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如果说,夏塔乡八卦城饭店老板娘的小女儿玛丽莲的美丽如凝然不动的流水,静静地停进一块玉里,又如法国画家雷诺阿的那幅色彩明亮的纯洁少女图,有一种非尘世的美,那么她的大女儿玛丽娜的美丽,就多少有些尘世的味道。
我们每次走向八卦城饭店的时候,几乎都可以看到玛丽娜站在饭店白墙的门口,静静的风吹着她完全城市化的时髦衣着,她浓妆的脸。那种情形让我想起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里那个在越南的法国少女。在对母亲不断失败的绝望里,每天装扮好自己——她唯一的本钱,站在那片不属于她的尘土的路边,站在湄公河岸,等待有一个人突然出现,把她带进另一种全新的生活。
而当我们走近她们家饭店时,玛丽娜很快地走进小店里去了。也许她并不想显示她恍然的等待。
我们又何尝不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向往。只是我们甚至没有那条尘土的路,在飞快旋转的速度里,偶然想起自己的心有所待,想起时,已化成电影里一个迅速虚掉的镜头,化成头脑里的一阵恍惚。当我看到玛丽娜站在尘土路上美丽的身影,散发着少女的芬芳和淡淡的忧伤,仿佛看到自己内心里的一个等待的角落,那里有着无限的忧伤,也有着无限的青春。
两姐妹中妹妹玛丽莲期望的道路是可以看见的。两姐妹小小的房间的墙上挂满了妹妹一年年从学校得来的奖状,她会沿着这些奖状的路一步步地走下去,这可以看见的道路使这个女孩子的内心安稳贞净。姐姐玛丽娜的期待是属于未知的,她站在乡村土路上,心已完全不在乡村,但也不在城市,她是城市和乡村的边缘人,身心几乎是两个不相干的国度。
我知道姐姐玛丽娜是希望我们来的,但我们一来,只要可能,她就会躲在饭店院子后面。有一次我们进去,她正在厨房削土豆,小李想拍她削土豆的照片。等镜头对好,她已经飞快地削完了要用的土豆。小李问她能不能再削一个。她问,你们吃吗?你们吃我就削。几天下来,我们甚至没有在一块土豆上和她建立情谊。
渐渐地,她和我熟悉起来。玛丽娜说她其实也是一个城市人,她是由伊宁市的舅舅养大的,一度在伊宁市的大巴车上当售票员。她还开过大卡车,卖过汽车配件,和各式各样的汽车司机打过交道。后来,因为和舅舅吵翻了,她就回家给母亲的小店帮忙。
玛丽娜说,她永远不会结婚,因为男人们都是没用的东西。她认为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男人。
我看着玛丽娜的父亲,一个老实的老头,常常在后院里仔细地喂着小鸡,慈爱地看着阳光里的鸡,完全不像玛丽娜所说的赌徒。或者让玛丽娜不满的是她父亲的无所事事,也或者,她不满的是别的什么。
我记得玛丽娜说不嫁人时的表情,眼睛看着远处,望着远处没有一个点儿,面孔仿佛一条被挡回来的道路,美丽而虚无。
后记:四年后在尘土飞扬的夏塔,我终于找到改换门庭的八卦城饭店,没有了飘飞的红布招牌,没有了黄泥墙面,没有了店门前墙脚前的木条凳,因为换了地方,那位卖羊肉的买买提也不知去向……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走近那被冰凉的瓷砖装饰的墙面。打开店门,一眼便看见被玛丽娜称为“赌徒”的父亲背着一身斜照的晨光,在用力地揉面——上次来我没见他干过活儿。后来,他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告诉我,玛丽娜已经给(嫁)人了,已有两个孩子。小女儿玛丽莲的美丽依然如凝然不动的流水,只是她墙上的奖状不见了。俩女孩的父亲依然笑眯眯地说,她不上学了。又说,因为学校要学生们勤工俭学去收亚麻,玛丽莲劳累就会鼻腔出血,可如果不去就要交300块钱。虽然玛丽莲年年是班上的一二名,虽然老师们在商议后决定她不用去收亚麻也免收她的钱,但她还是回家来了。这位戴白帽的父亲说:“反正考了大学也找不上工作。”在他身后,玛丽莲坐在暗暗的小店里,和一个矮小的男子面对面说着什么,上次来时,我甚至不记得她开口说过话。也许是因为没有教育的荫护,她比四年前黑了。
洗菜的夏塔乡八卦城饭店老板娘的小女儿玛丽莲。
戴白帽的父亲笑眯眯地说着这些,笑眯眯地给我指公用电话的位置,甚至还在前面为我带了一小段路,笑眯眯的。
尘土的路上阳光浩荡。
电话的那头,西安的周公度要我为他的杂志答“普鲁斯特问卷”。在汗腾格里峰下,夏塔乡小商店的煤油、麻绳、蔬菜和水果的气味中听远方的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不知道“普鲁斯特问卷”要答些什么,也不知道在周围亚麻布般的田野山峦里,哪一节凹凸上留下了我的似水流年,哪一节又是玛丽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