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近阿尔托

土星照命 作者:(美)苏珊·桑塔格


走近阿尔托

否定“作者”的权威这一运动已经开展了一百余年。运动伊始,其动力就是——今日仍是——启示录式的:受到经历一个革命时刻这一全球意识的激励,对旧的社会秩序怨声载道,一旦这一秩序轰然塌坍不禁欢呼雀跃;这一革命时刻继续造就许多道德及知识的完美。对“作者”的声讨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尽管革命要么就没有发生,要么就是在哪儿发生,哪儿的文学现代主义的发展便立即停滞不前。在那些未由革命重建的国度里,现代主义逐渐成为高雅文学文化的主要传统而未走向反面,它继续制定出一系列规范,以保存新的道德能量,并力争顺应它们。似乎要诋毁文学创作的历史要求持续了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文学经历了一代又一代——并不意味着这一要求没有获得正确的理解,也并非像时有暗示的那样,意味着对“作者”所产生的隐忧现已不再时髦,抑或不合时宜了。(一种哪怕是最为骇人的危机,假使它老是那么拖宕着、永无了结,那么,人们对它的态度也会变得玩世不恭起来的。)但是,现代主义的长盛不衰倒的确表明,当人们对巨大的社会、心理焦虑预期的解决被拖延的话,会发生怎样的情况,也就是说,对于适应性和痛苦以及对痛苦的习惯的那些不容置疑的能力,怎样会在间歇的当儿一下子增强。

在长期挑战下形成的概念里,文学从一种理性的——即为社会所接受的——语言中产生,而孕育成各种内在统一的话语类别(如诗歌、戏剧、史诗、论文、随笔、小说),并以个体“作品”的形式出现,然后以真实性、情感力量、微妙性和相关性的标准来作出评判。但是,一个多世纪的文学现代主义清楚地表明了先前稳定不变的文类还有多大可能性,同时也推翻了自给自足作品的理念本身。用以评价文学作品的标准现在似乎根本不再是不证自明、显而易见,更不是普遍的了。这些标准是特定文化对合理性观念的肯定,即对思想以及由此决定的同一文化群体的肯定。

“作者”的面具已经被揭下,做一个作家就是要担当起一种角色,不管是否尊崇习俗,他都不可逃避地要对一种特定的社会秩序负责。当然,也并非所有的前现代作家对他们生活其中的社会都表示赞许。事实上,作家最古老的一种角色就是吁请社会共同体对存在的虚伪和欺骗作出解释,就像尤维纳利斯[1]和理查逊[2]那样;前者在《讽刺诗》中对罗马贵族的愚蠢作出了严厉的批评,后者则在《克拉丽莎》里谴责了为获得财产而走进婚姻的资产阶级制度。但是,前现代作家能有的异化范围仍然局限于——不管他们知道与否——抨击一个阶级或一种环境的价值观,以维护另一个阶级或另一种环境的价值观。而现代作家指的是这样一些作家,即为了努力克服这一局限,他们已经参与进来,以完成尼采一个世纪以前提出的一切价值的价值重估,二十世纪又被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重新定义为“全面取消价值的价值”的伟大任务。尽管这一任务是堂吉诃德式的,但它概括出一种强有力的策略,借此,现代作家宣称他们不再在以下的意义上需要负责:那些赞美他们时代的作家和批评他们时代的作家均是他们在其中发挥作用的社会里的合格公民。承认现代作家,可以依据他们对自我权威的否定的努力,依据他们在道德上不再对社会有用的意愿,以及依据他们不再使自己以社会评论家而是以先知、精神历险者和被社会遗弃者的形象出现的倾向。

否定“作者”的权威不可避免地带来对“写作”的重新定义。写作一旦不再自我定义为对什么负责任,那么,作品与作者之间、公开话语与私人话语之间那种似乎是常识性的区别便变得毫无意义。所有前现代文学均来自把写作视为非个人的、自给自足的、独立的成就等这样的古典主义写作观。现代文学则提出另一完全不同的理念——浪漫主义写作观,即写作是一种媒介,独特的个性在其中英雄般地展现出来。对公开的文学话语的这种完全是私人性质的涉及并不要求读者对作者有多少具体的了解。尽管关于波德莱尔有丰富的生平资料,而对洛特雷亚蒙伯爵[3]的生平,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但是,作为文学作品,《恶之花》和《马多侯》均依赖于这样一种作家观,即作者是一个蹂躏其独特主体性的痛苦的自我。

根据浪漫主义感受力首先提出的观点,艺术家(或哲学家)所创造的作品作为一种具有制约作用的内部结构,包含了对主体性劳动的描述。作品从它在一次独特的体验中的地位获得证明,它假定了一种不可穷尽的个人整体性,而所谓的“作品”只是其副产品,一次不充分的表达,如此而已。艺术成为自我意识的一次声明,该意识预设了艺术家自我与社会之间的不和谐。的确,艺术家的努力是由其与(“理性”的)集体声音之间的决裂程度的大小来衡量的。艺术家是试图成为的一种意识。“我是一个为了存在而必须鞭笞天性的人,”现代文学中在自我苛责方面最说教、最不肯妥协的英雄阿尔托如是说。

理论上讲,这一目标不可能实现。意识这东西在艺术中从来都不可能完全构成其自身,而必须尽力突破自身的边界,从而改变艺术的边界。因此,任何单个的“作品”均有双重性。一方面,它是一次特别的、已经展示的文学行为,另一方面,它又是一个(经常刺耳的、有时反讽的)元文学宣言,该宣言指出在意识和艺术的理想状态方面文学的不足。意识作为一种工程,创造出一种标准,这种标准不可避免地批评某一“作品”是不完全的。文学以旨在整个地占用自我的英雄意识为榜样,因此,其目标在于“整体的书”。对照整体之书的标准,所有写作在实践上皆由残篇构成。开篇、中段、结尾的标准也不再适用。不完整成为艺术和思想的第一属性,导致了反文类作品的产生:文艺作品故意写成残篇或自我取消的东西,思想也宣布无效,并自动撤销。但是,成功地推翻旧标准并不要求否认这样的艺术的失败。正如科克托所言,“惟一成功的作品即是那失败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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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托南·阿尔托是文学现代主义英雄阶段最后的伟大楷模之一,他的生涯全面地概括了这些价值重估。无论是他的创作,还是他的生活,阿尔托都失败了。他的作品包括诗、散文诗、电影脚本、影评、画论、文学批评、随笔、讽刺文章和剧评;还包括几个剧本,许多没能完成的戏剧工程的笔记,这些工程中有一部歌剧,他还创作了一部历史小说,四幕独角广播剧,关于塔拉乌马拉印第安人[4]佩奥特仙人掌[5]崇拜的论文,此外,他还在两部大片(冈斯[6]的《拿破仑传》和德莱叶[7]的《圣女贞德的受难》)和多部短片中扮演过光彩照人的角色;他还写过数百通信札,书信是他最拿手的“戏剧”形式。所有这些加起来,构成了一部破碎的、含义丰富的作品集——一部由残篇构成的卷帙浩繁的集子。他留下的不是完成了的艺术作品,而是一次独特的出场、一种诗学、一种思想美学、文化神学和受难现象学。

在阿尔托身上,作为先知的艺术家第一次将艺术家定型为其意识纯粹的受害者。波德莱尔散文诗中的恶和兰波对地狱一季的记录所预示的成为阿尔托的一种声明,他不间断地、令其深深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意识本身的不足——一种认为自身已不可弥补地隔绝于思想的情感折磨。思考和运用语言成为永远的磨难。

阿尔托用以描述其精神苦痛的隐喻把思想要么处理成人们从来就未曾有明确的资格(或已失去资格)拥有的财产,要么处理成不调和的、逃遁的、不稳定的、可变得让人讨厌的有形物质。早在一九二一年,才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声称,他的问题在于自己从来就无法拥有“整体的”思想。整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都深感悲痛,因为他的思想“抛弃”了他,他无法“发现”自己的思想,无法“获得”思想,他“失去了”对词语的理解力并“忘记了”思想的形式。在更直接的隐喻中,他为其思想的慢慢丧失而大发雷霆,即他的思想在其身下消失或泄漏掉的那种方式;他自称思想已断裂、退化、僵化、液化、凝固、空洞、密集得无法穿透,总之,话语失去活力。让阿尔托受罪的并非是怀疑他的“我”是否思考,而是他确信他不拥有自己的思想。他没有说自己不能思考;他说他不“拥有”思想——而这在他看来,要远胜于拥有正确的观点或判断。“拥有思想”指的那种思想借此支撑自身、将自身展示给自身看,并能应答“情感和生活的全部情境”的过程。阿尔托声称不“拥有”思想就是从思想的这一意义上讲,即认为思想既是其自身的主体,又是客体。阿尔托明示黑格尔式哲学的、戏剧性的、关注自我的意识能够达到整体异化(而非独立的、全面的智慧)的状态——因为思想仍然是一个客体。

阿尔托使用的语言充满矛盾。他的意象是唯物主义的(这使得思想成为一种物或客体),但他对思想的要求则成为纯粹的哲学上的唯心主义。他只愿视意识为一个过程。然而,正是意识作为一个过程的特征——无法捉摸和流动——才让他感到有一种地狱般的体验。“真正的痛苦,”阿尔托说,“是你感觉到自己的思想在自身中变换。”“我思”[8],其存在明显得好像几乎不需要任何证明,在拼命地、伤心欲绝地寻找一种思考艺术[9]。阿尔托惊恐地发现,智慧纯粹是一种可能性。笛卡儿和瓦莱里[10]在他们伟大的乐观主义史诗中就追求清晰、明确的思想——思想的神圣喜剧作了陈述,阿尔托与他们的陈述恰恰相反,他报告了意识追寻自我的无尽的苦难和迷惘:“这种我在其中总是吃败仗的思想悲剧”,思想的神圣悲剧。他自称“在不断追求精神存在”。

阿尔托对自己下的断语——他对自己长期异化于自我意识这一点的确信——的后果是他的智力缺陷直接或间接地成为其作品主要的、永不枯竭的题材。阿尔托关于其思想激情的一些叙述几乎令人不忍卒读。他很少对自己的情感——恐慌、迷惑、勃然大怒、害怕——细加描述。他的天赋不在于心理方面的理解力(由于对此不擅长,他认为这是鸡毛蒜皮,小事一桩),而在于更独到的描写方式,对他无尽的悲伤的一种生理现象学描述。在《衡量神经的尺度》(The Nerve Meter)中,阿尔托认为没有人像他那么清楚地了解“内在的”自我。这并非夸张之辞。在整个第一人称写作史上,尚找不到有人对精神痛苦的微观结构作出过如此不倦的详细记录。

不过,阿尔托并非只是记下他的精神苦痛。精神苦痛构成了他的作品,因为尽管写作行为——赋予智慧以形式——是痛苦的,但是,这一痛苦也为写作行为提供了能量。一九二三年,阿尔托将一些相对比较像样的诗投给了《新法兰西杂志》,但遭到杂志编辑雅克·里维埃尔的退稿,认为缺乏连贯性、不和谐。阿尔托失望之极,但是,里维埃尔的苛评倒证明是具有一种释放作用的。此后,阿尔托开始否认他只是在创造更多的艺术作品增添到“文学”的仓库里去。蔑视文学——这个现代主义文学主题兰波第一次作了充分的表达——阿尔托在一个未来主义者、达达主义者和超现实主义者使之变得极其平常的时代里表达出来,便呈现出一种不同的调子。阿尔托蔑视文学更多的是与对苦难的一种特别的体验而非四处弥散的文化虚无主义有关。对于阿尔托来说,提供给写作行为的能量一旦转变为艺术能力,即当它获得一部完成了的文学产品的有利地位的时候,那么,支持写作行为(并证明这一行为的确实性)的极端的精神——也是身体——痛苦便不可避免地被错误地陈述。对文学的口头羞辱(阿尔托在《衡量神经的尺度》中说“一切写作都是垃圾”。)捍卫了写作作为值得容纳作家的痛苦的容器这一危险而有点神奇的地位。羞辱艺术(正如羞辱观众一样)是防止艺术堕落、克服苦难平庸化的一种努力。

苦难与写作间的联结是阿尔托最为重要的主题:人经历了苦难便获得了话语权,但是,必须使用语言却是受难的中心。他以为自己遭受到一种他的“思想与语言间”“令人糊里糊涂的困惑”的蹂躏。阿尔托与语言之间的距离展示出现代诗成功的语言距离的阴暗面——其创造性地运用语言的纯粹形式上的种种可能性,运用词语的歧义以及固定意义的人为性。阿尔托的问题不在于语言本身,而在于语言与他所谓的“理智对于肉体的疑惧”的关系。他不同于所有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后者提出过传统的抱怨,即词语倾向于窒息活生生的思想,把瞬间的、有机整体的、感官体验的东西弄成死气沉沉的、仅仅是语言的东西。阿尔托其次极力反对的才是语言的死气沉沉,他首先反对的是他自己内在生活的执拗。词语为自我定义为“突发性的”意识所使用,就会成为刀子。阿尔托似乎已经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内在生活的折磨;在这一生活中,他的身体感觉的错综复杂和喧闹尖叫,及其神经系统那些突如其来的直觉与他赋予它们语言形式的能力似乎永远在发生冲突。熟巧与无能之间的冲突、非凡的语言才华与一种思想瘫痪之间的冲突是阿尔托全部著述的心理剧情节;为使这一冲突保持戏剧上的正当有效性,需要不断地消除附加在写作身上的光环。

这样,与其说阿尔托为写作松绑,毋宁说他将写作看作意识的镜子,从而将写作永远置于怀疑之下;于是,所能写的范围便获得了与意识本身同样广阔的共同空间,任何话语的真实性就不得不依赖于话语来自其中的意识的活力和完整。阿尔托反对所有分等级的、柏拉图式的思想理念,因为这样的理念认为意识的一部分高于另一部分,而阿尔托赞同精神诉求的民主,认为大脑每一层面、每种倾向和每种质量都有被聆听的权利:“我们心里可以做任何事情,我们可以用任何声调讲话,即便是不合适的那种。”阿尔托认为没有什么知觉是微不足道的、粗糙的。他以为,艺术应该能从任何地方报道——尽管并非出于那些为惠特曼式的豪放或乔伊斯式的新异而辩护的原因。对阿尔托来说,禁止精神与肉体不同层面任何可能的交易均会导致对思想的剥夺,以及最纯粹意义上的活力的丧失。构成“所谓的文学音调”——以传统上可以接受的形式出现的文学——的狭窄的音域变得比欺骗更糟糕,成为精神压抑的一种工具。这是判精神死刑。阿尔托的真实观确保了精神的“动物”冲动与智性的最高级运行之间完全的、微妙的和谐一致。阿尔托在不厌其详地讲述其精神不足的过程中,在他把“文学”打发走的时候,正是对这一变动不居的、整体上统一的意识的诉求。

意识的质量是阿尔托的最高标准。他始终如一地将其意识乌托邦主义与心理唯物主义联结在一起:绝对的精神也即绝对的肉体。于是,他的精神痛苦同时又是最最厉害的肉体痛苦,关于他的意识他所说的一切也同样适合于他的身体。的确,给阿尔托造成不可治愈的意识之痛的,完全是因为他拒绝将精神和肉体的情形分开考虑。他的精神根本没有脱离身体,他的意识的受难,其原因就在于他的意识与身体浑然而为一体。阿尔托反对人们所持的关于意识的所有等级观念或仅仅是二元观;他对待其精神的方式始终好像精神就是一种身体——一个他无法“拥有”的身体,因为它要么太纯洁,要么备受蹂躏;同时,这也是一个他为其混乱无序所“占有”的神秘的身体。

当然,如果按字面意思去理解阿尔托关于精神无能的观点的话,那是错误的。他所描写的精神无能并非指明其著作的种种局限(阿尔托的推理能力并不比别人差),但确实解释了他的工程:细致入微地追溯他的身体-精神那些沉重的、缠绕在一起的纤维。阿尔托的写作前提是他让“存在”与过度清晰、肉体与词语匹配在一起时遇到的巨大困难。阿尔托挣扎着去体现其生动的思想,结果,他写作过程中,不时发生发烧般的突发性“短路”;写作戛然而止,继而又重新开始。任何单个的“作品”都被赋予一种混合的形式,譬如,在说明性文本和梦境描写之间,他常常插入一通信札,而收信人则是想象出来的,要不就是一封真实的信,但收信人的名字则被略去。换种形式,他就换了口吻。写作被视为宣泄一种燃烧的能量的猝不及防、难以预料的流动;知识必须在读者的神经里爆炸。阿尔托的文风细节与其将意识视为困难和受罪的泥淖的观念相吻合。他决心敲碎“文学”那硬邦邦的外壳——至少,他决心打破读者与文本之间那种自我保护的隔离。虽然在现代主义文学史上,这算不得什么抱负,但是,在付诸行动的作家中,他可能是做得最好的了。他采用的办法是突然中断话语,让情感走向极端,依傍道德宗旨之纯洁,讲述其精神生活极其痛苦的本性放纵,最后凭借他为了使用语言而去真正地、高贵地忍受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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