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的隐喻
邸玉超
我是在初夏的一个下午读冯文炳的小说的。我一直以为,阅读与季节是有些许瓜葛的。初夏室内外的温度都升高了,但又不燥,人比较舒展,心比较空灵,这时候读冯文炳的小说,如涉清水,如品绿茶,也似树荫下小憩时的冥思,书里书外就都有了凉意与禅意。
《菱荡》写的是日升日落的平常生活,一个村庄鸡犬相闻的宁静日子。菱荡圩像一个花篮,没花的时候是静谧的绿,当荞麦或油菜花开的时候,那又尽是花的粉与黄了。菱岸上,绿草散着野花,树荫遮得无风自凉。菱荡是神秘的,菱荡的深、菱荡的蓝和绿,是不为外人所真正了解的,也不是为外人所理解的。
陶家村就在菱荡圩的坝上。一个“陶”字,透露了作家精美而恬淡文字中的秘密:《菱荡》描写的正是现代版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菱荡”超越了村落的自然和社会属性,成为一种生命存在的理想载体,成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精神家园。这里离喧闹的城邑只有半里,或者说只隔着一座桥一条河而已。夕阳西下的时候,少不了有城里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结果城上人望城下人,城上人也被城下人望了(废名早于卞之琳多年就让他的读者领略了《断章》的意境)。
城里人并不以为菱荡是陶家村的,是陈聋子的;陈聋子也不以为城是城里人的——他经常担着鲜菜菱角到街上去卖。我们从这里读到的是“无风自凉”“心远地自偏”的禅境。
陈聋子总是和菱荡一样安静。他爱听别人说话,自己却轻易不肯说话,这一点就连爱唠叨的二老爹都拿他没办法。他每天挑水,侍弄菜园,坐着划子到菱荡里采摘菱角,尽职尽责地给二老爹打着长工。闲下来就从腰上拿下烟杆来吃。他是贫寒的,一年只挣四吊毛钱,全部家当就是腰上的烟袋。然而,他又是富足的、愉悦的,他享受着菱荡给他的满足和安逸,过着自己超凡脱俗的日子。他诚实、善良、乐观,不在乎别人说笑他什么,对人情事物有自己的见解,而且有常人的欲望。他对摆渡老汉升天的故事有自己的解读;他喜欢城里小姑娘的文明举止,希望人与人能和平相处。
小说结尾更是绝妙:菱荡岸边的树荫中,浣洗完衣服的两个女人在说笑——张大嫂解开汗湿的褂子兜风,露出了好大的奶子。张大嫂发现两人的不雅说笑被陈聋子听去了,却并未太在意:“我道是谁——聋子。”陈聋子眼睛望着水,笑着自语:“聋子!”在我读来,这聋子的言语神态分明是说:你以为我是聋子?我不但都听见了,而且还看见了!
《菱荡》是深不可测的,看似平淡的故事,却藏着无尽的波澜。
在河边一簇竹林中,有一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茅屋的主人老程与妻子、女儿三姑娘过着打鱼、种菜的日子,怡然自得,其乐融融。三姑娘八岁这年,父亲去世了。三姑娘和母亲相依为命,勤勉做事,勤俭生活,日子如林中的竹子、园中的菜一样葱茏。随着时间的流逝,青草铺平了一切,老程的痕迹从这里彻底消失了。三姑娘有林黛玉般的弱身子,也有村姑的朴素自然、纯洁美丽。她穿着旧的布单衣,颜色淡得同月色一般。她乖巧心细。正月里,城里赛龙灯,各村的女人旋风般旋进大街小巷,三姑娘却无动于衷。母亲和堂嫂一再劝,她仍是拒绝,她要一直守着母亲。父亲在世时多次背着三姑娘去城里看灯,那情境三姑娘心里记得分外清楚。她心地善良,即使是卖菜,也丝毫不沾染世俗气息。《竹林的故事》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凝聚着朦胧诗情,渗透着几分魏晋古意。
《小五放牛》是以孩子的眼睛看世界。孩子的眼睛是清的,亮的,最净的,鬼都逃不脱孩子水晶一样的眸子。小说中的人物,一个陈大爷,一个胖女人,一个胖屠户,构成神秘的关系。小五玩骨牌时经常赢陈大爷,但从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作弄陈大爷。小五赢了大人的牌,却无法弄明白成人世界的其他游戏。老是穿纺绸裤子的阔屠户王胖子,长期“住在陈大爷家里,而毛妈妈绝不是王胖子的娘子”。也就是说,陈大爷的老婆与胖屠户有染,而且是明着给陈大爷戴了绿帽子。小说叙事语言委婉诙谐,客观叙述之中,通过小五表达对胖屠户、毛茂妈妈的厌恶,对陈大爷的同情。文字简约形象,富有表现力,如形容毛妈妈、阔屠户之胖:“我想,她身上的肉再多一斤,她的脚就真载不住了。”“王胖子来了,风也来了,他的屁股简直鼓得起风!”
冯文炳是诗人,因此他的小说也充满了诗意。他的作品(包括他的长篇小说《桥》)得益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滋养,小说中既有《诗经》的朴质率真,也有李商隐的朦胧迷离;既有王维的冲淡禅境,也有陶渊明的高远超拔。沈从文、师陀和汪曾祺都曾受冯文炳的影响。汪曾祺在1996年曾断言:“废名的价值的被认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真正被肯定,恐怕还得再过二十年。”冯文炳的笔名叫废名,在新文学苗圃里,废名的小说属于奇花异草,如今百花齐放了,他的独特自然被大家所珍视。
据卞之琳在《冯文炳选集》序中说,废名推崇魏晋六朝文,私下里喜欢谈禅论道。从他的作品中也不难发现他钦慕魏晋名士们崇尚自然、超然物外,桀骜洒脱风度的痕迹,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竹林就是他信奉老庄的隐喻,桃园、桃林就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