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收集

命中 作者:杨献平 著


卷一

收集

秋风收集够了

收集苍凉,收集午夜痛哭

琴台上的蜡烛

寒鸦羽毛中的温度

秋风于我是我偷窥你的尘土之心

是人类的苍白面额

是一瞬间的脸色涨红,心如兔奔

短歌

要告诉那个骑马的人

山上有雪,河边有马

单身的人都是苦孩子

要告诉那个跳胡腾舞的女子

西域不远,爱情惨淡

醉酒的诗人是她远房的哥哥

要告诉我想的人

戈壁幽深,怀抱炭火

烧黑的不只身体,还有月色

要告诉卧倒的山羊

祁连太长,梦境太短

提刀的杀手在风中夭折

要告诉自己

你要爱着,笑着

要用大雪把宿命捂热

河西

焉支的青草在牛羊嘴巴

骏马的蹄下怎么会有死难的匈奴

老掉的长城,在戈壁之中

它的疼痛贯穿我们的心病

甘州的大佛寺有人敲钟

翻身的喇嘛,旧了的马厩垂满缰绳

我最爱的诗人跟随波斯妓女

月漫黄沙,武威的经卷在风中悬挂

那么多的城堞

箭石飞渡,一只大雁落下的玉门关

披衣出帐的将军

我没留意他的钱财和盔甲

我要找到最先牧羊的那个人

从他手里撤下长鞭

从大风安西的乌鸦那里

找到大雪、刀刃、失散的马兰花

找到破了的丝绸

挑灯的单于。胭脂花绝根了

蜥蜴爬行的黑夜,我跌倒,爬起

在河西,我只在意柳枝、三弦和羊皮

一路西行

一路西行的人头戴忧郁

内心有风,黑色的戈壁在进入

接着是连绵雪山

我可以说出它的名字

可以在夜晚,就着一碟咸菜

风中的雪粒和沙子敲呀敲的

这多像我的以前。那个女人在黎明送我过河

她暮色的容颜,白色的衬衣被东风洗亮

而今,我一个人,一路西行

太多的人就在身边。多么寂寥呀

我第一次发现沙漠不是黄色的

白色的沙子,它们汹涌,比天空更远

比灵魂更深的,一定比石头尖锐

一路西行,从此的一生

列车向来喜欢晚点,对此我缄口不言

下面的或者平行的村庄

城市的灯火星空一样寥落、疏远

老了的长城,行人的脚迹和车辙

我的祖先一定走过

骑马的军士,卷刃的刀子被月光拉弯

他们在大雪中睡眠、流血

在一枚柳叶上找见故乡和春天

而我孤身一人

一路向西,高原越来越高

黑色的石砾,破损的灰色城堞之上

无人射箭,奔马啃动细草

人民专事劳作,那个经常与我相望的人

一定也不快乐,坚持多年之前的自卑、疼痛和羞涩

和小木一起一起走走

不用提防,前面就是前面

有时我觉得沮丧

郁闷,东边草地上的枯树

叶子都没有了

自己还在。正在解冻的湖水

今年的泡沫,不知道是不是去年鱼儿泛起的

我总是很懒,在春天

在傍晚,和小木一起散步

说话,走着走着,日光下落

最后遇见的那位女子

对面经过,怎么就不羞涩一下呢

风从侧面吹过来,花粉

比灰尘还重。一辆奔驰汽车放慢速度

一群孩子,在草地上

蝴蝶一样叫喊

奔跑,站起又跌倒

返回路上,我忽然想起

因病住院的同事

爱人在远处。我和几个人去看他

四十多岁的男人

孩子一样哭。有一次和他

一起,走到这里

想起你,小木,我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上

行路的人

这一生你必将经过南镇

看见受伤的燕子

摔碎的瓦罐。东边的杨树牵着红马

西边麦地,杂草和蛐蛐

十个女孩开成好花

你在异地逗留,喉咙含血

在油灯下面咳嗽

五指张开,黑夜更黑

面带微尘的人

望灯止步,见水忘渴

你一生都在到达

路途很长

你很短。南镇的柳枝斜挂

羊只在河边

放牧的人,从山腰背回青草

黄昏切割,清晨喂马

这一天的南镇必定热闹

骤雨初歇。人群分开阳光

你即将到达

你在南镇的外面

倒掉砂土,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根水草

在南镇的春天,醉死梦生

流连不前。大雪总有落在额头的时候

一生行走的人:都应当在此刻低眉垂手

站在自己的家门前

手握夕阳,泪流满面

路过春天

你路过的春天

命名为一坛酒

你爱着的一个女人

害怕做爱。一个春天可以是一百个春天

而一个女人是不可重复的

为此,你要牢牢攥住蝎子的尾针

把自己的心疼抱紧

春天的路上到处有人

时间的草坪上,众多象征情欲的蝴蝶

让风看到命运

一个人时常在月色中看到自己的贫困

看见露水中的火山与地震

又一个春天之后

心疼的人,你要数尽巴丹吉林沙漠无穷的沙砾

想着一个女人,在久远的往事里面

刮骨疗伤,独自沉醉

桃花

你就是那个手提春风

最先进入,在梦中把我叫醒的美丽女子

——在冬天的末尾,东风多少有些浅薄

他来到的动作,包含了粗暴

我在这里看到

在清晨,你和你们

成群的姐妹,柔软的身子仿佛我前世的情人

我在你们下面,被春天打倒

其实我是温暖的,我不说出

就像你们,在世事当中

习惯缄默不言,习惯开放

张贴在虚空的容颜

比天空微小,比内心要大

燕赵歌

你在深夜打灯

照见大风。醉酒的张三

一次一次敲门,没人吭声

东家的房顶

风吹草动,爱美的闺女

在黎明,遇见狼群

送走小生

太行的村庄,燕山大雪

麦地一马平川

似乎没人记得

易水击筑。胡服骑射

绝尘而去的不是响马就是刺客

刀枪,烟尘,小米和高粱

青石缝隙中间的枣树

花儿下落:皇帝。朝代。农耕。狩猎

似乎没有瓜葛

最亲爱的人,习惯正午劳作

冬天安闲。没人的时候

也没人唱歌。口水四溢的唢呐

吹动大雪

很多落叶的过客

对自己沉默

有一年牛羊绝后

蛇兔奔走,大片栗子树下

深埋的青石上面,有人点火

有人看着,一句话不说

模样似乎碎了的废铁

而我总是记得:燕山藏刀

赵国含血。很多的人们拿捏姿势,自镀颜色

最亲爱的人

深夜赶路的人

你最亲爱的

抱着石头取暖

大风和雪,他看着星空

自己对自己发笑

上帝,这就是你的颜色

因此,我们不要计较太多

大风吹过。黑夜更深

没人的路上

灯光多么奢侈。破庙不见香火

寒鸦和蛇,命定如此

枯草是最可靠的

你肯定哭着

很少睡眠,望着窗外月光

想起她伸来的手掌

大雪一样,似玉

但仍旧寒冷,在距离之中

沿途的水。一个人

怎么生火做饭

你最亲爱的,他在黎明回来

把你敲响

但仍旧看不清的脸颊

那么多的灰尘,钱币上有血

没人的黎明,碎了的树枝

刀子一样滑过

这时候,你要听见咳嗽

打开房门,用身体和烈酒把他放倒

青海的祁连

五月的油菜地在民乐这边发芽

扁都口的草还是去年的

黑和黄。高高山顶上的积雪

看起来像梦,或者比梦更干净

班车在祁连高处

纸片一样。倒淌的河流

红土的命运就是浑浊

去年的冰雪,仍旧没有解脱

那么多好看的牦牛,山坡那么高

怎么就不会摔下来呢

不著名的俄博镇袒露着

金黄的草原,四周的山峦太连绵了

让我忘了自己的过去

再下来的青海云杉,那个高啊

独特的绿,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挺拔

下午的青海祁连县城

一直有风,尘土从东到西

带来一个姓张的女孩

她说到祁连县特有的龙麟大白杨

丹霞地貌,牛心山、石林,以及撒拉、回、藏等民族

她站在河边

树旁,微笑着与我合影

滔滔不绝的八宝河流掉的都是时间

还有祁连高处的神灵、泥土和牲畜们

这个五月,我在青海的祁连

东游西逛,左看右看,在海拔4000米的高度

头疼,大声呼喊

心怀忧伤但却安静得什么也不想说

高处

在祁连高处,做一头牦牛是幸福的

一只羔羊太脆弱了

雪豹或者羚羊,会不会惊醒匈奴的刀子

白色的山脉凝固不化

最好的花朵不是植物

远山的雪线

使河流更加混浊

最好的雪要落在山顶

最好的人,应当就是我了

高处的阳光

和月光,云杉覆盖的山坡

看不见牛羊,那些风带着草木气息

从高处掠向低处

从时间到时间,从冷到冷

云雾使帐篷变轻

使人不见踪影,所有的山峦都像乳房

我想在石头上写诗

我能站得更高

心像天空,但终是易朽的

短暂的,就像一束花朵

就像一场爱情,自己让自己痛不欲生

俄博

牦牛是风中的孩子

它们不会唱歌,四面的黄草围绕

俄博,凉风穿胸的四方城中

古代的守军

不见诗人,高处的积雪让我干渴

卤肉的味道让我饥饿

打电话的红衣喇嘛

稀疏的车声从他耳膜穿过

远处的河流就像爱情

与我同行的人,看见我的脸色

是不是岩石一样不快乐

其实牦牛就是孩子

祁连的孩子,俄博镇外是空廓的

群山之中似乎有神灵

在原始森林,吹响遥远的骨骼

如果我身处其中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一起倾听着

我想我会就此停止

就此开始,就像牦牛的孩子

披一身洁白的鬃毛

对着青草低吼,祁连最好的居住者

当我站在比俄博更高的高处

乌云遮蔽的天空

偶尔一道阳光,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的心脏照亮

远处的河流

几乎听不到水声

五月的祁连,依旧是冰雪的

去年的。黄草覆盖山冈

旧得新鲜的云杉,挺拔得默不作声

近处是今年的羊羔和牦牛

站在母亲一边,朝人类张望

看到行色匆匆的我

和我们,对面天空上灰暗的云朵

使草甸上的河流更白

像一把刀子,切开的是我言不由衷的内心

像上帝的羽箭,一闪而过的人

什么都不能够看见

五月的高山:无花只有寒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这么高的河流,从高处到低处

是不是一种逃跑和溃散

我只是想坐在旁边

口衔枯草,抬头望天

不需要任何一个同类在场

陪伴。我只是我

骨头叮当有声,肉体越来越轻

一瞬

一根黄草使我看到自己的宿命

人和牲畜并无区别

一瞬的岩石上结满返青的苔藓

黑色的,竟然和内心那一部分相同

远处的雪山正在行雨

雨线也是黑色的,我还没有端详完毕

头颅就被敲击

我还没有找到躲避的山崖

大雨已经过去

这一瞬让我觉得了不安

和幸福。在海拔4200米的高处

我大声呼喊,头疼

而风无动于衷

还有更高处的牦牛

一切都对我不予理睬

多余得像是没有

一个骑马的藏民不知道从哪里来

还有一辆汽车,好像在天空中跑着

这是最好的了

一瞬一个人,一瞬一个世界

在祁连,尽管我站得很高

但仍旧看不到更远

仅仅是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

同行的人

与我同行的人

都是美丽的,与我站在高处

低头或者眺望

同一个地点,这就是祁连

到处都有牦牛的粪便

残骸和蹄窝。到处都是辽阔

我的喊声是虚弱的

只有自己听见,只有还在冬眠的昆虫

在依旧封冻的地下

说出全人类的悲悯和遗憾

与我同行的人,他们比我或许走得更远

那些天我特别喜欢出声

沉默和不安。同时又是幸福的

在青海的祁连

每个人都很温暖

都很新鲜,在祁连县城

一阵风吹歪灵魂

又一阵风,带来尘土一样的尘土

俄博镇是一个典型的凹地

四方城的四周,稀疏的民居

风吹枯草,在春天的局部

一些牛粪火,像是安静的忧愁

草场

在焉支我并非孤身一人:梁积林、王兴荣以及

我爱人。我们走

更多的青草,不开花的马莲

帐篷几乎不动。牧人坐在羊群中间

抽烟,看天,身子陷在石头里面

更远的山峦,黑色的,焦黄的,最高那座的背阴

一点的白,好像是雪,又好像不是

风从背后吹来,骨头发凉

肉体吹透。弯曲的山岭上面,牦牛黑白相间

红色的马匹。山坳和沟底的房屋

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从这面草坡到另一面草坡,中间的浅沟

溪水,黑土被带走,留下的砂子

看见草根。我们稍作逗留

累了,我们各自低了脑袋,坐下来

草坡上的湿土,没有缝隙

蚂蚁、花色的甲虫,自以为跑得飞快

牧人和采蘑菇的妇女

从远山回来。我们中间:有人发出声音

有人采下蘑菇

有人想租一顶帐篷,赖着不走

马场路上

看到青山。我放开一个人的喋喋不休

紧闭嘴唇,不让一句话被风透露

路边的大麦、油菜,黄土的房屋跟前

木车停靠,孩子们自己奔跑

妇女头顶花巾,跟在男人后面

从麦芒看到车辆,以及我们生疏的脸

之后是青草。草尖向左或者向右

避开正午的阳光。草场越来越深了

马驹撒欢,牦牛吃草。有人骑着摩托

大片的油菜花还没有收割

稀疏的金色花朵,看起来众多

就像焉支的草场,太多坡面上

青草连绵,但相当稀薄

牛羊没有留下蹄窝

草尖上也没有蝴蝶。黄色的花朵

我叫不出名字。风中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声音

迎面看见石头一样的卡车

溅起尘土。远远看见房屋,红砖的建筑

店铺,脸庞黑红的人,进进出出

后来我们转到了小镇后面

下车。老了的妇女

手牵小小的孙子,站在斜斜的坡面上

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向我们要饮料喝

焉支焉支

从草场回来,谈论匈奴,然后喝酒

午夜,我和爱人睡在梁积林的书房

到处都是诗歌,微机黑着

后来我梦见草场,有人在草根下轻轻说出

焉支焉支。小小的匈奴

佩戴焉支的匈奴,风中的闪失

没有人的深夜,羊皮,帐篷和羊脂灯

单于那挂马鞭,长过了黎明

似乎是一些赤身的孩童,在马背上

在草尖上,弯弓射箭。他们的叫声在骨头里面

然后看见刀锋,饮马的河边

纵容的匈奴,携带箭镞、女人、烈酒和胭脂

在突然的风中,沿着雪花的方向

战争。饮酒。做爱。衰老。不知所终

我从梦中醒来,听见远山

匈奴歌谣:焉支……焉支……焉支……焉支

来到山丹县城,在窗玻璃上面

把我打疼。我一直坐着

想起匈奴在焉支山上

青草下面。我刚刚从那里回来

他们一定有什么心事

需要对我说……这时候还不到天亮

外面很静,有一些凉

光着的身子上面,昨天的草香

一时之间,我并不想很快就穿上昨天的衣裳

岁月

风以及命运,玻璃一样简单

你不可能看见

它们在你身体上的细微动作

包括心灵,一点点被尘沙洗劫容颜

太阳总很孤独

乌云那里,珍藏着风暴与玫瑰的梦幻

不易觉察的时光脸上

血液渗出。如果一棵树的年轮

与一个人的牙齿仿佛

根部逐渐腐烂

那么,生命的倒塌只在瞬间

而我却不能随意抬头

特别是在母亲和女孩面前

我感到悲伤,像蛇一样冰凉和柔软

盘剥了我原本贫乏的尊严

还有什么?试图的打捞

被一枚黄叶遮掩

岁月,没有比刀刃更为坚决的东西

也没有能拒绝这温柔的裁断

只是我最后的面容

不喜欢让脚下任意一粒石子看见

踏过青草

温暖是暂时的。春天并没有你想象的

那般。所以我格外珍惜青草

然后由爱而恨

踏上它们青葱的身体

在行走过程中被地下的露水拖累

我知道这完全不可逃避

青草遍布,我在踏过青草之后

有一点点遗憾

一点点疲倦

还有一点点虐待的快感

这种心理多少人都有过

青草不言不语,青草知道什么

而这个春天

我注定要在都市稀有的草地上

走上许多天

并且在这一天的早晨

写下这首诗。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唯一所获,仅仅是一根一根的青草

在折腰之后发出的叫喊

它们在说:生命是大家的

又是脆弱的

当眼睛回归心灵

看见愤怒的花朵

那么,肯定有七只蝴蝶

在谱写哀歌

安安

夜太深了。安安,有一种光

在我们心上。初秋的空气中多了人类的惆怅

可以看见的星空

高处的冷。你一个人在陌生地方

抱着自己的心脏

夜色幽凉,你在说我热爱撒谎

安安,谁也不可以在这个夜里自由怀想

世间有时真的仿佛天堂

一万个夜晚也很短暂。你可以听到

看见,但哭泣是没有用的

你也是我的孩子,傻孩子。我爱着的人

你听着,我还没说完,天就亮了

你说水怀抱的不是水

想起的都是过往。有一天我去外地

在高高的山上,松林和花朵

灌木丛中,我对着幽深一次次喊出你的名字

安安,我一直很疼

现在也是,记得有一个傍晚

夕阳了,我在烈士陵园看到纸扎的花圈

安安,秋天的清晨是冷的

像心一样,很多人穿上了厚厚的衣衫

好多人活着,不像我

不像我们。安安,我又摸到了秋叶的尘土

安安,我看见的树冠是心形的

有一些鸟儿,它们指爪锋利

抓呀抓的。安安,有一个梦是这样的

我把头放在你的膝上:大地金黄,蜗牛冰凉

在酒泉

酒泉的黑夜不黑,祁连山的雪太多了

我在它的古城墙下遇见李白

还有汉武帝的兵马。向北的巴丹吉林沙漠

向西的玉门关。春风的小手指

应当就是燕子的翅膀。有几次我学古人喝酒

醉倒了明月边。夜晚的凉

仿佛水浸的石头。有时候我站在戈壁上写诗

看见飞鹰,从酒泉城的高处

捉住我的灵魂。对于一个外乡人

酒泉,能打开的都打开了

不能的还紧紧捂着。这里的诗人林染、孙江和倪长录

妥清德、夸父……我说我喜欢

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就像汉朝的戍边士卒

时常用一些石子,为梦想建造洞房

与时间对抗。开口就流泪、思乡,拍着铁打的窗棂

做猛士状,心怀天下,放眼江山

其实我只是一个外省人,在中国的酒泉

模样不算好看,生活简单,时常的烈酒和沙子

铁笔和内心……要不我就只是一个过客

精神披沐流沙,肉体站成雕像

嘉峪关

皇帝总是怕自己的江山丢了

在嘉峪关城堞上,我弯弓射箭

命中的草人,像是我前世的兄长

西来的大风吹断骨头

旗帜早已不在。赵朴初书写的“天下第一关”

被城下的关帝庙香火缠绕

正午阳光照得稀少的榆树叶子发卷

我坐下来喘息。那么多游人

仰头看见高大的城堞

我感到头晕。向西的戈壁上,卵石横陈

西去的骑手和使者:苏武、张骞、岑参、林则徐或者左

 宗棠

卵石横陈,长风浩荡,马蹄在黄沙中深陷

射雕的英雄,写诗的歌者

旌旗上写着王朝,百姓的流苏和店幡

都已成碎片。正好有一列火车

从中穿过。南边的祁连峡谷

北边的嘉峪关市。在庞大的自然和人为之间

我像一粒沙子,被风卷起,又重重摔下去

焉支山

我想到匈奴,溃散的羽毛

黑色的闪电和王。在山丹我总是心头沉重

有一把弯刀,把明月照亮

一杯酒,横穿中国十三个王朝

这么古老的山丹,胭脂花开

焉支山上,蹄声铿锵。王昭君的呼韩邪

霍去病的疆场。那么多的军马

脸蛋的尕妹妹,提着一篮子的积雪和惆怅

这一天我在焉支山青草上行走

遭遇牦牛和羚羊;雪豹就像古代的骑士

采马莲花的,打铁的,唱歌的

放牧的人,在俄博岭上,油菜花一样嘹亮

有一个人

她一直看着我,用刀子抚摸我

有一天我喝醉了酒

梦见狗尾巴草,蝴蝶,跑江湖的麻雀

蜜蜂,昆虫,受宠的花朵

它们都抚摸我,翅膀和花粉

哦,我并没有觉得快乐

我总是在想她,想那把刀子

下午

下午我经过一片杨树林

叶子老了,还青着,茅草就像另外一些我

我们是草民,在秋天劳作

我要挽留的太多,要忘记的却没几个

月季花都败了,向日葵

变成了黑色。手提铁锨的老人

一边走一边咳嗽

我知道他像我一样

秋天的人,也算草民一个

坐在一棵杨树下,我说:没有人

像上帝或刀子那样真的爱过

话音没落,掉了一堆黄叶

傍晚戈壁所见

我看到一只小麻雀

向着落日飞。那么弱小的一只麻雀

它为什么,要向着落日飞

又为什么被我看到,我觉得了心碎

还有悲壮和美。飞驰的车轮不断扬起灰尘

我一直在想:在人间的小麻雀

它一定在逃离

身后的大地渐渐凉了

它在用翅膀,一点点打扫渐渐隆重的黑

从民和到西宁

在民和县城路边

遇到一个叫人心疼的回族姑娘

我好想问问她的名字。在灰尘中再看她

清水的眼睛。可我必须从民和乘车到西宁

沿途的枯草、月牙儿和山峰

我觉得了向上的宿命

大风把大地吹净,人从低处上升

一条河好像来自唐古拉山

混浊的水,怎么看怎么安静

越是接近昌耀的西宁,我的心就越来越疼

向上

越是向上,身体越轻

从民和到西宁。我和许多人被一堆钢铁引领

耳边的风声是上帝的

秋天的杨树叶子黄得透明

更多的雪来自西藏

在我抵达的高处,有着孩子一样的神情

途经老鸹峡的时候,我看到的飞鸟、岩石和草滩

格外寂静。似乎一个神灵

把整个青海北部抱在怀中

洁白的羊群在枯草上移动

我想它们才是这世上最有福的

从一开始,就具备了疼痛

后来我不知觉地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一个男人被一只黑鹰追击;一颗心

被积雪洗刷干净

途经青海乐都

一个妇女把她未成年的孩子和牦牛

放在了山顶。更多的人在枯草中捡到宿命

这是青海的乐都县城

稀少的车辆,人类的建筑随处摆放

日光安静。我们穿城而过,惊扰的只是灰尘

向西宁的路上,途经的乐都

天空下一块水洗的石头,灌满天堂的风声

在西宁

我不敢大声说话

昌耀的城。从长途汽车站到五四西路

尘土在阳光中明净

我总是心疼:一个人和他的命

诗歌所能拯救的,竟然如此残酷和隆重

中午与马海轶一起吃羊肉

喝啤酒,想起也在这里的风马先生

谈论梦想与疼痛。公元二○○六年十月十三日

一个名叫杨献平的人,平生第一次在西宁的3个小时

我向同伴背诵了三遍:“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塔尔寺

要把肉体镀上一层金子

把灵魂挂在幡顶。这个下午我和落日一起

与好多红衣喇嘛擦肩而过

塔尔寺四边山上,叶子黄了,哈达垒起城墙

那么多的神灵。我总是在想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人

来了还会走。斜斜的路上

站着两位藏族阿妈,怎么看都像我母亲

从这里到那里,我一次次转动陈旧的经筒

要把自己打扫干净。佛龛和菩提

我就是众生。一个下午我都在塔尔寺穿行

看到酥油和长明灯,月季花还在开放

回程路上,十月的青海大面积枯黄

青海的草

它们是向下的,向上的那部分

找到了天空的疼痛。在西宁市东郊

隆起的山坡像乳房更像宿命

我看到更多的坟墓,死者被种在山上

四周的草,墓碑是不是比骨头更为坚硬

青海的草,没有一丝灰尘

灵魂被雪洗净。来往的风中携带经幡和村庄

沉浸在河里的卵石

浮动的草根,更多的羊只和灰雀

骑马的藏族女子,手里拿着鞭子和青稞

我在这里坐下,在逐渐枯败的草中

找到青海的心脏,就像无数沉埋的玛瑙

大批的草,被大地抬高

在风中久了,每一棵都像小刀

凉州词

那一年的大雪是向上的

岑参的长须向下

身披红袍的乌鸦

似乎一些静坐的喇嘛

海藏寺的铜奔马

十万个匈奴

面孔扭曲。那些奔跑的人

刀子的风中

月氏、乌孙和吐谷浑的皮靴

走在戈壁的人,必定嗓音嘶哑

前心悬挂葡萄

后心发凉。有人口吹胡笳

徒步向晚的过客

大云寺内

僧侣们高声诵经,但不开口说话

有人在凉州失踪

在天梯山上看见祭祀的羊群

牦牛大都是深色的

眉毛挂冰,嘴唇渗血

凉州城里,养马的人家青砖瓦舍

有人以歌安家,随一绺王朝破败烟尘

面朝中原,把自己的眼睛望成白骨或者玛瑙

听赵旭峰唱凉州民歌

一根刺要刺穿空空皮囊

一棵青草上面的叶子

从来不理睬轻浮的人

赵旭峰的民歌

好多人听过

但好多人并不像我

我想赖着不走,一杯酒

十杯酒,十块烧红的铁

—— 赵旭峰唱着

他嘴唇的莲花

他的舌头肯定是我今生所见最美的

我忘乎所以

我听着,天籁在简单乡居

隆起天堂

户外是什么

我忘了,我只是听

在民歌当中,似乎大片油菜花上的一只怀孕的蝴蝶

在天梯山间

就是赵旭峰了

我听着,赵旭峰似乎并不快乐

我有些黯然

我只是一个听歌的人

一个过客,在赵旭峰的家里

像一个偷窃者

凉州小曲

十个红僧

敲响铜钟

一只蚂蚁

看见葡萄

有人敲门

深夜滑倒

马在倒嚼

刀子翻身

听见哭声

歌女死了

梦见匈奴

白玉碎了

杨树折断

尘土扑面

谁在说话

风吹门牙

甘州城西郊

我清楚记得甘州城西郊

有一大片坟墓,还说谁拥有它们

谁就是世上最有福的人

此刻是凌晨,坟墓也和人类一样

睡着了。夜风吹拂的河西走廊

一个过客,外省人,他没来得及忧伤

就被一闪而过的甘州城西郊

大片的坟墓,风一样抛向更西的地方

武威

马踏飞燕;西夏石碑;星星照着

喝酒的夜行人;响亮的马厩,星辰的光晕

哎呀,我的二妹妹,凌晨了你还不入睡

我的心肝宝贝,清晨的红柳叶子上没有露水

我在凌晨穿过武威

大面积的凉州:葡萄熟透,青稞归仓

牧羊的匈奴,手捧头骨和星相

手提镰刀的女子,我想咬一下她的舌头

黑夜的祁连山

蓝色的窗帘掀起来。是一阵风

是我的眼睛,黑夜的祁连山只有黑的雪

那该是天堂吧;很多的雪豹和羚羊

野兔和蚂蚁……在列车上,我看到黑夜的祁连山

只是一堆庞大之物;横在人类黑暗的中心

我突然感到心虚,想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上一次厕所,再好好睡一觉

要梦见西王母,还要骑上九色鹿和蝴蝶的花车

夜火车

黑夜的火车肯定通往

挨着我坐的一位姑娘一直在打电话

更多的人堆在走廊,更多的气味

让人厌倦。火车猛然刹车,我碰到了黑夜

玻璃窗上的一滴雾水

落在我的手背;那位姑娘咦了一声

肩膀撞了一下我的肩膀

兰州

金铁交鸣,天上来的黄河

我想捧起一把经卷,在兰山顶上撒落

牛肉面大致是最好吃的

最好喝的是外地酒

那些天我在黄昏出没,街道逐渐冷清

抬头的楼宇,分明是天堂的花朵

躺在兰州的胸脯上,我总觉得自己

像一个怀抱羊皮的过客

棉花

要掏出灵魂,骨头冒血

千丝万缕,还要赶尽杀绝

棉花。棉花。棉花。我大声叫着

我温暖,我终于懂得了这个暧昧的世界

它是棉花,包裹的,压制的

打击的和强化的。棉花于我是贴心的女人

棉花于我是光明的白

我是人,类似一粒发脆的棉籽

我歌颂,其实是歌颂温暖,自私的

你难道没有听说:霜打的棉花,在秋风中展开的

哎呀我的亲妹妹,棉花像清水一样洗劫了我

写给母亲

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当然还有不幸。母子千回百转

造化之功。而农民这个宿命

在中国如影随形。浮土从来不接纳雪花

群草之间,随处都是满斤的疼痛

一个人从小到大,一个家由二到三五

这不是过程,是一滴水及其攀升

一条线缝补的清风。这么多年来

我们所做的,不足以面对国家和英雄

即使浩大的宫阙

如今你年已七旬,我也不惑半生

乡村屋漏,玉米和麦子,卑微者从不发声

天地之所以明亮,大地为其阴影

成纪古城遗址

在成纪古城遗址,我触摸的只是一块碑

背后是即将成熟的苹果

沉甸甸的,把现在像往事一样压弯

像我这样一个过客

在时间的废墟上,稍作停留

作姿留影,又历史一样风流云散

可以遥想一下,在成纪古城之中的那些人

他们的时代是散漫的

或者是有规矩的。在2010年仲秋的静宁

我忍不住想:大片的苹果和枝叶

它们的根,是不是扎在成纪古城

众多的骨殖和灵魂之上

感觉生之迅即的人应当在此黯然

或者痛快一笑。穿行之间,肩膀被苹果的脸蛋打疼

后来是一阵迅即的雨

同行的人走远了,我又在成纪古城遗址石碑前

站了站,往路边走的时候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像是成熟的玉米穗儿

又像是隔空伸来的一只金色手掌

在李店镇想起飞将军

我想到飞将军,这个与我隔空千年仍很

亲切的男人。我时常想和他一起

杀戮在公元前的疆场。我是慕李广之名而来的

在今天的静宁,李广这个名字或许是陈旧抑或沉默的

如同站在山峁上就能看到的河流和村庄

这是天下人都爱的,一个站着用长剑穿吼

倒下了却还站着的男人。千载之后,我依旧是飞将军的

 麾下

一个不称职的战士。我一直想拜谒他的庙祠

要在他被塑造的泥像之下

大哭一场,或者尘土一样落在他的睫毛上

可在我只是看到放倒的爬犁

堆放的小商品,穿着朴素的人,还有干枯的车辙

不高的山坡参差向上,在众人聚集的房间

我也和他们一样,张着两片红嘴唇

啃食红苹果。中午的小饭堂里有我喜欢的洋芋

满座的同行者,一人一个,我从来都没这么好吃过

车到山岭,我还惦记着飞将军

再回头,把他的出生地,使劲用眼睛记着

静宁的形貌有些川地味道

满山的荒草正在被时光收割

在静宁的李店镇,我一颗心总是凌空悬起

一颗心被一位名将,暖在了他空旷的战袍或者腋窝

苹果

小宝贝,我好久没有这么喊了

我感到羞涩。在你面前,我不怎么好看的脸

也像你一样好看了

我铁打的骨头,也流出了甜的汁液

你的胸脯鼓鼓的,我咬一口

是洁白的。多少人要在其中醉生梦死

我再咬一口

这里面的美,暖人心

这一切都是从味觉开始的

到达灵魂。我由来就觉得了一种汹涌的辽阔

就像我们前生,在一滴雨水和一阵风的洞房

——有着持久的激烈、忘我,甚至超度般的极乐

我们至今爱着,每一次都电光石火

每一次都会落地生根

用甜和清脆,献身的方式

在人类的田野,与所有的生命一起融汇度过

我想这就是苹果了,在世界的每一副牙齿和舌尖

肠胃和血液,成为潜流的江河

每一次的抚摸,应当都是一首感恩之歌

每一次的咬下,就是要喝下这甜美的骨血

父亲和我

上帝说:哀恸的人

是有福的。温柔的人必承受地土

清心的人拥有天国

亲爱的父亲,从你的手指

皱纹,从一株草的内心

从一粒尘土

我看到一个人在大地上的蠕动与坐落

而悲哀常在

苦难永不停歇

门前的梧桐树从没落过凤凰

河边的柳树,时常在污水中绿叶婆娑

人世的风,也从来没有将我们的屋顶吹破

你的身子在泥土中起落

身影像是河水冲刷的某块石头

父亲,我们是前赴后继的两朵野菊花

是逐渐发黑的苔藓

是暮秋时节持续变黑的两枚树叶

父亲,我们从不清心寡欲

从不以为面对的生活

应有尽有。我们被卵石和灌木包围

被屋檐的滴水

打湿衣襟……众生如此惆怅

众生中的我们,一前一后,参差错落

傍晚的鸣沙山

天色一下子就暗了

月牙泉冷了。落日烧红西域

我一个人,坐在山顶

听寂静的沙子

被风吹着,从高处到低处

从我到你——直到黑得看不到自己

鸣沙山上,众沙汩寂

众多的神,手挽手,肩并肩

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莫高窟

还没进入,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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