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初恋女友的婚礼

1

我的初恋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了。

新郎当然不是我，甚至这个消息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听到这个消息时后脑勺像是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立即减速靠右，在应急车道停下来，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打电话给她。

铃声没响多久她就接起了电话，很好，至少她从来不会躲避我。

“你准备瞒着我就把婚礼办了吗？”

她的语气很轻松：“哦，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今年要结婚啊。”

“那也不至于这么快吧，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说还没考虑好要不要嫁给他吗？”

“拜托，我们上次打电话都是半年前了。”

“那你想清楚了吗？”

“肯定想清楚了，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把自己嫁出去吗？”

她一向都是如此，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不需要别人为她指明方向。

“那你办婚礼为什么都不通知我一声？我又不会去抢婚。”

“所以啊，你又不会过来抢婚，那我通知你干吗？”

说得真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我说：“真的不打算邀请我？送上门的红包都不要吗？”

她认真地说：“你真的不用过来，我什么朋友都没有请，只有几个家里人，大部分都是他那边的人。”

“你告诉老吴了吗？”

“没有。”

“你还真准备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给嫁了啊？”

“是啊，我从来就没有觉得结婚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这句话在我耳边萦绕了好久。我挂了电话，点了根烟蹲在路边，还没来得及深吸一口，一辆大货车飞快地从我面前驶过，带起来的风劲大得厉害，猛地将我往后推，我重心不稳，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风沙迷了我的眼睛，让我觉得无比沮丧，我大声骂了起来：“钟佳佳，我他妈曾经把娶你当作一件那么重要的事情，你却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给嫁了！”

没有人听见我说的这些话，它被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迅速带走，只有高速公路两旁的群山静默地看着我。

2

高中的时候，钟佳佳是我们班的班花，我是年级第一名，可是才子与佳人相亲相爱的烂俗剧情没有在我们身上发生。

准确地说，我喜欢钟佳佳，但是她不喜欢我。

第一次和钟佳佳表白是在晚上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提前溜了出来，这就是好学生的优势，从班主任到门卫都没有人盘问过我。我准备了一束玫瑰花，还有一首情诗，埋伏在钟佳佳回家必经的巷口，等到她经过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路灯有些暗，钟佳佳的表情有些惊慌，我看见光线在她的睫毛上跳动，她的眼睛如同明亮的星星，美得让我忘记了原本准备的台词。

我慌慌张张地说：“钟佳佳，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钟佳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是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花样出来。

还好情诗没忘。

我说：“我写了一首诗送给你：多少人爱慕着你今日的容颜，却只有一人能逃脱时间—”

“你抄什么不好啊，要抄人家叶芝的诗。”钟佳佳打断了我的深情款款。

“我没有抄啊，天地良心，这是我原创的，真的，你接着听下面。”

“算了吧，我不想听，江凌我想对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喜欢我，但是对不起，我不喜欢你，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这句话如同霹雳当头。我被钟佳佳拒绝了，这怎么可能？我一表人才，天之骄子，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多少女生课间跑到我们班门口来看我，多少女生偷偷传暧昧的小纸条给我，她钟佳佳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一定是她打开的方式不对。

我说：“你觉得我哪里不够好吗？我一定可以改。”

钟佳佳说：“你很好，真的，我都知道有好多女生在喜欢你，但是我对你真的没有感觉，我喜欢吴尚那样的男生。”

这句话是第二道霹雳。吴尚？怎么能够是他！

吴尚是隔壁班的班长，成绩也很好，虽然一直考不过我。他有个外号叫“小闷骚”，因为他文笔很好，同学之中经常会传阅他写的一些骚气四溢的文章，和小四有得一比，但是他看上去却一点儿都不阴郁，反而风风火火，是学校各种晚会的主持人，辩论赛最佳辩手。

我和吴尚一直都很不对味，因为我家和他家只隔了一条街，七大姑八大姨凑到巷口晒太阳的时候，我和他总是被摆到一起来聊，在家里挨批斗的时候我们就是彼此的“别人家的孩子”。我一直看不起吴尚，因为他考试从来没有超过我，所以他才在别的方面那么努力。他的文章虽然很多人看，但是考试作文高分和征文比赛得奖的都是我，至于主持辩论什么的，都是我不屑一玩的东西。吴尚也同样如此，他曾经公开发表过对我的鄙视，他说：“像江凌这种人，将来肯定没什么出息，因为他只会老老实实地走父母安排的路，他根本就没有梦想。”

开玩笑，我怎么会没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将来能够创立自己的事业，出任CEO，迎娶钟佳佳。

可是钟佳佳竟然告诉我，她喜欢的是吴尚那种货色！这等同于直接折断了我半边梦想的翅膀。

既然是梦想，我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钟佳佳越是这样我反而越是喜欢她。我高调地宣布了对钟佳佳的追求，好让那些不自量力的人趁早走开，然后我每天在钟佳佳面前各种殷勤，俨然一副护花使者的样子。

钟佳佳从来都不拒绝我，但是她经常对我说：“你别这样，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我说：“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会喜欢我？”

钟佳佳说：“我需要心动的感觉，但是你没有，这种感觉很重要，你懂吗？”

我当然不懂，懂的话就不会搞不定她了。我说：“那你告诉我吴尚哪里让你心动吧。”

钟佳佳说：“我也没有对吴尚心动，我只是很崇拜他，觉得他很有味道。”

吴尚能有什么味道，除了烟味就是脚臭。

为了营造让钟佳佳心动的感觉，我穿上布满亮片的衣服参加了校园十佳歌手大赛，在舞台上唱了一首《爱很简单》，开场就说：“这首歌献给二年三班的钟佳佳。”

我开始苦练篮球，和班级的球队到处打比赛，虽然不足以成为核心主力，但是在场上的每个动作都保证帅气十足，因为我知道钟佳佳在场边看着。

类似的事情我做了很多，以致于成绩不断下滑，但是钟佳佳始终没有对我动心。

时间一长，我反倒觉得钟佳佳会不会喜欢我并没有那么重要了，与她的相处似乎变成一种习惯，每天看到她就觉得足够了。

我对钟佳佳说：“我以后不追你了，你也不要拒绝我了，我们从朋友做起吧，后面的事情就让老天爷去决定。”

钟佳佳答应了。

不再追求钟佳佳之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轻松很多，却也空了很多，突然有点无所事事的感觉。那时候隔壁班有个叫李小米的女生经常给我写情书，我觉得这个姑娘挺不错的，回了两封信准备发展一下。

没想到钟佳佳不知道怎么晓得了这件事情，她找到我说：“你不许和李小米谈恋爱。”

我说：“为什么呀？你又不答应做我女朋友，也不许我交其他女朋友，你怎么这么霸道啊！”

钟佳佳说：“我讨厌李小米。你要是和她在一起了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太狠了，她总是能直接击中我的死穴，我毫无疑问地屈服了，从此见到李小米都会绕着走。

拜钟佳佳所赐，我在高中没有谈过任何一次恋爱。

我高考发挥得不是很理想，清华北大的梦想破灭了，最后考进了南京的某学府，我从来不承认这其中有钟佳佳的影响。

钟佳佳考进了北京的某个一般本科，让我们都万万没想到的是，吴尚竟然和我考入了同一所大学。

人生的际遇，永远比我们想象得更离奇。

3

知道钟佳佳婚礼消息的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和客户谈事情的时候不停地在走神，对方脸上露出了很不愉快的表情，看来这单生意要黄了。这笔买卖不小，上千万的项目，而且利润很可观，在我们公司是重点攻克对象，所以我才会亲自驱车前来谈判。

但是我实在堆不起笑脸也打不起精神，只好谎称在发高烧，重新约了会面时间。

我给商务总监打了个电话，安排他过来接着后面的谈判。

“江总，您是有其他什么安排吗？”

“没有，我可能要出一趟远差，大概半个月吧，有事打电话，晚上回邮件。”

“需要让前台帮您订机票吗？”

“不用，我自己过去。”

就在两分钟前，我决定要去北京参加钟佳佳的婚礼，她没有邀请我并不代表着我就不能去。

婚礼还有十来天，我出发得有点早，因为我突然想出去散散心。我在广州，我可以开车一路缓慢地北上，先回趟老家，看看高中时的校园；再前往南京，看看大学时的校园；然后前往上海，会会第一份工作时的老朋友；最后前往北京，参加钟佳佳的婚礼，婚礼结束后再直接开回广州。

这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途，似乎却是我心底期盼已久的一件事情。

“明天一早就出发吧。”我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望向遥远的地平线。

高中上地理课的时候，学呆钟佳佳曾经问我：“你说，地球既然是圆的，那么一个人如果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最终他还是能够回到原点的对吧？”

我说：“从理论上来讲是对的，但是这样绕着地球画出的一条线上肯定有各种障碍，海洋啊雪山啊之类的，不可能直接穿过去，所以这个人不可能不改变他的方向的。”

钟佳佳说：“但是无论怎样，即使中间绕了很多弯，他还是可以回来的吧？”

我说：“是的，这就是环游世界啊，麦哲伦就是从西班牙出发，跨越了几个大洋，最终回到了西班牙，证明了地圆说。”

钟佳佳说：“太棒了，我将来也要环游世界！”

我说：“好啊，你将来要是嫁给我了，我就带着你环游世界。”

钟佳佳白了我一眼，说：“想得美。”

最终我们没有一起环游世界，所以我一个人踏上了这趟环绕半个中国的旅行。

4

其实我和钟佳佳曾经一起旅行过，我们一起去过凤凰。

那时候的凤凰既没有收门票，也没有过分商业化，作为一个充满灵气的地方在文艺青年中间口口相传，钟佳佳正好是一名不靠谱的文艺女青年。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里，钟佳佳跑来找我，把一本杂志扔到我面前，说：“我们去这个地方旅行吧。”

我低头一看， 清幽的沱江水，古朴的吊脚楼，穿戴漂亮的苗族姑娘站在岸边唱山歌，正是凤凰。

我说：“就我们两个人去吗？”

钟佳佳说：“不止啊，我还喊了唐老鸭和王小川，去的人多家里才放心。”

唐老鸭和王小川是班上的另外两个同学，王小川是钟佳佳的闺蜜，她喜欢唐老鸭，唐老鸭是我的好朋友，真是一个奇妙的组合。

我们一行四个人坐火车到吉首，再转汽车到了凤凰。年少时的远行，加上男男女女各怀心情，不管是看到什么样的风景都觉得开心。我们在凤凰待了三天，回程的前一天晚上，王小川把唐老鸭单独喊出去散步了，我和钟佳佳在街上找了一家咖啡馆听歌。

咖啡馆里灯光昏暗，缭绕的爵士音乐让气氛变得有些暧昧。钟佳佳低着头在台灯下看书，她的刘海时不时掉下来遮住视线，我总是有一种冲动，想要去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

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对钟佳佳再作一次表白，但是这件事情我也不能做，因为我害怕会毁掉现在的一切。

我知道钟佳佳不喜欢我，她已经很多次对我强调说我在她心中就像是好朋友一样。如果一直就这样下去，我还可以大大咧咧地给她打电话发短消息，让她继续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如果我表白再一次被她拒绝，我们或许会就此相忘于江湖。

另外一个阴暗的想法是：即使我表白成功，等待我的将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异地恋，校园里无数长发美腿裙角飞扬的姑娘从我眼前走过，我本应该从她们中牵走一个让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穿过校园的梧桐路，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可是我却只能想念遥远的钟佳佳，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了。

那天晚上我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自顾自喝了三瓶啤酒，竟然没喝醉，连酒后吐真言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奇怪！

钟佳佳一开始在看书，后来开始翻看店里的留言本，来来往往的人们在上面写下了他们的心情和故事，只有日期，没有署名，无数段无人认领的回忆被丢弃在这里。钟佳佳也在上面写了一段话，拿手挡着不让我看，写完了往一堆本子里一扔，让我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钟佳佳说：“我问你个事儿啊，你那天晚上在巷子里说写了一首诗送给我，你还记得吗？我现在想听。”

我歪着头想了半天，说：“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钟佳佳一巴掌拍在我的手背上，嗔道：“别闹，那是歌词，我想听你当时写给我的诗。”

我说：“时间太长，我全都忘了。”

钟佳佳看着我的眼睛，说：“真的吗？”

我仰头灌了一口啤酒，“真的忘了。”

5

很多事情，要忘记其实都很容易，尤其是离开了那一片土地。

当我回到老家，回到中学的校园，才发现已经很难完整地拼凑起高中时的那些回忆，校舍翻新了，街道拆迁了，那些人也都不见了。

好在关于南京的一切都还没怎么变化，古城门下车流不息，紫金山上松柏常青，就连南京长江大桥都依然还是小时候课文里学到的那样。

当我开车驶进学校的大门，突然想起当年我和吴尚大学报到第一次走进这个校门的时候，我意气风发地对吴尚说：“十年后，我一定会开着奔驰从这里回学校。”

吴尚说：“奔驰那都是暴发户开的，我就低调点，开辆宾利回来吧。”

现在看来，我们似乎都已经实现了当初那些有些狂妄的豪言，尽管我开的是一辆宝马，而吴尚如果要开一辆宾利回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吴尚在大四那年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方家里是福建的一个大家族，控制着几家上市公司，富甲一方。吴尚和女方结婚之后，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家族企业中站稳了脚跟，偶尔在一些杂志上还能看见他的访问。我一直觉得在和吴尚的事业较量中我是胜利的一方，因为我是自己创业开了现在的公司，虽然规模还不够大，至少我是创造者而非依附者。但是吴尚或许不这么想，谁知道呢，反正他已经赢过我一场了，现在充其量是打平。

我把车停在校园里，从北门走出去，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走过鼓楼，走过北京东路，走过鸡鸣寺，走到玄武湖，沿着环湖路一直走，走到南京火车站，然后沿着原路折返回学校。这段路程其实并不怎么长，可是当初为什么我和钟佳佳走了一整个晚上才走完？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竟然接到了吴尚给我打的电话，看来我和他的默契都被浪费在了这些地方。

寒暄几句之后，他说：“钟佳佳下周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她有给你发请帖吗？”

“没有，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你会过去吗？”

“我已经在路上了，自己开车过去。”

“那个—我可能去不了，你见到她替我问声好，然后帮我送一份礼金吧。”

我听得火气直冒，硬生生地说：“这个忙我帮不了，人家嫁的也是豪门，不缺这点礼金，祝福的话你还是亲口对她说吧。”

吴尚叹了口气，说：“何必这样呢，你还在记恨当年的事情吗？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说：“我没有记恨，那是钟佳佳自己的选择。但是你如果还念着当年和她的感情，你就亲自去一趟，参加前女友婚礼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后面吴尚吐了一堆的苦水，我也没怎么听进去。挂断电话后我才发现自己只顾着说话，在十字路口走错了方向，于是折返回去。

如果人生的十字路口走错了也能够折返，我们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6

大一上学期的那个冬天，钟佳佳来了一趟南京。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夫子庙玩了一趟，晚上在学校旁边吃了顿火锅，聊了一些陈年往事。钟佳佳晚上住在一个女生宿舍里，床位是吴尚联系的，理所当然地他送钟佳佳过去。我一个人回到了寝室，刚刚睡下，被窝还没焐热，钟佳佳就打电话过来了。

她说：“你能出来陪我聊聊吗？”

换作以前，钟佳佳对我有任何要求，我都是第一时刻赶到的，可是那一刻，我竟然迟疑着不想动。

我说：“都这么晚了，外面那么冷，明天早上再聊嘛。”

钟佳佳说：“你今天不出来，明天我就不见你了。”

女神发大招，我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那天晚上我和钟佳佳走出校门，开始漫无目的地压马路。南京的十二月冷得瘆人，我们把头埋进衣服领子里，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

钟佳佳告诉我她对大学生活开始厌倦了，她想体验不一样的东西，但是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所以对新奇的事物都会去尝试一下；她告诉我她最近在学日语练吉他，但是吉他太难接下来可能会换成古筝；她说寒假她打算去一趟泰国，她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清迈……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车辆也很少，好不容易在路边看到一个卖烤红薯的，我们买了两个红薯用来暖手，走到玄武湖边的时候红薯都已经凉掉了。钟佳佳助跑两步，用力地将红薯扔进湖里，冲着黑暗中的湖面高声喊起来。

“嘿—”她用尽力气在高喊。

“嘿—”我也跟着扔，跟着喊，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她在喊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天晚上的钟佳佳就像是一个谜。

当我们走到南京火车站的时候，钟佳佳突然说：“你跟我去北京玩吧，我们现在就去买两张火车票，哪班最近就坐哪班。”

我被她的突发奇想吓到了，说：“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钟佳佳说：“当然是真的，我们去售票厅看看。”

我说：“别开玩笑了，我既没有请假也没有带行李，身上的钱还不够，哪能说走就走啊。”

钟佳佳捶了我一通，说：“你好烦，我恨不得把你推进湖里去。”

明明是她异想天开。

我们在候车大厅里坐了三个多小时，里面比外面暖和多了，钟佳佳躺在我的腿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车站里慢慢热闹起来，于是我们开始往回走。

走到鸡鸣寺附近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鸡鸣寺的院墙在朝阳中闪闪发亮，钟佳佳突然说：“唉，问你个问题。”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嗯，你说吧。”

钟佳佳说：“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我心头一惊，“什么！”

钟佳佳说：“你听见了的，别假装不懂。”

我说：“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钟佳佳说：“那我换一个问题吧，如果我有男朋友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

这句话如一道闪电，直接劈进我的心坎里，让我前所未有地清醒，钟佳佳如果有男朋友了，但那个人不是我，我该如何？

我当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一把抓住钟佳佳的手，说：“钟佳佳，我喜欢了你那么久，一直到此时此刻我都喜欢你，不要找其他男朋友，和我在一起吧。”

钟佳佳将头扭向一边，说：“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哪怕早一天也好。”

我瞬间就像是傻掉了一样，说：“什么意思？”

钟佳佳说：“昨天晚上吴尚跟我表白，我接受了。”

我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天色刚刚才破晓，此刻似乎又是深夜了。

7

当我到达北京的时候，离钟佳佳的婚礼还有三天。

我给她打电话：“嘿，我在北京了。”

“你怎么来了？”她的语气很是惊诧。

“来参加你的婚礼啊。”

“哦，其实你不用过来的。”这句话听不出什么情绪。

“哈哈，逗你的，我是过来出差的，明天就要回去，顺便看望一下你。知道你很忙，晚上抽空见个面怎么样？就我们两个人。”

“好吧，不过要到十点钟之后了，在哪儿比较方便呢？”

“那么晚了，就找个吃夜宵的地方吧，你定地方。”

北京的道路纵横交错，即使开着导航，一不小心也会上错道。我果然还是迷路了，在高架上绕了一大圈才下来。我把车停在路边，钟佳佳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虽然已经两年多没见了，钟佳佳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只不过那时的钟佳佳穿着牛仔裤和板鞋，背着一个帆布包；此时的钟佳佳穿着香奈儿的新装，手边放着一个爱马仕的包包。

她这样的形象，和这家通宵大排档显得格格不入。

她解释道：“晚上参加了一个宴会，来不及换衣服，就直接过来了。这是我读大学的时候最喜欢的一家店，他们家的烤鱼特别好吃。”

烤鱼已经端上桌子了，吱吱冒着热气。

我想起高中的时候，钟佳佳叫了一群朋友去河边野炊，我们自己捉了鱼来烤着吃，最后钟佳佳捧了个蛋糕出来，提前给了我一个惊喜的生日。

我说：“你还记得高中我们在河边烤鱼那次吗？”

钟佳佳说：“记得啊，最后你全身都被涂上了奶油。”

我说：“那不是重点，你是不是专门为我安排的那次野炊，你那时候是不是喜欢我？”

钟佳佳说：“你想多了。”

我们边吃边聊，提及往事，都不胜唏嘘；提及现在，都无限感慨。时间接近凌晨，店里的人不多了，旁边有一桌是几个大学生，满桌的啤酒瓶子，喝得歪歪倒倒。

我们终于提到了那次凤凰之行。

我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在凤凰最后一天的晚上，你在咖啡馆的本子上写了什么？”

钟佳佳说：“你想知道的话可以自己去翻呐。”

我说：“不，我要听你讲给我听。”

钟佳佳说：“我不说，除非你先把那首诗念给我听。”

我说：“过了这么久，我早就忘了。”

钟佳佳说：“你肯定没忘，来吧，你先给我答案，我再给你答案，很公平。”

我当然没有忘记那首诗，在凤凰的那晚也没有忘记。

我在十几年前写了这首诗，却一直到了今天，才能念给钟佳佳听。

钟佳佳笑了起来，笑得满脸都是泪水。她说：“江凌，我物理那么差，你就没有想过我会听不懂吗？”

沉默了好久，待钟佳佳擦干了眼泪，我问她：“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你在那个本子上写了什么？”

钟佳佳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了一句话，与此同时，旁边桌的一群人猛地发出一阵欢呼，钟佳佳说的话被淹没其中，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转身恶狠狠地朝那一桌人吼道：“吼什么吼，都他妈给我安静点！”

我对钟佳佳说：“刚才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我看见钟佳佳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慌张，然后是惊恐，随之我感觉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血液都在往那里涌，然后就昏了过去。

8

醒来的时候，我的后脑勺依然痛得要命，我似乎是趴着的，但是没有力气直起身来。我努力想睁开眼，但是眼皮又沉重得像一道铁门。

朦胧中我听到周围闹嚷嚷的声音，还能闻到烤鱼的味道，以及浓烈的酒精味。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在摇我，一边在说：“江凌，你醒醒。”这声音是钟佳佳的。

她晃得我有点想吐，我想喊她别摇我了，可是我的喉咙发不出声。

钟佳佳说：“看来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

我心说没事让我再缓两分钟就可以了。

钟佳佳接着说：“吴尚，要不你把他背回酒店去吧。”

另外一个声音回答说：“我也被他灌了不少，估计背不了他，再等等吧。”

这个声音的确是吴尚。

我的脑海里一个激灵：吴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疑问像是给我的身体里注入了能量，我猛地直起身，睁开眼，只见钟佳佳和吴尚坐在我的对面，正满脸关切地看着我。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真真切切，不是幻觉，还是那家大排档，只不过多了吴尚，多了桌子上的一堆酒瓶子，少了旁边桌喝酒的大学生。

不对，好像还少了些什么，钟佳佳的样子怎么变化了，她的香奈儿和爱马仕呢？她什么时候换了一身羽绒服？

我说：“吴尚你什么时候来的？”

吴尚一脸疑惑，说：“你没事吧？怎么问这种问题，什么叫作我什么时候来的，今天晚上我一直在陪你喝酒啊，不会是把脑子喝坏了吧。”

钟佳佳娇嗔地打了吴尚一下，说：“乱说什么啊。”

她转向我，问道：“江凌，你没事吧？你今天晚上喝得有点太多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说：“钟佳佳，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老吴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拿酒瓶子砸我的那群兔崽子呢？”

钟佳佳无奈地看着我，说：“你真的是喝醉了，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我没有换过衣服，老吴也一直都在这里，也没有人拿酒瓶子砸你。”

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脏兮兮的牛仔裤和鞋子，浑身上下摸了一下，没有摸到车钥匙，我的身上冒出了冷汗。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门，看了一眼马路边停着的车辆，没有我的宝马。

吴尚追了出来，说：“老江，别闹了成吗？今晚的赔罪酒我也喝得不少，都过了这么多年，该放下的都放下吧，过两天就是我和佳佳的婚礼了，你这样让我们都很难受。”

9

是啊，我想起来了，钟佳佳和吴尚要结婚了，我是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的。吴尚没有娶什么豪门女，钟佳佳也没有嫁给什么显贵，我也没有开公司当上什么老总。吴尚和钟佳佳大学就在一起了，一直没有分开。吴尚毕业后去了北京工作，两个人一起生活一起打拼，他们的目标是攒够了钱去大理开一家客栈；我刚刚辞掉了自己大学毕业后的第十份工作，同时也和第六个女朋友分手，目前一无所有。

我被钟佳佳邀请来参加他们的婚礼，三个人晚上在一起聚餐，我喝了太多的酒，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大一时南京那一夜之后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我的梦境。

可是我又不相信那是梦境，因为它太真实，真实到每一个画面和每一个细节，就像是我亲身经历过一般。那些无可奈何的遗憾，那些回忆时的伤感，就连这些感觉，都无比真切。即使当我站在北京的街头，我依然能够清晰地体会到我在梦里的高速路边哭泣时那揪心的痛苦。

我相信那并不是梦境，而是我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的经历，我们的每一次选择，都会让我们进入不一样的平行宇宙。我们有着无数个平行宇宙，总有一个平行宇宙中，我们过着自己最想要的生活；总有一个平行宇宙中，我们的遗憾都得到了弥补。

记忆回到在南京的那个夜晚。

钟佳佳问我：“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我选择了一个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同时又不失尊严的答案。

我说：“反正你一直在拒绝我，我喜不喜欢你也没什么区别，做不成恋人做朋友也挺好。”

钟佳佳当时什么都没有说，过了几天，我知道了她和吴尚在一起的消息。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为自己当时的回答而悔恨万分，我一直相信如果那天我能抛开所有的顾虑向钟佳佳表白的话，她就不会和吴尚在一起。我一直幻想着能够回到那天，大声告诉钟佳佳我爱她，我相信我们的爱情会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可是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虽然我作出了应该作的选择，我们都进入了不一样的生活，而我和钟佳佳的爱情依然没有结果。

在北京的那天晚上，从三个人彻夜的长谈中，我最终还是找到了答案：吴尚从大一入学后不久就和钟佳佳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钟佳佳那次来南京就是为了找吴尚，吴尚在送钟佳佳回宿舍的路上就表白了，钟佳佳也已经答应了他。所以那天晚上我无论作何选择，钟佳佳都不会和我在一起，唯一被改变的，是我们后来的生活。

而钟佳佳和我那天晚上在南京城里的夜游，成为一个被我们默契地隐藏起来的秘密。

她为什么要喊我出来走那么远的路，她为什么会问我那个问题，已经变得没那么重要，因为结局已经注定。当我看着她和吴尚在台上交换婚戒说着付出一生的誓言时，竟然感觉无比平静。我相信在某个平行宇宙中，站在台上的是我和钟佳佳，我和她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虽然我无法见证，但是这必然存在，于是我就心满意足了。

10

在我坐火车回广州的路上，我突然决定去一趟凤凰。我在九江下车，先坐到株洲，再转到吉首，最终来到凤凰。

已经有十余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凤凰已经建设得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幸运的是当年我和钟佳佳去过的那家咖啡馆竟然还开着，虽然老板换了好几拨，但是当年的本子都还保留着。

老板给我拿出了那一年所有的本子，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上面的留言。

我在这个时候意外地接到了钟佳佳的电话。

她说：“要找你帮个忙，我的QQ号码被盗了，我在找回密码，但是这些密保问题只有你才知道答案，你看看还回忆得起来吗？”

她一说我才想起来，钟佳佳的QQ号码是我高中的时候帮她申请的，密保问题也是我设定的。

我一边翻着本子一边说道：“过了这么久，我也不一定记得了啊，是什么问题，你念给我听听。”

钟佳佳说：“你配偶的姓名，生日，职业。”

我心头一颤，说：“你输你自己的信息试一下，职业填学生或者无业。”

电话里传来了敲击键盘的声音，而我也终于翻到了钟佳佳当年写下的留言。

上面写的是：精心安排了凤凰之行，坐在对面的这个人，我等着他向我告白，可是万一他不喜欢我了，我该怎么办？如果我告诉他高中的时候拒绝他是怕耽误了他的成绩，他会不会恨死我。喂，江凌，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就从你说以后不会再追我的那一刻开始的，这是不是很奇怪？如果我们在一起了，我会带你来看这些话的。

除了乱七八糟的跟帖，下面还有一行字是新添上去的，同样是钟佳佳的笔迹，署的时间却是2012年，说明她在那一年回到过这里。

上面写的是：对不起，如果那天我能主动对你说出上面这些话，结局或许就不是这样吧。

本子上的一字一句，都烙进了我的脑海中，永生都无法磨灭。

与此同时，钟佳佳在电话里说道：“哇，验证通过了，你说你那时候是不是很无聊，竟然填这种问题和答案。”

直到此刻，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