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闺房记乐

浮生六记 作者:注


卷一 闺房记乐

【题解】

在现代人看来,《闺房记乐》这一卷所写的不过是一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故事: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恩恩爱爱,相互厮守,一起享受人生的欢乐时光。与《西厢记》《桃花扇》《红楼梦》等爱情题材的文学名著相比,既缺少惊天动地的传奇色彩,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戏剧情节,似乎过于平淡了一些。

确实,本卷所写大多为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年轻夫妻间的琐事,但这正是其特色所在,其吸引读者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因为它贴近我们的生活,能引起我们强烈的共鸣,给我们以人生的启发。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注定是平淡的。既没有开疆拓土的奇迹,也没有光宗耀祖的业绩,甚至连大世面都没有见过,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就没有乐趣,就没有意义。只要有乐观的人生态度,善于发现生活的情趣,照样可以活得很精彩,很幸福。作者沈三白和他的妻子芸娘就是这样的人。

按照科举时代的人生标准,作者显然不能算是成功人士。他固然多才多艺,但并没有靠这种才华获得功名,只是靠游幕、卖画、经商为生,奔波各地,有时生活相当窘迫。在这样不利的生存状态下,作者并没有因此自怨自艾,意志消沉,反而自得其乐,生活得相当充实、快乐。何以如此?原因很简单,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不能拥有很多,但作者清楚地知道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比如幸福、温暖的家庭。

作者的婚姻固然是由父母一手包办的,但它完全符合两位年轻人的意愿,可谓先结婚后恋爱,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情投意合、伉俪情深,他们将这一浪漫的爱情理想演绎成平淡的人生现实。在二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能有这个福分的年轻人并不多,因父母包办婚姻产生的人生悲剧,我们从古代文学中读过太多。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能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伴侣,相互偎依,一起走完寂寞、寒冷的人生旅途,这不也是一种难得的运气吗?作者对人生是很知足的,因为知足,所以常乐。生活虽然清贫了一些,但和幸福、温暖的家庭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作者以生动、逼真的笔触写出了这份人生的幸福和快乐,展现了一个又一个平淡但又温馨的场景。两个真心相爱的年轻人生活在一起,做什么都是新鲜、有趣的:一起谈论文学,一起赏月,一起流连山水……生活虽然平淡,但照样充满情趣,照样让人沉醉。想象二百多年前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就会知道这份快乐该有多么难得。

有着这样的人生态度和情趣,他的文笔绝不会枯涩,尽管所写大多为日常琐事,但读起来,一点儿都不感到沉闷或单调,相反,让人感到兴味盎然。作者的文风一如其所写内容,没有夸张的笔法,没有做作的笔调,恬淡,从容,娓娓道来,完全是以本身的面目示人,平淡、真实而又快乐的生活,其本身就有一种感染读者的魅力。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注释】

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1763年12月26日。

衣冠:指缙绅、名门世族。

沧浪亭:在今江苏苏州城南三元坊内,为苏州四大名园之一,在苏州现存诸园中年代最久,为宋苏舜钦所建。

东坡:即苏轼。东坡本为地名,在今湖北黄冈。苏轼曾开垦躬耕于此,并自号为“东坡居士”。事如春梦了无痕:语出苏轼《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诗:“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关雎》:《诗经》中的第一首诗歌。三百篇:《诗经》经孔子删定后存三百零五篇,举其成数称为“三百篇”,后成为《诗经》的代称。

鉴:镜子。1

【译文】

我生在乾隆癸未年冬十一月二十二日那天,当时正值太平盛世,且生在一个名门世族,居住在苏州沧浪亭边。上天对我的厚爱,真是达到极点了。苏东坡曾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如果不把自己所见所思记载下来,未免有负于上天的厚爱。想到《关雎》位于《诗经》的最前面,所以也把夫妇之事放到首卷,其他的事情则依次写下去。惭愧的是自己少年失学,水平有限,不过是记录一些实情实事而已。如果一定要考究文法修辞的话,则就是苛求污垢的镜子发出光亮了。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脩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注释】

聘:订婚。金沙:在今江苏南通。

《琵琶行》:唐代诗人白居易诗作。通过一位歌女的不幸遭遇抒写身世之感。

失怙(hù):失去依靠,指父亲去世。怙,依靠。

壁立:比喻家中贫困,空无所有。

女红:旧时女子所做的针线、纺织、刺绣、缝纫等工作。

脩(xiū)脯:旧时付给老师的酬金。1

【译文】

我小时候曾和金沙于氏订婚,可惜她八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后来娶的是陈氏。陈氏名叫芸,字淑珍,是我舅父心余先生的女儿。她生而颖慧,当初学说话时,家里口授《琵琶行》,很快就能背诵。她四岁的时候,父亲谢世,家里还有母亲金氏和弟弟克昌,家徒四壁,生活艰难。陈芸长大后,精通纺织、刺绣等女红,三口之家主要依靠她的十指为生,弟弟克昌从师学习,给先生的酬金从来没有短缺过。有一天,她从书箱里发现了《琵琶行》,便逐字来认,这才开始识字。刺绣闲暇时间,渐渐能懂得吟咏,写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佳句。

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注释】

归宁:旧时出嫁的妇女回娘家。

心注:倾心。

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1775年8月11日。1

【译文】

我十三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回姥姥家,因从小与芸关系融洽,得以见到她写的诗句。虽然赞叹她才思隽秀,但也担心她福泽不深。然而心思都在她身上,时刻不能放下,就告诉母亲说:“若是为儿子选择媳妇,非淑姐不娶。”母亲也喜欢芸的温柔和顺,当即摘下金戒指,缔结婚约。这一天是乾隆乙未年的七月十六日。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注释】

出阁:女子出嫁。

同齿:同岁,年龄相同。

素淡:素净淡雅。

笔墨:文字,文章。

顾盼神飞:左右顾视,神采飞扬。

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唐代诗人李贺外出,必带一锦囊,途中想到佳句,即写下放入囊中。因李贺年仅27岁而卒,故此处有“夭寿之机,此已伏矣”之说。典出李商隐《李贺小传》:“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始已耳。’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1

【译文】

这年冬天,正赶上堂姐出嫁,我又跟随母亲前往舅父家。芸和我同龄但比我大十个月,两人从小以姐弟相称,所以我仍喊她淑姐。当时只见满屋子的人都穿着鲜艳的服装,只有芸衣着淡雅,仅换了一双新鞋而已。这双鞋绣制精巧,一问是她自己做的,这才知道其慧心不仅体现在笔墨上。她长得较为苗条,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两眼顾盼神飞,只是有两颗牙齿微微外露,难以称得上美貌。但是那种缠绵娇美的仪态,让人萌生爱恋之意,难以割舍。我要她的诗稿来看,发现有的只有一联,有的只有三四句,大多没有完成全篇。问她其中的缘故,她笑着说:“这是没有老师指导的习作,希望得到了解自己能当老师的人来帮我推敲成篇。”我为其诗戏题曰“锦囊佳句”,殊不知其短寿之机已潜伏在这里了。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注释】

漏三下:漏,漏刻,古代一种计时方法。漏三下,即三更时分。

饵:食物。

枣脯:用枣子制成的果干。

小菜:盛在小碟中下酒饭的菜蔬,多为盐或酱腌制而成。

睨(nì):斜着眼睛看。

负气:赌气。1

【译文】

当天夜里到城外送亲,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更时分。我饥肠辘辘,想找点儿东西吃,女仆拿来些枣脯,我嫌它太甜不想吃。芸暗中牵着我的袖子,我跟着走进她的卧室,看到里面藏有准备好的热粥和小菜。我欣然举起筷子,忽然听到芸的堂兄玉衡在外边喊道:“淑妹快来!”芸急忙关门说:“我已疲乏,准备睡觉呢。”玉衡从门缝挤了进来,看到我准备吃粥,斜眼看着芸,笑道:“刚才我跟你要粥,你说‘没有了’,原来藏在这里专门招待女婿啊。”芸十分窘迫,躲了出去,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赌气带着老仆先回去了。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注释】

贻(yí):留下,落下。1

【译文】

自从因吃粥的事被人嘲笑,我再去的时候,芸都要躲藏起来,我知道她是怕人笑话。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注释】

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1780年2月26日。花烛:旧时结婚新房内点有龙凤雕饰的蜡烛,后遂以花烛代指新婚。

瘦怯:瘦弱。

嫣然:形容笑容。

合卺(jǐn):旧时结婚仪式,指新郎、新娘共饮交杯酒。

暖尖滑腻:指手温暖且手指尖细,皮肤光滑细腻。

斋期:这里指佛教徒斋戒的时间。

出痘:出水痘,一种幼儿易患的传染性疾病。1

【译文】

到乾隆庚子年正月二十二日的洞房花烛夜,我看到她身材依旧那样瘦弱。红盖头揭去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喝过合卺酒之后,我们并肩而坐,一起吃夜宵,我悄悄地在桌子下握了握她的手腕,只觉得手指尖细温润,心里不禁怦怦跳动。让她吃东西,这天正赶上她的斋期,她已经坚持好几年了。算算她当初吃斋的时间,正是我出痘的日子,于是笑着对她说:“如今我身体光鲜无恙,姐姐也可从此开戒了吧?”芸眼里含笑,点了点头。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注释】

于归:女子出嫁。

国忌:古代皇帝、皇后去世的日子。

款嫁:设宴送嫁。

拇战:划拳。北:败北,失败。

晓妆:晨起梳妆。1

【译文】

本来二十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但二十三日是国忌不能娱乐,因此就在二十二日夜里为我姐姐送嫁宴客。芸出去陪客,我便在洞房里和伴娘喝酒,但每次划拳都输,结果大醉而眠,醒来的时候,芸正起来化晨妆还没有结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

【译文】

当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晚上上灯之后才开始欢庆。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子正:相当于午夜12点。

丑末:相当于凌晨3点。

《西厢》:元杂剧《西厢记》,演述张生与崔莺莺爱情故事,作者王实甫。

尖薄:尖巧轻薄。

心舂(chōng):心跳。1

【译文】

二十四日子夜,我身为新舅去送嫁,直到凌晨丑末时分才回来,当时已经灯残人静。悄悄走进卧室,只见伴娘正在床边打盹,芸虽已卸妆,但还没有就寝,正点着蜡烛,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书如此入迷。我摸着她的肩膀说:“姐姐连日辛苦,为什么还这样孜孜不倦呢?”芸急忙回头,站起身来说:“刚才正想睡觉,打开书橱看到这本书,不知不觉,读得忘了疲倦。《西厢记》的书名早已熟知,今天才得以看到,真不愧才子之名,只是书中所写未免尖薄了些。”我笑着说:“唯其是才子,笔墨才能如此尖薄。”此时陪伴的老妈子在旁边催促我们休息,我让她关门先走。这才与芸坐在一起调笑起来,大家好像密友重逢一样。我伸手摸摸她的胸口,感到她的心头也在怦怦跳动。于是俯在她的耳边悄悄问道:“姐姐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呢?”芸回眸莞尔一笑,只觉得一缕情丝动人魂魄。于是拥着她进入帐内,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注释】

缄默:沉默,闭口不说话。

朝暾(tūn):初升的太阳。

曩(nǎng):以往,从前。

堂上:这里指对公婆的尊称。1

【译文】

芸刚过门那一阵子,起初很是沉默,整天没有恼怒的表情,和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上对公婆孝敬,下对晚辈和气,做事很有条理,没有什么闪失。每天早上看见太阳照到窗户,她便急忙穿衣起床,好像有人催促似的。我笑着说:“如今不是吃粥时可比了,还怕别人嘲笑吗?”芸说:“当初藏粥招待你,已传为笑柄。如今不是害怕别人嘲笑,而是担心公婆说新娘懒惰啊。”我虽对她睡在身边有些留恋,却觉得她做得正确,因此也随着她早起。自此,两人耳鬓厮磨,形影不离,那种爱恋之情是语言所不能描绘的。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注释】

转睫:转眼间,指时间过得很快。

会稽:今浙江绍兴。幕府:旧时军中或官署聘用的文书人员。这里是做幕府的意思。

迓(yà):迎接。

受业:跟随老师学习。武林:今浙江杭州。

握管:执笔写文章。

经心:留心,留意。1

【译文】

欢乐的时光容易度过,转眼间已过去一个月。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做幕府,专门派人来接我,让我跟随杭州赵省斋先生学习。先生循循善诱,我今天还能执笔写作,都是得益于先生的教诲。回家完亲的时候,原计划随后要到父亲那里继续学习。得到要走的消息,心里感到很是怅然,担心芸会对人落泪。没想到她却强作笑脸来规劝安慰我,给我收拾行装,那天晚上,只是觉得她神色稍有些异样而已。临行前,她对我小声说道:“外出无人照料,自己要多当心。”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

【注释】

妍(yán):艳丽,美。1

【译文】

等到登上船,解开缆绳,此时正是桃李争妍的时节,而我却恍然如失群的林鸟,感到天地间的颜色都改变了!

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

【注释】

浮套:客套。

怏怏(yàng):不高兴或没精打采的样子。

戍人:古代驻守边关的将士。1

【译文】

到了杭州后,父亲即渡江向东去了。在外地仅住了三个月,感觉却如同十年一样漫长。芸虽然不时有书信寄来,但必定是两问一答,其中多为勉励之词,其余都是客套话,我心里很是不高兴。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道我的情况,就给父亲写信,出了十道题,让我暂且先回家,我高兴得如同守边的兵士得到赦免。

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注释】

恍恍然:好像,仿佛。

惺然:象声词。1

【译文】

登上小船后,反倒觉得一刻如同一年一样缓慢。回到家里,去母亲那里问安之后,走到自己房里,芸站起来迎接,我们双手相握,一言未发,二人的魂魄仿佛化成了烟雾,只觉得耳中惺然一响,都不知道还有此身了。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注释】

炎蒸:炎热。

间壁:隔壁。

清斯濯(zhuó)缨,浊斯濯足:语出《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濯,洗。

课书:研读书籍。

射覆:一种酒令。在喝酒行令时,出题者先用诗文、成语或典故隐喻某事物,让猜谜者用另一种诗文、成语典故来揭开谜底。如果猜不出或猜错及出题者误判,都要罚酒。1

【译文】

当时正值六月,室内闷热。幸好我们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边的隔壁,板桥内有间轩室临水,名叫“我取”,这是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的意境。房前有棵老树,浓荫覆盖着窗户,连人的面容都映成绿色。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是我父亲稼夫公垂帘宴客的地方。禀告母亲之后,我便带芸到这里消夏。因为天热,她不再刺绣做活,整天陪着我读书论古,品月评花。芸不善于饮酒,勉强可喝上三杯,我教她行酒令。自以为人世间的快乐,再没有超过这个的了。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注释】

《国策》:《战国策》。《南华》:《南华经》,即《庄子》。

匡衡:生卒年不详,字稚圭,西汉经学家。刘向(约前77—前6):字子政,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

史迁:即司马迁(约前145—约前90)。班固(32—92):字孟坚,东汉史学家、文学家。

昌黎、柳州、庐陵、三苏:昌黎即韩愈(768—824),柳州即柳宗元(773—819),庐陵即欧阳修(1007—1072),三苏即苏洵(1009—1066)、苏轼(1037—1101)、苏辙(1039—1112)。

贾、董:贾即贾谊(前200—前168),董即董仲舒(前170—前104)。策对:与下文的“骈体”“奏议”,皆古代文体。

庾、徐:庾即庾信(513—581),徐即徐陵(507—583)。

陆贽(754—805):字敬舆,唐代政治家、文学家。1

【译文】

有一天,芸问道:“各种古文,应当学哪一家为好?”我说:“《战国策》《南华经》,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韩愈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峭拔;欧阳修取其挥洒,三苏取其明辩。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体,陆贽的奏议,可以取资的很多,无法全都列举出来,关键在各人的慧心领会了。”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

【注释】

入彀(gòu):此指合乎要求,达到标准。

李、杜:即李白(701—762)、杜甫(712—770)。

工部:即杜甫,因其曾任工部员外郎,故有此称。

姑射仙子:《庄子·逍遥游》中所描绘的女神形象。

李青莲:即李白,李白号青莲居士。1

【译文】

芸说:“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习恐怕难以入门。唯有诗歌一道,我稍稍有些领悟。”我说:“唐代以诗取士,诗的宗匠必定首推李白、杜甫,你喜欢学习哪一个呢?”芸发议论道:“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甫的森严,倒不如学李白的活泼。”我说:“杜工部为诗家集大成者,学诗的人多学习他。而你独选李白,为什么呢?”芸说:“格律严谨,词旨老练,这的确是杜甫所擅长的。而李白的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喜爱。并不是杜甫不如李白,只不过是我学习杜甫的心浅,喜欢李白的心深罢了。”我笑道:“没想到陈淑珍是李青莲的知己。”

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注释】

白乐天:即白居易(772—846),字乐天。

相如:即司马相如(前179—118),西汉辞赋家。

文君之从长卿:相传卓文君为富商之女,被司马相如的琴声打动,两人相爱后一起私奔。1

【译文】

芸笑着说:“我还有启蒙老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忘记。”我说:“这是怎么说呢?”芸说:“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着说:“真是奇怪啊!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与‘白’字怎么这么有缘分呢?”芸笑着说:“与‘白’字有缘,将来恐怕会白字连篇呢。”吴语将“别”读做“白”字。我们一起大笑起来。我说:“你既然懂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弃取。”芸说:“《楚辞》是赋的祖师,我学识肤浅,难以理解。就汉、晋人而言,调高语炼,似乎觉得司马相如最好。”我开玩笑说:“当日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或许不在琴而在此吧?”二人又大笑起来,结束了谈话。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注释】

腐儒:思想陈旧迂腐的书生。

迂拘:拘守陈规,迂腐而不知变通。

语:俗语,俗话。

诈:虚伪。1

【译文】

我性格爽直,不拘小节;而芸则像腐儒一样,拘泥多礼。偶尔为她披披衣服,整整衣袖,她必定连声说“得罪,得罪”;为她递手巾、送扇子,她也一定要站起来接。我起初看不惯,说:“你是要用礼节来约束我吧,俗话说:‘礼多必诈。’”芸脸红了起来,问道:“恭敬有礼,为什么反说我虚伪呢?”我答道:“恭敬在心,而不在表面形式。”芸说:“至亲莫如父母,难道对待他们可以内敬在心,外表放肆吗?”我说:“我前面说的都是开玩笑呢。”芸说:“世间反目多由玩笑而起,以后你不要冤枉我,让人郁闷而死。”我把她搂在怀里,抚慰了一阵子,这才露出笑容。从此之后,“岂敢”“得罪”竟成为她的语助词了。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注释】

鸿案相庄:指夫妻间相敬相爱,关系融洽。典出《后汉书·逸民传·梁鸿》:“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

忒忒(tè):小心谨慎的样子。

不期然而然:不自觉如此。

欤(yú):句末语气助词。1

【译文】

我们相亲相爱,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时间越长,感情也就越深。在家里,或暗室相遇,或窄路碰到,必定握手问道:“到哪里去?”二人小心谨慎,好像害怕旁人看见一样。事实上,就是同行并坐,当初还避开别人,时间长了就不在意了。芸有时和人坐着聊天,看到我过来,必定站起来,偏挪身子,我就挨着她坐下来。彼此也都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这样做,开始还有些羞愧,继而习惯成自然。奇怪的是有些老年夫妇相互如仇人一样,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有人说:“如果不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事实真的如此吗?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尽月沉,撤果归卧。

【注释】

七夕:即七夕节,又名“乞巧节”。民间传统节日,时间一般在农历七月初七。年轻女性在这一天通常摆上瓜果乞巧,或比赛针线织绣手艺。

天孙:织女星,民间相传织女是天帝的孙女。

朱文、白文:在印章中,字凸出者叫阳刻,为朱文;字凹进者叫阴刻,为白文。

练:白绢。

轻罗:一种质地较薄的丝织品。

情兴:情趣兴致。

绣闼(tà):装饰华丽的门。闼,门。1

【译文】

这一年的七夕,芸准备了香烛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轩拜织女星。我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妻”两枚印章,我拿朱文的,芸拿白文的,以作往来书信之用。当天夜里,月色皎洁,俯看河中,波光如练。我们手执轻罗小扇,并排坐在临水的窗前,抬头看着飞云过天,变幻万状。芸说:“宇宙那么大,大家同在一个月亮下,不知今日世间,是否也有人像我们二人这样有情致?”我说:“纳凉赏月,到处都有。若是品论云霞,在深幽闺房中寻找慧心默证者,固然也有不少。若是夫妻一起观赏,所品论的内容恐怕就不在云霞上了。”不久,蜡烛燃尽,月亮西沉,我们撤去瓜果,回屋休息。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注释】

望:农历每月十五,月亮最圆的那一天。

鬼节:又称“盂兰盆节”“中元节”,民间传统节日,时间在农历七月十五。人们在这一天通常要祭祀死去的先人及鬼神。

愀(qiǎo)然:表情严肃或不愉快。

索然:没有兴致的样子。

梳织:形容萤火虫如织布一样穿梭于丛林间。蓼渚(liǎo zhǔ):长有蓼草的水中小洲。渚,水中的小块陆地。

逾:更加。

想入非夷:胡思乱想。

佛手:即佛手柑,一种常绿乔木。其果前端作手指状分裂,可食用、药用,果皮与花均可提取香油,以充香料。

胁肩谄笑:耸起肩膀,装出笑脸,形容极端谄媚的样子。1

【译文】

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芸准备了酒菜,打算邀月畅饮。这天夜里,忽然阴云密布,天色昏暗,芸有些不高兴,说:“我如果能和你白头偕老的话,月亮应出来才是。”我也感到没有兴致。只见对岸萤火明灭,如繁星万点,散布在柳堤蓼渚间。我和芸联句,以排遣心中的郁闷。但是对完了两韵之后,就越联越没有章法,想入非非,随口乱说。芸已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倒在我怀里,说不出话来。我闻到她鬓角的茉莉浓香扑鼻,于是拍着她的背,用其他言语缓解道:“想来古人因茉莉形色像珍珠,所以用来助妆压鬓,岂不知此花必须沾染油头粉面的气味,香味才更可爱,所供的佛手都要退避三舍。”芸止住笑说:“佛手是香中的君子,香气只在有意无意之间;茉莉是香中的小人,因此必须借助人势,它的香味好像献媚讨好一样。”我问:“那你为什么要远君子而近小人呢?”芸说:“我只是笑那种爱小人的君子罢了。”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注释】

漏已三滴:漏滴是古代计时工具漏壶滴下的水点。此处漏三滴指深更半夜。

栗:发抖,因害怕或寒冷肢体颤动。

寒热:中医指人身有病时,时冷时热的症状。1

【译文】

正说话间,已到三更。渐渐看到风扫云开,一轮明月涌出。我们都很高兴,就坐在窗前饮酒。酒还没喝三杯,忽听桥下哄的一声响,好像有人落水。到窗边细看,水面波明如镜,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河滩上有只鸭子急切逃奔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边常有人淹死,担心芸会害怕,所以没敢当即说出来。芸问:“噫,这个声音是从哪来的呢?”不禁毛骨悚然。急忙关上窗户,带着酒回到屋里。此时一灯如豆,罗帐低垂,真是杯弓蛇影,吓得我们精神未定。等到剔灯入帐的时候,芸已经发烧了,我也跟着发热,昏沉了二十来天。这就是所说的乐极生灾吧,也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预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遭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

【注释】

灿然:形容光彩明亮。

大宪行台:官员巡游时的驻所。

正谊书院:在沧浪亭北,清嘉庆十年(1805)由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志伊创建。

俗虑尘怀:世俗的思想情感。

爽然:恍然开悟的样子。1

【译文】

到了中秋节,我的病才好。因芸做了半年媳妇,还没有去过一次隔壁的沧浪亭,就先让老仆和看守亭子的人约好,不要放闲人进去。天色将晚的时候,我带着芸和小妹,让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仆搀着。老仆在前面带路,过了石桥,进门往东拐,沿着小路进去。只见这里叠石成山,树木翠绿,亭在土山顶上。从台阶走到亭中央,四周可以看到数里远,远处炊烟四起,晚霞灿烂。对岸叫“近山林”,是地方官员巡游玩乐的地方,此时正谊书院还没有修建。我们带了一张毯子铺在亭子里,大家席地围坐,看亭子的人不时进来烹茶倒水。过了一会儿,一轮明月升上树梢,渐渐觉得袖底生风,月光映照河中,看到此景,心里的那些俗念尘思都一下子消失殆尽了。芸说:“今天的游览非常开心,若是驾着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是更畅快!”

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译文】

这时已到上灯时分,回想起七月十五夜受到的惊吓,于是大家便搀扶着下亭子回家。吴地的风俗,妇女这天晚上不管大家还是小户都要出来,结队游览,名叫“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倒没有一个人来。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注释】

义子:认领而非亲生的儿子。

和好:关系和睦亲善。

痴憨:憨厚朴实。

俟(sì):等。1

【译文】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因此我的异姓弟兄达到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九个义女,九人当中王二姑、俞六姑和芸关系最好。王二姑憨直,有酒量,俞六姑则豪爽健谈。她们每次聚会,都要把我赶到外间去住,三人同床而眠,这都是俞六姑一个人出的主意。我笑着对她说:“等到妹妹出嫁后,我一定邀请妹婿过来,一住就是十天。”俞六姑说:“那我也来这里,和嫂子同榻,岂不是更好吗?”芸与王二姑只是在一旁微笑着。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

【注释】

饮马桥:在今苏州人民路与十梓街、道前街交汇处。仓米巷:在今苏州第二人民医院处。

宏畅:宽敞。1

【译文】

当时因弟弟启堂娶媳妇,我们就迁居到饮马桥附近的仓米巷。这里房子虽然宽敞,但不如沧浪亭的幽静清雅。

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注释】

《惨别》:当即《惨睹》,为清无名氏(一说为李玉所作)《千忠戮》中的一出。

刻画:描摹,塑造。

支颐:用手托着下巴。

镜奁(lián):古代妇女盛放梳妆用具的匣子。

竟日:一整天。

《刺梁》《后索》:《刺梁》为清朱佐朝《渔家乐》中的一出,《后索》为清姚子懿《后寻亲记》中的一出。1

【译文】

我母亲生日观戏,芸起初感到新奇。我父亲平素没什么忌讳,点了《惨别》等戏,演员演得很精彩,让人看了动情。我悄悄揭开帘子,看到芸忽然站起身进了里屋,很久都不出来。我进去探望,王二姑和俞六姑也跟着进来,只见芸一个人手托下巴坐在梳妆镜旁边。我问:“为什么这样不高兴?”芸答:“看戏原本是为了陶冶性情,但今天的戏只会让人伤心断肠。”王二姑、俞六姑都笑她。我说:“这是重情感的人啊。”俞六姑问:“嫂子准备一整天都独坐在这里吗?”芸说:“等到有可看的戏再出去。”王二姑听了之后,先出去,请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戏,然后劝芸出去看,她这才开心起来。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藉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注释】

西跨塘福寿山:在今苏州吴中区木渎镇东郊。祖茔(yíng):祖坟。

斑驳:色彩相杂。

盆山:此当指假山盆景。

宣州:在今安徽宣城。1

【译文】

我堂伯父素存公去世较早,没有后人,我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他。他的墓地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芸一起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附近有处景致好的戈园,因此请求一同前往。芸看到地面小乱石上有青苔一样的纹理,斑驳可观,就指着给我说:“用它来垒盆景中的假山,比宣州的白石更为古雅别致。”我说:“若要这样的石头,恐怕找不到多少。”王二姑说:“嫂嫂既然喜爱这东西,我来给她拣。”随即向守坟的人要了一个麻袋,便如鹤一般行走,拣拾起来。捡到一块,我说“可以”,她就收起来;我说“不好”,她便丢下。不久,王二姑累得粉汗淋漓,拖着麻袋回来说:“再拣就没有力气了。”芸一边拣一边说:“我听说山上果子收获时,一定要借助猴子的力量,果然如此。”王二姑生气地撮起十指,要挠芸的痒痒,我过去拦着她,责怪芸说:“人家劳累,你闲着,还说这样的话,难怪妹妹要生气了。”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注释】

稚绿娇红:鲜嫩的绿色红色。

麻面:麻脸。

莲钩:旧时女人的小脚。1

【译文】

回来的途中大家一起游览戈园,园中嫩绿娇红,百花争艳。王二姑一向憨直,看到花就折。芸训斥她道:“既没有花瓶可插,又不戴在头上,折多了有什么用呢?”王二姑说:“这些花又不知道痛痒,多折了有什么伤害呢?”我笑着对她说:“将来罚你嫁一个麻脸、多胡子的女婿,好为这些花出气。”王二姑对我怒目以视,把花枝扔在地上,用小脚踢到水池里,说道:“为什么这样欺侮我?”芸笑着劝解,才算罢休。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

【注释】

纤草:细草。1

【译文】

芸起初寡言少语,喜欢听我发议论。我调动她说话,就像用纤草撩拨蟋蟀一样,后来她渐渐能说出个人的见解。

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注释】

芥卤乳腐:苏州本地用豆腐做成的一种小吃。

虾卤瓜:苏州本地一种用鱼卤腌制的黄瓜。

蜣(qiāng)螂:俗称“屎壳郎”“坌屎虫”。

高举:高飞。

狗窦:狗洞。

啖(dàn):吃。

无盐:钟离春,战国时齐国无盐人,貌丑,年四十犹未嫁。后齐宣王感其德,立其为王后。

异味:非同寻常的美味。1

【译文】

芸每天吃饭必用茶泡,喜欢用茶泡食芥卤腐乳,吴语俗称其为“臭腐乳”,她还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东西都是我平生最厌恶的,因此调侃她说:“狗没有胃吃屎,因为它不知道臭味污秽;蜣螂团粪化蝉,因为它想往高处飞。你是狗呢,还是蝉呢?”芸说:“臭腐乳价钱便宜,可就粥可下饭,我小时吃惯了。如今嫁到你家,已像蜣螂化蝉了,仍然喜欢吃它,是因为我不忘本啊。至于卤瓜的味道,还是到你家才尝到的。”我说:“那么我家就是狗窝呢?”芸有些尴尬,于是强辩道:“粪便人人家里都有,关键在吃与不吃的区别。你喜欢吃蒜,我也勉强吃点儿。臭腐乳我不敢强迫你吃,不过卤瓜可捏着鼻子稍微尝点儿,咽下去后就知道它的味好了。这就好像无盐相貌丑陋但品德高尚一样。”我笑着说:“你是要陷害我当狗吗?”芸说:“我已经当了很长时间的狗了,委屈你也尝尝吧。”便用筷子夹着强塞到我嘴里。我掩着鼻息咀嚼,似乎觉得爽脆可口,松开鼻子再嚼,竟然觉得是一种难得的美味,从此也喜欢吃了。芸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来搅拌臭腐乳,味道也很鲜美;把卤瓜捣烂来拌臭腐乳,称其为“双鲜酱”,味道也很别致。我说:“开始厌恶最终却喜欢上了,道理上难以说通。”芸答道:“情之所钟,即使丑陋也不嫌弃。”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余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注释】

王虚舟(1668—1743):即王澍,字若霖,号虚舟,金坛(今属江苏)人。清代书法家。

催妆:旧时婚俗。结婚之前,男方派人到女方家,催促新娘装扮出嫁。珠花:用珠穿缀成花形的头饰。

纳采:旧时婚俗。男方遣媒人向女方送聘礼求婚。

帙(zhì):量词。用于装套的线装书。

倩(qìng):请,恳求。

中馈(kuì):日常饮食等事务。

惮(dàn):怕。

笥(sì):盛食物或衣物的方形竹器。

妪(yù):老妇人。1

【译文】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催妆时缺少珠花,芸就把她纳采时所得的珠花拿给我母亲,女仆在一旁替她惋惜。芸说:“身为女人,已属纯阴,珍珠更是纯阴之精,用来做首饰,身上的阳气全都被克了,有什么可珍贵的呢?”但是对于破书旧画,芸反倒非常珍惜。残缺不全的书,她一定要分门别类地归置好,汇订成册,一概称之为“断简残编”;遇到破损的字画,她必定寻找适合的纸张,粘补成幅,有破损的地方,就请我补好后卷起来,称其为“弃余集赏”。在忙完女红、家务的闲暇时间,她整天忙乎这件事,不厌其烦。在这些破笥烂卷中,偶然发现片纸可观,就像获得异宝一样。老邻居冯妇经常收些残书烂卷来卖给她。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译文】

芸的爱好和我相同,且能察言观色,读懂眉语,一举一动,稍有暗示,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藉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注释】

五岳:中国五大名山的合称,即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和中岳嵩山。

虎阜、灵岩:虎阜,即虎丘,在今苏州西北。灵岩,灵岩山,在今苏州西南木渎镇。

西湖:湖名。在今浙江杭州西,三面环山,被孤山、白堤、苏堤分隔为外西湖、里西湖、后西湖、小南湖和岳湖。

平山:在今江苏扬州。

盍(hé):何不。

苕(tiáo)溪:古地名。吴兴郡(今浙江湖州)的别称,因境内苕溪流过而得名。

石琢堂:石韫玉(1757—1837),字执如,号琢堂,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乾隆庚戌(1790)科狀元。赞语:赞美的词语。

朔望:农历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即朔日和望日。

他生未卜此生休:语出唐李商隐《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1

【译文】

我曾说:“可惜你是个女子,出门不便。若能变成男的,咱们一起访名山,搜胜迹,云游天下,岂不是很开心?”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到我鬓发变白之后,虽然不能远游五岳,但比较近的地方如虎丘、灵岩,南到西湖,北至扬州,都还可以与你尽情游览。”我说:“恐怕到鬓发变白的那一天,你却走不动了。”芸说:“今生不行,那就期待来世。”我说:“来世你做男人,我做女人相随。”芸说:“一定得不忘今生,才觉得有情趣。”我笑道:“小时候连一碗粥的事情都说个不休,若是来世不忘今生,新婚之夜,大家细谈前世,那就更没有合眼的时间了。”芸说:“世上相传月下老人专管人间婚姻之事,我们今生做夫妻已承他牵线,来世的姻缘也要仰仗他的神力,不如画一张像来祭祀他?”当时有个苕溪人戚柳堤,名遵,善画人物。便请他画了一幅月老像,画中月老: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拐杖,杖上挂着姻缘簿,童颜鹤发,行进在非烟非雾中。这是戚君的得意之笔。好友石琢堂在上面题写赞语。我把它挂在内室里,每到月初十五,我们必定焚香拜祷。后因家里多变故,这幅画竟然找不到,不知流落在谁家了。古人云“他生未卜此生休”,不知道我们两个人的深情是否为神仙所明察?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注释】

厢楼:正房旁边的附属建筑。1

【译文】

迁居到仓米巷,我给自己所住的那座楼取名为“宾香阁”,其中包含芸的名字,且取夫妇相敬如宾之意。院窄墙高,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后面有间厢房通往藏书的地方,打开窗子,正对着陆氏废园,只有一派荒凉的景象。沧浪亭的风景时时让芸牵挂。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

【注释】

金母桥:又名“鸡鸣桥”,横跨锦帆泾,1931年因锦帆泾填塞成路,桥遂废。埂巷:在今苏州王府废基附近,现已不存。

菜圃:菜园,菜地。

张士诚(1321—1367):泰州(今属江苏)人。元末举兵起义,曾于苏州建立吴政权。

数武:指不远处,附近。武,古代六尺为步,半步为武。

不置:不已,不止。

连朝:连日。

襆(fú):包扎。

盘桓(huán):逗留住宿。

越日:明日,第二天。1

【译文】

有位老妇人住在金母桥以东、埂巷以北,房屋四周都是菜园,以篱笆为门。门外有个池子,约一亩见方,花光树影,错落在篱笆附近,这个地方原是元末张士诚王府的遗址。屋子西边不远处,瓦砾堆积成山,登上去可以眺望远方,地旷人稀,颇有野趣。老妇人偶然提及,芸却神往不已,对我说:“自离开沧浪亭,魂牵梦绕。如今不得已退求其次,我们搬到老妇人那里去住吧?”我说:“连续几日秋暑热人,我正想找一个清凉的地方来消磨时光。你若是愿意过去,我先看看她家是否可住,行的话我们带着行装过去,住上一个月,如何?”芸说:“就怕婆婆不答应。”我说:“我去求她。”第二天,我到老妇人住的地方去,看到她那房屋只有两间,前后隔为四小间,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夫人看我中意,欣然把她的卧室租给我们,随后将四面墙壁糊上白纸,顿时觉得焕然一新。于是回家禀告母亲,然后带着芸住了过去。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译文】

邻居只有老夫妇二人,以种菜为生。他们看到我们夫妇在这里避暑,经常来串门,还把从池子里钓的鱼、从园子里摘的菜送我们。给钱他们不要,芸做了几双鞋作为回报,他们表示感谢之后收下了。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注释】

聒(guō):嘈杂。

联吟:联诗吟句。

醺(xūn):醉。

三鼓:三更时分。

课:督促。

薪水:指日常生活所需。

境地:这里指条件、情境。

浩叹:感慨深长而大声叹息。1

【译文】

当时正值七月,绿树成荫,水面吹来凉风,蝉鸣阵阵。邻居家的老人还给我们做了鱼竿,我和芸就坐在柳荫下垂钓。日落的时候,我们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随意联句,曾吟出“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这样的佳句。不久,月影印在池水中,虫声四起,搬了竹塌放在篱笆下。老妇人告知酒温饭熟,于是对着月光小酌,微微有些酒意后再吃饭。洗浴之后,穿着凉鞋,拿着芭蕉扇,或坐或躺,听邻家老人说些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时分,回房睡觉,浑身清凉,几乎忘记自己是住在城市里了。请邻家老人买了些菊花种苗,在篱笆边种了一大片。九月花开,又和芸在这里住了十天。我母亲也欣然过来,一边吃螃蟹一边赏菊,玩了一整天。芸高兴地说:“将来应当和你住在这里,在房屋周围买上十亩菜地,让仆人种植瓜果蔬菜,以供日用开销。你画画,我刺绣,以备诗酒之用。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再作远游的打算了。”我深有同感。如今即便有这样的好地方,而知己却已沦亡,让人不禁感叹!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

【注释】

醋库巷:在今苏州凤凰街。洞庭君祠:祭祀洞庭神的庙宇。洞庭指太湖。

水仙庙:在今苏州醋库巷右苍龙堂,于20世纪50年代被毁。

瓶几:花瓶、几案。

躬逢其盛:亲自参加盛会。1

【译文】

在离我家半里左右的醋库巷,有一个供奉洞庭君的神祠,俗称“水仙庙”。里面回廊曲折,有几处亭台。每逢洞庭神的诞辰,人们就按姓氏各自选定一个地方,悄然悬挂一种样式的玻璃灯,里面设置宝座,旁边陈列几案花瓶,瓶中插花布置,相互比较胜负。白天只是演戏,晚上则高低错落,把蜡烛插在瓶花间,人们称之为“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如同龙宫中举办夜宴一样。管事的人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来观看的人络绎不绝,只得在房檐下设置栏杆来限制。我被好友们请去,布置插花等事,因此得以躬逢这样的盛事。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注释】

艳称:盛赞。

蛾眉:眉毛。

马褂:旧时男子穿在长袍外面的对襟短褂。

蝴蝶履:旧时女子所穿的一种蝴蝶式的鞋子。

撒鞋:拖鞋。1

【译文】

回家后向芸称赞,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看。”我说:“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服,也是化女为男的好办法。”于是芸把盘髻放下,编成辫子,把眉毛画粗些;带上我的帽子,两鬓微露,还可以掩饰过去;穿我的衣服,长了一寸半,就在腰间折了几道缝上,外面加件马褂。芸说:“脚下怎么办呢?”我说:“街上有卖蝴蝶履的,大小可随意挑选,很容易买到,而且早晚还可以当拖鞋穿,这不是很好吗?”芸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

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

【注释】

拱手阔步:意思是一边拱手行礼,一边迈开大步。拱手,两手抱拳,以示恭敬。1

【译文】

吃过晚饭之后,芸装扮一番,模仿男人的样子拱手阔步,练习了半天,突然变卦了,说道:“我不去了。被人认出来多有不便,被婆婆知道了也不行。”我怂恿她说:“庙里管事的人谁不认识我,即便认出来,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我母亲现在九妹丈家,我们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来,她哪里会知道。”

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注释】

通款曲:问候,打招呼。

愕然:惊讶的样子。

茶点:茶水,点心。

肩舆:轿子。1

【译文】

芸拿着镜子照自己,大笑不已。我使劲儿拉着她,悄悄过去,游遍了庙里,也没人认出她是女子。有人问我是谁,我就以表弟来回答,芸和他们不过拱手打招呼而已。最后到了一个地方,有个少妇和小女孩坐在所设的宝座后,她们是一个姓杨的管事人的眷属。芸忽然走过去和她们打招呼,身子一侧,不自觉地按了一下少妇的肩膀,旁边有个女仆站起来怒斥道:“什么地方来的狂生,敢这样不守法纪!”我正要找借口来掩饰,芸见情况不妙,就脱下帽子,把脚翘起来给她们看,说道:“我也是女的。”对方很是吃惊,随后转怒为欢,让芸留下来一起吃茶点,后来又叫了顶轿子把芸送回家。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

【注释】

吴江:今苏州吴江区。钱师竹:当时的一位画家,生平事迹不详,舒位有诗作《钱师竹深林月照图》。

信归:写信回来。

吊:凭吊,祭奠。

踽踽(jǔ):落寞、孤独的样子。

万年桥:苏州西胥门外护城河上的一座古桥。始建于唐代,后被毁,今已重建。1

【译文】

吴江钱师竹病故,我父亲写信回来,让我前去吊唁。芸私下对我说:“去吴江必定经过太湖,我想和你一起去,开阔一下眼界。”我说:“我正考虑一个人走太孤单,你能和我同行自然很好,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芸说:“我就说回娘家。你先登船,我随后就到。”我说:“如果这样的话,回来的时候就把船停在万年桥下,和你一起待月乘凉,以延续沧浪亭的韵事。”那天是六月十八日。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注释】

胥江:在今苏州西南,为古运河,呈东西向穿过苏州,东接护城河,西至京杭大运河。

解维:解开缆绳,即开船的意思。虎啸桥:在今苏州元和镇小日晖桥弄西,跨康履桥河。

江城:指吴江。1

【译文】

当天清早,天气凉爽,我带着一个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上船等着。不久芸果然坐着轿子来了。解开船缆出虎啸桥,渐渐看到风帆沙鸟,水天成一色。芸说:“这就是所说的太湖吗?今日得见天地之大,不虚此生了。想想很多闺中人终身都不能看到这样的风景。”二人闲聊没多长时间,只见风摇岸柳,吴江已经到了。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逋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

【注释】

拜奠:跪拜祭奠。

洞然:空空的样子。

罗衫:丝织衣衫。

逋(bū)逃:逃跑,逃亡。

返棹:乘船返回。

阳乌:太阳。

银蟾:月亮。1

【译文】

我登岸拜祭之后,回到船上,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急忙去问船夫。船夫用手指着说:“你没有瞧见长桥柳荫下那个看鱼鹰捕鱼的人吗?”原来芸已经和船家女登岸了。我走到她们身后,看到芸香汗淋淋,斜靠着船家女正看得出神。我拍拍她的肩膀,说:“罗衫被汗湿透了。”她回过头来说道:“我担心钱家有人来船上,所以暂时回避一下。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我笑着说:“有人要抓我,赶快逃跑啊。”于是我们挽手登船,船行至万年桥下,这时太阳还没有落山,船上的窗子都已落下,清风徐来。芸手执纨扇,风吹动着罗衫,船家开瓜解暑。过了一会儿,晚霞映红了桥身,烟笼柳暗,月亮将要升起,渔火撒满了江面。

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注释】

觞(shāng)政:指酒令。觞,古时酒器。

觥(gōng):一种兽形酒器。

田舍郎:农家子弟、乡下人,含有鄙贱的意味。1

【译文】

我让仆人到船尾去和船夫一起饮酒。船家女名叫素云,和我曾在一起喝过酒,人颇不俗,因此叫她和芸坐在一起。船头没有点灯,对着月光痛饮,行射覆的酒令。素云张大双眼,听了良久,说道:“我对酒令也挺熟悉的,但从未听说过这种酒令,想跟你们学学。”芸便打比方讲给她听,但素云始终茫然不解。我笑着说:“女先生还是算了,我用一句话打比方,马上就能说清楚。”芸说:“你怎么打比方呢?”我说:“鹤善于跳舞但不能耕田,牛善于耕田但不能跳舞,物性是这样。女先生违背天性来教她,这不是徒劳吗?”素云笑着捶我的肩膀,说道:“你是在骂我吗?”芸出令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喝一大杯酒。”素云酒量很好,满满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说:“动手摸索可以,但不准捶人。”芸笑着把素云推到我怀里,说道:“请你摸索畅怀。”我笑着说:“你不是解人,摸索要在有意无意之间。抱住狂摸,这是乡巴佬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

【注释】

芳馨(xīn):芳香。1

【译文】

此时芸和素云双鬓所簪戴的茉莉花枝被酒气熏染,夹杂着粉汗油香,香气扑鼻。我调侃道:“小人的臭味弥漫船上,令人难受。”素云不禁又握起拳头连捶起来,说道:“谁让你伸着鼻子乱闻了?”芸喊道:“违令,罚两大杯酒。”素云说:“他又骂我是小人,不应该捶他吗?”芸答道:“他所说的小人,是有典故的。请喝干了酒,我再告诉你。”素云于是连喝了两大杯酒,芸便把我们当年在沧浪亭旧居乘凉的事告诉了她。素云说:“若是这样的话,真是错怪了,应当再罚一杯。”于是又喝了一杯酒。

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注释】

象箸:象牙做的筷子。

酩酊(mǐng dǐng):大醉的样子。

步月:月下步行。1

【译文】

芸说:“很早就听说素娘擅长唱歌,能聆听一下妙音吗?”素云就用象牙筷敲击着小菜碟,唱了起来。芸欣然畅饮,不知不觉就喝醉了,于是坐车先回家。我又和素云喝茶聊了一会儿天,这才踏月而归。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注释】

鲁半舫:鲁璋,字近人,号半舫,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国朝书人辑略》卷七谓其“书学郑谷口,间参板桥法”。本书卷二云其“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

释然:消除疑虑的样子。1

【译文】

当时我寄居在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几天。鲁夫人误听了别人的传言,私下里告诉芸说:“听说你夫婿前几天带着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船里喝酒,你知道吗?”芸答道:“是有这么回事,其中一个就是我。”于是便将我们两人一起游玩的始末详细地讲给她听,鲁夫人听后大笑,放心地走开了。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口:“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注释】

乾隆甲寅:1794年。

韵:风度,气质。1

【译文】

乾隆甲寅年七月,我从广东归来。有个同伴带着妾回家,他叫徐秀峰,是我表妹的丈夫。他炫耀新人漂亮,请芸过去看。过了几天,芸对徐秀峰说:“漂亮确实是漂亮,但还没有风韵。”徐秀峰问道:“如果你丈夫纳妾,一定要漂亮且风韵的吗?”芸说:“那当然。”从此她便痴心地为我物色,可惜缺少金钱。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注释】

沸传:盛传。吴下:泛指吴地。

和:唱和,依照别人诗作的题材或体裁作诗。

微:轻视,看不起。置:搁置,放下。

击节:赞赏。1

【译文】

当时有个浙江妓女叫温冷香,住在吴地,写了四首咏柳絮的诗,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和她唱和。我的好友吴江人张闲憨向来赏识温冷香,便带着咏柳絮诗来让我唱和。芸看不上这个人,就把它丢在一边。我一时技痒,照着她的韵和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这样的句子,芸很是赞赏。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注释】

乙卯秋八月五日:1795年9月17日。

虎丘:在今苏州城西北,有“吴中第一名胜”之誉。

半塘:在苏州山塘街中段。晤(wù):见面。

瓜期未破:古时称女子十六岁为“破瓜”。此处指年轻不满十六岁。

一泓秋水照人寒:化用唐崔钰《有赠》诗,原诗为:“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款接:款待,殷勤接待。

个中:此中,其中。这里是妓院的含蓄说法。

尤物:美貌女子。1

【译文】

第二年也就是乙卯年秋八月五日,我母亲准备带着芸去虎丘游玩,张闲憨忽然来到我家,说:“我也要去虎丘游玩,今天特意邀请你去做探花使者。”于是请母亲她们先走,约定在虎丘半塘见面。张闲憨拉着我来到温冷香的寓所,只见她已半老。她有个女儿叫憨园,还未满十六岁,亭亭玉立,真称得上是“一泓秋水照人寒”的妙人儿。寒暄之间,得知她颇通文墨。有个妹妹叫文园,还很小。我此时并没有痴心妄想,同时想到,一杯之叙,并不是我这个寒士所能负担的。但已经进来了,心里忐忑不安,只好勉强应酬。因此私下里对张闲憨说:“我是个贫寒之士,你不会拿尤物来戏弄我吧?”张闲憨笑着说:“不是的。今天有个朋友邀请憨园女来应答我,可惜主人被尊客拉走,我代表主人再来邀请客人,你不要有其他什么顾虑。”我这才放下了心。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

【注释】

千顷云:虎丘后山的一块高地,取名自苏轼《虎丘寺》诗句“云水丽千顷”,为虎丘最高处。

野芳滨:即冶坊滨,在今苏州虎丘,作者于第四卷云:“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

都亭桥:又名“都林桥”,在今苏州东中市,桥已不存。

分袂(mèi):分手,离别。1

【译文】

到了半塘,两只船相遇,我让憨园过船,来拜见我母亲。芸与憨园相见,如同老朋友一样融洽,她们携手登山,饱览当地名胜。芸独爱千顷云的高旷,坐下来观赏很久。回到野芳滨,大家开怀畅饮,两只船停在一起。等到解缆开船时,芸对我说:“你陪张君,把憨园留下来陪我,可以吗?”我答应了,返途走到都亭桥,这才各回本船离开。回到家里,已是三更时分。

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注释】

穷措大:穷书生。1

【译文】

芸说:“今天找到漂亮又有韵味的人了。刚才已约憨园明日来看我,要为你图谋这件事了。”我惊讶地说:“这样的人非金屋不能藏,我一个穷读书人哪敢有这样的妄想?何况我们两个感情正好,何必外求?”芸笑着说:“我自己喜欢她,你且等着吧。”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注释】

猜枚:酒席上的游戏。在拳中握住松子、莲子等果品或棋子,让人猜测数之单双、多寡及颜色,共猜三次,猜不对的人罚酒。

罗致:延聘,招致。

牲牢:牛、羊、猪等牲畜。

钏(chuàn):镯子。1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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