞋子并且拖走,它们想念以前黑暗中的时光,咬断为人类提供照明的电线。它们将我们的食物窃走拖回巢穴,它们在我们的房子里营造巢穴,就仿佛我们为它们盖房子是天经地义,它们在我们的房子里营造的室中之室,比我们的房子安全百倍千倍。它们在灶火上取暖,或者撒尿试图熄灭我们的火,将身上的跳蚤扔在被子上,将粪便屙在盛白面的瓮中,将食油瓶倾倒舔食里面的油,将煤油灯倾倒使黑夜更黑。它们在我们睡觉的炕上打洞,在我们放衣服的木箱上打洞,它们在墙上打洞以便和同类互通有无,村子的下方一定有四通八达的鼠道,大的鼠道可容十五只鼠并肩而过,小的鼠道可供男女二鼠搂抱着散步。村子是我们的,但更是它们的;我们和它们搏斗了千年万年,但它们似乎不可战胜。咯吱咯吱,咯吱吱咯咯吱,叽叽叽叽,它们磨着牙齿,发出尖厉的嘲笑声,你们这些傻逼就知道睡,我们先玩玩一会儿再偷东西。每夜每夜,老鼠咬啮的声音清晰地响;叽叽的叫声清晰地响,每夜每夜,它们听不到令它们魂飞魄散的喵喵声,看不到在月光里飞动的猫头鹰,也不再有无声无息潜来,缠绕它们身体使它们窒息的蛇。在农药的剧毒中幸存的老鼠记起了猫,它在疼痛得不能动弹的时刻,看到对面的猫也不能动弹,那是它第一次正面对着那可怕的杀手,令自己祖父的祖父和孙子的孙子都闻风丧胆的杀手,它看到猫眼睛里自己的影子,以往那双眼睛清澈寒冷,被映照的老鼠无一逃生,但现在它看着猫眼睛里自己的影子,看到影子渐渐浑浊起来,猫眼睛的光泽渐渐消黯。很久以后,它僵直的身体渐渐动弹起来,它艰难地爬过僵硬的猫身,爬回自己黑暗中的巢穴。黑暗是何其美好的事物,它如此安全,如此温暖,黑暗使它的皮毛发亮,使它的疼痛渐渐消失。叽叽,吱吱叽叽咯咯吱,它咬着叫着,痛快地吃下撒着老鼠药的美食,打一个饱嗝走回鼠窝搂着母鼠睡大觉,老鼠药对它无济于事,它甚至觉得鼠药甜丝丝。叽叽,吱吱叽叽咯咯吱,鼠们咬着叫着,叫着咬着,它们衔着尾巴排着长队,走出黑暗,来到白昼中的院子里,来到白昼中的街巷上。白昼原来也很安全,很温暖。它们来到猪圈,跳过卧在泥水里的猪,猪只是哼哼了一下嘛;它们来到鸡窝,准备着躲闪鸡的利喙,鸡不过是咯咯了一下嘛。它从人面前飞快地窜过,人不过是追了几步嘛;它从我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我看见它吃得如此肥大,它还是鼠吗有二尺长,和我家以前的花猫差不多大小。它的肚子又粗又亮,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像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清朝官员拖着的长辫子。我还没来得及冲过去,它已经扭过头来站起前腿,凶残地朝我龇牙怪叫。

这些贪婪的猥琐的该死的鼠,它们竟然敢效仿人类站起身来走路;村子是我们的更是它们的,但现在,它们似乎要推翻这种说法,似乎村子应该完全是它们的。它们开始攻击农药灾难中所剩无多的鸡,在黑夜掏开鸡窝咬死母鸡,拖出来乱纷纷扑上去一通撕咬,留下一堆乱纷纷的鸡毛,它们凶残得像一群饿狼。它们在黑暗的地下撕咬我们先人的尸骨作为报复,站在坟中人的脸上,朝着眼睛俯下身,露出利齿咬啮下去。在睡梦中我们听到一阵一阵若有若无的嚎叫声,从深深的地下传来。那些亡灵不堪忍受鼠牙尖利的微光,纷纷从地下站起来,大白天也游荡在村外的田野上,游荡在村口,天光的刺芒扎在身上的疼痛,要远比老鼠的咬啮轻微得多。他们让不经意撞上的人们灵魂惊悸,在夜间发高烧,在大白天看见空中的亡灵,听见亡灵在房间里飘来飘去的呻吟,那些呻吟声吃力而微弱,就好像老鼠坠在声音上面打秋千。呻吟声突然大起来,又突然消失,就好像不断地被老鼠逮住吃掉。那些亡灵躲进人的梦中寻求庇护,老鼠尾随而来。做梦的人手压在胸口,在梦中感到窒息一样的难过,他们看到自己的父亲,祖父向前无助地伸着手,手腕上吊着老鼠,他们说不出话,因为老鼠坠在舌头上,他们向前摸索着,老鼠从眼眶里探出胡须,探出长着肮脏胡须的尖嘴。

这一年终于有一天,老鼠开始攻击活着的人。有一天早晨,我惊醒在不该醒来的一个时辰,身上的皮肤,闭着的眼睛,感到了一个长久注视着的目光的压力。我的脸被一些很小的气息弄得发痒。睁开眼,一只老鼠闯进眼来,它如此硕大,以致一下子将眼睛盛满。它半蹲在枕头旁边俯身看我,像一个鼠类中的生物学家在观察一只巨大的动物,像在研究这个命相为鼠的动物,与它们究竟有什么相同处,它的表情几乎是慈祥的。我听见了我的尖叫,尖叫声直冲房顶,随着房顶落下的土呼啦啦砸落在我的脸上。我要在下一阵子,才能想起老鼠的样子,它脸上的表情像是有些遗憾,有些疑惑,但一定不是害怕。它在尖叫声中并不立即逃开,犹豫了一阵,它才突然一跳,一下子消失了。我姐姐惊醒在一个不该醒来的时辰,老鼠咬破了她的梦。她觉得耳朵痒酥酥的凉凉的很舒服,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她在耳朵上摸到了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那东西甚至粘在了枕头上。妈呀,这是什么东西,拉开灯她看到了血,听到了自己的哭泣声。老鼠将她的耳朵咬得血淋淋的。疼吗?我妈问,我姐抽搭搭说痒痒的。我妈狠狠地说,那你哭什么哭,睡觉!我姐的哭声低了下去,我甚至听见她的眼泪涌出的声音,泪呼呼地流到枕头上,来不及渗入就窜下了枕头。眼泪涌动起伏,就像哭泣的声音一下子全部变成了泪。我们要在第二天才能知道,人在睡着时被老鼠咬不会觉得疼,老鼠牙上有麻醉药,它越咬人越睡得迷糊,我奶奶说。

邻村一个三个月的婴儿睡在母亲旁,这母亲睡得好香,孩子生下这么久了,她还没有像这样睡过,总是夜半啼哭的孩子让她疲惫不堪。好不容易睡了一个好觉啊,她睁开眼望着窗户上的太阳,从被子里伸出手臂伸了个懒腰。这懒腰伸了一半手就缩回去,她担心碰着身边的孩子。她摸孩子,她赤条条地从被子里跳起来,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孩子已经没有了脸,只剩下一张空空的脑壳。

我一直想象着一九八三年冬天,那个被老鼠衔走半只鼻子的人,那时候他三岁,在深夜他的哭喊惊醒了身边的母亲,她拉着灯看见儿子的鼻子血淋淋的,半只鼻子已经没了。我也想象着那个拖走人的半只鼻子的老鼠,它在人的尖叫声中飞快地拖着鼻子钻进它的洞穴,一进洞它就放缓了脚步,含着恶毒的快意,舔食半只鼻子还在流出来的血。

这半只鼻子的主人不是我们村人,他没有死,很多年以后,我偶然在县城的大街上遇到他。他缺了半只鼻子的脸说不出的诡异,在一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一只老鼠蹑手蹑脚,轻轻爬到一个三岁儿童的脸上,它俯下身去,锋利的刚刚磨过的利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它咬了去,血溅起来喷在窄长的鼠脸上。

打死老鼠!打死老鼠!村子里每个人心中喊着这个仇恨的声音,这些大搞恐怖主义的老鼠已经罪不可赦,我们绝不再姑息养奸。打倒老鼠!打死老鼠!这是我们学校里高喊的口号,村里每个听到的人都出了一口长气,我们的口号喊出了人们的仇恨,喊出了他们心中的强烈愿望。尽管我们总是喊错,总是把打死老鼠喊成打倒老鼠。但千真万确一点不错的是,我们终于隆重地,严肃地,把那些恶心的东西当作对手来收拾。到处都是老鼠夹,那随处随地响起的清脆的啪的一声,与啪啪的声响同时响起的叽叽声,比过年放鞭炮还让我们开心。我们把家里所有桌子上的所有抽屉都取下来,用棍子支在房间的地上,下面放上不舍得吃的肉馅,拿根绳子拴住棍子将绳子放在枕头边,夜间听到老鼠响动就拉动绳子。老鼠药到处都是,老鼠药一拨又一拨,十多天就更新换代一次,吃了药走动缓慢的老鼠我们再不放过,用铁丝拴紧了它们,在尾巴上浇煤油点着,看它们垂死的挣扎,听它们临死前叽叽的恶毒咒骂声,这些让我们如此开心。夹在老鼠夹上未死的老鼠被我们捆住身体和嘴巴,拿来许多豆子塞进老鼠肛门,实在塞不进的时候,再用针线将肛门缝死然后将老鼠放生。豆子会在被缝住肛门的老鼠肚里飞快地胀大,我们在夜间使劲睁着发涩的眼睛,等待着被憋得疯狂的老鼠终于开始在窝里乱咬,叽叽声从鼠洞来到了房间的地板上,老鼠们被发疯的老鼠追得慌不择路满地乱窜,空支开不放诱饵的鼠夹啪啪地响,这些声音听得我们心花怒放。我们如此热衷于杀死那些恶心的老鼠,再不能忍受与它们同居一室。我家已经有了两只鼠夹子,赶集时我妈没有买和邻居商量好要买的花布,又买回了三个鼠夹,她说要为她那些下蛋的母鸡报仇雪恨。已经五只鼠夹了,偶尔的时候鼠夹没支好啪的一声合住,将我妈的手打得鲜血淋漓。但不久之后,她还是又买了第六只鼠夹。每次打死老鼠,我们都要割下老鼠尾巴,学校里命令每个学生,每月上交五条老鼠尾巴。再后来打死的老鼠越来越少了,我只好去田里捉田鼠:大冬天和兵兵抬一桶水去田里找鼠洞,将水灌进去。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一会儿工夫,田鼠湿淋淋的光秃秃的头冒了出来。我们用脚恶狠狠地踩它的头,将头踩进土里面,我抓住兵兵的肩膀单脚转着圈狠狠地拧,听脚下鼠的细骨头发出碎裂声,然后割下尾巴上交。但是老师还是认出了田鼠尾巴,他说田鼠不算数。我们悻悻地拿着田鼠尾巴,使劲一扔,它飞起来,在学校墙头的枯草上面弹几下挂住了,忽悠着想要飞落,又像是害怕摔下来。

村庄凶猛:一九八〇年代之蜂群炸窝

村东王老二家在养蜂,我们站在他家院门口,望到院里奇怪地堆着十几个木箱子,蜜蜂们乖乖地飞进去飞出来。我们是那么羡慕王老二的儿子王建设,他站在他家的门槛上端着一个小碗,我们看不到碗里的东西,只看到他放在嘴边的勺子晶亮晶亮。他再也不屁颠颠地跟着我们去掏土蜂窝马蜂窝,不再落在最后面被冲上来的蜂群蜇得哭爹喊娘。每次去拔草,他挎着的篮子里只有一种草,是刺芥,我们被蜂蜇了就互相拧碎刺芥的叶子涂在疼痛的地方。但是现在王建设每天拔刺芥,我们担心有一天,全村的刺芥会被他拔光。有一次我们掏土蜂窝,土蜂冷不丁冲出来,我们撒腿就跑,从来不挨蜂蜇的兵兵额头上起了一个大肿包。到处找不到刺芥,这时候我们绝望地相信,村子的刺芥都被王建设一个人拔光了。

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来孤立王建设,全村的孩子如此心齐,如此坚定不移,我们坚决不和他玩,不带他去拔草,去掏鸟窝,早晨不和他相跟去上学,我们每个人眼前,晃动着王建设举在嘴边的晶亮晶亮的小勺子。但是有一天出了事,蜂后死了,它吃到了蜜蜂采回的沾着农药的花粉。这是一个恐怖的正午,黑压压的蜂群在空中一阵又一阵地荡起。几头牛从村东头狂奔而来,它们撞倒挡在前面的墙,从高高的田埂跳下去,其中一头撞翻了拖拉机。一些蜜蜂尾逐着它们消失在远处。家家户户关紧了门窗,但一个瘆人的哭嚎声仍然不时传来,它一会儿像是孩子的声音,一会儿又变成妇人。哭嚎声突然消失了,像一个什么东西在空中折断。人们隐隐觉得不祥,有人披着雨衣戴着手套蒙紧头脸,身上泼了些黄酒冲出去。

他冲过那些在街上游荡着的蜂群,它们如此盲目,谁也不知道它们下一刻将哗一声荡落在何处,叮在什么东西上,它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披着雨衣的人诡异地走在正午明晃晃的太阳下面,街巷里空无一人,空无一声,蜂群一阵一阵地出现,忽而荡在村东忽而荡在村西。他勇敢地向前走,前面蜂越来越多,蜂群遮在上空,他走进王老二家昏暗的院子。王老二的老婆脸朝下躺在地上,她像是用手紧紧地抱住什么护住什么。她吃得那么胖那么壮,浑身上下黑乎乎毛茸茸,一会儿腿粗得像腰一会儿又看不到她的头,就好像她的头长成了肩膀那么宽,或者头长进了肩膀去,那肩膀还不停地蠕动着。她浑身上下趴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蜜蜂。

那个人点燃了火把在王老大老婆身上燎,他一下子看不到王老大老婆了,蜂轰嗡一声飞起从所有方向扑向他,他手里的火把胡乱地挥舞,眼前的黑雾慢慢消失了,他再次看到了王老二老婆,看到她在地上变小了很多。他扶起王老二老婆,她下面还压着一个什么人,是她八岁的儿子王建设。王老二老婆被翻过来摊在地上,她的头像洗脚盆那么大,脸上该长眼睛的地方,长着两个拳头大小的肉块。在田里干活的王老二一定看到了被蜂蜇得发疯的牛,望见村子上空飞起的黑雾,此时他在村巷里狂奔,村子在他的脚步声中猛烈地晃动。村里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响了,它喘着气拉着王老二一家跑向县城的医院。村里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响了,它在深夜进了村子,等待着的人们听到了消息,王老二的老婆没到医院就死了。她八岁的儿子保住了小命,还在医院抢救。

董重作品/纸本水彩《独行》/38×38cm/2014

大头的故事

我的第一条罗威纳犬,叫大头,他在自己的青春中迷失。我找了他半年,等他,但他终于没有回来。

大头勇猛,暴烈,酷爱自由,奔跑如狂风。周围小区的人们都认识他。

大头聪明异常。强烈护主。我和妻子在院里闹着玩互相推,大头突然跃起,横在我们中间。他以为我们打架,他不允许这样。我们以为他偶尔为之,再试,屡试不爽。他甚至跳起来爪子搭在我肩上,张开利齿对着我喉咙低吼,以示威胁,然后同样的动作对着我妻子。

有一次请工人干活,工人要天价,我说话间声音高了起来。大头突然咆哮着跳在空中,被铁链拉回。工人吓得叼在嘴角的烟落在地上。大头以为那工人在跟我吵架。

大头感恩。邻居宋哥常喂他,出去回来晚,他就深夜站在小区门口等。他认识宋哥的车。

宋哥养了罗威纳犬旺旺,小,闹。大头懂得让着旺旺,实在太烦,就过去轻衔宋哥手,往旺旺那边拉,意思是让宋哥管一管。

有一条狗贸然跑到我家院里,进入大头地盘。大头愤怒了。

我闻声出来时,院里全是血。那狗仰卧着不能动弹,大头咬着他的脖颈摁住他在地上撕。那是一条阿拉斯加,身形高大,险些丧命于大头之口。多亏这狗脖子上戴着狗链,起到护颈作用,脖子未被咬断。

大头不欺负小孩子。我担心他吓着孩子们,就叫大头卧下,让小区的孩子们排成队,一个一个过来摸他的头,告诉他不许惹小孩。他听懂了。之后从来不走近小孩子。

我只是诚实地记录了大头的点滴,并无夸张和溢美。有太多的人知道他。我曾以他为荣,带他多次往返三百公里外的老家,曾带他在夜里前往女儿寄宿的学校去看女儿。在本市,曾带着他去河西某些地方;在夏天,他多次随同我和朋友们去山上野营,在夜间保护我们的露营地。

他喜欢坐车,虽然长途总是晕车呕吐。他是一位见多识广的狗,总高昂着头,神情冷漠高傲。朋友们多知他名字。不少朋友见过他,有朋友在薄酒微醺之际,终于敢伸手去摸他的头,与他亲近。大家以见过大头甚至摸过大头为荣。

我曾写过一个启事给附近小区的居民,如下:“有没尾巴大黑狗一条,在固定时间内出没于本小区,请广大业主放心!此狗与人类友善,绝不会自行攻击人类,更不会伤害儿童。

“这狗地盘意识强,在自己院门口绝不允许生人靠近,但一离开自家院门,则变得非常友善。它有个小小的习性,就是爱好和平,多管闲事,既爱给狗拉架又爱给人拉架,本小区若有夫妻吵架时遇见此狗,请立刻停止;若有人互相斗殴,一旦发现此狗出现请立刻中止,站在原地不动。

“现在社会治安不稳,蟊贼多有出没,这条没尾巴大黑狗,会对本小区治安产生不小的贡献。它以我们小区业主为友,也请广大业主爱护它!”

但是大头终于丢了。他丢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爱他。我没有流泪,只是不停地找,连续三个月,每天夜半三四点左右开车出去转,在附近小区高呼他的名字,熄了车静听有没有他的吠叫声。我只能听到我自己扭曲的嘶哑的喊叫的回声。

我的妻子每晚哭泣。我们每晚给他留门。我邻居宋哥的妻子一提大头,泪就落下来。

大头丢后第二天,宋哥家的罗威纳犬旺旺整天不吃不喝,眼巴巴望着我家的方向,指望大头跑出来和他玩。第三天,大病了一场,不吃东西,不走动,险些死掉,过了半月才好。

大头丢了。我知道我心里仍有不甘,仍有期盼,但我告诉自己,他的确是丢了。我没有流泪,但今夜写到这里,我的泪还是流了下来。再聪明的狗,也无法抵敌发春时自己的本能。

后来,我们有了第二条罗威纳犬,他叫玄六。他来时四十七天,重六斤左右。写此文时满八个月,八十四斤了。

附:

古时狗曾是比较重要的肉食。西周时祭神也会用狗来祭。古代的刺客聂政之流,勇士哙之流,以屠为业,屠的主要是狗而非其他。但经过几千年来畜养人们发现,狗是有灵性的动物,是渴望与人类交流的动物,是能与人类交流的动物。它会时常望着你的眼睛,渴望从你眼里琢磨、判断你的想法。在很久以前,狗作为普遍性肉食的历史便已停止,吃狗的现象已约等于消失。怎能想象这么一种灵兽,在当今、在广西玉林,吃它被当作节日大肆操办?这是何等的残忍和荒蛮。这样做的相关政府部门和政府负责人,又是何等的愚蠢和毫无敬畏、为所欲为。

代老虎所作的小情歌

小儿正烂漫,骑虎未知惮。

物性两无猜,昵亲成佳伴。

寅时虎候儿,未至连吼唤。

携儿纵黑夜,返寻立止窜。

夺食虎不怒,衔骨置儿畔。

儿称蛋蛋虎,梦失啼出看。

此犬幼命危,累月为护探。

墨医中药奇,九死脱一难。

百般报恩主,灵慧性勇悍。

跳踉扑诡者,客至傲然观。

啸若滚地雷,奔如悬崖断。

体重与我同,巨齿珠光灿。

儿言虎为弟,腆肚自为冠。

众生皆平等,聊为猛虎赞。

老玄与之期,毋违到云汉。

旧诗《老虎赞》

二〇一四年末,积一小德。

养一犬,犬种为加纳利,原产西班牙。是苏州狗氏,世家出身,父名熊属,母亦著名犬氏。此犬虽生苏州,但不解吴侬软语,不知苏州评弹之风雅、风月之美好。性猛烈,有狂暴战士之称。来我家,得大名曰温西门虎,小字老虎。

但它汽运来太原路上,染犬瘟。养犬人知,犬瘟于狗,几乎是癌,尽力救治下亡者九成以上。可以确定并非苏州狗场发我犬瘟狗。

本市动物园附近的宠物医院、小东门宠物医院两家都建议安乐。我不忍,联系卖家要求退回,卖家坚决不收,说若收则对狗场是灭顶之灾,只退还大部分购狗款。

洒家无奈,极力治疗。犬瘟并不染人。但家有幼崽,须尽力说服臭蛋妈。我曾有花三十元钱在夜市购狗花六千元去宠物医院治而无果的惨痛教训——那时年轻,年轻一何穷。六千元当时于我是巨款啊。这次我自己寻思疗法,但告诉自己不抱任何指望,尽心而已。

狗持续高烧。最严重时,眼出血,鼻流脓,抽搐不止,站不起,不能动,唯伏地,呈昏迷状。

不饮不食,达五天之久。

于是一月不卸甲,昼夜不息,一日喂药四次。又请中医朋友开方,以中药治疗。目前换方已五次。其中墨人钢一方起到作用;高原一方,险些要了老虎命。

最初给煮鸡蛋一日二十个,不能吃时,生鸡蛋用针管喂嗓子里,每日八个,视其好转情况,渐减至两个;蛋白粉、葡萄糖、盐水、奶粉(牛奶不能喝,拉肚),这些都是它不吃时硬灌给它的。最危时,臭蛋妈把她内部搞到的价并不贵的灵芝粉都拿出来。她比我爱狗。

吃过的药:中药多方,三十副左右;板蓝根,一日四次,每次二袋,云南白药,安宫牛黄丸(这个太贵且效用不大,个人经验,不建议用),庆大霉素颗粒,眼药水,红霉素抹干裂的鼻子,VC,VB,小儿退热栓(成人退热发汗的药不能用),钙片,清热解毒口服液。

现在已一月,老虎明显好转。眼睛好了炯炯有神,进食正常,有了精神(咬坏我两把木椅,三盆花),能奔跑,开始啃骨头。它晚上不肯进门厅,非要住院里犬舍,如是已三天。北方持续降温,寒风呼啸啊。不知它嫌门厅热,还是它臭责任感起作用,自以为该去看院子?

我仍不敢有指望。需再一月,方能确认它是否痊愈。或许这次,我战胜了死神?

又:犬运多劫,前番放狗忘拴,玄六被一荒淫流浪母狗勾引走失,这母狗却仍在小区晃荡。于是大怒,恶念横生,持强弩,欲径直射杀。它被逼在角落,知将死,竟伏地哀鸣。我终不忍,由它去。它至今每遥遥见我,便狂奔逃遁。唉,幸而只是恶念,已消弭,善哉。

老虎若果真痊愈,若狗友遇此难事,当全力相授经验。而我由此改行去做兽医,也未可知。可惜年尾,荒败两月大好时光。然,六十日,救一命,终不悔。

这一日放心地写下此文,老虎彻底地痊愈了,要娶媳妇了!诗曰:

你是晨与昏的叠加,

是秋天与春天一起。

十万朵花开放,

我立刻想起你。

云朵变幻无穷姿态,

月亮永远崭新。

我坐在你对面,

心里拼命想你。

漫天大雪飞舞,

迷茫淹没了我。

我紧紧抱住你,

依然感到孤独。

在高山之巅想你,

觉身体忽然一沉。

我若是只鸟儿,

会停止飞行回望。

我写下你,

觉你和我一起。

河面上冰裂了,

裂纹神秘寒澈。

告诉我你是谁,

让我宛若少年。

附:

老虎说

——非诗 180

(小注:老虎,狗的名字,加纳利犬。)

我寄身于无毛兽之间,

它们目光呆滞,

嗅觉迟钝,厌弃骨头,

欲望涣散而无节制,

不懂黑夜和明月。

不懂节俭,不知掩埋剩下的食物,

不知简洁,发明各种饶舌的叫声。

它们喜欢以死尸妆殓,披死去的植物,

住死去的木头和泥土,

长得太慢,活得太长。

这是一种多么矫情、盲目的兽,

看不到灵魂在肉体中的遁逃。

在它们虚弱的想象中,

我的种族看守地狱,

或吞下月亮。

我熟悉它们每一个的臭味,

受不了的时刻,我对明月长号。

很沮丧,我的主人,

是一只无毛兽。

拜它所赐,我没有在该死时僵硬,

那原本像树枝折断一般正常。

我爱它如爱骨头。

它耐心地教它的儿子,我耐心地教它。

多希望它像我,耳朵,鼻子和四肢贴紧大地,力量源源不绝。

给我机会,我能放牧一群叫人的兽。

我懒得养它们。

春天里

穿村而奔于野,一树花开他人檐下,兀自尊贵,雍容,器宇轩昂,并无半分不志气。

故乡这一片低洼,潮湿。我嗅到久违又熟悉的、杨树树干和树液的气息,又苦又香,与油菜花香一起蒸腾,为之沉醉。

在一个土坡,少时被土蜂蛰过。土蜂真狠。当天就不知疼了,只是小腿肿得比大腿粗,晚上脱裤困难,自己看着,觉得好奇怪。走一下路,腿不听使唤了。

上坡采一种野草,长得如同灌木,风大,嫩叶招摇,煞是喜人。此物唤作娃妮菜,其枝干是方形的。采嫩叶炒鸡蛋,香味远甚于香椿,好吃之极,足以令吃货们想入非非,因没见过没吃过的永远是最好的。中午就吃它了。

坡边有土洞,记得我小时,是大队里圈羊的地方。狼经常就把羊叼吃了。

小时我在土洞口,亲见过狼站在土崖顶上。没觉有多害怕。狼像我不认识的一条大狗,蹲在自己后腿上。握紧镰刀冲它挥舞,大喊吓唬它,冲它扔土坷垃,狼不情愿地站起,走了,一边回头。

过一阵上崖顶,狼已经不见了。像没来过一样。

但夜里羊仍然是会丢的,我也见过早晨羊圈门口的斑斑血迹,听到过生产队长骂放羊的瘸子:“你个灰怂,狼咋不把你那身臭肉给吃了。再丢羊,年底你工分就扣逑光了。”

每每在内心深处,感念少时的乡村经历。它给予对生命的基本理解,多属感性而非理性。它给予原初的动植物学知识,几乎长入人的生命,它给人物我两忘、人融入自然的生命深处的悸动。我认为这些,是文学最为重要的物事之一。一些素朴之美常如电光一闪,刹那照亮昏暗的大脑,让人直如灵魂颤栗,不由分说、无任何道理可言。

乡村的贫穷和条件艰苦也使人坚韧不拔,最初的挫折教育潜默之间完成。所有这些,是多少后天的学院教育所无法比拟、无以替代的。

松鼠窝

回八百里之外的故乡上坟,路过一棵柿子树,直奔而去,寻见上面的树洞,它应是啄木鸟凿就。松鼠用来作窝,一种身上有三道花纹、一直延伸到尾巴上的松鼠,不是南方那种灰乎乎难看的松鼠。机灵,轻巧,眼睛一眨,它在树枝上就不见了。方言叫花圪灵。

我小时,大约在二年级,就从这个树洞里掏出一只花圪灵,仍清晰记得它咬住手指的疼痛。怕它跑了不舍得放开,就忍着疼紧紧抓住拿出来。夏天养到冬天,晚上它蜷着睡我枕头边。有一天不见了。妈妈说,它跑了。我记得我的失落和难过,想哭又哭不出,尽可能不去想。但隐约知道,很可能,它死了。妈妈不想告诉我。

记忆里这树洞大而深。我想试试伸手进去,居然手太大无法伸入。用手机拍图留念。

树洞历历如旧,抓花圪灵的少年早已不在。站在树洞前的,乃是一个半大老汉。我有似曾相识的复杂情绪,它像那种想哭又哭不出的幼年记忆,却又不是。我出神地盯着树看。柿树皮鳞,粗粝,沧桑,凶猛。那些树的鳞甲,在眼前振动起来。

故乡柿子树遍野,站满梯田埂。我记得它们在秋天哗啦啦的落叶声,像要把整个世界的树叶摇落到我们村子;在寒风呼啸的冬天,柿树铁黑的枝干惊心动魄地撞击;记得它们一树树挂满火红的灯笼。

柿子树的枝干遒劲如大蛟,树皮若斑斑龙鳞。但我十一岁上初一起就离开了村子,之后的记忆,开始变得慌乱仓促。

喜鹊贼

东山造简庐,春来百事芜。

泉溅每成文,花落偶窥书。

天低蛟行雨,地润鸟布谷。

忽念大椎客,集市正当屠。

——旧诗《东山居》

总是午后风起。阳光明亮,风猛烈地吹啊,嫩的树叶翻飞,不能中止。在院里仰观和在楼上俯瞰,翻飞之貌大有不同。楼上窗外望去,树叶似翻滚的绿的海水。有时风大,一大片海水倒下去,另一片覆压过来。午睡时我梦见,我和我的房子、院落,被吹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地方,就像世界尽头。我被孤寂攫住,心里暗念几个名字。

有时疑心,这风是阳光自行搅动所致。天擦黑时,往往风就息了,直到月光泻落,又有微风拂来,有时它仿佛就从我站着的地下升起,凉飕飕穿裆而去。

两日之内,樱桃的一树繁花辞树,被风吹得干净。固执留恋树枝不去的残瓣都朽败,而叶片大了起来。树下的地面都变白了。风也把樱桃花吹落在鱼池中,或狗的水盆里。我看见老虎喝水时瞅水面密密的一层落花,像人一样歪一下脖子皱眉头。风也吹大了樱果,它们自暗白的败花中探头来,绿而圆润,在光中发亮。

黄昏时我去看种下的丝瓜。昨天种时,一只喜鹊叽叽喳喳不肯离开,我撵它,它假装飞到邻居院子,我种瓜时它又返回,落在院门上偏头看我。懒得理它,继续干活,一会儿就忘了。

丝瓜种在狗窝前。它爬得快,是种来为老虎夏天遮阴。酷暑天老虎是受不了的,连食量都减半。在巨盆里,我原本挖了四处小坑,每个坑放入三粒种子,因为丝瓜极不易发芽。

但是我发现,有两处小坑,被刨开了。谁干的?

原来是那只昨天偷窥我的喜鹊。盆上粘着它腹部的细羽。几日里,它仍然常来,曳着微闪蓝光的长尾,呱呱地叫。

每听到它叫,总觉得是它在得意和嘲笑我。

这家伙聪明。鸦科鸟类,的确拥有乌鸦喝水故事里那样的智商。喜鹊尤其爱偷东西,而乌鸦是可以像鹦鹉那样学人说话的。幸亏中国古来认为喜鹊报喜、乌鸦不祥,它们不受祸害,得以保全。

丝瓜我只好补种了。这一次用长竿把喜鹊、麻雀之类统统轰走,四下里看的确没有偷看的鸟,才下手种。我也不种在原来的位置。

老虎是懒得管鸟的。它们是老熟人,也是玩伴。有次我亲见,那喜鹊蹦蹦跳跳逗老虎玩。老虎往前走,喜鹊也向前,是两只鸟爪踱步式的走;老虎不走了,喜鹊也停下,扭头来看,还往回退几步。老虎猛一冲,喜鹊扑腾翅膀飞起来,又落到院门上,张嘴呱呱叫。这次像是骂老虎:TMD,我跟你玩,你疯了吗?

附:

我理解的微文,是与微信技术密切相关、由之而诞生的一种行文状态:一、随性、方便,所思所想随处随地可以写下,但不流于随意。它留下生活中的闪光。相比其他方式的书写,目前再无技术上比此快捷的了。二、内容更生活化,热腾腾,贴,不隔,不装逼,不比划个架子非弄成所谓文章样子。所以它只有更好。三、微信打字费事,所以每人书写,唯求更简洁。目前所见,一般人的微信书写,都较其文章行文要利落得多。四、有大量与文相关的图,图文并举。史上而言,每一种新书写技术的诞生,都会产生文体的忽大忽小的变革——此种说来话长,不展开。

飞鸟殇

去东山看梨花,来到一个十多亩地大的果园。果园西侧临路,围以栅栏;东侧悬细密的防护网,网上挂满鸟尸,早已风干。有的鸟头没了,有的没身子,有的只能认出一张鸟喙。

仔细辨识,鸟的品种有鹞鹰、喜鹊、乌鸦、麻雀、斑鸠等,还有猫头鹰。麻雀最少,想必因个头小,挣扎时可以摆脱。亡鸟多是大鸟。奥维尔写在缅甸射杀疯象的经历,大意讲到体型巨大的动物倒地而毙时,对人造成的心灵震撼。而在此处,大约六十米长、不到两米高的防护网上,挂了至少七八十只大鸟,目之所触,无不惊心。

鹞鹰在本地较少见,但此处却最多,我走几步便认出五只来。此物凶猛,迅疾,我小时常见它在空中捕鸟群。往往是两只,大概雌雄一对。一个在前面堵鸟群,众鸟回飞逃窜,后面的鹞鹰便扑飞过来,利爪一挠,或利喙拧断鸟脖,或用翅把鸟击落。细血和羽毛在空中撒下,偶尔微小的血滴落脸上。但我们只能捡到鸟的几只细羽。我亲见过,鹞子擒一只黄鹂,就在高于我头顶不远的地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下子不见了。

在我故乡,鹞鹰唤作鹞子。此处这么多鹞子,我猜它们是自高空看见网上挂着的鸟,便猛扑下来捕食,不料就此被网挂住,不得脱。越挣越紧,渐渐力竭。慢慢饿,渴,晒,淋,死。干,干透。被风吹得越来越少,渐渐不成鸟形。

鸟会流泪么?我没有见过。以往背负的青天,在它们眼里定格。晦暗。消失。最后,眼睛不见了,成两个空洞的小窝。有一天,小窝也不见了。

太多太多鸟,就这样被风吹得魂飞魄散。

此处荒偏,人烟罕至,也不知这些鸟在网上挂了多久,又不断地补充入新的鸟,乃至今日。我见到整理果园的农人,递根烟搭话。问打药不,他说,哪能不打药啊。又说,这十二亩果园,收成每年也就三四万。他这个在村里还属于管理勤快、种得好的。

我看他旁边别人的园子,花树稀稀落落。

他说,鸟啄果也啄花。没办法啊。那些死掉的鸟粘在网上哪个地方,其他鸟就不来了。我心知他的说法未必对,眼见那些鹞子,分明是望到网上有鸟才下来捕食却被困而死——我小时有次黄昏视线不好,家里鸡网便缠住一只鹞子,它也是同样原因受困。

农人也要讨生活,我没有办法劝说他,身心皆有无力之感。中午回来,满脑子是那面长长的防护网,上面挂着的一只只鸟尸。它们在风中荡来荡去,羽毛拂动,刹那间觉得它们仿佛还活着。

这真是本时代地狱般的景象。这也是有翅膀的鸟的自由,被细琐之网斩断的景象。鸟凌空高翔、俯瞰人世,曾一度让我神往,羡慕,渴望,恨不能引为同类;今日见这等惨烈,令人心魂俱摇。

整个下午有雨,夜间依然,淅淅沥沥不断。决定明天得空,开车戴手套去收鸟尸。埋到我园中,且让鸟魂伴花。

中国传统,终是入土为安。它们也可肥花。它们的魂灵,仍会自由翔舞。鸟儿啊,看我葬你们的份上,你们在高蹈之际,切勿相互攻杀。哀哉,痛哉,悲哉。

微文:月咩

看羊

去看羊。越来越排斥城市文明的造作,所谓精致,所谓美。所谓文艺腔的小嗲。田野每每有爆发式的生命力。原始。粗犷。坦荡。神秘……

潘神是多么美好的神。

老虎说

老虎说:“人类是不能随便说性爱的,性爱更不能被人看到。人类好可耻好虚伪。”

老虎又说:“人类还不知季节……真不知羞耻。”老虎是我的狗。

鸟也能热死?

葡萄密麻麻。没舍得疏,用施大肥的办法。还有樱桃。实际成黑的了,闪光拍不出效果。

即日无风,亦无甚日光,但热。中午在院里冲狗,噗通一声,葡萄架上落下一只鸟,不动了。刚才我瞥见它在枝叶间就有点踉跄。

用水枪冲,它不动。老虎要吃,没敢。想埋地里花下,又怕老虎刨。只好扔了。

我想这鸟是热死的。鸟也能热死?

羊群比一只羊更为卑劣

将处境推向极端来审视,今人可以“自由书写”,而不必担心被阉割、被奸杀,被文火烤死,被凌迟、分尸以及灭族。呵呵,这几乎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对今人而言,一些潜规则替代了那些对肉身的威胁,使人异化,变得怯懦而贪婪。

众人共同的怯懦和贪婪是强大的,富感染力的。羊群比一只羊更为卑劣,它使一只羊置身群体中,为自身的卑劣心满意足。

有生命之物

愈来愈理解古人的恋物,或一古刀,或一名花。友人汉家白居易晚年一定要上山看一株桃花,说明年我未必能来,这算跟它道别吧。

凡真实经历人世幻灭种种不堪者,自会更珍惜、迷恋身边有生命之物,况其如此美好而真实。

日暮大鸟

日暮华西。有很大的鸟拍动翅膀飞起,扔下一串乌鸦叫一般的嘎嘎声。

我其实没有看到它。它拍动羽翅发出的动静,把树巅的枝叶都打得一阵乱响。

家中的厮杀

黄昏将至,用水枪冲花木,在我是享受。如此,觉一日富足,未白过。

家里每天有各种惊心动魄的小厮杀。

一、小儿臭蛋和手机。我手机每天被臭蛋霸着,弄得黏糊糊。昨天他把充电宝扔澡盆里了。我勒个天,他往鱼池里扔了本书。但仍然万幸,幸而不是手机,不是平板……终于有一天,他还是把手机扔水里了。

二、蝇虫和蜘蛛。有几个巨大的蜘蛛,结网在各角落。偶尔观察到杀戮,那真是一种险恶的冷酷的杀戮啊。

三、老鼠和电线。木地板下的防水线总漏电,百思不得其解,还以为中国假货如此凶。撬了木地板看,我靠,防水线一截一截皮开肉绽。

四、花和花。那棵疯子一样、春天单株开大花超过五千朵的圣阿尔班,杀死了它旁边的山楂树。春天我赶紧挪走它旁边的帕特送朋友,最近那朋友说,是活了。但疯子花仍然发飙,杀死远离它的一棵花。我发现时那花已干透,香消玉殒了。

五、花和狗。今天,老虎又刨了比前几天大几倍的坑,五棵花根受伤。

六、狗和鱼。老虎跃跃欲试,总想捞几条鱼上来。这个家伙是我养过的狗里,绝无仅有的爱吃鱼的。我好几次在楼上窗前,瞥见它盯着鱼池想办法,哈喇子滴到鱼池里。

老虎

已中秋。美好夏日就这样远去了。心中某些事物,也随之远去。

夏日每午,用水枪给老虎冲凉水澡。狗毛乱飞粘衣服,故索性裸了与它同冲。我院植被茂密,葡萄架更是葱茏,不必担心走光。只觉身与心一般赤裸坦荡。

糟糕的是老虎好奇、左看右看,总凑上来想舔某物……万一它下口,那鄙人以后穿汉服可真成太监了。只好不停地抽那家伙嘴巴子。

管郁达兄来并时我说此事,他笑得乱七八糟。说你应准备一堆香肠……我说那可不行,万一它咬错了更糟糕。

哎哎。

并犬吠雪

哈哈!下雪了。西门虎同学才不足八个月大,没见过下雪,向天惊奇狂吠中。他很少叫的,几乎像个哑巴狗,现在连续吠叫半小时多了。

是所谓并犬吠雪。

大鸟

这大鸟又来了。六年了,每次见它,我总是第一念头想吃了它。但终于没有。我完全可以用带光瞄的弩射它下来的。

想吃它但没,我想这不能说明我变好或是变坏。我始终如此,三岁至今。我故我。

我幼年在乡村接受的本能教育,是把一切变成食物,尤其肉食。没有挨过饿,能吃饱但吃不好。嘴又刁。吃过各种古怪东西,烤蚂蚱,鸟蛋,土拨鼠(老家叫黄鼠,家鼠不能吃),蚂蚁,烤蛇,蝉蛹,各种鸟,小狼崽,甚至吃过蛇蛋。尝记某次吃蛇蛋,蛋太小一下子咽进了。再吃第二颗,里面有细小的蛇。恶心干呕却吐不出来。

多少年过去,儿时的本能还在起作用,见鸟就想吃。

种月亮

今夜之月,明亮得狗吠一般。

可惜树蕾未绽。否则便是:花月正春风。

花间一壶酒,独酌有小儿……还有叫老虎的狗。

二十二年前,要买个小房。我说买房得高一些,否则连月亮都看不到。富翁小姑父突然问:“你看月亮干啥?”

我当时脑子短路,兼有羞愧,因为我的确想不通看月亮干什么。但隐约仍觉得看月亮……重要。

这事我想了多年。窗上时常可见明月来窥,我视为世间最大幸福之一。

此刻窗上皓月正当空。伸展到空中的花枝,浸在月光中,积蓄着力量。花苞已累累,明晨起来看,花苞会增大许多。

晋南方言,月亮叫月明。明发音 mie,像个语气词或象声词。这总使我想到月像一只会吠叫的小兽,空中流泻的月光便是它的叫声。

在长文《白也》里,我不可避免地谈到月亮。李白很多不朽的诗篇均浸在月光之中。月对李白而言,像家乡一般,或者他原本就以月为故乡。他成年以后从未回到出生地,不像岑参那样前往西域,也不曾像王维那样奉使出塞。但看他的诗篇:“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渡玉门关。”有一年我在天山,望明月君临人世,下意识涌上心头的,便是这些句子。那一刻恍然明白,李白写下的天山明月,乃是他的家乡情怀。他诗中对明月无法言说的亲近感,或许正缘于此。

我爱明月、浸在月光中的李白,以及李白诗篇中的月光。月光对人有疗伤意味,而自然界的月光的确如此:月光的流泻,有助于树木伤口的愈合。每见树木的疤痕,我便想到它里面的月光,那些月光,已有了树缓缓流动的绿色汁液的微温。

我更愿以一则童诗结束这篇短文。在院里给花喷水,两岁零四个月的小儿臭蛋抢水枪玩。我记下他童稚的话语。童子的烂漫快乐,或许更能给人安慰。这是他在童诗中第二次提到月亮。《臭蛋说之 062:种月亮》:

“爸爸我要玩喷水壶,给我,不要抱抱,蛋蛋自己玩,不吃好吃的。”

“花花喷水水,就能长大,能开好多。

花花打针吗?

爸爸给月亮喷水水吧,让月亮长大,长出好多月亮。

哈,月亮比昨天大啦!”

村子的小神

彰坡

家族庞大,几百户人是有的,散居于翼,近年多迁居于县城。但我其实是个伪乡村人,因家中只母亲一人有地,且地基本送给了村人去种,仅留不足一亩地种菜吃。

这个才是我真正家乡:彰坡。上大坡便是。村以坡名,可解;但坡何以名彰,我至今没弄明白。

来到这最老的老家,去邻居许家阿姨家做客。

奶奶在时,她喊我奶奶作姑姑。她丈夫喊我奶奶李家嫂。我母亲喊她许家嫂。辈分乱得不知该咋称呼。

我叫她姨,回家问母亲,母亲说不对,该叫姑。看村里风景,女儿很激动,说太漂亮了。

我幼年体弱,每到冬日便咳嗽得让老师无法上课,老师说你站外面去晒太阳吧。初中起到五里外上学,每周回一次。立志锻炼身体,遂每次都背着书包、干粮,狂奔下坡,直奔往五里外的学校。每次汗透衣服。衣服少,只能穿着暖干。所以后来干脆脱衣狂奔,冬日依旧。今日每运动我不喜着衣,盖源于此。

这次返乡,身临其境乃忆起诸多事。遂行遂记,唯恐一旦离去便忘却。

村子的小神

家乡满山遍野的柿子树。儿时每到秋天,我便是不吃饭的神仙。吃柿子。有一片地方柿子树集中,约有百棵。我说我熟悉它们每一棵的秉性,有人肯信么。

我曾在树上无意间,目睹树下男女的欢爱……那真是一件令人心跳目眩的事。我不敢动,拼命把自己藏在树叶里,蜜蜂在脖子上蛰也咬牙不动……

事见拙作《木梦》。

那时候整个村子的果树是我一个人的。再无人能像我这样善于攀缘,和偷。我是整个村子的幼王,是村子的小神。半夜我会悄悄起身出门,去多家摘果子。我幼年瘦小,唯手指力大。遇在树上有掉落危险时,单指勾树枝要挂住身体。

村里所有狗对我友好。我去谁家偷果子,谁家狗在暗里对我摇尾巴,并不吠叫。村里有狼,但我甚至不怕狼。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揣着果子走在没人的街上,有个我不熟悉的大狗拦在路中央,两眼绿光。我拿一个果子砸过去,它躲都不躲,我把所有果子都扔过去,它站起来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不记得我是否喊叫了一声,很快有很多狗四面八方围来,围拢我,向那狗狂叫。那原来是一头狼。

老宅

村里已没亲人,都搬走了。老宅如此破旧。我记忆中它很大,结果却这么小。同样的感慨也发自我六十多岁的四姑,她说,我记得房子特别大啊,怎么这么小了?

村里父老说,我家老宅的位置占的是凤凰头。爷爷遗言把老宅给三叔,但三叔也早已搬走。老宅以前是邻居许家阿姨住,但他家盖了新房就不住这里了。没人住的房子迅速败落下去。

三叔有意把宅子卖了或送村里人,家族一致反对。父亲执意要重盖房子,五个姑姑除已过世的大姑外都同意出钱,小姑有钱就多出些。小姑家的我二表弟在上海,学土木的,还专程实地测量绘了图纸。但随女儿在南非居住的二叔坚决不同意盖,他说你们想弄就弄,我不参与。我死了也不指望埋回村里去,一把火烧了装小盒子拉倒。

大家都说二叔自私。我儿时曾有段过继给他,我也说他自私。

家蛇

老家的房顶,我小时爬上去跳下来过。没事,但第二天开始,脚开始疼,一连一周多才好。

晋南房屋,房间与房顶间有夹层用来置杂物,那是我的天堂,时常爬上去翻得乌烟瘴气。家谱就那样被我毁了,撕开叠了纸元宝。上面还有鲁迅的书,一个个薄的小册子。我记得看过眉间尺。

还有灰白的大蛇。我看见过数次,我惊悸而不敢动。当夜,这大蛇再度潜入我梦里。第二夜,我不敢睡着,担心又梦见它,就数窗棂上的格子。

有一年夏天傍晚,奶奶端着碗在屋檐下吃饭,大蛇从房上掉下来砸翻了她的碗。

这是家蛇,不可以打死的。又有说法它是财神。小姑有一次在自己家铁厂遇蛇,仍是这种灰白的大蛇。她半夜醒来,觉手里凉飕飕,睁眼看,手里握一条蛇。小姑迷信,她听算命的说二儿子命硬,就在老家村里给儿子找了个命更硬的“干爹”,是一块磨盘,还举行了相关仪式。

蝎子

我记着小时很多事,有一次说给母亲,母亲惊奇到不肯信,说你那时小,怎么会记着?在北房,我记得周恩来死时的事。那一年我四岁。小姑戴黑纱,我也要,哭着喊着要,后来的事忘了。

爷爷在世时宠我,我一直跟他睡。在北房里,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蝎子蜇,时约五岁。那种疼是后来再未遇过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疼。现在想,当时蜇得我意识有些混乱了,嘴里爸呀妈呀奶奶呀乱喊。我从此惧怕任何刺痛,比如屁股上打针。三婶是乡土医生,我大约五年级时发高烧,她给我打针,我躲着不肯,磨蹭一个多小时。这时候突然发现,我躺着的炕上、撩起的被子里,有一个巨大的蝎子。若是我顺从地让打了针再躺下……

把蝎子打死扔给鸡,鸡疯了一般抢。能感觉到空气中陡然绷紧的紧张气息。无论公母,鸡的冠都变得很大,血红。蝎子很快被吃完了。鸡们还在后嗓子里,间断发出愤恨的或快意的咯咯声。

村里父老说,小男孩被蝎子蜇,长大后有可能阳痿。事实证明我并没有。

在北房的左侧,爷爷和大爷爷种着烟叶。我小时候常肚子疼,大爷爷就卷旱烟,说你抽一口暖暖肚子。这么说,我五岁就开始抽烟了。爷爷、大爷爷过世后,我多年不碰这东西。待高三时初试卷烟,我靠,好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我戒过烟,每天戒十多次,后来都沮丧,常有失败感失措感,觉得自己连这样一个事都无法做到。索性不戒了,省得闹心。

爷爷过世后,我和母亲姐弟等住东房。我父亲在外地工作。我小时奶奶总吓唬我,说小孩子干坏事,打雷下雨时龙就下来抓他。一打雷,我就赶紧躲起来。有时夜里雷雨不止,我不敢睡着,使劲把身体贴窗下,我觉得那是闪电看不到我的地方,就那样一直蜷着不敢动。

小时怕尿床也不敢睡着,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然后做梦,梦里拼命找没人处撒尿。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心里说,哎呀,这次可不是做梦。于是肆意地放松地尿啊尿,尿着尿着就醒了,身下热乎乎的。怕丢人也不敢说,就躺在湿处努力把被褥暖干。

院里的神灵

院里有一口旱井,用来存天水。后园有一口枯井。这两口井我都下去过。第一次是因为我曾把鱼扔到旱井里,过了几个月我三叔打水时打出一条小鱼来。我很惊讶,决意下去看看还有没有鱼。

我太自信自己爬树的能力了,以为一会儿顺着绳子可以爬上来。我把一根长绳的一头拴在树下,另一头扔到井里,然后顺着绳子溜下去。幸好水不深,到我半腰。我没有摸着鱼,也爬不上去,一爬绳子就忽悠,然后身体摔落下来。井里喊,没人应。我就那样在水里站到天黑。母亲、奶奶找我找不到,发现了拴在树上的绳子,又叫了几个人才把我用绳子拽上来。

第二次下那眼枯井,是因为我的兔子摔落井下,我去救兔子。

儿时在整个村子和村子方圆三里之内,并不过分地讲,唯有一棵树我没有爬过。这棵树就在我家院里,在西南角上,是一棵榆树。它太高了,我每在黄昏出神地望着它,它的树冠在冥昧的天光中没入云端,数不清的乌鸦翔集,似乎是方圆三五里地的乌鸦全飞来落到树上了。我每天都跃跃欲试,想攀到树顶端去,但没敢。我想象如果爬上去,那么多乌鸦一起啄我……

一直到那树被伐倒我也没有爬。我不知家人为什么要伐它,但记得自己一直很不开心又无法左右此事,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不开心。

伐倒树时,我紧张地在一边盯着看。它从云端呼啸而下,砸落了北房东北角的屋檐。我离得很远,但树砸落时带动的强风让我瞬间出不上气,如短暂的窒息一般。多少天后我依然时常望着院子的西南角,那里空落落的。我觉得院里的一个神灵死去或离开了。

冥婚

老家屋后这棵树的根部裸露着。三十多年前它就这样,现在依旧,没有死,也不见长大。这是一种生命力强大的树。看到它我百感交集,它是故园中几乎唯一不变如昨的物。是棵榆树。

故园的房子背后,有一个二三亩地大的园子,在儿时,它便是我的百草园。现在,园子被邻居家盖房侵占了。

这园子虽则只有二三亩地,但它和邻居、邻居家的邻居的园子通着,中间只隔矮墙。一路跳跃着奔跑过去,有二十亩地大的空间。

我家故园有两棵枣树,一棵核桃。它们几乎是我一个人的。

枣树果实熟了,摇一摇能落几个,但总有坚韧的枣子在枝头挂着,在飘雪的天空中不妥协地暗红着。我很得意。大我三岁的姐姐和小我四岁的弟弟要吃枣,得巴结我。我于是蹿上去,摘给他们。邻居家园子里有一棵桑葚树,它归我独享。我姐弟们没有吃过。我甚至没告诉过小伙伴们。

我在园里养兔。它们最后泛滥成灾了,只好卖掉。我经常把刚生下几天、没长毛没睁眼的小兔子,从母兔埋着的土洞里刨出来,数数有几只,观察它们。我太好奇了。

有一棵洋槐树,不大,在一个稍高的土坡上。有一年大姑把自家的狗吊死在槐树上,好像还给它灌水。我至今记得那紧张的气氛。一条大黄狗,顺从地被大姑父牵到树下,套上绳子,然后突然开始蹬腿,拼命挣扎,但叫不出声来。

那时候爷爷患癌,村里父老说须吃狗肉续阳。但那时候好穷……

时间应该是秋日微雨的黄昏。在一个光线昏暗的烟雾缭绕的房间,所有人都躲走了,只有我和大姑父。他不说话,只是抽烟。

大姑父养过不少狗。他是爱狗的人。在他家做客,我常见他把自己碗里饭拨小半碗喂狗。我们家不让养狗,若母亲或奶奶看到我把碗里饭喂给外面某狗,我会挨揍。

大姑父过世早,五十岁左右突然暴毙。下葬当日,他养的一条大狗跳入两米深的坟坑,不肯出来。表哥哭着抱出它。这狗活得很长,后来有几日不见,表哥去大姑父坟上找,它老死在坟头了。

我的大爷爷,腿坏着,听奶奶说是十六七岁时给地主放羊,晚上睡青石板,受凉以后腰就毁了。他一生就右手抓着一个小板凳走路。他少年时在地主家干活,听少爷读书,就那样学会了识文断字。他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善于说故,就是讲故事。

我儿时经常见屋里一群村里百姓,央求大爷爷讲故事,有人还带着烟卷递给他。

大爷爷,是我文学修养的源头之一。我约九岁的时候,他非要去后园里种点地瓜,说孩子们可怜,吃不上水果。那时候他快七十了。有一天中午,母亲喊他吃饭,到处不见,就让放学的我找。我去后园,见他滚倒在一个斜坡下,只有微弱的呻吟。

村里缺水。一夜暴雨,他是趁雨后去后园种瓜,一大早就去了。他没来得及种,地滑,他就那样摔落小坡下,躺了一上午。写到这里我落泪了。大爷爷知道我最贪吃,知道我为摘野果,常去非常危险的地方。他只是想种点瓜给他的孙儿们,竟遇不测。几天后,大爷爷故去。他一生没有娶妻。约十年前,我父亲张罗,在老家买了一副女人的骨殖与大爷爷合葬,给他举行了冥婚。

这次回老家,我带女儿去坟上,给他们磕头。我也给那个我们不知的女人磕头,请她照料好我大爷爷。回家后母亲说,已经过了七月十五,不知他们能听到吗。我说,他们知道我平时回不来,我小时候他们那样亲我,我带女儿去磕头,他们一定能听到看到。

如法炮制

表哥辞掉村长,在这里买了个山沟养羊。他去年的收入是三十万,高于我在太原的收入,但我疑心他还是有所隐瞒。这次急,就不去他那里了。

这表哥大我两岁,小时捣蛋。乡村孩子,夏天午睡是趴书桌睡的。表哥于是趁一同学睡得香,把人家小鸡鸡用线绑住,拴桌腿上。老师进来上课,一声起立,剩下的事你就想吧……这办法好,我如法炮制。我九岁,三年级,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还上五年级的男生,村里所有年级只一个教室。起立时他疼哭了。

下学我就挨揍。他个高,差不多是我两个的高,但我才不怕他。我被他打得滚地上,就抱他腿咬,夏天衣单,我咬下一块肉来。我站起来拍身上土,看见他第二次哭了。

我咧着被打歪的嘴回家去,等着我的是第二顿打。奶奶和母亲一顿美揍。第二天我没去上学,因为屁股肿得不能坐。

我在村里长到十一岁。得到的最高评价有以下:

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爷爷,摇头对我爷爷说,你孙子那样的哈怂嘎怂,咱村一百年也就只能出一个。

二,我小学一年级的女老师找我母亲,说,你儿子一下午瞪着我一直看,眼睛都不眨,我有点怕……他是不是要干啥?

三,我奶奶:你就是根搅屎棍。

四,村里小女孩美女:我喜欢你,咱们像爸爸妈妈那样搂着睡觉,长大了咱俩结婚。

五,我大爷爷:你要是在隋朝,可以做瓦岗第二十条好汉。第十九条是丑牛。

丑牛,是我们村一个力大无穷的大汉,脑子有点傻。

砍条猪腿

去村里猪场,为我的罗威纳犬玄六弄吃的,这家伙太馋,包子、剩饭不动,宁饿两天不肯吃。猪场有刚生的小猪,每头母猪只有两排十二个乳头,每小猪一个乳头。若猪生仔多于十二只,多余的就得处理。

猪场主人林奇,养猪二十年,是懂猪的人。他的种猪,长得几乎是牛了,咬人咬猪,凶猛,有次把猪栏的钢筋棍居然搞断了,跑得满猪场院里都是。所有人躲起来在房里不敢出去。后来不知怎么抓起来的。

林奇不多言语,我开了个关于猪的话头,他竟滔滔不绝,聊了很多关于猪的事儿,还有山猪和猎山猪。他老家在历山大山深处,少时冬日上学,一起床就见满院挂着的猎回来的山猪,冻得硬梆梆。他用斧头砍条猪腿,带到学校,小伴们就烧水煮着吃。

风一吹

老家菜园里柿子树,柿子正红。父亲说,你拍拍柿子嘛。一会儿又问我,你拍了没有?我要剜点大葱带回太原。再随便摘点什么别的菜。

路边野草,茂密的车前子,有益于前列腺。但秋天的车前子药用价值不大。

菜园子邻着村人的苹果园。风一吹,苹果就滚落到我家园里了。有时是村人摘一些,手捧着隔栅栏递过来。

父亲抱着我儿子臭蛋和村人聊天,旁边是我家一亩菜地。一亩地好大,若我在太原院有一亩,那有多好。唉,做美梦吧。

家乡仅留数日,我已渐行渐远。此时过洪洞大槐树,在霍州服务站发微信。家乡亲爱的朋友们,多谢盛情。这次未及,且待下次小聚,并可约些有志写作的年青朋友。

田野即生命

秋草高而茂。晨露很快打湿了鞋子。玉米缨子,幼年时常拽来粘作胡子。哎,现在胡子太多了,或者可蓄须充大爷。

这一长道黑,横亘在秋天的田野里、高大玉米林里,突兀和不祥。它们应该是焚烧过的麦秸。呈入眼中的意象如此,但它是极好的钾肥,对作物有益。

我通过园艺,略知植物和土地的皮毛。但我现在只是在田野的边缘。

生命有限。我决意放弃更多的事物。比如放弃人事的虚与委蛇和对浮名的追求,把精力集中在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上。养生当然有益,但生命的价值不是让自己活得更长,想命长不如去做植物。

要进入田野,持续而深入地进入田野。但我才不写什么农村调查之类。田野即生命,是应沉淀、流入血液中的东西。我之所见,多少人、多少写作者丧失了这些伟大而重要的东西,托言自己没办法、做不到。有什么做不到的?

唉。我之所知,即便住在县城的写作者,也疏离了这些事物。即便住在乡村的农人。

自由、尊严和生命的趣味性,与生命本身一样重要

逾不惑之年,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我所处时代之前的汉人,尤其士人,绝非像现在这样生活。即便在皇权暴虐的明代,自由和尊严,仍然与生命同等重要,与生命同在。同时,还有生命的趣味性。生命之美,俯仰尽是,无处不在,所缺的,只是善于欣赏的眼光和随时动手去做的心境。

我所处时代,人们已忘却这种真实的存在,仿佛它们是黄帝般遥远的神话。而我以为,这种美好而延续数千年的传统之消亡,始于清代。清殖民数百年,汉人已奴化……

今日,世人如此的小心翼翼,如此的庸常、终日为稻粱谋,如此的听话,如此的无趣,如此的内心卑微甚至猥琐。在各个职位、各个部门,人们以太监般的心智,感知领导的话语温凉,并为这点小小的聪明自鸣得意。

而我,每每感觉到沉重的悲哀,今日尤甚。在经常的时候,我分明清晰地,看到了我自己内心的卑微,乃至猥琐。

那么我最起码,可以从我自己做起。以往,无意识地去做;斯后,则可以变本加厉了。我所处时代,知识分子群体已基本完全丧失对管理公共事务的参与权。还好,我本身便对公共事务没多少兴趣。

但我仍有对公共事务发言的权利。我愿意,就去做。那是我的自由。

自由、尊严、生命的趣味性,与生命同等重要。有时我觉得,它们就是生命本身,甚至高于生命。

我是一个人,一个有独立意识且还能写作和发表独立意识的人,一个直立的人,一个男人,一个不仅于腰间性器能够直立的男人。

我愿余生,身体力行这样去做。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非圣人,七情六欲旁逸斜出想必会有,但不会偏离以上准则;偶有例外,会竭力纠正。我不指望影响他人,最起码可以证明,汉人未死绝,汉人的光辉传统未完全灭绝;最起码我这种矫枉过正的态度和做法,不乏友朋的支持和关注。

有这些,已经够了。

董重作品 /《荒原》布面油彩丙烯 /150×175cm/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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