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板桥魂的时代意蕴
受过明末清初反理学、反权威思想运动的洗礼,传统士人魂的内涵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一种反权威的理性精神在该时代进步的士人心中生根发芽了。特别是那些下层士人,因为其身世的崎岖不平,更容易接受新思想。他们从各自特殊的人生经历出发,自觉地寻找自己的精神同路人或表达自己思想的合适方式,在不同的领域展现着时代精神。板桥在他的前辈中则找到了与自己精神气质相近的徐渭、高凤翰,从他们二人身上吸取了一股“倔强不驯之气”。
(一)“倔强不驯之气”
板桥认为,自己身上有着与徐渭、高凤翰在精神上的相通之处,那就是都拥有一股“倔强不驯之气”。这种“倔强不驯之气”实是板桥魂的时代内蕴之一,它是板桥个性的生动体现。在板桥的诗文、题识中,多次以不同的语言形式表达了这一追求个性的思想。在《板桥自序》中他说“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在《刘柳村册子》中讲要“怒不同人”,在《板桥后序》中说自己的诗词“亦颇有自铸伟词者”。他一再强调自己的诗歌是“自出己意”,“直摅血性”,反对别人用“高古而几唐宋者”的复古主义的标准来评价自己的诗歌,自信地认为自己的诗文若能流传,必将以清诗、清文而流传。在《与江昱、江恂书》中,他告诫后学说:“学者当自树其帜。”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中,告诫其弟道:“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读书可尔。”在他的印章中便刻有“横扫”“江南巨眼”“心血为炉熔铸古今”等印,表现了板桥不为人所囿,折中古今的个性特征和历史批判精神。
(二)“诗书六艺,皆术也”
重视百姓日用,重视器、术的作用,反对空谈性命、性理,是明清之际早期启蒙思想的内涵之一。在板桥的思想中,这种思想亦很突出。在《板桥自序》中,他公开地批评理学空谈无用:“理学之执纲纪,只合闲时用着,忙时用不着。”他称自己的《十六通家书》:“绝不谈天说地,而日用家常,颇有言近指远之处。”在《焦山别峰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中,他虽称“‘六经’之文,至矣尽矣”,但他又认为只有那些关系到家常日用的务实篇章才最为有用:“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家常日用,《禹贡》《洪范》《月令》《七月流火》是也,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这实际上是借“六经”之名而抒发自己重视家常日用的思想,把作为权威主义的“六经”变作为家常日用服务的工具性“六经”。在康雍乾三朝极力抬高“四书五经”,又动辄兴起“文字狱”的时代,说话不能不小心,非经非圣要在尊经尊圣的前提下进行,不能像李贽、黄宗羲等人那样直截了当地批评经典、反对权威。在板桥印章中,刻有“麻丫头针线”“吃饭穿衣”“私心有所不尽鄙陋”等印,这些印章,从精神实质上与李贽的思想是相通的。在“活人一术”印章的题识中,比较充分地表达了板桥鄙视“诗书六艺”,重视实际技艺的思想,这与当时社会“重器”“重技”的新思想一脉相通。板桥说:
诗书六艺,皆术也。生两间而为人者,莫不治一术以为生,然第赖此以生,而非活人之术。有术焉,疾痛困苦,濒亡在即,而以术治之,无不安者,斯真活人之术矣。吾友蕉衫,博学多艺,更精折肱之术,因为之作此印,并贻以颂曰:存菩提心,结众生缘,不是活佛,便是神仙。
板桥本人的书画技艺,也可以说是“活人一术”。《清史列传》中记载,晚年的郑板桥,“时往来郡城,诗酒唱和。尝置一囊,储银及果食,遇故人子及乡人之贫者,随所取赠之”。而这些赠人的银两,乃是他卖书卖画所得。这种重技、重艺、重视百姓日用的思想,恰是那个崇尚“社会功利”,反对离器言道,认定道不离器,器中有道,提倡由器求道的时代精神折光。
(三)人道情怀
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在他的《百科全书》中曾收录了“人道主义”一词。该词条(作者为无名氏)认为:“人道主义”是“百善之源”,它是指“一种对一切人的仁慈情感,而只有那些具有伟大而敏感的灵魂的人,才会被它所激动”,“有着这种感情,一个人就会愿意宽恕整个世界,以求消灭奴役、迷信、罪恶和不幸”。“人道主义的感情使我们不去看他人的缺陷,但使我们疾恶如仇。”将这一“人道”的定义用在板桥及中国早期启蒙学者身上,亦是恰如其分的。
在《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中,板桥认为所有的人都是黄帝、尧、舜之子孙,那些不幸为臧获、婢妾、舆台、皂隶之辈,并非天生如此卑贱,应该同情他们。即使是盗贼、囚犯、杀人犯,也应同情,“盗贼亦穷民耳”;世上僧人,也多是“穷而无归,入而难返者”,无须“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在《潍县署与舍弟墨第二书》中,板桥告诫其弟,教育子弟“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不要屈物之性以适吾性”。天生万物,一虫一蚁,皆是上帝爱心的体现,“蛇蜈蚣豺狼虎豹,虫之最毒者也”,但人仍然不能随意杀戮它们,更不能将它们斩尽杀绝,“亦惟驱之使远,避之使不相害而已”。真正的“天道”,乃是“善恶无不容纳者”。而且也只有体“天道”之心,方能保持永恒的生命活力。
与口头上的仁者不同,板桥是实践的“人道主义”者。还在他当秀才时,就拣出家中的券契,暗自烧掉,以免当面退还,添人难堪。在《家书》中,他告诉其弟,对待佃户要宽厚,他们有所不便之处,要周给帮助,借债不能按时偿还的也不要去硬逼,要宽让期限;不要以主户的姿态去对待佃户,要平等待人,“主客原是对待之意”;在对待自家子弟时,不要过于溺爱,分发果食之时,亦要分发一些给家人的孩子,以免这些孩子远远而望,十分可怜,而他们的父母在远处望见,有剜心割肉之痛。他出任范县县令之后,要求其弟把一部分官俸分派给族里穷人、往日的落第同学、村中无父无母的孤儿。在潍县当县令时,由于灾荒,百姓无法交纳赋税,板桥便带头捐献官俸,以充赋税。所谓“橐中千金,随手撒尽,爱人故也”(《淮安舟中寄舍弟墨》)。在印章中,他曾刻有“恨不得填满了普天饥债”“痛痒相关”等印,真切地表达出板桥的“人道”情怀。
板桥之仁,还泽及枯骨。《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中,板桥购买一块墓地,这块墓地,其先人亦曾想买,因考虑到有无主孤坟一座,不忍刨去,遂而作罢。板桥想到,如若他不购买,将来必有人买,这座孤坟仍然被刨,不如买下这块墓地,留此孤坟,“以为牛眠一伴”,“刻石子孙,永永不废”,“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卮酒、只鸡、盂饭、纸钱百陌,著为例”。他告诫其弟:“夫堪舆家言,亦何足信!”这显然是在向当时的世俗迷信势力挑战。在《新修城隍庙碑记》中,用巧妙的散文笔法将“人神”“天神”还原为人的形象,揭示了所有的神乃是人的异化的道理,显示了板桥破除迷信、醇化民俗的革新精神。
板桥好骂人,疾恶如仇,“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体现了君子能爱人能恶人的勇气。
板桥博大的爱人情怀,已远远地超逸了传统儒家,特别是后来政治化儒家的“仁爱”思想。在实际生活中,真实地践履着原始儒家“泛爱众而亲人”和宋儒张载“民胞物与”的理想。这一爱人情怀,虽然奠基于传统仁爱、兼爱、道家的自然主义、佛教的宽容意识基础之上,但又是这些思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综合、创新,表现出具有浓郁近代气息的“人道主义”情怀。
(四)朦胧的自由意志
板桥魂中的时代意蕴,还表现为朦胧的追求自由的意识。他在题画诗中一再反对盆栽兰花,也很少画盆中之兰,而是多画山中之兰,要成全兰花的天趣、野性,“画兰切莫画盆罂,石缝山腰寄此生。总要完他天趣在,世间栽种枉多情”。又说:“乌皮小几竹窗纱,堪笑盆栽几箭花。楚雨湘云千万里,青山是我外婆家。”他不愿因循旧迹,而要表现自己拂云擎日的高远意志,故而打破常规:“画工何事好离奇,一干掀天去不知,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擎日到何时?”他晚年追求“乱”的境界,即是自由的境界,是通过审美活动而表现出来的自由意志。
(五)寄情未来
冯契先生曾多次说过,近代思维的一大特点是寄情未来,而不再是歌颂远古。在板桥魂里,虽然还没有明确的寄情未来的词句,但在画竹的题识中,对新竹、新篁的赞美,便朦胧地表现出憧憬未来的理想:新竹高于旧竹枝。如诗句云:“浑如燕剪翻风外,此是新篁正少年。”“新篁数尺无多子,蓄势来年少万寻?”又有诗云:“春雨春风正及时,亭亭翠竹满阶墀。主人茶余巡廊走,喜见新篁发几枝。”
但是,新生事物需要扶持,否则便难以成才,如板桥画竹题诗所说:“养成便是干霄器,废置将为爨下薪。”故郑板桥寄情未来,并不是简单地否定传统,而是保持着“新旧相资而新其故”的辩证态度:“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板桥魂所包含的以上五个方面内容,是他与传统士人的不同之处,体现了时代转折时期进步士人新的精神特质。这五个方面的内容绝不是简单地相加,而是有机的统一体。就板桥思想的时代倾向性来看,板桥魂实际上包含着个性、平等、自由的新思想内涵,这正是板桥魂超越传统士人之处,也是板桥精神的时代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