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月13日讲义
俳句的欲望
俳句的迷惑力
俳句对我显示出一种迷惑力——整整20多年来我都时不时地阅读着俳句:强烈的欲望,实在的迷惑力→读着俳句,我可存在于写作至善〔souverain bien〕的状态中——以及世界至善状态之中,因为写作之谜,它的顽强生命,它的可欲性等,都不可能与世界分离,“少量写作与世界分离,大量写作与世界再结合”。但是我们将看到,俳句的这种至善性是暂时性的;它不是完足的(因此它还不是至善),所以,本课程提出了对小说的呼吁。
在许多俳句中以下两首使我特别着迷:[1][2]
为什么是这样?除我之外,肯定也有别人为之着迷:关于俳句的美的科学(即“美学”)是不确定的→“愉快”的证明=不知其所以然→入迷=空白的注释,注释的空白,它的零度(≠ “不评论”,“直意”):这是不可言说的〔indicible〕,“什么都不能说”与“什么都不说”相互对立。只出现了一方令人愉悦之区域〔région〕:轻柔触动〔frôlage〕的情色域。此轻柔触动存于以下二者之间:1)带有其禁欲作用的一种形式、一个短语的省略,其“油脂性”〔graisse〕的不在(瓦莱里:事物的基本瘦身法);以及2)一个所指者(房间,小船),我们理解:作为“唤起”,“景象”,它们直接相当于记号→轻柔触动,肉体享乐的摩擦〔frottement〕:如同一种官觉上浮现的静谧感。这是一种俳句的倒错性么?(倒错性〔perversité〕:可抑制神经症和强迫观念症。所谓倒错性,即可读性〔lisible〕:所指者的在与不在)。
因此,对于俳句的迷惑力而言:不可分析;可能有两种或三种读法,或者更准确地说——各种各样的明证法〔attestations〕。
对俳句的欲望
俳句是被欲望的,即人们想要亲自作俳句=确定无疑的(爱的)证据:当人们想要自己作俳句时,从对产品的喜悦中推导出一种对生产行为的欲望。——这可能是文化产品类型学的判准,特别是自从历史上出现了大众媒体、一种所谓的大众文化以来:即纯“产品”的文化,在此,生产行为被消灭了,被排除了(成为纯粹职业性的)。今日法国意识形态的(某种意义上也是文化生态性的)小戏剧,对生产行为的欲望似乎完全是边缘性的(业余的:歌唱,诗歌);我是指(因为这不是一个个人良知的问题),在法国不存在充分民间的(诗歌)形式来获得对一种生产行为的欲望 ≠ 日本人,他们比我们更幸福。
a)对俳句的热烈欲望——俳句引发的不可抗拒的“冲动”(人们当然可以发现一些年轻法国人有作诗的疯狂欲望):
看看子规(1866—1902)如下所说:
对俳句的欲望
1891年底,我在驹入租了一间屋子,单独居住……每日读俳句和小说打发时间,不再翻阅我的学术书籍。在考试的前两天,我整理书桌,移开俳句和小说,摆上课本。在这个以前凌乱现在变得整洁的桌子前,我感到非常愉快……俳句浮上意识表面。我打开一本笔记,读不下一行:一首俳句已经形成。当我翻过几页纸,集中精神准备考试研读时,却在灯下写下了这首俳句。而另外一首接着已经形成。跟着是又一首。过了一会儿,台灯周围铺满了俳句。[3]
俳句(作为民间制作):在社会各阶层中的一种“国民体育”(西费尔〔Sieffert〕[4])。今日在日本日常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被广泛阅读的60种刊物+报纸俳句栏+周日《朝日新闻》:由三位名诗人推介业余俳句作者。
作俳句的这种强烈快乐,这种对俳句的热烈欲望,在日本(在法国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这或许缘于样式的(韵律的)制约:在日本,语音学容许的子音和元音组成的50个音中选择的17个音节→数学上可计算的50个元素的组合出现了;但是,如果考虑这些组合要具有意义,其可能性的数目则减少了。从其中集结的成千上万首俳句,使得诗人可以确定他所完成的作品没有重复前人之作→归根结底,一种“集体游戏”,但是其赌码〔目标〕不是简单的成功(组字游戏),而是形成一种世界之震颤(我们可称之为:诗的现象):自古传承的代码+现代材料。例如:
这是极好的格式:按此格式,在日本能够写出生动的现代俳句。为什么在我国不能呢?
1)首先,欠缺韵律形式:资产阶级学校在使用中所损耗的、价值锐减的伟大法国韵律;存在一种亚历山大里亚式“滑稽的”(甚至是不恰当的)样式,其结构是沉重的,叙事性的;法国诗歌,由于放弃了韵律、规则而变得轻快活泼了。
2)即使我们拥有一种仍然有活力的韵律,我们也不可能轻易地制作出一种相当于俳句的诗歌:我们的字词所指者〔motsréférents〕均已使用过度,它们变成“文学的”,古旧的,而不是诗的;在日本,麦穗和麻雀、花、叶等等之间仍然存在着生动的关系。想象一下流动的色调:[5]
历史使我们注入的情热失效了(此外应当探求的主题:今日法国人向其神秘对象注入的情热是什么?酒?它不再具有“诗意”、牧歌风格、享乐主义,而是代表着精力和“高卢”性格)。
然而,我们中间一些喜欢俳句的人,对俳句具有一种渴望,具有一种对俳句语言的幻想。甚至不要韵律,只是通过分行写作来模仿俳句。自然不是真的俳句:它欠缺韵律和规则(即使是按照一种“破格”方式使其表达方式灵活的话)。我们需要诗人来重新制作新诗,学校还未使其衰竭的这首新诗之义就是:“法国人需求诗人。”
非分类性〔non-classification〕
俳句所赐幸福感〔bonheur〕的第二个明证是:内部层次的制约(韵律),在其幅度和多样性方面是绝对自由的(我们下面将谈到的一种唯一的制约是季节的指示性)。这不是通过一种主题类型在内容上加以确定的样式(≠ 一切希腊—拉丁诗歌):就其微细性、“琐碎性”而言,俳句逃避了一切分类法。只存在一种传统的分类:季节(例如:布雷兹的著作[6])。夸约拒绝了这种分类,但他错了。因为任何其他的分类都不能取代它:俳句是根本不可分类的→这意味着书籍可以向一切可能意义敞开,而不会失去其中任何意义部分。在句法被否定的世界,任何联系都是可能的→浮现出绝对的直接性:俳句+直接性欲望(无中介的),然而分类法的合法功能(=一种法律)被扰乱了→这种扰乱目前还未引起实际关切:片段形式,当然是,但也有一切偶然性的艺术(危险:偶然性不应当是其本身的记号)。卡热:人们说,他对蘑菇的兴趣证明,在字典中,音乐〔music〕和蘑菇〔mushroom〕彼此相近[7];它们彼此相对出现,因此互不连接;这是一种仍然难以设想的共现形式:设想一种共同出现形式,而此形式却非换喻的、对立的、因果的,等等;一种非逻辑的、却并非意味着瓦解逻辑的连续性:中性的连续性,这就是一部俳句集占有的平面。
非所有性〔non-appropriation〕
与俳句欲望之自由相关的第三个明证。例如:一位非常细心的朋友送我一本自己编选的手抄俳句笔记本作为礼物。其中一些俳句我认识,我已在公开发行的书籍中读过。但是,其他的呢?那些我不知其作者为谁的作品呢(因为俳句诗人无数?他们的作品在哪儿呢?)→在俳句中,所有权动摇了:俳句即主体本身,一种主体性的本质,但它不是“作者”〔auteur〕。俳句属于一切人,因为一切人似乎都在作俳句——似乎一切人都在作俳句。这样,在我看来,俳句就是流通中的欲望:像在菲雷〔Furet〕那里一样,所有权——主权性〔auctoritas〕——在流通、循环和反转着。
[8]因此,俳句是为我的,如同是我所感觉的俳句,在其物质性中的、在我之欲望中的俳句。面对着这种俳句,我在此的作用是双重的:
1)不试图直接说明〔expliquer〕为什么我喜爱俳句——因为,对欲望的说明是虚幻的:在说明时,永远触摸不到在不断后退的主体;欲望的(快乐的)说明,没有最后的阶段:主体是一种无限的分层存在〔feuilleté〕。我们宁可说阐述〔expliciter〕——注意:阐述(这个词是1870年出现的)这个词使我们能够把说明〔expliquer〕(固定为“给出原因,发现原因”)归结为其字源学价值:déplier〔展开,说明〕(明白的〔explicite〕一词是出现于15世纪末的经院派用语)——通过俳句的趣味所能够假定的、再构成的(意识形态的、美学的、伦理学的)价值的系统(或许这就是艺术,形式,它赋予我们勇气来以假定我们的欲望者,此即是思想的行为:一种冒险的活力)。
2)按照课程计划详述此追索道路,它从“生活”(俳句是直接为生活而作,别无目的)出发——道路将行进,因为它相关于一个程序——朝向一种形式,这种形式事后将生活构成为记忆、感动、可理解性和爱德性〔charité〕(至高善的主题)。
当然,通过勘察此极其模糊的主题领域,我们将两个任务混合了起来(对其中任何一个均须进行证明)[9]。
今日天气
季节
在较古的俳句中,经常提到季节:“季语”〔kigo〕,或季节的语言;它或者指夏暑、秋风,或者指一种明确被编码的换喻:桃花=春天。季语:作为基调低音〔note de base〕,相当于俳句的主音〔tonique〕。在俳句中,永远有某种东西意指着你一年中所在的季节,如通过天空、寒气和光亮表现的季节:仅仅17个音节,但在其直接表达形式下,你永远不会与宇宙分离——oikos〔家居〕,大气,围绕太阳转的地球位置。你永远能感觉到季节,既是一种气氛,也是一种记号。
例如,来看这两首俳句(4)和(5):
季节之“完整意义”〔prégnance〕,在我看来,以如下方式展开:
a)指示语(在末尾:夏季)本身为强式:说到夏季,已经看见夏季,已经在夏季中(也许是一个微妙的语言学问题:参照单词,存在着一种此“完整意义”之区分机制〔différentiel〕,例如小说中的饮食;干渴时的香槟酒;金手指[10],其中的螃蟹和玫瑰香槟)。
b) 室内捕获到的夏天,是感觉最强烈的:夏天是作为〔室内之〕不在被捕获的,是捕获于室外的。夏天是在室内被引出的,所以感觉特别强烈:它控制了室外,遂具有了压力→它的强度:间接性之强度;而间接性即为本质之沟通、表现的途径。
c)间接性信息:一种随意行为的信息,即流动的云;人们“虚伪地”专注于使季节感迸发出来的行为。同样,云强化了夏,因为云指示着“流逝者”的轻盈形态。——总之,夏季的任何描绘,都是一种纯粹出现〔surrectum〕:被引起者,升起者,涌现者(surgere)等等,都是能动性的。升起者,出现者→俳句的纤细性〔ténuité〕使其不大会引生某种幻想:在严格封闭的形式中,即它是一种能使夏季展开的无限言语之起始,一种间接性道路上,它在结构上没有任何结束的理由,如同语言一样。人们可能构想出一整部小说(或者一整部电影,因为电影是继小说而出现的),使其连续地成为夏的间接性表达。我们已经有的俳句用17个音节,几乎说出了普鲁斯特用一两页篇幅所密集描述的、从巴贝克旅馆房间里获得的同样的夏季信息。我们要记住:俳句简短,但非有限、封闭。[11]
难以相信、不可思议的是,此俳句令我多少感觉到了冬季似的。——可以说,在一定情况下:这个句子以极少语言完成了该语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引起了事物本身→俳句,即作为其能力、其效果极限的语言表现;实际上,就是作为补充、补偿语言结构〔langue〕的话语〔discours〕[12]。
因此(虽然夸约放弃了按照季节对俳句分类的想法),季节是根本的:它向我们显示为一种既更模糊又更精确的(我是指既更广阔又更精细)诗类:如今日的天气(过去的天气)。我对此特别敏 感:参见普鲁斯特和气象学的关系(Dufour甚至于有一篇学术论文,见下面[13])。(这是普鲁斯特父亲关心的对象。类似于他的父亲。《追寻逝去时间》中有80处都与对气象学的兴趣有关。)这就是生活的本质,记忆的本质。个人对季节(今天天气)的这种(美学一类的)倾注,持续着乡村文明对季节和天气(weather)的关注。人们首先把握季节(因为其生活依赖于此),而不是时间延续(time)。他们感觉到差异和返回,参见日文单词“间”:间隔。注意:实际上,存在着季节的神秘磨蚀(主题“季节不再”本身就是一种实在的神话)。季节的取消(由聚合体“空/不空”所取代)就是一种“渎神”形式→过去的文学成为我们不再了解的季节之证明和纪念碑。例如:Journal d'Amiel[14]。但是,这是以怀旧方式对我们说的。我在Bayonne体验过季节(也在巴黎:感觉到Saint-Sulpice广场上寒风刺骨,在我去蒙田中学的路上;但是我不再感觉Saint-Sulpice 广场是冰冷的了)。当我站在Bayonne广场上时,则不再有、或很少有季节之感→神话的主题:往昔,季节是明显的,其差异性成为主宰 ≠ 今日:暧昧的世界(参见魏尔伦〔Verlaine〕 :“一个暧昧的夜晚。”[15])→俳句清晰地引起季节感(我们最近的惊异之原因——不免有些滑稽——在于冬天变冷了)。
注释
[1]在巴尔特散发的小册子中,每一俳句都被编号。我们将标示每一首诗的编号,并为了醒目,将其置入括号。这种编号让巴尔特在评述俳句时有时只需提到俳句的号码即可。
[2]关于本书法文俳句的译法,中译者采取译意法,在实体词的译法上则尽量参照日译本俳句原文,但中译文不是按照俳句日文原文译出的。因此,俳句中译文,既非按照法文的“直译”,也非按照日文的“直译”,而是通过意译法以简示俳句内容大意而已。——中译者
[3]夸约:Fourmissansombre,op.cit.,p.16.
[4]René Sieffert:《日本文学》〔La Littérature japonaise〕,Paris,Armand Colin,1961,p.35.
[5]此处所言不仅指在萨德全部作品中的玫瑰主题(从Rose Keller 到被 Saint-Fond折磨的幼弱玫瑰,从玫瑰的语言到玫瑰枝制成的鞭子),而且指巴太伊论述萨德的话语:“萨德侯爵的令人困惑的姿态,他与一群疯人关在一起,他们手持最美的玫瑰,把花瓣插入粪坑内……”引自:《萨德、论述和狂欢》〔Sade,ladissertationetl'orgie〕,Chantal Thomas,Paris,Rivages Poche,2002,p.86. 巴尔特对此没有提及,但他用玫瑰代替了菊花,这是夸约引述的原诗结尾的词(夸约,p.34)。
[6] Voir Horace R.Blyth,A History of Haiku,op.cit.
[7]关于音列的共同出现和偶然性的研究,是美国作曲家John Cage音乐研究中的基本原理之一。参见他与Daniel Charles 的对谈 :《论小鸟》〔Pour les oiseaux〕,Paris,Belfond,1976。此外,据说作曲家还热衷于菌类学。
[8]巴尔特把本段文字的开头删除了。
[9]巴尔特把本段文字的末尾删除了。
[10]巴尔特在此指福莱明〔IanFleming〕的小说《金手指》〔Goldfinger〕(1959;1964年由Guy Hamilton 拍成电影) 。其中有一个镜头关于晚餐小吃中的螃蟹和香槟酒:巴尔特在讲课时解释说,“这个小吃的完整意义生动地留在我的感觉里”。关于巴尔特对于詹姆斯·邦德电影中一些片段所作的分析,特别请参见《叙事结构分析》,载于 Communica-tions,1966年10月(《全集》,卷2,828~865页)。
[11]日译者石井洋二郎指出,此俳句在巴尔特原书中注为芭蕉作,实应为八桑作。——中译者
[12]此处明显指马拉美:“〔诗句〕即从哲学上补偿语言结构的停滞〔séjour〕,即对其所作的最高补充。”《诗的危机》,载于 Variations sur un sujet,《马拉美全集》,364页,1945。
[13] 参见Louis Dufour:《普鲁斯特和气象学》〔Marcel Proust et la météorogie〕,见《布鲁塞尔大学学报》〔Revuedel'universitédeBruxelles〕,Nr.3-4,1950~1951。
[14]Henri-Frédéric Amiel (1821—1881),用法语写作的瑞士作家;其主要作品为《私人日记》〔Journalintime〕(1839—1881),在其超过17000页的日记中包含着大量关于气象的描述,如“情绪坏的天空,云雨之日”(1881年7月3日),“多云天气,春雨,风摇树叶”(1878年3月12日)。参见Amiel的Journalintime。
[15]“夜幕低垂,一个暧昧的秋天夜晚/ 美女们,在梦中挽着我的手臂/ 说着如此轻柔美妙的语言/我的心灵长时间地颤动和惊讶。”(“Lesingénus”,Fêtesgalantes,1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