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熊出蛰(二)

山林 作者:胡冬林 著


大熊出蛰(二)

时间:2008年10月31日

讲述人:捡松塔老人

地点:长白山保护区北坡寒葱沟

如果森林中偶遇一个山里人,我一定想尽办法跟他聊天。递烟是免不了的,有时还为这种偶遇处心积虑地准备一两听啤酒。本人不喝酒,但山里人大都嗜酒如命,根本抵挡不住罐装啤酒的诱惑。

为什么呢?

因为置身于山林中,人格外单纯和坦诚;因为两个人搭伴走山路不觉累;因为山里人会骄傲地向城里人讲述森林里的种种神奇事情……依我的经验,山里人将从他一生行走山林所亲身经历的众多故事中,挑选出最精彩的那个,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听。这类故事属蕴藏在民间的故事精品,往往可直接写进作品里头。

今天在寒葱沟见5只灰腹灰雀,个个吃得圆滚滚的准备过冬。有一年没见到灰雀了,正在用望远镜观察时,听见嘎嘎嘎嘎——清脆嘹亮的黑啄木鸟叫声,它在招呼同伴呢。沿小路继续前行,忽听有动物踩踏落叶的声响。扭头去看,一头大公狍正在斜坡上大步奔窜,直入下面的灌木丛中。这声响与松鼠在落叶层上迅跑的声音不同;和人踩踏落叶行走的声音也不同。松鼠的奔窜哗哗哗一路急响,而人太笨拙且脚步重,不但踩得落叶哗哗响,还嘁里咔嚓刮碰树木枝条,有时还磕磕绊绊踢在树茬子上。狍子不愧山林中的疾行者,声音不大,只唰啦啦一声启动声响,接着四蹄利利索索踩在落叶层上,大步流星,发出一串嚓嚓嚓的轻响,同时伴有轻微的枝条刮掠拂过身体皮毛的声音。它跑动的声儿不大却快捷如风,出现得突然,消失得迅速。等我想起身上挂着相机这回事时,人家已成功地隐身于树林深处。

说来可怜,来长白山两年,几乎天天上山,这是第三次看见狍子的身影。保护区现在只剩下20余只马鹿,被保护区内开展旅游、搞原始林漂流、林下参养殖、养林蛙创收、打松子、采野菜、采蘑菇、抓蛤蟆等人类活动压缩到只有1/6的一小块区域。狍子的命运更惨,一直有盗猎者猎杀它们。这几天我在寒葱沟保护区一侧已经听到三声枪响,不是打狍子就是打野猪。

归途中,忽然从路边树林里走出一人,看打扮听谈吐,知道是个老跑山的。主动递烟并邀他结伴同行。此人果然如我所愿,刚把话题扯到熊身上,他马上讲出一个与熊遭遇的故事:

今年春天采牛毛广(桂皮紫萁)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沿寒葱沟坡上那条道往山里走,走了有10里路的时候,迎面来了一头黑熊,人和熊走了个顶头碰。熊发现前面有人,仰脖朝天,用鼻子在空中晃来晃去闻味儿。

“谁在下风头?”我插话。

“熊在下风头。”他答。

“你带饭了吗?”我又问。

“带了,带的面包和火腿肠。”

“熊闻着香东西了。后来呢?”

后来,后来熊人立而起,盯着人一个劲儿张望。而后四肢着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向人步步靠近。这是个三百来斤的黑大汉,十分雄悍,走路却悄无声息。

人只好往回走,有熊拦路,只有自认倒霉,空着两手回家转。没想到,熊一步一颠地跟了上来。

见熊在身后紧跟不放,他不由得加快脚步疾走。回头看看熊,它也加快速度,步步紧跟。疾行十多分钟,熊始终跟在他身后不到20步的地方,既不加速撵上来,也没有落后一步。老跑山的身上都带刀,而且研磨得锋利无比。他从腰间挂着的刀鞘里抽出那柄尺把长的利刃并放慢脚步。奇怪的是,熊抬头看了看人,也犹犹豫豫放缓脚步,而且眼睛一直看着人。人快它也快,人慢它也慢,人若停下它也不动。就这样,这头熊一直在人身后跟随走了大约一小时。

我们住的镇子海拔780米,进寒葱沟一路上坡,估计他走到海拔1000米处遇熊。熊冬眠要进入密林深处安身,大概在海拔千米处,睡到4月中下旬或5月初才结束冬眠。采牛毛广的季节是5月上旬。所以,这头熊刚从休眠中醒来没多久,正饥肠辘辘四处觅食,急欲填饱肚子。嗅到面包和火腿肠香喷喷的气味,饥饿的人都会垂涎三尺,更别说熊了。熊的嗅觉灵敏度超过狗6倍之多,它感受到的美味刺激该有多么强烈啊!

熊跟人一样,各具不同性格。我敢说,这头熊绝不是个愣头儿青,而是一个行事小心,甚至有些胆小,年龄不大,阅历尚浅,大约三四岁的熊。这个岁数的熊,相当于人类10岁左右(熊的寿命约25岁),虽然个头不小,却还是个年少懵懂、刚离开妈妈照料、独自谋生的小儿郎。

熊在用长久跟随的行为方式向人乞食。这位老兄只消把食品留给熊,一切麻烦顷刻化解。但他不了解熊的意图,只想逃跑,而且连吓带累,浑身大汗淋漓,把厚绒衣都溻透了。

身后的熊仍旧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口中还发出昂——昂——的低吼。看样子,它有些不耐烦或不高兴了。

跑山人精神高度紧张,觉得浑身无力,几乎迈不动步。死逼无奈之下,他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空塑料袋子,双手哆嗦着把塑料袋绑在路边的树枝上。

一阵微风拂过,干瘪的塑料袋里灌满空气,鼓胀如球,在风中左右摇摆。

熊走到塑料袋跟前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十分古怪,挡住自己去路的东西。

塑料袋随风摇晃着,发出刺鼻的陌生气味。

这是一头生活在深山里的熊,从未见过人类社会制造和丢弃的各种垃圾。它害怕了,深深地呼吸,颈后鬃毛耸起,双耳向后贴伏,摆开戒备架势。

吐噜噜——打一个愤懑的、颇具威胁意味的响鼻。

那圆滚滚的白东西满不在乎,依然摇摇摆摆,只不过幅度稍微大了一点。

熊用力跺脚低吼,试探着向前迈步。

那东西还是老样子,依旧在那里摇摆,没有一丁点儿退却的意思。

万般无奈,熊调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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