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曹雪芹的人生悲情
曹雪芹(约1715~1763或1764),清代小说家。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祖先原为汉人,后入旗籍,为正白旗汉族包衣。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后因家庭的衰败而饱尝了人生的辛酸。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历经十年创作了《红楼梦》,并专心致志地做着修订工作,死后遗留《红楼梦》前80回。另有《废艺斋集稿》。
一
船头上站着两个少年,一男一女,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少年神情茫然地望着浊浪滔滔的江面,似乎往日的浮华在悠长的桨声中化作一缕烟云。至此,他将告别锦衣玉食的生活,离开这个生长于斯、叫作南京的地方。而北京是个什么样子呢?有似南京那里的大宅院吗?还有那些与自己朝夕相处、风情万种的美丽女伴吗?往昔的欢乐啊,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般,远了,远了。
少年姓曹,名霑,字芹圃,号雪芹。这一年,史称雍正六年,即公元1728年。雪芹的父亲曹因亏空大量公款,被撤职抄家并递解回京都。曾经给曹雪芹留下深刻记忆的南京大宅院,即江宁织造署院,位于南京的会城之内,江宁府台东北、总督衙院的前边,名利济巷大街。织造署院为东、中、西三路布局。东路是衙署正院,中路是内宅,西路东为戏台,西为射圃,后面为花园。此园,被老祖宗称为西园,因为园中有池,又叫西池。雪芹从懂事开始,这个曾三次接驾、表面看起来繁华无比的署院,就没有消停过。先是曹的舅爷李煦被害下狱,然后是父亲曹屡被斥责,斥责的理由是他负责南京织造的缎匹衣物质量粗糙、落色等,因之被罚俸一年。到雍正五年,江宁织造曹罢职待罪,并且家产被查抄、查封。史载,此次共查处曹家房产12处,共483间;土地八处,共19顷零67亩;家具、旧衣、零星物件数份;当票100张;别人欠债白银32000余两。全家男女老幼114人(包括仆人、丫鬟等)。
昨日还歌舞升平,今夜却无处宿身。曹家一夜之间败落了,败落得一塌糊涂。被遣送出织造署院的曹家家仆、丫鬟们的叹息声、哭声弥漫了南京城。有一个无家可归、无处栖身的老奴刚出织造署院,竟因悲伤过度,突然离世。接二连三地家遭变故,13岁的雪芹突然感到一股黑暗弥漫了视线。很长时间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在黑暗的世界里却擎起一个火把,试图把家人照亮——事实上,他高高擎起的根本不是火把,而是祖母送给他的一块宝玉。他却认为那就是火把。他甚至喊道:黑夜降临了,我有火把;寒冬降临了,我有火把。奶奶您不用怕!他高举着火把,疯疯癫癫地跑出织造署院。
蕙兰看到雪芹疯癫的模样,泪水禁不住扑簌簌流下来,她满含热泪喊了一声——也许是少爷、公子之类的称呼吧,雪芹却分明听到蕙兰喊的是“宝玉”!
蕙兰姓柳名蕙兰,自幼被曹府买来为婢。11岁开始做雪芹的伴读丫鬟。此时,在船舷上她凝望着雪芹略显消瘦的肩背,许多心事便在这个少年微微颤抖的身影上凝结了。她不知道将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曹家以后还会遭受多少灾难,但是,自从进了曹府、侍奉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公子以来,她就断定今生今世不可能再离开他了——这是宿命,还是怜爱?她说不清,她也不需要说清,她就是跟定了这个时常忧郁而又狂放不羁的少年。
这一年,曹雪芹13岁,背井离乡随父北上;柳蕙兰15岁,随曹公子雪芹一家遣往京城。
北京近了,已经近了,命运多舛的京城啊,已经进入了两个孤独灵魂的视野!
二
曹家别离江宁,举家北上。曹雪芹的京外生活也随着家道的衰败而结束了。
皇恩浩荡,雍正没有把曹家逼至绝路,抄家后雍正曾明令“少留房屋,以资赡养”。在北京不仅为曹家留下了一处住宅,还准许曹家留下奴仆六人,这自然包括雪芹的伴读丫鬟柳蕙兰。经过数日的旅途劳顿,蕙兰初进曹家的北京新居,竟有些热泪盈眶。她满含热泪地道了一声:总算到家了!
雪芹受其感染,也慨叹道:是啊,又有家了!
家,多么美妙的字眼!雪芹又有家了!
曹家从五代祖入关之后一直定居在北京,至曹雪芹时已有百年有余的居住史。大清入关后,八旗人占了那些老宅子,曹家是正白旗,地区划分东边,就分到了一所房院。
如今,曹家再次举家迁居北京却已成了犯官,不过毕竟是内务府的旗人,与汉人还是有区别的,只是取消了曹家在北京内城居住的权利。曹家的新家,坐落在京外城的东偏方向,崇文门外南面的蒜市口一所简单的四合院里。内有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南房三间,加上厨房、厕所或放置杂物的房间等,有17间半房屋。若再加上在通州的600亩地和张家湾本银7000两的当铺,曹家的生活基本还算小康。况且,曹家在京城还有几家阔亲戚——先说曹氏家族。曹的大哥,雪芹的伯父曹顺时为骁骑参领兼佐领,还兼任内务府郎中,官三品;曹的堂叔为正白旗包衣鸟枪护军参领,即雍正皇帝的卫戍部队,官三品;曹的堂兄则任茶坊总领,二等侍卫兼佐领。曹氏家族基本都是皇帝近臣,深受信任和重用。再看旁系亲戚,曹的姐夫纳尔苏为平郡王,外甥福彭世袭为小平郡王,与后来继任皇位的宝亲王弘历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朋友,深得宠信;曹的姑父傅鼐是满洲镶白旗人,雍正在位期间,先授镶黄旗汉军副都统、兵部侍郎,后为户部侍郎,再授予都统衔。
俗话说,有三门阔亲戚不算穷,何况曹家在寻常百姓眼里还是小康之家呢,依然是家有仆人伺候,出行有马车坐,虽看不出威风凛凛,却也很滋润。因此,雪芹的少年时代应该还算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的公子哥。
随后不久,大清王朝发生了一件足以使曹家起死回生的重大事件。时为雍正十三年,公历1735年,阴历八月二十三日子时,雍正驾崩。当年九月初三,宝亲王弘历继位,下诏第二年“改元”,朝号为乾隆。从九月到十二月,弘历颁旨大赦天下,曹家早先的亏空罪,一概免除。曹家在京城的房产也陆续返还。
都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曹家却喜事不断:雪芹的姑舅大表兄平郡王福彭被任命为协办总理事务的大臣,即副宰相。第二年三月,福彭又做了正白旗满洲都统。接着,又因为福彭实心任事,在王爵上“纪录三级”;雪芹的祖姑丈傅鼐,凭着跟弘历的关系,由都统一跃而成为兵部、刑部两部尚书,权倾朝野的军政大臣。
曹雪芹在乾隆初年又开始了“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生活。然而,这种优裕生活只维持了短短的五年左右时间,随着一场变故,便迅速宣告结束了。这场变故更突然,更巨大,使曹家破败得更彻底,彻底一贫如洗。
然而,这场变故引发了一场爱情故事,也加快了一部伟大小说——《红楼梦》的诞生。
三
曹家第二次经历的这场重大变故,史家有两种说法。一是乾隆四年以理亲王弘皙为首的“逆谋”案,牵扯到了曹氏家族。
理亲王弘皙乃康熙废太子允礽之子。乾隆四年十月,弘皙与庄亲王允禄(雍正弟弟,乾隆叔叔)、弘升、弘昌、弘皎等结党营私,都被革去王爵,永远圈禁。曹雪芹后来所作《红楼梦》谈到了“弘皙逆案”。其核心自然是皇帝宝座之争:弘皙以“嫡王孙”自居,在雍正暴毙、乾隆继位后,图谋政变。他在郑家庄另立内务府,一些被雍正厚待过的王爷、与弘皙平辈的皇族以及王公大臣,集结在弘皙周围。这自然也包括曾被雍正厚待过的曹家叔伯兄弟。按说曹这一支儿,应该不会牵扯“太子党”起事。是人家乾隆爷继位后一系列的优惠政策,曹一家才起死回生,家道兴旺的。如何也不会恩将仇报、参与图谋不轨的。问题是他曹家有人参与了,曹这一支儿就得受到牵连,这叫株连九族:跟着族人沾光,也会跟着被治罪。
二是史家认为曹氏家族的不肖子孙,从兄弟不和,到招纳匪人,彼此攻讦,互相揭发,惹怒了乾隆,遭到家族覆灭性的打击,一勺烩了。我们不去过多考证哪种历史原因更符合事实,总之,曹家在乾隆四年之后彻底败落了。正值青春时期的曹雪芹也彻底结束了“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陷入了贫困交加的境地。他也将彻底离开几乎度过了整个青年时代的蒜市口十七间半房,另谋栖身之地。
这次家道败落,使他失去了所有亲人:祖母、父母一一含悲而去,家中仆人也树倒猢狲散,只有柳蕙兰说什么也不忍离开曹雪芹。而且坚定地表示,誓死不嫁,一辈子伺候少爷雪芹。
曹雪芹深知自己哪还是什么少爷,哪还受用得起丫鬟的伺候,现在他连个住处都没有,只好暂且栖身卧佛寺,而且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尽管如此,柳蕙兰还是不离不弃,仍然跟着雪芹栖居破庙里,有一碗粥,先济给雪芹喝;有一块干粮也要硬塞进雪芹嘴里。她知道少爷喜欢饮酒,就把在曹家当丫鬟时,老爷太太们赏给她的细软当了,给雪芹换酒喝。当完细软就当衣服,雪芹急了,对蕙兰发了脾气。发完脾气,就号啕大哭。雪芹哭着慨叹道:“为什么!为什么呀!”
什么为什么!雪芹是指家道中落、命运无常,还是柳蕙兰如此无怨无悔,忠贞不渝?应该二者都有,但更多的慨叹还是来自柳蕙兰。她的忠贞、她的执拗,令雪芹唏嘘流泪;她的母性的怜爱,她的少女深情,让雪芹心如倒海!雪芹懂得蕙兰这份爱的分量,但是他与堂姑的女儿梅表妹有婚约在先,所以他与蕙兰仅限于主仆的友情——甚至超出了一般的友情:从祖母把蕙兰赏给年少的雪芹做伴读丫鬟开始,他就须臾离不开她了,他们同吃同睡,欢乐与忧伤像一条金线,紧紧把少男少女连在了一起。特别是从江宁来到北京,共同经历曹家变故的这对青春男女,更是至亲至爱,或者说亲密无间。这一点,曹家上下都清楚,如果不是门户——或者说阶级界限,他们二人倒是合适的一对。柳蕙兰自己也清楚,自己尽管深深爱着少爷,也曾做过被少爷收做偏房的梦想,但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少爷把她仅仅当作最可信赖的朋友——或者当作疼他、爱他、关心理解他的大姐姐。少爷只是需要这种母性的关爱,而非爱情。少爷的爱情是他的表妹梅小姐——他与梅小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私订终身。当曹家来京又一次发达后,曹梅两家便定下了婚约。如果曹家不是这么快又一次败落,说不定已经娶进门了。
柳蕙兰既已知道曹公子雪芹有婚约在先,又赶上曹家彻底败落,难有翻身之日,却坚持留在雪芹身边照顾他,恐怕连自己都说不清原因。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就是少爷曾经跟她说,他要写一本大书。把康熙爷、乾隆爷、曹氏家族甚至把梅小姐、柳蕙兰都写到大书里去。柳蕙兰相信,少爷不是说着玩的,既然少爷写书,就会用得着她柳蕙兰的伺候与帮助——蕙兰自信,自己对曹氏家族的认识、理解可以作为少爷的补充。更重要的是蕙兰写得一手好字,还粗通诗词,完全可以帮助少爷誊抄。
在以后的叙述里,我们会看到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的过程中,柳蕙兰所起的作用。一些红学专家甚至认为,柳蕙兰就是袭人的原型,梅小姐就是林黛玉的原型。我却认为,小说不是生活。生活中的柳蕙兰远远没有袭人幸运,却大大超出了袭人的忠贞与坚定——她一生未嫁,伴随曹雪芹走过了最后的时光。但不知曹公因何没有把小说中的袭人续写完整——没有让我们看到一位潦倒落魄的作家与一个大美大爱的红颜知己一生的绝恋故事——《红楼梦》可惜了,蕙兰可惜了。好在我们还能从故纸堆里,找到这位非凡女性的身影,记录一些片言只语,算作对故人、对今人的一点补偿。
却说那一日,正在卧佛寺偷吃贡品的曹雪芹,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了个正着。你道是谁,却是柳蕙兰。蕙兰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人模样的人。蕙兰上气不接下气,但喜悦洋溢在脸上,使灰头灰脸的曹雪芹甚是疑惑。正待问个明白,只见两个仆人扑通跪倒在雪芹面前,诺诺道:“少爷,您让我们找得好苦啊!”
原来他们二人是平郡王府的家奴,受老王妃——雪芹的姑姑派遣,四处寻找因家败而失散了的曹家少爷雪芹。家奴做梦也想不到,早年经常来平郡王府的翩翩少年如今竟会沦落到栖居破庙、偷吃贡品的境地。因此,平郡王府两位家奴一见到曹雪芹,禁不住泪流满面,扑通跪地,表示真诚的怜惜!
雪芹扶起二人说:“我不想连累平郡王一家。我跟你们走,得有个条件!”
家奴说:“老王妃、小王爷再三嘱咐我们,一旦找到少爷,务必请回王府!只要您跟我们回王府,什么条件都行!”
雪芹说:“很简单,给我买斤酒,半斤也行。很长时间没喝到酒了!”
两位家奴乐了,连连答应。蕙兰在一旁暗自饮泣,继而泪水滂沱,潸潸而下。雪芹来到小酒馆饱吃饱喝之后,拉起蕙兰欲要跟随他们去王府。两位家奴却迟疑了,他们瞅了一眼蕙兰,然后面有难色地说:“老王妃只命我们请少爷……”
雪芹明白了,略一沉吟,说:“请二位转告老王妃,谢谢她老人家的厚爱!不过,我已经住惯了卧佛寺!”
雪芹说罢拉着蕙兰匆匆离开了小酒馆。两位家奴愣了片刻,忽然醒过神来,边追赶,边喊少爷留步。雪芹止步,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今儿的酒钱,我会想法还给你们!”
蕙兰极力挣脱开雪芹,哭着说:“跟他们走吧,我求你了,去王府吧!我会常去看你的!”
雪芹没吭声,拉起蕙兰继续走。蕙兰没有雪芹力气大,挣脱不开,只好跪在地上不起来。这时平郡王府两位家奴也赶过来跪在雪芹面前再三恳求,并依了雪芹把柳蕙兰一同请回王府,雪芹才作罢。雪芹说:“此事与二位无关,我会向老王妃解释!”
这样,主仆四人欢天喜地进了王府,但等待雪芹的并非此前料想的那样顺利。这座王府既成了雪芹得以托身寄命的最后一个栖息地,也是他彻底走向落魄的出发之地!
四
老王妃见到娘家侄儿,自是怜爱有加。不顾王妃的身份,紧紧搂住雪芹,声泪俱下:“儿啊,可怜的儿啊!”
姑侄哭诉完毕,便差人带着雪芹拜见老王爷。见到老王爷,从面目上看不出是喜是忧,说话却不冷不热。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深深刺伤了雪芹的自尊心。老王爷说:“这次来王府打算住几日?现在不比从前了,虽然万岁爷还眷顾着老臣,可曹家出得这事,恐怕老臣也难脱干系!一荣不能俱荣,却是一损俱损啊!贤侄多理解啊!”
满怀希望的曹雪芹,被姑父一席话浇了个透心凉。姑父这是赶他出门啊!
雪芹稳稳神,然后回答:“我只是来拜望一下老王爷、老王妃,一会儿拜见了小王爷,就回去!”
老王爷说:“我儿福彭去宫里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还是我转告他吧!”
雪芹说:“那好,我即刻起身!”
老王爷说:“你住哪儿?回头我差人给你送些银两!”
雪芹说:“多谢老王爷美意,我生活还过得去!”
雪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转身离开。雪芹打算不惊动老王妃——他的亲姑姑悄悄离开王府,可总也找不到蕙兰。幸好遇到此前寻找他的其中一个家奴。家奴以为雪芹去他的房屋,便高兴地为他引路。途中雪芹望着家奴的背影在想,看来还他的酒钱,还得往后拖一拖了。想到这里,雪芹隐隐有些不安。活了二十多岁,雪芹还从未欠过债,这次都是酒瘾惹的祸!
说话就到了姑姑给安排的住处。还未进房门,远远听到了欢快的笑声。不用看,雪芹也知道是谁。好久未听到蕙兰欢快的笑声了,那么悦耳动听,那么令人泰然怡然。可是,他要拉着这个刚刚有了快乐的姑娘,离开王府重返卧佛寺。在那里她还会如此快乐地大笑吗?雪芹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剧痛,险些跌倒在地。
姑姑心疼家败落魄的侄儿,除了仍然把蕙兰留在雪芹身边,还安排了一个老妈子、一个小丫鬟和两个家奴伺候少爷。刚才的欢快笑声正是蕙兰和老妈子、小丫鬟边收拾房间,边说笑发出来的。蕙兰的确高兴,不仅仅是看到雪芹又恢复了少爷的待遇,更重要的是少爷又有了安稳的归宿,就像从江宁一路颠簸来到北京蒜市口四合院一样,少爷又有家了。正说笑间,少爷挑帘进来了。老妈子、小丫鬟赶紧止住笑声给雪芹请安。敏感的蕙兰从雪芹进门的第一眼就看出了不祥之兆。她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尽,被雪芹的眼神木木地定格在了鼻翼两侧,甚是扎眼!雪芹遣退了老妈子和小丫鬟,拉起蕙兰就走,蕙兰想问,雪芹摆摆手,小声说:“回到寺庙再告诉你!”
王府的确是深宅大院,尽管雪芹不愿惊扰别人,一路上还是遇到许多男女仆人。仆人们见这两位患难主仆手拉手,甚是羡慕。待他们过去之后,还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蕙兰感觉到了,几次挣脱,无奈雪芹的大手如钢钳死死拽着她,挣脱不得。总算到了大门,只要迈出这个大门,他们又要恢复往日衣食无着的生活。蕙兰不禁回身望了一眼,王府大宅院深不可测!
两个守门的家奴正想跟他们打招呼,却改成大声禀报:“小王爷回府!”
雪芹闻听此报,拉起蕙兰便往回走。蕙兰大惑不解说:“又不走啦?少爷!”
不是不走,而是遇到小王爷福彭就走不了了。蕙兰哪知道小王爷福彭与表弟雪芹的感情,不是亲兄弟胜似兄弟。但他们躲闪不及,还是被坐在轿子里的福彭看到了。福彭喊道:“那可是表少爷芹圃贤弟?”
未等雪芹回身,福彭从轿子里钻出来了。福彭喊道:“真是你吗,表弟?你可让我们找得好苦啊!”
雪芹没有理由再躲避了,只好转身勉强一笑,算是问候。福彭快步走到他们身边,先是紧紧拥抱了一下雪芹,然后拉着他说:“今儿我正好空闲,咱哥俩一醉方休!”随后告诉身边随从,赶紧通知厨子,小王爷要与表少爷喝酒。雪芹赶紧拦住,说有急事要出门,容后再告知表兄。福彭哪里肯依,哥俩在王府大门内争执起来:一个执意要走,一个坚决喝酒,惹得下人议论。正在这时,有人禀报老王妃驾到。福彭说:“你看到了,都惊动了老王妃,你就乖乖跟我喝酒去吧,什么事明天再说!”
兄弟二人请完安,抬眼看到老王妃泪流满面。福彭慌了,赶紧询问。老王妃不理儿子,被人搀着来到雪芹近前,眼含热泪说:“姑姑知道你打小就是个刚强的孩子,如果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姑姑怕是也活不成了!”
雪芹说:“姑姑,您不能这样,一切都是命!”
老王妃说:“那好,姑姑也姓曹,姑姑今天就陪你一起离开王府,住在寺庙!”
雪芹说:“姑姑……”雪芹说着就跪下了,“姑姑,您怎么可以,您是万人崇敬的王妃呀!”
福彭如坠入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他焦急地再三询问着:“这到底怎么啦?”
福彭突然一拍脑门,醒悟过来说:“我去找他去,我看他是吓破胆子啦!”
雪芹一把拉住福彭说:“是我,是我不想连累王府,跟任何人没关系!”
福彭说:“既然如此,就跟我喝酒去!表兄不怕连累,额娘您怕吗?别人要怕就让他怕去,我管不着,我只知道与表弟饮酒作诗是人生一大幸事!”
老王妃说:“快去跟你表哥喝酒去,还想要姑姑的命呀!”老王妃转身又对下人说:“告诉李大总管,谁要是慢待了表少爷,我和小王爷都饶不了他!”
曹雪芹栖身王府又享受了一阵锦衣玉食的好时光。这期间,雪芹堂姑的女儿梅小姐也短不了来王府。说是拜望老王爷、老王妃,其实连小丫鬟都看出来了,梅小姐的心思却在表少爷曹雪芹身上。每逢见到雪芹,尚未出口却已粉腮玉琢,双目迷离。梅小姐那叫一个美,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每当梅小姐出现在王府,全府上下、男女老幼眼睛发直,思维停滞。什么尊卑,什么贵贱,似乎完全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那璀璨无比的美丽身影——他们觉得三天不吃不喝也不会饥渴。柳蕙兰自然也不例外,她在曹家多年,见过各亲戚家的漂亮小姐无数,只有这一次她才知道了世间居然还有这等女子——这个美丽小姐把同样也很美丽的丫鬟柳蕙兰的美梦打破了。过去她只是在身份上自卑,只有梦想而不敢奢望,现如今见到梅小姐才知道,梅小姐的容貌更是她必须要彻底粉碎自己梦想的根源——上天太眷顾她了,一切都是无可挑剔的。柳蕙兰偷偷哭过几次之后,她决定尽快成全公子小姐这段美好姻缘。因为她不知道雪芹浮华的生活能维持多久,在曹家多年所经历的一次次变故,使蕙兰心有余悸。于是,她先催促雪芹说,既然两家有婚约,还是尽早把喜事办了吧!雪芹笑而不答,但从他的眉宇间,蕙兰清楚少爷是有顾虑的,毕竟客居王府,自己的婚姻大事哪能由自己提出。蕙兰领悟,没与雪芹商量便擅自找到老王妃,老王妃听了小丫鬟的话,猛然醒悟的样子说,我真是老了,居然把这等大事给忘了!老王妃立即差人把雪芹叫来商议婚事。老王妃说:“要不是蕙兰提醒,我真个把大事忘了。选个黄道吉日,赶快办了,姑姑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娘亲——疼你、宠你的老祖宗了!”
雪芹说:“霑儿只是不愿让老王妃操心!”
老王妃说:“老祖宗要是在,哪有我操心的道理!算是代替老祖宗——我的娘亲呀,你怎么就走了呢!”
老王妃忽然想起她曹家的惨景,不由得落起泪来。雪芹也受其感染,触动了留在心灵深处的伤痕,千头万绪,百结愁肠,凝成一腔怒火。蕙兰明白少爷,赶紧圆场:“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快别提那些个不愉快的事了。少爷应该谢谢老王妃的厚爱才是!”雪芹立刻醒过神来说:“都是霑儿不好,惹老王妃伤心了。感谢老王妃玉成霑儿的婚事!”
“叫姑姑!”
“是,感谢姑姑!”
老王妃破涕为笑,然后望着蕙兰说:“蕙兰到近处说话!”
柳蕙兰走近了些,老王妃还嫌不够,就叫她到身边来。蕙兰怯生生地走到近前,老王妃一把拉住她的手慨叹道:“我记得你从十来岁,老祖宗就把你给了霑儿当伴读丫鬟,这么多年你还是忠心耿耿,曹家落魄还是不离不弃,照顾着霑儿,真难为你了!”
蕙兰感觉老王妃的手温暖、有力,让人踏实。蕙兰说:“多谢老王妃夸奖,可这是兰儿应该做的呀!”
“好一个应该做的!”老王妃激动了,她居然从椅子上颤颤巍巍站起来,既是对蕙兰,又是对全体下人们说,“像蕙兰这样对主人忠贞不贰的下人,就该赏,重重地赏!”
老王妃说到做到,而且即刻赏。下人们看到那一堆赏银、珠宝和绫罗绸缎,眼睛都直了,就像初次看到梅小姐似的——不过那是精神的,眼下却是实实在在的“干货”。
他们似乎在想,做一个忠实的奴仆还需要多久!
但是,之后不久发生的变故令人猝不及防。估计他们中的许多人来不及做忠实奴仆,就要被遣散了。
王府大厦将倾,一个树倒猢狲散的场景又将来到所有仆人与客居此地的表少爷雪芹近前!
五
正当王府上下筹备表少爷婚礼的喜庆日子里,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时任正白旗满洲都统的小王爷福彭突发疾病,暴毙在工作岗位上。这一年,史称乾隆十三年,公历1748年,表少爷雪芹年满25岁。
噩耗传来,举府悲痛。最悲痛的自然属老王爷、老王妃了。老王妃经受不住丧子之痛,一病不起,不久医治无效便仙逝了。老王爷也大病一场,虽说未命丧黄泉,但也无力管理王府诸事宜了。小王妃作为权利继任者,一时也压不住阵脚,况且又长久沉浸在失去爱夫的巨大悲痛里,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事务性工作。于是王府权利出现了真空,混乱在所难免。
表哥、姑姑相继去世,对于客居王府的表少爷雪芹,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全府上下的态度似乎一夜之间全变了。先是撤走了伺候雪芹的老妈子、小丫鬟与两个家奴,然后是减少了副食数量与花样,最后是无人敢理睬雪芹了。一切变得空空荡荡,一切变得冷漠异常,雪芹与蕙兰主仆二人,面对着这热闹而冷清的深宅大院,感受着世态炎凉却相对无言。他们感到是该离开王府的时候了,可是,雪芹的佳期已近,能到哪里寻找他们的婚房,安放一对新人?
雪芹决定即刻离开这遭人白眼的王府,推迟婚期。蕙兰也觉得在刚刚办完丧事的王府举办婚礼不妥,但必须先租好房子,再离开不迟。雪芹去意已决,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但又不知去哪里寻找住处,况且也无钱租房举办婚礼,总不能把新娘迎娶到卧佛寺吧。此时,雪芹真有点恨自己了,自己沦落到了这等地步,偏偏爱上了梅表妹,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难道就因为一点点粪土不如的银两,就要辜负了表妹的深情厚意吗?
冷冷的月光下,雪芹仰天长叹!苍天无语,大地没有回声,只有自己的一颗孤独跳动的心在指责他,在向他哭诉。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啊!亲爱的表妹,表哥无能,看来要辜负你了!
蕙兰抱着少爷的长衫,默默地站在背后,望着这个越发魁梧而又柔弱无比的身躯,江宁渡船上的那一幕迅速闪现在眼前——那个微微颤抖的少年的肩背永远定格在少女蕙兰的灵魂深处了。往事如昨,短短几年,这个令她爱怜的少年经历了多少事啊!而今,长成了青年小伙子的他却又为婚房而愁肠百结,蕙兰的心怎能不为此而颤抖而痛楚呢!蕙兰几次想告诉他,她已经有了办法,已经通过雪芹的好朋友颚比在西山黄叶村租好了房子,不日就可以迎娶新娘了。但她深知少爷的脾气,既不愿意求人,又不忍心动用她柳蕙兰的钱财,只好瞒着他了。
蕙兰替雪芹披上长衫,然后说:“睡吧,明天一早咱就悄没声地离开王府!”
雪芹说:“我想好了,咱还回卧佛寺住——我是说暂时的,我会画画,书法也行,咱可以拿到天桥去卖。我估计用不了半年,就能凑够租房子的钱!”
蕙兰说:“这个我相信,可婚期不等人呀!”
雪芹说:“大不了推迟,我去梅家解释。怎么说也是我亲堂姑,会通融的!”
蕙兰说:“绝对不能推迟婚期,将来不吉利!咱可以到西山黄叶村租房子,那儿便宜!”
雪芹说:“我暂时还没有租房子的钱——你出去一整天,难道……”
蕙兰说:“是,颚比帮着租的,我看了还不错,你跟梅小姐住东屋,西屋做书房。我住在耳房,洗衣做饭方便!”
雪芹说:“老王妃赏给你的怎能动用,绝对不行!”
蕙兰说:“就这么定了!都大小伙子了,还婆婆妈妈的!”
蕙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从11岁伺候少爷,到现在还第一次使用这种口气说话,这可是以下犯上、奴欺主啊!蕙兰怯怯地等待少爷发落。雪芹猛然转过身,热辣辣的眼睛吓了蕙兰一跳。雪芹说:“你上辈子准是欠曹家的,不然……我何德何能啊,我如何消受得起啊,我……你就是曹家的大恩人呀!”
蕙兰被雪芹说得有些蒙,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双大手攥住了。雪芹紧紧攥住蕙兰的双手动情地说:“蕙兰姐姐,今儿晚上咱俩睡在一起好吗?就像小时候一样,好吗?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