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
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经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有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一件事﹐必须与一位名人如赵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庙里的太牢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大踏步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舂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三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 生计问题
阿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喝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而阿Q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