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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新体:《韩非子》韵文的体制及其文体学意义

中国文学研究(第25辑) 作者: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编


文章新体:《韩非子》韵文的体制及其文体学意义

马世年

[摘要] 《韩非子》中“韵文”的特征是非常鲜明的,其类型主要包括两种:一是《主道》《扬权》两篇通篇用韵的文章,二是《爱臣》《解老》《八奸》《八经》等部分用韵的文章。这些韵文的体制在先秦诸子中也别具一格。这些韵文的出现是缘于运用与传播的需要,是与进谏君主的实际功用密切相连的,其目的就是要便于国君的记忆与吟诵。《韩非子》的韵文体式在诸子散文乃至整个先秦散文当中都是成就显著的,不仅标志着先秦韵文发展的新面貌,同时,对于以后散文当中韵文的发展、对于骈文的产生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而为当时文章之“新体”,后世很多文章就是以之为范式的。

[关键词] 《韩非子》 韵文 体制 文体分类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上》当中说:“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书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从文体分类的角度看,《韩非子》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尤能体现“后世之文体备”的特点,其文章体式可以分为书表体、政论体、难体、说体(包括《储说》与《说林》两种形式)、解释体、对问体以及韵文等多种样式。在这个分类中,与书表体、政论体、难体、说体等文体形式不同,韵文也可列为其中的一体,显然,这并不是同一层面的分类。从文体学来说,“韵文”是与“散文”相对的一个概念,主要是就文章的用韵与否而言。不过,因为《韩非子》中“韵文”的特征非常鲜明,其体制在先秦诸子中也别具一格,故而很有必要将其单独列为一体,予以专门的讨论。

《韩非子》中的韵文,前人亦曾加以关注,如清人王念孙、顾广圻等学者便以之来作校勘的依据,不过,单论其文学性的却不多见。现代学者则更为关注其文体的特征及意义。日本学者泽田总清原曾说《爱臣》《主道》等是“用韵语连成诗的文字”,并说:“上古的韵文,大都是短章,即所谓诗,而他(年按:指韩非)却用韵文做长篇的文章,所以在诸子有韵散体文中,能崭然露头角。他很熟练这技巧。他的文,虽押韵,也不流于轻调,而带着苍古的雅致,这是当代所罕见的。从这一点说,他不但是法家者之流,并且可以称为有活气有精彩的词章家。”所论是很精当的。

先秦韵文(指有韵的散文)的发展进程,按照谭家健先生的意见,大致可以分为这样几个阶段:一,西周时期的散文,已有不少韵语,但罕见整篇的韵文,尚未形成专门的文章体裁;二,春秋末至战国初是从韵语向韵文的过渡;三,战国中期,成篇的韵文不断出现,正式形成一种新的文体;四,战国后期,韵文更加普遍化、多样化,业已成为一股风气。进一步说,战国后期的韵文,在体制上出现了新变,韵文文体在韩非的时代已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这自是文体自身演进的结果,正所谓“质文代变,与时推移”,而韩非则促成了这一演进结果的实现。

我们所说《韩非子》的“韵文”,主要包括两类:一是《主道》《扬权》两篇通篇用韵的文章,二是《爱臣》《解老》《八奸》《八经》等部分用韵的文章。就韵文文体的创制与文学史意义而言,前者更具有特别的价值;而若就使用之普遍性与表现功能之丰富性而言,后者则同样是不可忽视的。

先来看《主道》与《扬权》。

《主道》的题意就是人主之道,也就是作君主的道理与原则,是韩非所讲君主如何治国用人、驾驭臣下的纲领性文字。全文近900字,全篇用韵,一气呵成,极能体现出韩非韵文的特色与创新之处。兹录其全文,并将其韵脚与韵部标示如下(加“.”与“ ”字为其韵脚,韵部则用括号注出):

道者,万物之,是非之也。(之部)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治纪以知善败之。(元部)故虚静以待,令名自也,令事自也。(耕部)虚则知实之,静则知动者。(耕部)有言者自为,有事者自为,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耕部)故曰:君无见其所,君见其所,臣自将雕;(屋部)君无见其,君见其,臣将自表。(职部)故曰:去好去(铎),臣乃见(鱼);(鱼铎对转)去智去(之),臣乃自(职)。(之职对转)故有智而不以,使万物知其;(鱼部)有行而不以,观臣下之所(真部);有勇而不以,使群臣尽其(鱼部)。是故去智而有(阳),去贤而有(东),去勇而有(阳)。(阳东旁转)群臣守(职),百官有(阳),因能而使(之),是谓习(阳)。(奇句之职对转;偶句阳部)故曰:寂乎其无位而,漻乎莫得其。(鱼部)明君无为于(阳),群臣竦惧乎(鱼)。(鱼阳对转)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鱼),而君因以断(之),故君不穷于(支);(之支鱼旁转)贤者勑其,君因而任,故君不穷于;(之部)有功则君有其(真),有过则臣任其(微)。(真微合韵)故君不穷于。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臣有其劳,君有其,此之谓贤主之也。(耕部)

道在不可(元),用在不可(支)。虚静无(之),以暗见(之)。见而不(元),闻而不(文),知而不(支)。(“见、闻”文元合韵;“知、事、疵、知”支之旁转。)知其言以,勿变勿(阳部),以参合阅焉。官有一(真),勿令通(元),则万物皆(真)。(真元旁转)函掩其迹,匿其,下不能;(元部)去其(支),绝其(之),下不能(职)。(支之职旁对转)保吾所以往而稽(东),谨执其柄而固(屋)。(东屋对转。又,句末“之”字亦可为韵脚)绝其望,破其(职),毋使人欲(之)。(之职对转)不谨其闭,不固其,虎乃将。(文部)不慎其事,不掩其,贼乃将。(耕部)弑其(侯),代其(鱼),人莫不(鱼部),故谓之(鱼)。(鱼侯旁转)处其主之侧为奸臣,闻其主之,故谓之。(职部)散其党,收其,闭其门,夺其,国乃无。(鱼部)大不可量,深不可,同合刑名,审验法,擅为者诛,国乃无。(职部)是故人主有五:臣闭其主曰,臣制财利曰,臣擅行令曰,臣得行义曰,臣得树人曰。(东部)臣闭其主,则主失(物);臣制财利,则主失(职);臣擅行令,则主失(月);(物职月合韵)臣得行义,则主失;臣得树人,则主失。(阳部)此人主之所以独擅,非人臣之所以得操。(歌部)

人主之,静退以为。不自操事而知拙与,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幽部)是以不言而善,不约而善。(蒸部)言已(蒸),则执其契;事已(蒸),则操其符。符契之所合,赏罚之所(耕)也。(蒸耕旁转)故群臣陈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之),事以责其(东)。功当其(之),事当其言则(阳);功不当其(之),事不当其言则(侯)。(三“事”字同韵;“功、赏、诛”阳侯东旁对转)明君之道,臣不得陈言而不(阳)。是故明君之行(阳)也,暧乎如时(鱼),百姓利其(铎);(鱼铎阳对转)其行罚也,畏乎如雷(耕),神圣不能(锡)也。(锡耕对转)故明君无偷(阳),无赦(月)。(阳月通转)赏偷则功臣堕其业,赦罚则奸臣易为非。是故诚有(东),则虽疏贱必(阳);诚有过,则虽近爱必(侯)。(阳侯东旁对转)疏贱必赏,近爱必(侯),则疏贱者不怠,而近爱者不(宵)也。(侯宵旁对转)

由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全篇文字除了个别地方偶尔不入韵外(有些文字的失韵可能是由于流传当中的错讹所致,如“以参合阅焉”一句,陈奇猷先生《韩非子新校注》便怀疑其下脱去一句),几乎句句押韵。不入韵的文字如“赏偷则功臣堕其业,赦罚则奸臣易为非”等又是颇为工整的骈句,上下对举妥帖自然。就其押韵格式而言,约略有以下几个特征:第一,从韵脚字所处的位置看,以句尾韵居多;不过,若句末为虚字,则韵脚多在虚字之前,如“道者,万物之,是非之也”“令名自也,令事自也”“保吾所以往而稽之,谨执其柄而固之”等。第二,从韵脚之间的距离看,有句句押韵者,如“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治纪以知善败之”“虚则知实之,静则知动者”“君无见其所,君见其所,臣自将雕;君无见其,君见其,臣将自表”之类;有首句不入韵而后句句押韵者,如“函掩其迹,匿其,下不能”“绝其望,破其,毋使人欲”“不谨其闭,不固其,虎乃将。不慎其事,不掩其,贼乃将”等;有首句不入韵之隔句押韵者,如“大不可量,深不可,同合刑名,审验法,擅为者诛,国乃无”之类;有奇偶句交韵者,如“群臣守,百官有,因能而使,是谓习”等。第三,从韵部的变化上看,韵部随着行文节奏的变化而变化,当一个意思完结后再另起一句时,韵脚会随之而变化。如“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上一句押之部而下一句押元部。第四,从一句之内的韵数多少看,多为一韵到底,如“有言者自为,有事者自为,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之类;也有“奇句与奇句押、偶句与偶句押”的换韵者,如“君以其言授其,事以责其。功当其,事当其言则;功不当其,事不当其言则”以及“群臣守,百官有,因能而使,是谓习”之类。这些都已表明此文在用韵上的成熟。句法方面,全文骈散相间,以散句为主,既有散句的灵活轻快,又有骈句的整齐严谨。每句字数则是从二言至十二言不等,与四言句交错使用。总之,文章风格苍劲有力,行文朴实厚重,表现出一种古朴雅致的美感。

和《主道》的主旨相近,《扬权》的题意就是张扬、宣扬君权——也就是君主之权谋与权势。这更是一篇奇文,其篇幅比《主道》还要大一些,长达1300余字。整篇几乎全为韵语,且以四言为主,直可以看作是“一篇用韵语写成的哲理诗”。我们亦录之于下以见其全貌(加“_”字亦为韵脚之一):

天有大,人有大。(耕部)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病;曼理皓齿,说情而捐。(耕部)故去甚去,身乃无。(月部)权不欲(元),素无(歌)也。(歌元对转)事在四,要在中。(阳部)圣人执,四方来。(宵部)虚而之,彼自之。(之部)四海既,道阴见。左右既立,开门而。勿变勿易,与二俱。(阳部)行之不,是谓履也。(之部)

夫物者有所,材者有所,各处其,故上无。(歌部)使鸡司(铎),令狸执(鱼),(鱼铎对转)皆用其,上乃无。(之部)上有所,事乃不。(阳部)矜而好,下之所。(之部)辩惠好生,下因其。上下易用,国故不。(之部)

用一之,以名为。(幽部)名正物(耕),名倚物(支)。(支耕对转)故圣人执一以,使名自,令事自。(耕部)不见其(之),下故素(耕)。(之耕旁对转)因而任,使自事。因而(鱼),彼将自(鱼)。正与处,使皆自定。(之部,又“予、举”押鱼部)上以名举之,不知其,复修其。形名参同,用其所。二者诚信,下乃贡。(耕部)谨修所事,待命于。毋失其要,乃为圣。(真部)圣人之,去智与。(幽部)智巧不去,难以为。民人用之,其身多,主上用之,其国危。(阳部)因天之道,反形之,督参鞠之,终则有。虚以静后,未尝用。(之部)凡上之,必同其。(元部)信而勿,万民一。(东部)

夫道者,弘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于群,斟酌用之,万物皆,而不与其。(耕部)道者,下周于(之),因稽而(耕),与时死(耕)。参名异(之),通一同(耕)。(两“事”字之部;“命、生、情”耕部。)故曰: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东),绳不同于出(缉),和不同于燥湿(缉),君不同于群(文)。(“物、臣”物文对转;“阳、重”阳东旁转;“入、湿”押缉部。)凡此(觉)者,道之(物)也。(觉物旁转)道无双,故曰一。是故明君贵独道之(东)。君臣不同(幽),下以名(幽)。(幽东对转)君操其,臣效其,(耕部)形名参(东),上下和(幽)也。(幽东对转。)

凡听之道,以其所出,反以为之入。故审名以定,明分以辩。(物部)听言之(幽),溶若甚(物)。(幽物旁对转)唇乎齿乎,吾不为乎;(之部)齿乎乎,愈惛乎。(文部)彼自离,吾因以知。(之部)是非辐,上不与。(侯部)虚静无为,道之也;参伍比物,事之也。(耕部)参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虚。根干不(职),则动泄不失(之)。(职之对转)动之之,无为而之。(东部)喜之则多事,恶之则生怨。故去喜去(铎),虚心以为道(鱼)。(鱼铎对转)上不与之,民乃之。(东部)上不与之,使独之。(歌部)上固闭内,从室视,(耕部)咫尺已(侯),皆之其(鱼)。(鱼侯旁转)以赏者赏,以刑者。因其所为,各以自。(耕部)善恶必及,孰敢不(真)?(耕真合韵)规矩既,三隅乃。(月部)

主上不,下将有。(真部)其事不,下考其。(阳部)若天若地,是谓累(锡);若地若天,孰疏孰(真)?能象天地,是谓圣(真)。(真锡对转合韵)欲治其内,置而勿(真);欲治其外,官置一(真);不使自恣,安得移(耕)?(耕真合韵)大臣之,唯恐多。(真部)凡治之,下不能。周合刑名,民乃守。去此更求,是谓大。猾民愈众,奸邪满。(职部)故曰:毋富人而焉,毋贵人而焉,毋专信一人而失其都焉。(职部)腓大于(鱼),难以趣(侯)。主失其神,虎随其(侯)。主上不知,虎将为(侯)。(鱼侯旁转)主不蚤,狗益无。虎成其群,以弑其。为主而无臣,奚国之?(之部)主施其,大虎将;(叶部)主施其,大虎自。(耕部)法刑苟,虎化为,复反其。(真部)

欲为其国,必伐其(侯);不伐其(侯),彼将聚众(冬)。(侯冬旁对转)欲为其地,必适其,不适其,乱人求。(锡部)彼求我予(鱼),假仇人斧(侯);(鱼侯旁转)假之不,彼将用之以伐。(歌部)黄帝有,曰:“上下一日百。”(元部)下匿其私,用试其(阳);上操度(阳),以割其(鱼)。(鱼阳对转)故度量之立,主之也;党与之具,臣之也。(幽部)臣之所不弑其(文)者,党与不(侯)也。故上失扶(文),下得寻(阳)。(奇句押文部;偶句侯阳旁对转。)有国之(文),不大其(鱼);有道之(真),不贵其(鱼)。有道之(文),不贵其(真)。(“都、家”押鱼部,其余真文旁转。)贵之之,备将之。(职部)备危恐,急置太,祸乃无从。(之部)内索出(鱼),必身自执其度(阳)。(鱼阳对转)厚者之,薄者之。(歌部)亏靡有,毋使民比周,同欺其。(阳部)亏之若,靡之若。简令谨诛,必尽其。(月部)

毋弛而,一栖两。(蒸部)一栖两雄,其斗嘕。豺狼在牢,其羊不。(元部)一家二贵,事乃无。夫妻持政,子无适。(东部)

为人君者,数披其木,毋使木枝扶;木枝扶,将塞公,私门将实,公庭将,主将壅。(鱼部)数披其木,无使木枝外;木枝外,将逼主。(鱼部)数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宵);枝大本,将不胜春(冬);不胜春(冬),枝将害(侵)。(宵冬旁对转,冬侵合韵。)公子既(冬),宗室忧(侵)。(冬侵合韵)止之之,数披其木,毋使枝。(幽部)木数,党与乃。(歌部)掘其根,木乃不。(真部)填其汹(真),毋使水(耕)。(耕真合韵)探其怀,夺之。主上用之,若电若。(微部)

统观全文,除去“夫道者,弘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道无双,故曰一”“凡听之道,以其所出,反以为之入”“参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虚”“喜之则多事,恶之则生怨”等为数不多的散语外,其余皆入韵。不入韵的文字则几乎全为骈句(“凡听之道,以其所出,反以为之入”一句中,“以其所出”与“以为之入”也上下相对),两两相对、节奏齐整,这与《主道》中散句部分的特征是一致的。其押韵格式与《主道》也大致相似,从韵脚字所处的位置看,以句尾韵居多,句末若为虚字,则韵脚多在虚字之前。从韵脚之间的距离看,以句句押韵、首句不入韵而后句句押韵者为主。不过,本篇之隔句押韵也很多,其中既有首句入韵者,如“四海既,道阴见。左右既立,开门而。勿变勿易,与二俱”“腓大于(鱼),难以趣(侯)。主失其神,虎随其(侯)。主上不知,虎将为”等,也有首句不入韵而后隔句押韵者,如“辩惠好生,下因其。上下易用,国故不”“谨修所事,待命于。毋失其要,乃为圣”“一栖两雄,其斗嘕。豺狼在牢,其羊不。一家二贵,事乃无。夫妻持政,子无适”之类。从韵部的变化上看,本篇在换韵上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多韵混合换韵,如“道不同于万,德不同于阴,衡不同于轻,绳不同于出,和不同于燥湿,君不同于群”几句,“物、臣”物文对转;“阳、重”阳东旁转;“入、湿”押缉部,如不细察,则很容易将其韵文特征忽视过去。总之,本篇之用韵较之于《主道》,其形式更为严饬整齐、富于韵律,韵部转换也更为多样,读来流畅和谐、错落有致,显示了作者驾驭文字的非凡能力。另一方面,本篇文字在句式上也独具特点,全文四言句式占据主导地位,铺排展开,气势磅礴;而且上下句之间多为骈句,两两相对,对仗整齐,兼有三言、五言、六言等句式,也是对举出现。要之,本篇骈化的意味已非常浓厚,“完全可以说是具备了骈文的雏形”

还可以进一步追问:《主道》与《扬权》究竟有着怎样的性质与用途?换言之,韩非为何要用韵文来写有这样的文章?这就要联系到韵文的实际用途了。我们知道,韵文的产生是与其实用性密切相关的。在文字书写不便、书籍流传不易的情况下,口耳相传便成为文学传播的主要形式,而韵文以其易于诵读与记忆,从而成为口头传播的重要样式,应用性的文字尤其如此。《韩非子》当中的韵文,自然也与其便于记诵的特点有关。也就是说,《主道》《扬权》的写作应当有其特定的实用目的。那么,它们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前面提及,《主道》是韩非所讲君主如何治国用人、驾驭臣下的纲领性文字,主张人君应当“虚静无事”“无见其所欲”,所谓“臣有其劳,君有其成”,防止被臣下壅塞;《扬权》则是张扬、宣扬君主的权谋与权势,讲主上如何以权谋刑赏来专权治国、潜御群臣、防其奸邪,从而达到“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参同,上下和调”的目的,其中“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为人君者,数披其木”等就是赤裸裸的君主权术,这种君权,“主上用之,若电若雷”,具有无上的威严。此类内容主旨与思想倾向显然不是针对一般读者的,而是有着特定的指向。结合韩非的生平经历与基本思想,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两篇文章的接受对象就是韩非所说的至高无上的君主,是韩非专门写给国君学习“帝王之术”的读物。正因为如此,它们才突破了一般专题论文的模式,以韵语来结构全篇,并且多用骈偶的句式。其目的就是要便于国君的记忆与吟诵。这样的文字自然是应用性的,其产生离不开现实的功用;不过因为作者精心的撰构与锤炼,所以它一经产生之后也就是文学的,体现出作者对于语言形式的深刻理解以及娴熟的写作技巧。如果再结合《难言》与《说难》等专门讨论谏说君主的文章,则更能想见韩非思想当中对于“君主”问题始终的关注。

现在要来讨论这两篇文章在先秦散文发展当中的文学史地位的问题了。先秦散文中杂有韵语的形式出现是很早的,在商、周铭文、《尚书》《易经》以及《左传》《国语》等典籍中就屡屡可见此类文字,其中的韵语语句整齐、节奏鲜明、用韵严格,很类似于诗歌。不过,这时期的散文中尚罕见整篇的韵文。到了诸子散文,韵文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老子》全书基本上就是韵文,直如诗歌一般;《孙子兵法》也有全章用韵者,其篇幅较为短小,也类似于诗歌。《庄子》则多散文中夹杂韵文的篇章,《齐物论》《德充符》《天地》《天运》《则阳》等文中便有较多的韵语,但其中并无全篇的韵文。值得注意的是《管子·弟子职》与《荀子·成相》《赋篇》等文章,这是《老子》《孙子兵法》之后诸子散文中极为少见的全篇用韵者。但《弟子职》是“齐稷下学宫之学则”,类似于今天的学校制度,是一篇应用文字,文采不足,其押韵的根本原因是为了便于记诵;《成相》则是根据民间说唱形式写成的格言集;《赋篇》虽是成熟的韵文,却是通篇隐语,已属赋体,有着重要的赋学史意义,因而与散体论说文并不相同。在此背景下来看韩非的《主道》《扬权》二文,则不难明了其独特的文学史意义了。这两篇文章既是篇幅较长的专题论文,不同于《老子》《孙子兵法》以及《荀子·成相》等格言韵语的汇集,也不同于《弟子职》的应用文性质与《赋篇》的赋体性质;在体制上又是全篇用韵,迥异于其他诸子文章,确如谭家健先生所说:“无论文字、句式、韵律、手法都超越他的前辈,俨然是独树一帜的韵文新体。”这两篇韵文的体式,的确代表着先秦散文中韵文的新面貌。郑良树先生说:“如果说《主道》及《扬权》是两篇哲学诗,可以直追《老子》的后尘,恐怕不会是夸大的说法;如果说韩非是先秦的韵文家,恐怕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话是很对的。

除了《主道》《扬权》全篇用韵的文章之外,《爱臣》《备内》《八说》《八经》《解老》等文中也常杂有韵语,譬如:

爱臣太,必危其;(真部)人臣太,必易主;(物部)主妾无(蒸),必危嫡(之);(之蒸对转)兄弟不,必危社。(职部)臣闻千乘之君无,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以徙其民而倾其;万乘之君无,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以徙其威而倾其。(职部)……是故诸侯之博,天子之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也。将相之管主而隆家,此君人者所也。(月部)……

故人臣处国无私,居军无私,(宵部)其府库不得私贷于,此明君之所以禁其。(鱼部)是故不得四(东),不载奇(阳);(阳东旁转)非传非(鱼),载奇兵革,罪死不(铎)。此明君所以备不虞(鱼)也。(鱼铎对转,又,“虞”字亦押鱼部)

(《爱臣》)

为人主而大信其,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故优施傅丽姬,杀申生而立奚。(脂部)……

故日月晕围于外,其贼在(物)。备其所憎,祸在所(微)。(微物对转)是故明王不举不参之(之),不食非常之(职),(之职对转)远听而近(脂),以审内外之(质);(脂质对转)省同异之(元),以知朋党之(文);(文元旁转)偶参伍之(谈),以责陈言之实,执后以应(元),按法以治众,众端以参(元谈通转)。

(《备内》)

搢笏干戚,不适有方铁(谈);登降周旋,不逮日中奏(铎);狸首射侯,不当强弩趋(月);干城距冲,不若堙穴伏(铎)。(铎月谈通转)

(《八说》)

赏莫如厚,使民(质)之;誉莫如美,使民(耕)之;(质耕通转)诛莫如重,使民(微)之;毁莫如恶,使民(之)之。(之微通转。又,句末“之”字亦入韵)

(《八经》)

这些韵语简练精粹、节奏明快,在整篇文章中颇为醒目,往往是全文的精华。读来也音韵和谐、朗朗上口,甚易记诵。这种散文中夹杂韵语的写法固然是受到之前《庄子》《荀子》等作品的影响,却也显示了韩非个人的创造。如果结合文章的主旨来看,不难发现,无论是《爱臣》《备内》,还是《八说》《八经》,其反复讨论的还是有关于君主驭臣的权术、谋略等问题,其所关注的中心也仍然是“上下一日而百战”政治权谋——前人所谓的“法、术、势”,其实根本上是围绕“术”而展开的。上引的韵文恰恰是这些篇章主旨之所在,因而在一篇中处于颇为核心、醒目的位置。这也使我们推测:这些韵文的使用依然是与进谏君主的实际功用密切相连的,其目的还是为了便于记诵、便于传播。

《韩非子》中还有一些韵语其实就是优美的哲理诗,譬如《解老》中的一段文字便是如此:

道者,万物之所然,万理之所稽。理者,成物之文;道者,万物之所以成。故曰:道,理之者。(歌部)物有(之),不可以相(铎),物有理不可以相(铎),故理之为物之(月)。万物各异(之),而道尽稽万物之(之),故不得不(歌);不得不(歌),故无常(宵)。无常(宵),(“理”押之部,“薄”押铎部,“制、化”歌月对转,“操”押宵部)是以死生气禀,万智斟酌,万事废兴。(元部)

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维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四时得之以御其变气,轩辕得之以擅四,赤松得之与天地统,圣人得之以成文。(阳部)道与尧舜俱智,与接舆俱;与桀纣俱灭,与汤武俱。(阳部)以为近乎,游于四;以为远乎,常在吾;(职部)以为暗乎,其光昭昭;以为明乎,其物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宇内之物,恃之以。(耕部)凡道之,不制不,柔弱随时,与理相。万物得之以死,得之以;万事得之以败,得之以。道譬诸若水,溺者多饮之即死,渴者适饮之即。譬之若剑戟,愚人以行忿则祸,圣人以诛暴则福。故得之以死,得之以,得之以败,得之以。(耕部)

自“天得之以高”以下,韵脚整齐、韵部严密、语言凝练、韵律优美,往复缭绕,直如诗歌一般。而其前“物有理,不可以相薄”至“无常操”数句的押韵也很独特,因为其顶针的写法,故而是奇句与偶句的前后句押韵,三“理”字又遥相呼应,散而不断,颇具韵致。前人对此节文字多注意不够,以无韵目之,则是未能体会出其中用韵方式之丰富多样了。《解老》本是解释《老子》之作。以韵文的形式注解经文,应与经文的韵文特征有关,也就是说,当注解使用韵文的形式时,其经文往往也是韵文。因此,《解老》中的韵语是与《老子》的韵文性质密切相关的,不过韩非使其更加艺术化了。另一方面,使用韵语来阐释深奥、复杂的哲学思想,也便于对这些问题的记忆——这就又与实用的目的联系起来了。

另外,《八奸》说到“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的八种奸术,“一曰同床,二曰在旁,三曰父兄,四曰养殃,五曰民萌,六曰流行,七曰威强,八曰四方”。这八条便是全文的提纲,其名称又皆入韵(阳部),这显然也是作者的精心构思。一篇文章的基本结构用韵语联系起来,并以数字的形式缀结在一起,过目之后即了然于胸,其写作的目的同样是出于传播的需要、为便于人主记诵而有意为之的。这虽是《韩非子》韵文当中的特例,却也极能说明问题。

总之,《韩非子》的韵文体式在诸子散文乃至整个先秦散文当中都是成就显著、别具一格的,有着很强的文学性。它不仅标志着先秦韵文发展的新面貌,同时,对于以后散文当中韵文的发展、对于骈文的产生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后世很多文章就是以之为范式的。

[作者简介]马世年,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1.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文》整理编纂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0&ZD103)阶段性成果。
  2. 关于《韩非子》的文体分类,我们的一个基本看法是:《韩非子》一书的编集者在各篇的编排、整理中是考虑到了它们的文体特征的。因此,对《韩非子》作文体的分类,就不能忽视早期编集者关于该书文体类别的基本认识。《史记·韩非列传》有关韩非作品的著录,并不是“只随举数篇,以见其大凡”(余嘉锡《古书通例》),而是《韩非子》之中某一体裁文章的代表,或者自成一体,具有很强的概括性和代表性,透露出司马迁对于《韩非子》文体特征的认识及分类尝试。这也是我们作文体分类的基本依据。这里的分类就在《本传》著录的基础上,结合传统的文体分类观念而成的。此问题可参马世年《韩非散文所体现出的文体学思想》,《光明日报》2009年9月19日;《先秦子书的编集与轴心时代的经典生成——以〈韩非子〉成书过程为例》,《文史哲》2013年第1期。
  3. 泽田总清原《中国韵文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64页。
  4. 谭家健《先秦散文艺术新探》(增订本),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447—454页。
  5. 此句原作“去旧去智”,王念孙曰:“‘去旧去智’本作‘去智去旧’。恶、素为韵,旧、备为韵。”其说是,今据改。
  6. 此句原作“有贤而不以行”。按:此句上下文均押韵,而“行”、“因”不韵,显然有误。乾道本此句作“有行而不以贤”,是。意为君主有所行动却不凭借贤能。“贤”、“因”同为真部。今据改。
  7. “真”“脂”可对转,“脂”“微”可旁转,故“真”“微”可通转。
  8. “成”下原有“功”字,王先谦《韩非子集解》说:“依文义文势读之,无‘功’字为是。‘正’、‘成’、‘经’又相均也。”其说是,今据删。
  9. 职、物两部在《诗经》时已可押韵,物、月两部在战国晚期也已押韵,故此处物、职、月三部可通押。
  10. 《韩非子》校注组《韩非子校注》,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0页。
  11. 死生,原作“生死”。《韩非子》旧注:“死生,犹废兴也。”顾广圻曰:“‘生死’当作‘死生’。‘生’与下文‘情’韵。旧注未讹。”其说是,今据改。
  12. “解”在锡部,其余韵脚均在真部。真部对应的阴声韵是脂部,锡部对应的阴声韵是支部,当时或已有支脂通押例,故此处出现了真、锡对转通押例。
  13. 陈奇猷、张觉《韩非子导读》,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第151页。
  14. 郭沫若等《管子集校》,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年。
  15. 参伏俊琏《汉书·艺文志“成相杂辞”“隐书”说》,《西北师大学报》2002年第2期。
  16. 参马世年《荀子·赋篇体制新探——兼及其赋学史意义》,《文学遗产》2009年第4期。
  17. 谭家健《先秦散文艺术新探》(增订本),第132页。
  18. 郑良树《韩非之著述及思想》,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3年,第5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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