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序言
读者现在进入了本讲演集研究系列的最后阶段。
当然,是突然到来的死亡,使得本课程讲稿最终以回顾方式成为了一种写作,并产生了一个编写计划。为此,罗兰·巴尔特准备了一个新的计划,设想了未来几个课程的主题,并安排完了一个司汤达研讨会;简言之,他工作着、建设着、展望着未来。尽管死亡降临使得已宣布的内容中充满着隐喻或疑迷色彩,可以肯定,课程本身已蕴涵着一种作品完结的秘密,而非相反;在完成了其进程之后,《小说的准备》实现和完成了最初在《写作的零度》中提出的思考。而且这一思考,自1953年以来,从未停止过(沿着由其作品所显示的无数迂曲和策略),它围绕着一个,而且是唯一一个问题而展开,这就是文学乌托邦的问题。《小说的准备》不仅是对此问题的一个回答,也完全是一种相关的引导,因为它演示了此研究之路径,并在听众面前戏剧性地呈现了全部探索的法则:结果,根本不是认识研究的对象,而只是认识某种与自己有关的东西。1851年米舍莱获悉法兰西学院解职的消息后,曾为一些听众的如下话语所鼓舞:“我们没从你那里学到什么。所学到的只是自己失散的灵魂如何重返自我。”[1]
由此读者可以含蓄地读解出巴尔特在1977年1月7日就职讲演中所宣布的和由其每一课程所例示的教学规划:什么也不传授,甚至是反传授(desapprendre)。同一个巴尔特说,投入漫长自我回复的工作,每一次都是长久已失灵魂的自我回归:“这是内心(l'intime)在自我之内的说话,在面对着众人、面对着科学时,促使人们倾听其灵魂的呼唤。”[2]
在《小说的准备》这个总书名下,巴尔特在法兰西学院的最后两个课程是以两两对应的方式(其一通向另一,而每一个都为另一个所必需)加以组织的:首先是《小说的准备:1.从生活到作品》,此课程从1978年12月2日到1979年3月10日,分13节,每节一小时。结束之后,下一年的题目是《小说的准备:2.作品作为意志》,分11节,每节两小时,从1979年12月1日起到1980年2月23日止。讲课在马色琳-贝特罗广场的阶梯教室举行。每一门大课都配有一个研究班。在1978—1979年度,巴尔特挑选一些受邀者参加“迷园隐喻”讨论班。每一研究班的讨论紧接在课程之后,都是在周六11点半到12点半。反过来,在1979—1980年度,据估计,研究班只拟在课程结束后进行,时间是2月份每个周六早10点半到12点半;所讨论的是根据保罗·纳达尔(Paul Nadar)的照片来评论普鲁斯特世界中的一些形象。我们知道,这个研究班并未举行,因为,1980年2月25日,在《小说的准备》课程完成两天之后,罗兰·巴尔特在法兰西学院前的学院路上被车撞倒。在萨尔皮特里勒住院一个月后,死于1980年3月26日。
关于《中性》的课程完成于1978年6月3日,于是巴尔特考虑用未来若干年来进行一个新的计划,这个计划听起来,“即使不是持续的 (谁能这么说呢?),至少也是丰富的(野心勃勃的)”,他在1978年12月2日《小说的准备》第一节课上曾经这么解释着。此计划所宣布的内容相当丰富,并迅速确立了写作的整体计划,其中凸显了两套课程,其文本构成了课程的前奏或变调。因为,此课程计划无可争论地是一部完整的作品,它反复地表现在《小说的准备》中。我们将合理地引导读者注意巴尔特的5卷本《全集》,此书由艾里克马尔提编辑,出版于色易出版社。在此书中我们将只保留了介绍最后两个课程的简明课程表。它从1978年在法兰西学院举行的一次所谓“一般兴趣”的会议开始,其题目是“长久以来,我早早上床”。会议的基本文本把未来课程的问题要点压缩为若干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在11月末尾,巴尔特在纽约大学提出了另一份有所改动的讲稿。1978年12月2日开始的一节课之后的一周内,巴尔特在《新观察家》上的第一篇专栏文章发表了;专栏内的短文,发表于1978年12月18日到1979年3月26日,伴随着第一个课程的全程,而且,周刊在周六出版后,一些听众还记得他们中间很多人在向法兰西学院走去时臂下曾夹着最新一期的“专栏”。这些文章不仅是大众如此期待的新式小小神话学分析,而且,对于巴尔特来说,它们首先是一种“写作经验”,“一种形式研究”,“一种小说的实验”,所以他在1979年3月26日发表的、标志着一种新闻体经验结束的最后专栏文章里,重申其主张 。在1979年1月,他为《文学杂志》撰写了文章“Ça prend”(《成了》),这是谈普鲁斯特写作的,它重复着和预期着课程的一些基本内容。到了1979年春天,从4月15日到6月3日,巴尔特写了《明室》一书,特别是从《小说的准备:1.从生活到作品》的1979年2月17日一节内进行的分析开始,延伸到关于时间、形式和一些精彩的思考,这些思考其后录载于《明室》,作为课程两大部分之间的必要连接。1979 年8月21日在向编辑交出《明室》的打印稿后,而且当他很可能进行第二个课程的编写时,巴尔特拟订了他的小说《新生》的最初方案,这个方案他整个夏天和直到1979年12月间,都在修改之中。这段时间也是这部新作品最后方案完成之时,对此巴尔特只留下了一个框架,在其中设定了课程的写作计划。在同一时间,从1979年8月24日到9月17日,他编写日记,后来成为名为“巴黎夜晚”的遗著(1987年发表于《插曲》)。而且他“考虑着”把私密日记发展为作品的可能性(文本“思考”利用着1977年和1979年春的日记,在1979年冬出版于《泰凯尔》)。1980年1月末,《明室》出版。2月末,完成了《小说的准备》的最后一节。待他去世后,人们在他的打字机上发现,关于课程工作的一页是关于司汤达的,题目是“人们在说出心爱者时总是失败……”。
正像法兰西学院的前两个课程一样——也正像他的每一个研究班、演说或会议一样——《小说的准备》是经过精心编写的。虽然第一课程讲稿上没有提到编写日期,可以猜想是在1978年夏季,在从乌尔退居到阿杜尔岸时。第二个课程完成于1979年11月2号,在讲稿末页下端注有日期,即在第一节初讲前的一个月。全部198页文稿(71页是第一部分,127页是第二部分)[3] ,用蓝色或黑色墨水抄写,密集而整齐,只有极少涂改,有时一些校样纸条用毡笔注上星状标志,固定在纸边上,以补充未尽的意思。还有一张纸的一面显然曾经删除,后又加以恢复,此时使用了胶带和别针。尽管有改回、犹豫、更正的痕迹,稿件全体的写作显示出极其整齐统一的特点。大量的参考书目,像巴尔特的手稿上经常见到的样子,用铅笔简记在边页上。讲稿中最后一讲部分,似乎是在课程结束前不久完成的,他用圆珠笔插进一些注解,以使全稿完善。他用圆珠笔(巴尔特不喜欢用圆珠笔,但认为圆珠笔可用于写注记,所以总是携带一支),在边页上系统地说明刚完成的一节的时间,在同一地方他将要讲下一节。
听过他授课的人曾提到他的言语流畅无比,低沉而有感染力的音色,热情洋溢的话语,为听众心内的权威性增加了无限安适感;演讲人的优异素质可在倾听音声档案时获得确证。[4]许多听众在回忆起课程、人群、门口拥塞等情景时,都感受到巴尔特言谈举止中的优雅风度,在其即兴发挥的讲演中表现出了丰富的想象力、有条不紊以及引经据典的学识。而很少有人记得其实他是照本宣读的。在比较编写本和一些听众笔记的宣读本时,二者差别却很少:少数口头上的离题发挥,一些最后的改动,特别是文稿中为了必要时适应讲课的技术性限制而删除的部分,均显示了巴尔特是在诵读着讲稿,甚至是细心地诵读着。我们在此将讲稿全部录译,因此讲稿完全地包含着课程的内容要点。很多评论家强调,巴尔特在法兰西学院这处坐满听众的阶梯教室内曾有拘束之态,他们指出教授在拥挤的、不相识的人群面前曾有不适表现。在他前几年授课时,曾成功地在高等研究院的桌子旁聚集了一些学生,创造了“细致的、不安的欲望之交流空间”,由建立在“有关身体关系的精细拓扑学”之上的、在“热忱的法兰西态式生活共同体”内经删选而形成的小圈子。[5]巴尔特在1977年1月就职讲演中宣布了关于写作这部《新生》的愿望,后者成为《小说的准备》的原则。可是,由于法兰西学院及其所加予的制约,以及由于他所怀具的雄心,在当巴尔特现在头一次在学院之内将此计划表达出来之时[6],好像受到某种拘束似的。首先,这是在该地点对自己愿望表达的一种承诺,这个地点包含着巴尔特经常引述其思想的杰出人士(可以举米舍莱、瓦莱里或者举让巴鲁兹),这使得他能够对一种重新开始的新生活之轮廓进行描绘。然而,如果就职讲演是以讲授米舍莱为标记的,《小说的准备》两个课程则是由但丁来引领的。我们知道,但丁在其第一部巨著《新生》中开创了一种新的形式,它建立在诗歌、故事、评论并存和相互作用之中。这是在贝亚德死去时唯一适合于表述强烈的爱情和深刻的悲痛的新形式。《新生》第18章宣布了构想这一形式的必要性,如此之新,以至于令人不安——几乎令人惊异:“我决定从此将对此极其高贵女子的赞美作为我的谈述主题;而在对此计划考虑再三之后,我觉得如此高尚之主题似乎非我力所能及,于是我总不敢开始,这样许多天过去后,尽管有写作愿望,却不敢开始。”[7] 在1977年10月,在法兰西学院就职讲演几个月后,巴尔特母亲的去世突然打乱了平稳的工作流程,他悲痛地确认了对一种新的写作生命的愿望。他把既是重新回忆又是表达所愿的小说体裁这种“不确定的形式”,看做唯一适合表述他所说的“情感真实”的方式,在其之上完成着和释放着如下思想:“真实因素 = 不可言说的因素:对此人们不可能解释、超越和回溯。爱情和死亡存在于那里,人们所能说的仅此而已。”[8] 巴尔特谈到了此一令人惊叹的时刻,并在其瞬间闪光中把握到了自己研究的意义,反映着在课程开场白中提出的另一个“不可言说”的形象。因为,课程的决定起源于在巴尔特称作“悟” 的意识之被“诱拐”〔rapt〕的经验中。他于1978年4月15日体悟到的一种他曾在课程开始一节中讲述过的陶醉感。1978年4月15日的的确确是浪漫的一天,不只是因为这个独一无二的日子在巴尔特称作《新生》的构思作品之框架内所起的作用,而且当然因为这使他不得不想起对此精神的巨大打击、基本检验的瞬间、主体动摇的瞬间等,有关的叙述描绘着我们的思想史和精神史。这个巴尔特式的eureka(“有办法了!”)这个炽热和欢乐的瞬间,突然强烈地照亮了他在一个异国城市中心被酷暑和厌倦压垮后体验的平凡午后,这个强烈耀眼的瞬间包含着课程的全部热望,他一节一节地考查着文学的力量,以便把握住片刻间出现的灵感显现,并赋予其绝对的价值,之后再使个人之丧痛与自我之创造相互协调起来。按此理解,这部小说,这一本小说是否被写了出来,还有什么重要性吗?几年前,在一本《恋人絮语》(中译又名为《爱情话语片段》。——中译者)中,所有的角色都被读作一种“对小说的言谈”。对此罗兰·巴尔特写到:“说真的,我的创作机会是否被真的实现,根本不重要(我倒宁肯它们是空白的)。只有不可击溃的实现之意志才是光辉灿烂的。 ”[9]
除课程手稿外,我们也发表了与其配合的两个研究班的讲稿。[10]正如巴尔特指出的,法兰西学院研究班首先是交流和对话的场所,教授保留此机会以为几位被邀请者提供讲坛。受邀在“迷园隐喻”上讲话的客人名单,开列在《法兰西学院年报》所载巴尔特年度工作汇报内(第460页)。巴尔特所确认的开始和结束这两次会议纪要是由他自己编写的。这个包括9页文稿(其中7页为开始一次的),在此已被誊写出来。关于摄影的研究班,尽管当时不可能宣布,在1980年头几周中还是编写了出来。罗兰·巴尔特打算用几次研究班会议播放保罗·纳达尔的摄影,他十分随意地根据引自关于普鲁斯特世界的几部参考书目中的传记笔记,对一系列照片作了评论。相关于这一工作的手稿文件由6页“说明”构成。其后巴尔特编写了53页笔记,按照字母顺序分类。这些笔记具有极富暗示性的特点,但该文件却是一份漏洞颇多的文本。为了进行弥补,我们将其加以替换。我们十分小心地发表了一份与巴尔特在编写研究班初次讲稿时提出的同一种“通告”:“非马塞尔爱好者可勿参加”。所提供的极少信息,已为关于普鲁斯特的杰出传记研究和肖像资料的读解所弥补,这些资料在过去20多年来已为读者所知晓。至于巴尔特所选择的肖像(也保存在他的关于研究班手稿档案内),自那时以来已经不断公布出来。但是,无论文稿中带水印的几页还是已为人知的照片系列都不能使人们忘记,巴尔特所精心保存和留传下来的肖像,呈现为令人惊叹的课程补充:迷园的中心永远就是到达之处,而小说的探索只可能完成于一个忧郁而灿烂的幻象世界之内。
娜塔莉·莱热
我对以下诸人提供的图书资料和表现的友谊,深表感谢。他们是:Marianne Alphant,Bernard Brun,Anne-Sophie Chazeaux,Michel Contat,Olivier Corpet,Claude Coste,Albert Dichy,Pierre Franz,Anne Herchberg-Pierrot,Marc de Launay,Thierry Leguay,Virnie Linnart,Carlo Ossola,Claire Paulhan,Jean Pavans,Jean-Loup Rivière,Chantal Thomas。
对以下友人提供的《小说的准备》(Ⅰ,Ⅱ)的不可或缺的录音资料表示感谢:
Bernard Comment,Isabelle Grellet,Christine Lemaire.
最后对色易出版社的 Jean-Claude Baillieul 给予的宝贵合作,表示深深谢意。
注释
[1]米舍莱:1851年3月6日讲演,见《法兰西学院课程》,卷2,巴黎,伽利马出版社,《历史丛书》,1995,694页。
[2]“长久以来,我早早上床”,为巴尔特于1978年10月19日所做讲演的题目。该讲演早在《小说的准备》第一讲开始的几周前进行,可看做是该系列讲演的一个概要。
[3]手稿保存在IMEC(罗兰·巴尔特基金会)资料室,编页号为RT2.A08-04和RT2.A09-02.01 和02。
[4]今日在色易出版社的MP3音声版上可以查到。
[5]《在研究班》,见《拱门》,1974(《全集》,卷 4,503页)。
[6]“我自己也进入一种‘新生’,它由今日这个新的地点和这次新的接待加以标志。”(《就职讲演》,见《全集》,卷5,446页)“自己也”指米舍莱所说的“新生”,巴尔特在前面随意地以拉丁文或意大利文引述此词。
[7]但丁:《新生》,第18章,见《但丁文集》,Jacqueline Risset译,巴黎,色易出版社,1982,32页。
[8]参见最后一节课,159页。
[9]巴尔特:《恋人絮语》,1977年(《全集》,卷5,86页)。
[10]手稿保存在IMEC (巴尔特基金会)资料库内。编号为BRT 2. A09-01 和BRT2. A09-0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