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新体:《韩非子》韵文的体制及其文体学意义
马世年
[摘要] 《韩非子》中“韵文”的特征是非常鲜明的,其类型主要包括两种:一是《主道》《扬权》两篇通篇用韵的文章,二是《爱臣》《解老》《八奸》《八经》等部分用韵的文章。这些韵文的体制在先秦诸子中也别具一格。这些韵文的出现是缘于运用与传播的需要,是与进谏君主的实际功用密切相连的,其目的就是要便于国君的记忆与吟诵。《韩非子》的韵文体式在诸子散文乃至整个先秦散文当中都是成就显著的,不仅标志着先秦韵文发展的新面貌,同时,对于以后散文当中韵文的发展、对于骈文的产生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而为当时文章之“新体”,后世很多文章就是以之为范式的。
[关键词] 《韩非子》 韵文 体制 文体分类
一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上》当中说:“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书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从文体分类的角度看,《韩非子》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尤能体现“后世之文体备”的特点,其文章体式可以分为书表体、政论体、难体、说体(包括《储说》与《说林》两种形式)、解释体、对问体以及韵文等多种样式。在这个分类中,与书表体、政论体、难体、说体等文体形式不同,韵文也可列为其中的一体,显然,这并不是同一层面的分类。从文体学来说,“韵文”是与“散文”相对的一个概念,主要是就文章的用韵与否而言。不过,因为《韩非子》中“韵文”的特征非常鲜明,其体制在先秦诸子中也别具一格,故而很有必要将其单独列为一体,予以专门的讨论。
《韩非子》中的韵文,前人亦曾加以关注,如清人王念孙、顾广圻等学者便以之来作校勘的依据,不过,单论其文学性的却不多见。现代学者则更为关注其文体的特征及意义。日本学者泽田总清原曾说《爱臣》《主道》等是“用韵语连成诗的文字”,并说:“上古的韵文,大都是短章,即所谓诗,而他(年按:指韩非)却用韵文做长篇的文章,所以在诸子有韵散体文中,能崭然露头角。他很熟练这技巧。他的文,虽押韵,也不流于轻调,而带着苍古的雅致,这是当代所罕见的。从这一点说,他不但是法家者之流,并且可以称为有活气有精彩的词章家。”所论是很精当的。
先秦韵文(指有韵的散文)的发展进程,按照谭家健先生的意见,大致可以分为这样几个阶段:一,西周时期的散文,已有不少韵语,但罕见整篇的韵文,尚未形成专门的文章体裁;二,春秋末至战国初是从韵语向韵文的过渡;三,战国中期,成篇的韵文不断出现,正式形成一种新的文体;四,战国后期,韵文更加普遍化、多样化,业已成为一股风气。进一步说,战国后期的韵文,在体制上出现了新变,韵文文体在韩非的时代已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这自是文体自身演进的结果,正所谓“质文代变,与时推移”,而韩非则促成了这一演进结果的实现。
我们所说《韩非子》的“韵文”,主要包括两类:一是《主道》《扬权》两篇通篇用韵的文章,二是《爱臣》《解老》《八奸》《八经》等部分用韵的文章。就韵文文体的创制与文学史意义而言,前者更具有特别的价值;而若就使用之普遍性与表现功能之丰富性而言,后者则同样是不可忽视的。
二
先来看《主道》与《扬权》。
《主道》的题意就是人主之道,也就是作君主的道理与原则,是韩非所讲君主如何治国用人、驾驭臣下的纲领性文字。全文近900字,全篇用韵,一气呵成,极能体现出韩非韵文的特色与创新之处。兹录其全文,并将其韵脚与韵部标示如下(加“.”与“ ”字为其韵脚,韵部则用括号注出):
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之部)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元部)故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耕部)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耕部)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耕部)故曰: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屋部)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职部)故曰:去好去恶(铎),臣乃见素(鱼);(鱼铎对转)去智去旧(之),臣乃自备(职)。(之职对转)故有智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鱼部)有行而不以贤,观臣下之所因(真部);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尽其武(鱼部)。是故去智而有明(阳),去贤而有功(东),去勇而有强(阳)。(阳东旁转)群臣守职(职),百官有常(阳),因能而使之(之),是谓习常(阳)。(奇句之职对转;偶句阳部)故曰: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鱼部)明君无为于上(阳),群臣竦惧乎下(鱼)。(鱼阳对转)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鱼),而君因以断事(之),故君不穷于智(支);(之支鱼旁转)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穷于能;(之部)有功则君有其贤(真),有过则臣任其罪(微)。(真微合韵)故君不穷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臣有其劳,君有其成,此之谓贤主之经也。(耕部)
道在不可见(元),用在不可知(支)。虚静无事(之),以暗见疵(之)。见而不见(元),闻而不闻(文),知而不知(支)。(“见、闻”文元合韵;“知、事、疵、知”支之旁转。)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阳部),以参合阅焉。官有一人(真),勿令通言(元),则万物皆尽(真)。(真元旁转)函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元部)去其智(支),绝其能(之),下不能意(职)。(支之职旁对转)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东)之,谨执其柄而固握(屋)之。(东屋对转。又,句末“之”字亦可为韵脚)绝其望,破其意(职),毋使人欲之(之)。(之职对转)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存。(文部)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耕部)弑其主(侯),代其所(鱼),人莫不与(鱼部),故谓之虎(鱼)。(鱼侯旁转)处其主之侧为奸臣,闻其主之忒,故谓之贼。(职部)散其党,收其余,闭其门,夺其辅,国乃无虎。(鱼部)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同合刑名,审验法式,擅为者诛,国乃无贼。(职部)是故人主有五壅:臣闭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义曰壅,臣得树人曰壅。(东部)臣闭其主,则主失位(物);臣制财利,则主失德(职);臣擅行令,则主失制(月);(物职月合韵)臣得行义,则主失明;臣得树人,则主失党。(阳部)此人主之所以独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歌部)
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不自操事而知拙与巧,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幽部)是以不言而善应,不约而善增。(蒸部)言已应(蒸),则执其契;事已增(蒸),则操其符。符契之所合,赏罚之所生(耕)也。(蒸耕旁转)故群臣陈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事(之),事以责其功(东)。功当其事(之),事当其言则赏(阳);功不当其事(之),事不当其言则诛(侯)。(三“事”字同韵;“功、赏、诛”阳侯东旁对转)明君之道,臣不得陈言而不当(阳)。是故明君之行赏(阳)也,暧乎如时雨(鱼),百姓利其泽(铎);(鱼铎阳对转)其行罚也,畏乎如雷霆(耕),神圣不能解(锡)也。(锡耕对转)故明君无偷赏(阳),无赦罚(月)。(阳月通转)赏偷则功臣堕其业,赦罚则奸臣易为非。是故诚有功(东),则虽疏贱必赏(阳);诚有过,则虽近爱必诛(侯)。(阳侯东旁对转)疏贱必赏,近爱必诛(侯),则疏贱者不怠,而近爱者不骄(宵)也。(侯宵旁对转)
由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全篇文字除了个别地方偶尔不入韵外(有些文字的失韵可能是由于流传当中的错讹所致,如“以参合阅焉”一句,陈奇猷先生《韩非子新校注》便怀疑其下脱去一句),几乎句句押韵。不入韵的文字如“赏偷则功臣堕其业,赦罚则奸臣易为非”等又是颇为工整的骈句,上下对举妥帖自然。就其押韵格式而言,约略有以下几个特征:第一,从韵脚字所处的位置看,以句尾韵居多;不过,若句末为虚字,则韵脚多在虚字之前,如“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谨执其柄而固握之”等。第二,从韵脚之间的距离看,有句句押韵者,如“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之类;有首句不入韵而后句句押韵者,如“函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绝其望,破其意,毋使人欲之”“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等;有首句不入韵之隔句押韵者,如“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同合刑名,审验法式,擅为者诛,国乃无贼”之类;有奇偶句交韵者,如“群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谓习常”等。第三,从韵部的变化上看,韵部随着行文节奏的变化而变化,当一个意思完结后再另起一句时,韵脚会随之而变化。如“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上一句押之部而下一句押元部。第四,从一句之内的韵数多少看,多为一韵到底,如“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之类;也有“奇句与奇句押、偶句与偶句押”的换韵者,如“君以其言授其事,事以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以及“群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谓习常”之类。这些都已表明此文在用韵上的成熟。句法方面,全文骈散相间,以散句为主,既有散句的灵活轻快,又有骈句的整齐严谨。每句字数则是从二言至十二言不等,与四言句交错使用。总之,文章风格苍劲有力,行文朴实厚重,表现出一种古朴雅致的美感。
三
和《主道》的主旨相近,《扬权》的题意就是张扬、宣扬君权——也就是君主之权谋与权势。这更是一篇奇文,其篇幅比《主道》还要大一些,长达1300余字。整篇几乎全为韵语,且以四言为主,直可以看作是“一篇用韵语写成的哲理诗”。我们亦录之于下以见其全貌(加“_”字亦为韵脚之一):
天有大命,人有大命。(耕部)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病形;曼理皓齿,说情而捐精。(耕部)故去甚去泰,身乃无害。(月部)权不欲见(元),素无为(歌)也。(歌元对转)事在四方,要在中央。(阳部)圣人执要,四方来效。(宵部)虚而待之,彼自以之。(之部)四海既藏,道阴见阳。左右既立,开门而当。勿变勿易,与二俱行。(阳部)行之不已,是谓履理也。(之部)
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处其宜,故上无为。(歌部)使鸡司夜(铎),令狸执鼠(鱼),(鱼铎对转)皆用其能,上乃无事。(之部)上有所长,事乃不方。(阳部)矜而好能,下之所欺。(之部)辩惠好生,下因其材。上下易用,国故不治。(之部)
用一之道,以名为首。(幽部)名正物定(耕),名倚物徙(支)。(支耕对转)故圣人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耕部)不见其采(之),下故素正(耕)。(之耕旁对转)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而予(鱼)之,彼将自举(鱼)之。正与处之,使皆自定之。(之部,又“予、举”押鱼部)上以名举之,不知其名,复修其形。形名参同,用其所生。二者诚信,下乃贡情。(耕部)谨修所事,待命于天。毋失其要,乃为圣人。(真部)圣人之道,去智与巧。(幽部)智巧不去,难以为常。民人用之,其身多殃,主上用之,其国危亡。(阳部)因天之道,反形之理,督参鞠之,终则有始。虚以静后,未尝用己。(之部)凡上之患,必同其端。(元部)信而勿同,万民一从。(东部)
夫道者,弘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于群生,斟酌用之,万物皆盛,而不与其宁。(耕部)道者,下周于事(之),因稽而命(耕),与时死生(耕)。参名异事(之),通一同情(耕)。(两“事”字之部;“命、生、情”耕部。)故曰:道不同于万物(物),德不同于阴阳(阳),衡不同于轻重(东),绳不同于出入(缉),和不同于燥湿(缉),君不同于群臣(文)。(“物、臣”物文对转;“阳、重”阳东旁转;“入、湿”押缉部。)凡此六(觉)者,道之出(物)也。(觉物旁转)道无双,故曰一。是故明君贵独道之容(东)。君臣不同道(幽),下以名祷(幽)。(幽东对转)君操其名,臣效其形,(耕部)形名参同(东),上下和调(幽)也。(幽东对转。)
凡听之道,以其所出,反以为之入。故审名以定位,明分以辩类。(物部)听言之道(幽),溶若甚醉(物)。(幽物旁对转)唇乎齿乎,吾不为始乎;(之部)齿乎唇乎,愈惛惛乎。(文部)彼自离之,吾因以知之。(之部)是非辐凑,上不与构。(侯部)虚静无为,道之情也;参伍比物,事之形也。(耕部)参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虚。根干不革(职),则动泄不失矣(之)。(职之对转)动之溶之,无为而攻之。(东部)喜之则多事,恶之则生怨。故去喜去恶(铎),虚心以为道舍(鱼)。(鱼铎对转)上不与共之,民乃宠之。(东部)上不与义之,使独为之。(歌部)上固闭内扃,从室视庭,(耕部)咫尺已具(侯),皆之其处(鱼)。(鱼侯旁转)以赏者赏,以刑者刑。因其所为,各以自成。(耕部)善恶必及,孰敢不信(真)?(耕真合韵)规矩既设,三隅乃列。(月部)
主上不神,下将有因。(真部)其事不当,下考其常。(阳部)若天若地,是谓累解(锡);若地若天,孰疏孰亲(真)?能象天地,是谓圣人(真)。(真锡对转合韵)欲治其内,置而勿亲(真);欲治其外,官置一人(真);不使自恣,安得移并(耕)?(耕真合韵)大臣之门,唯恐多人。(真部)凡治之极,下不能得。周合刑名,民乃守职。去此更求,是谓大惑。猾民愈众,奸邪满侧。(职部)故曰:毋富人而贷焉,毋贵人而逼焉,毋专信一人而失其都国焉。(职部)腓大于股(鱼),难以趣走(侯)。主失其神,虎随其后(侯)。主上不知,虎将为狗(侯)。(鱼侯旁转)主不蚤止,狗益无已。虎成其群,以弑其母。为主而无臣,奚国之有?(之部)主施其法,大虎将怯;(叶部)主施其刑,大虎自宁。(耕部)法刑苟信,虎化为人,复反其真。(真部)
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侯);不伐其聚(侯),彼将聚众(冬)。(侯冬旁对转)欲为其地,必适其赐,不适其赐,乱人求益。(锡部)彼求我予(鱼),假仇人斧(侯);(鱼侯旁转)假之不可,彼将用之以伐我。(歌部)黄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战。”(元部)下匿其私,用试其上(阳);上操度量(阳),以割其下(鱼)。(鱼阳对转)故度量之立,主之宝也;党与之具,臣之宝也。(幽部)臣之所不弑其君(文)者,党与不具(侯)也。故上失扶寸(文),下得寻常(阳)。(奇句押文部;偶句侯阳旁对转。)有国之君(文),不大其都(鱼);有道之臣(真),不贵其家(鱼)。有道之君(文),不贵其臣(真)。(“都、家”押鱼部,其余真文旁转。)贵之富之,备将代之。(职部)备危恐殆,急置太子,祸乃无从起。(之部)内索出圉(鱼),必身自执其度量(阳)。(鱼阳对转)厚者亏之,薄者靡之。(歌部)亏靡有量,毋使民比周,同欺其上。(阳部)亏之若月,靡之若热。简令谨诛,必尽其罚。(月部)
毋弛而弓,一栖两雄。(蒸部)一栖两雄,其斗嘕嘕。豺狼在牢,其羊不繁。(元部)一家二贵,事乃无功。夫妻持政,子无适从。(东部)
为人君者,数披其木,毋使木枝扶疏;木枝扶疏,将塞公闾,私门将实,公庭将虚,主将壅圉。(鱼部)数披其木,无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将逼主处。(鱼部)数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宵);枝大本小,将不胜春风(冬);不胜春风(冬),枝将害心(侵)。(宵冬旁对转,冬侵合韵。)公子既众(冬),宗室忧吟(侵)。(冬侵合韵)止之之道,数披其木,毋使枝茂。(幽部)木数披,党与乃离。(歌部)掘其根本,木乃不神。(真部)填其汹渊(真),毋使水清(耕)。(耕真合韵)探其怀,夺之威。主上用之,若电若雷。(微部)
统观全文,除去“夫道者,弘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道无双,故曰一”“凡听之道,以其所出,反以为之入”“参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虚”“喜之则多事,恶之则生怨”等为数不多的散语外,其余皆入韵。不入韵的文字则几乎全为骈句(“凡听之道,以其所出,反以为之入”一句中,“以其所出”与“以为之入”也上下相对),两两相对、节奏齐整,这与《主道》中散句部分的特征是一致的。其押韵格式与《主道》也大致相似,从韵脚字所处的位置看,以句尾韵居多,句末若为虚字,则韵脚多在虚字之前。从韵脚之间的距离看,以句句押韵、首句不入韵而后句句押韵者为主。不过,本篇之隔句押韵也很多,其中既有首句入韵者,如“四海既藏,道阴见阳。左右既立,开门而当。勿变勿易,与二俱行”“腓大于股(鱼),难以趣走(侯)。主失其神,虎随其后(侯)。主上不知,虎将为狗”等,也有首句不入韵而后隔句押韵者,如“辩惠好生,下因其材。上下易用,国故不治”“谨修所事,待命于天。毋失其要,乃为圣人”“一栖两雄,其斗嘕嘕。豺狼在牢,其羊不繁。一家二贵,事乃无功。夫妻持政,子无适从”之类。从韵部的变化上看,本篇在换韵上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多韵混合换韵,如“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绳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湿,君不同于群臣”几句,“物、臣”物文对转;“阳、重”阳东旁转;“入、湿”押缉部,如不细察,则很容易将其韵文特征忽视过去。总之,本篇之用韵较之于《主道》,其形式更为严饬整齐、富于韵律,韵部转换也更为多样,读来流畅和谐、错落有致,显示了作者驾驭文字的非凡能力。另一方面,本篇文字在句式上也独具特点,全文四言句式占据主导地位,铺排展开,气势磅礴;而且上下句之间多为骈句,两两相对,对仗整齐,兼有三言、五言、六言等句式,也是对举出现。要之,本篇骈化的意味已非常浓厚,“完全可以说是具备了骈文的雏形”。
四
还可以进一步追问:《主道》与《扬权》究竟有着怎样的性质与用途?换言之,韩非为何要用韵文来写有这样的文章?这就要联系到韵文的实际用途了。我们知道,韵文的产生是与其实用性密切相关的。在文字书写不便、书籍流传不易的情况下,口耳相传便成为文学传播的主要形式,而韵文以其易于诵读与记忆,从而成为口头传播的重要样式,应用性的文字尤其如此。《韩非子》当中的韵文,自然也与其便于记诵的特点有关。也就是说,《主道》《扬权》的写作应当有其特定的实用目的。那么,它们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前面提及,《主道》是韩非所讲君主如何治国用人、驾驭臣下的纲领性文字,主张人君应当“虚静无事”“无见其所欲”,所谓“臣有其劳,君有其成”,防止被臣下壅塞;《扬权》则是张扬、宣扬君主的权谋与权势,讲主上如何以权谋刑赏来专权治国、潜御群臣、防其奸邪,从而达到“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参同,上下和调”的目的,其中“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为人君者,数披其木”等就是赤裸裸的君主权术,这种君权,“主上用之,若电若雷”,具有无上的威严。此类内容主旨与思想倾向显然不是针对一般读者的,而是有着特定的指向。结合韩非的生平经历与基本思想,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两篇文章的接受对象就是韩非所说的至高无上的君主,是韩非专门写给国君学习“帝王之术”的读物。正因为如此,它们才突破了一般专题论文的模式,以韵语来结构全篇,并且多用骈偶的句式。其目的就是要便于国君的记忆与吟诵。这样的文字自然是应用性的,其产生离不开现实的功用;不过因为作者精心的撰构与锤炼,所以它一经产生之后也就是文学的,体现出作者对于语言形式的深刻理解以及娴熟的写作技巧。如果再结合《难言》与《说难》等专门讨论谏说君主的文章,则更能想见韩非思想当中对于“君主”问题始终的关注。
现在要来讨论这两篇文章在先秦散文发展当中的文学史地位的问题了。先秦散文中杂有韵语的形式出现是很早的,在商、周铭文、《尚书》《易经》以及《左传》《国语》等典籍中就屡屡可见此类文字,其中的韵语语句整齐、节奏鲜明、用韵严格,很类似于诗歌。不过,这时期的散文中尚罕见整篇的韵文。到了诸子散文,韵文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老子》全书基本上就是韵文,直如诗歌一般;《孙子兵法》也有全章用韵者,其篇幅较为短小,也类似于诗歌。《庄子》则多散文中夹杂韵文的篇章,《齐物论》《德充符》《天地》《天运》《则阳》等文中便有较多的韵语,但其中并无全篇的韵文。值得注意的是《管子·弟子职》与《荀子·成相》《赋篇》等文章,这是《老子》《孙子兵法》之后诸子散文中极为少见的全篇用韵者。但《弟子职》是“齐稷下学宫之学则”,类似于今天的学校制度,是一篇应用文字,文采不足,其押韵的根本原因是为了便于记诵;《成相》则是根据民间说唱形式写成的格言集;《赋篇》虽是成熟的韵文,却是通篇隐语,已属赋体,有着重要的赋学史意义,因而与散体论说文并不相同。在此背景下来看韩非的《主道》《扬权》二文,则不难明了其独特的文学史意义了。这两篇文章既是篇幅较长的专题论文,不同于《老子》《孙子兵法》以及《荀子·成相》等格言韵语的汇集,也不同于《弟子职》的应用文性质与《赋篇》的赋体性质;在体制上又是全篇用韵,迥异于其他诸子文章,确如谭家健先生所说:“无论文字、句式、韵律、手法都超越他的前辈,俨然是独树一帜的韵文新体。”这两篇韵文的体式,的确代表着先秦散文中韵文的新面貌。郑良树先生说:“如果说《主道》及《扬权》是两篇哲学诗,可以直追《老子》的后尘,恐怕不会是夸大的说法;如果说韩非是先秦的韵文家,恐怕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话是很对的。
五
除了《主道》《扬权》全篇用韵的文章之外,《爱臣》《备内》《八说》《八经》《解老》等文中也常杂有韵语,譬如: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真部)人臣太贵,必易主位;(物部)主妾无等(蒸),必危嫡子(之);(之蒸对转)兄弟不服,必危社稷。(职部)臣闻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以徙其民而倾其国;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以徙其威而倾其国。(职部)……是故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败也。将相之管主而隆家,此君人者所外也。(月部)……
故人臣处国无私朝,居军无私交,(宵部)其府库不得私贷于家,此明君之所以禁其邪。(鱼部)是故不得四从(东),不载奇兵(阳);(阳东旁转)非传非遽(鱼),载奇兵革,罪死不赦(铎)。此明君所以备不虞者(鱼)也。(鱼铎对转,又,“虞”字亦押鱼部)
(《爱臣》)
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傅丽姬,杀申生而立奚齐。(脂部)……
故日月晕围于外,其贼在内(物)。备其所憎,祸在所爱(微)。(微物对转)是故明王不举不参之事(之),不食非常之食(职),(之职对转)远听而近视(脂),以审内外之失(质);(脂质对转)省同异之言(元),以知朋党之分(文);(文元旁转)偶参伍之验(谈),以责陈言之实,执后以应前(元),按法以治众,众端以参观(元谈通转)。
(《备内》)
搢笏干戚,不适有方铁铦(谈);登降周旋,不逮日中奏百(铎);狸首射侯,不当强弩趋发(月);干城距冲,不若堙穴伏櫜(铎)。(铎月谈通转)
(《八说》)
赏莫如厚,使民利(质)之;誉莫如美,使民荣(耕)之;(质耕通转)诛莫如重,使民畏(微)之;毁莫如恶,使民耻(之)之。(之微通转。又,句末“之”字亦入韵)
(《八经》)
这些韵语简练精粹、节奏明快,在整篇文章中颇为醒目,往往是全文的精华。读来也音韵和谐、朗朗上口,甚易记诵。这种散文中夹杂韵语的写法固然是受到之前《庄子》《荀子》等作品的影响,却也显示了韩非个人的创造。如果结合文章的主旨来看,不难发现,无论是《爱臣》《备内》,还是《八说》《八经》,其反复讨论的还是有关于君主驭臣的权术、谋略等问题,其所关注的中心也仍然是“上下一日而百战”政治权谋——前人所谓的“法、术、势”,其实根本上是围绕“术”而展开的。上引的韵文恰恰是这些篇章主旨之所在,因而在一篇中处于颇为核心、醒目的位置。这也使我们推测:这些韵文的使用依然是与进谏君主的实际功用密切相连的,其目的还是为了便于记诵、便于传播。
《韩非子》中还有一些韵语其实就是优美的哲理诗,譬如《解老》中的一段文字便是如此:
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歌部)物有理(之),不可以相薄(铎),物有理不可以相薄(铎),故理之为物之制(月)。万物各异理(之),而道尽稽万物之理(之),故不得不化(歌);不得不化(歌),故无常操(宵)。无常操(宵),(“理”押之部,“薄”押铎部,“制、化”歌月对转,“操”押宵部)是以死生气禀焉,万智斟酌焉,万事废兴焉。(元部)
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维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时得之以御其变气,轩辕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与天地统,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阳部)道与尧舜俱智,与接舆俱狂;与桀纣俱灭,与汤武俱昌。(阳部)以为近乎,游于四极;以为远乎,常在吾侧;(职部)以为暗乎,其光昭昭;以为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内之物,恃之以成。(耕部)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随时,与理相应。万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万事得之以败,得之以成。道譬诸若水,溺者多饮之即死,渴者适饮之即生。譬之若剑戟,愚人以行忿则祸生,圣人以诛暴则福成。故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败,得之以成。(耕部)
自“天得之以高”以下,韵脚整齐、韵部严密、语言凝练、韵律优美,往复缭绕,直如诗歌一般。而其前“物有理,不可以相薄”至“无常操”数句的押韵也很独特,因为其顶针的写法,故而是奇句与偶句的前后句押韵,三“理”字又遥相呼应,散而不断,颇具韵致。前人对此节文字多注意不够,以无韵目之,则是未能体会出其中用韵方式之丰富多样了。《解老》本是解释《老子》之作。以韵文的形式注解经文,应与经文的韵文特征有关,也就是说,当注解使用韵文的形式时,其经文往往也是韵文。因此,《解老》中的韵语是与《老子》的韵文性质密切相关的,不过韩非使其更加艺术化了。另一方面,使用韵语来阐释深奥、复杂的哲学思想,也便于对这些问题的记忆——这就又与实用的目的联系起来了。
另外,《八奸》说到“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的八种奸术,“一曰同床,二曰在旁,三曰父兄,四曰养殃,五曰民萌,六曰流行,七曰威强,八曰四方”。这八条便是全文的提纲,其名称又皆入韵(阳部),这显然也是作者的精心构思。一篇文章的基本结构用韵语联系起来,并以数字的形式缀结在一起,过目之后即了然于胸,其写作的目的同样是出于传播的需要、为便于人主记诵而有意为之的。这虽是《韩非子》韵文当中的特例,却也极能说明问题。
总之,《韩非子》的韵文体式在诸子散文乃至整个先秦散文当中都是成就显著、别具一格的,有着很强的文学性。它不仅标志着先秦韵文发展的新面貌,同时,对于以后散文当中韵文的发展、对于骈文的产生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后世很多文章就是以之为范式的。
[作者简介]马世年,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文》整理编纂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0&ZD103)阶段性成果。
- 关于《韩非子》的文体分类,我们的一个基本看法是:《韩非子》一书的编集者在各篇的编排、整理中是考虑到了它们的文体特征的。因此,对《韩非子》作文体的分类,就不能忽视早期编集者关于该书文体类别的基本认识。《史记·韩非列传》有关韩非作品的著录,并不是“只随举数篇,以见其大凡”(余嘉锡《古书通例》),而是《韩非子》之中某一体裁文章的代表,或者自成一体,具有很强的概括性和代表性,透露出司马迁对于《韩非子》文体特征的认识及分类尝试。这也是我们作文体分类的基本依据。这里的分类就在《本传》著录的基础上,结合传统的文体分类观念而成的。此问题可参马世年《韩非散文所体现出的文体学思想》,《光明日报》2009年9月19日;《先秦子书的编集与轴心时代的经典生成——以〈韩非子〉成书过程为例》,《文史哲》2013年第1期。
- 泽田总清原《中国韵文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64页。
- 谭家健《先秦散文艺术新探》(增订本),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447—454页。
- 此句原作“去旧去智”,王念孙曰:“‘去旧去智’本作‘去智去旧’。恶、素为韵,旧、备为韵。”其说是,今据改。
- 此句原作“有贤而不以行”。按:此句上下文均押韵,而“行”、“因”不韵,显然有误。乾道本此句作“有行而不以贤”,是。意为君主有所行动却不凭借贤能。“贤”、“因”同为真部。今据改。
- “真”“脂”可对转,“脂”“微”可旁转,故“真”“微”可通转。
- “成”下原有“功”字,王先谦《韩非子集解》说:“依文义文势读之,无‘功’字为是。‘正’、‘成’、‘经’又相均也。”其说是,今据删。
- 职、物两部在《诗经》时已可押韵,物、月两部在战国晚期也已押韵,故此处物、职、月三部可通押。
- 《韩非子》校注组《韩非子校注》,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0页。
- 死生,原作“生死”。《韩非子》旧注:“死生,犹废兴也。”顾广圻曰:“‘生死’当作‘死生’。‘生’与下文‘情’韵。旧注未讹。”其说是,今据改。
- “解”在锡部,其余韵脚均在真部。真部对应的阴声韵是脂部,锡部对应的阴声韵是支部,当时或已有支脂通押例,故此处出现了真、锡对转通押例。
- 陈奇猷、张觉《韩非子导读》,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151页。
- 郭沫若等《管子集校》,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年。
- 参伏俊琏《汉书·艺文志“成相杂辞”“隐书”说》,《西北师大学报》2002年第2期。
- 参马世年《荀子·赋篇体制新探——兼及其赋学史意义》,《文学遗产》2009年第4期。
- 谭家健《先秦散文艺术新探》(增订本),第132页。
- 郑良树《韩非之著述及思想》,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3年,第5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