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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道圣人

厚道圣人:张载关学千年寻踪 作者:马苏彬 著


厚道圣人

张载故里——陕西眉县的横渠书院内,有一座石碑,上刻“宣明”二字。碑刻全文如下:

皇帝诏命。惊悉崇文院校书、同知太常礼院张载卒杀,哀痛之至。故准翰林学士许将等奉馆职半赙以资赠恤。横渠之学意蕴宏深,且德行之美,宜垂表千秋。特御谥,张载。

宣明

钦此,元丰戊午,孟阳吉日。

北宋熙宁十年(1077年)冬,张载病逝临潼。第二年,即元丰元年(1078年)正月,为表彰其功德,宋神宗赵顼颁旨敕封张载谥号为“宣明”,意即坦诚相告而毫无隐瞒。随后,张载被依古礼安葬。

从帝王层面给予张载如此肯定、褒奖,足见其人品质朴无华、厚道实在。而张载也早有自我总结。在其著作《经学理窟·学大原上》中有:“某(我)只是太直无隐,凡某人有不善即面举之。”做事先做人!“横渠先生”张载能取得为后世所敬仰的不朽功德,必定是从做人开始的。

《宋史·张载传》中有:“载学古力行,为关中士人宗师,世称为横渠先生……敝衣蔬食,与诸生讲学,每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学必如圣人而后己。以为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大蔽也。故其学尊礼贵德,乐天安命,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黜怪妄,辨鬼神。”以此为据,我们知道张载是北宋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关学创始人及宋明理学的奠基者之一,是有宋以来创新改良儒家文化的亘古奇才,是非同凡响的“关学圣人”,也是令千秋后世肃然起敬的思想伟人——这是就社会价值层面的描述。现实生活中的张载又是怎样一个人呢?是凡人,还是圣人?性格刚烈耿介,还是温文尔雅或圆滑机巧?言语直接坦率,还是委婉柔和?这的确是耐人寻味的。

张载,字子厚,后世尊称其为“横渠先生”,又作“张横渠”。其名中的“载”和“厚”,取自《周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意思是大地的气势厚实和顺。一个有道有德的君子应像大地那样宽广厚实,能容载万物。名如其人,现实中的张载待人淳朴厚道、敦本善俗、去伪存真、安贫乐道;对事则求真务实、躬行践履、直率敢言、担当负重,有君子之貌,具圣人之质。

张载高足弟子吕大临在《横渠先生行状》中言:“先生气质刚毅,德盛貌严,然与人居,久而日亲。”可见张载神色严肃、做事认真、直接坦率,平时不苟言笑,但品德高尚,很能俘获人心。其实,张载属于慢热型,外表冰冷,内心炽热,相处久了便让人倍感亲切,以至于“闻人之善,能喜见颜色”。吕大临的“气质刚毅,德盛貌严”八字完整勾勒出了张载外貌严肃、不苟言笑,内在刚正不阿、不屈从、不苟合的个性特征。无独有偶,吕大临二兄——官至尚书左仆射(宰相)的吕大防也对好友张载的行事风格做了描述。在《熙丰日历》中载:“前崇文院书郎张载,学术精深,性资方毅。”这里的“性资方毅”指的是为人正派、做事果断大气。

正是由于“气质刚毅,德盛貌严”“性资方毅”的精神风范,促成了张载不畏皇权、不惧显贵的铮铮风骨。据《宋史·张载传》载,熙宁二年(1069年),受御史中丞吕公著举荐,张载二次受诏回到汴梁。神宗皇帝向他咨询治国理政方略时,他直接以“为政不法三代者,终苟道也”作答。“苟”在古汉语中是暂时、马虎、随便、不认真之意。面对皇帝,张载此语算是过于直接,甚至有些不敬了。可作为一心为国的直言诤臣,迂回婉转向来不是张载的风格。而被史学家赞为宋朝四大有为帝王之一的神宗赵顼也堪为大度,并不计较张载“太直无隐”的言辞,可见《宋史·张载传》中载:“帝悦,以为崇文院校书。”

如果你因此而认定张载只是一位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铁面包公”,那是对他的极大误解。张载一生体恤民间疾苦,同情底层百姓。1057年进士及第后,他曾担任云岩(今陕西宜川境内)县令,任职期间推行“敦本善俗”的德政,每月初邀请云岩县具有威望和德行的老人,在县衙以酒食款待,席间了解乡情民意,并做好记录,随后将之逐一落实。自此,云岩大治,很少发生盗窃之事。1065年前后,张载担任渭州(甘肃平凉)军事判官,其间遇到灾荒,民众流离失所,靠乞讨度日。他便说服当时西北环庆路军帅蔡挺,取出军需物资赈济灾民渡过难关。1070年后,归居横渠的张载不仅自资购买土地进行“井田试验”,以期解决农民无地可耕的难题,还带领乡人在横渠镇修成东西两条灌溉水渠,缓解了灌溉问题,增加了粮食产量。有一年遇到年馑,庄稼欠收严重,许多人家都揭不开锅,张载见家人不愿吃粗糙的饭食,便有感而发:“饿殍满野,虽疏食且自愧,又安忍有择乎!”如此慈心善举将张载品格中的“厚”诠释得淋漓尽致。

另一方面,张载是自孔孟以来最出色的“礼德圣人”,其穷此一生都在为“礼”而奋斗:力荐神宗皇帝“复三代之法”;在家乡横渠建立宗法制度,以约束宗族子弟;制定家规家训“六有”“十戒”,教化学生及子弟。1077年,张载第三次受诏回朝担任太常礼院礼官,因力推“三代礼制”却不为礼院负责人所采纳,失落之余再次“致仕而去”,尽显其勇于担当、不苟于世的风骨,得清代大儒李元春赞誉“张横渠以礼治天下”。

而将张载推向“圣人”之位的则是他去世后诸学者对其人品道德和学说义理的敬仰尊崇。北宋元祐五年(1090年),张载弟子范育在《正蒙·序》中写道:“子张子校书崇文,未伸其志,退而寓于太白之阴,横渠之阳,潜心天地,参圣学之源,七年而道益明,德益尊……子张子独以命世之宏才,旷古之绝识,参之以博闻强记之学,质之以稽天穷地之思,与尧、舜、孔、孟合德乎数千载之间……圣人复起,无有间乎斯文矣。”另一关学思想继承者,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一书中将先贤张载誉为:“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至此,终生致力于敦本善俗、躬行践履、经世致用的关学宗师张载,俨然成为名副其实的“厚道圣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张载的“厚道范儿”不仅是其风骨的写照,更是关学得以绵延不绝的根本保障。其弟张戬就是张载的忠实追随者。《眉县志·张戬传》中对其有详尽的描述:“张戬,字天祺,酷爱读书,不喜为雕虫之辞以从科举。后来张戬进士及第,任职监察御史里行。戬刚正不阿,尽职尽责。他勇于上书,陈诉利弊,弹劾一些人遇事不置可否,不能持正纠偏者。”张载弟子蓝田吕氏兄弟所写的《吕氏乡约》中亦有:“凡是同约者,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有善行就写在册上,有过失如违背乡约的也写上,三次犯过就实行惩罚,不改过的人绝迹。”正是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使得张载的一众追随者亦都获得了如恩师般的高度赞誉。吕大防去世后被宋高宗赵构敕封谥号为“正愍”,其弟吕大钧被张载弟子范育誉为:“醇厚正直,刚强勇敢,言行一致,是诚德君子也。”而以“敦本尚实”著称的《关学编》作者明代大儒冯从吾,可谓是张载这种“厚道范儿”的绝佳传承者。他认为“讲学就是讲道”,在给学生讲课时,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对历代诤臣风骨节操的钦佩之情。教书育人在他看来,首先是要教会学生做人,做堂堂正正、品格高尚之人:将聪明用于正路,学业便会有所成就;若用于邪路,则愈聪明愈坏,反而助长了恶行。冯从吾之所以这样强调品德情操,是认为这是原则问题,来不得半点含糊;只有秉公持正、一心为国,才配称“君子”。他视朝中阉宦权奸为小人,自己宁可高官不做、厚禄不取,也绝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所以,他常教育学生要看清君子和小人,辨明大是大非;否则,“若要立中间,终为路人”。冯从吾还特别强调:身为高尚者,务必处理好个人和国家的关系,一切都要服从国家的利益,个人的利害得失、祸福荣辱统统算不了什么。他要求学生“无驰于功名”,切勿一味追求个人名利。冯从吾不仅这样教诲学生,更是严于律己、身体力行。七十寿辰时,他写了一首题为《七十自寿》的诗作:“太华有青松,商山有紫芝。物且耐岁寒,人肯为时移?点检生平事,一步未敢亏。”句句都是他的人格写照。

张载一生不苟言笑、不善言谈,“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诚恳做人、务实做事是其一生坚守的操行。他认为“存真”首先要从“去伪”做起,如果脱离了真,那就是伪善;少说话、多做事,不要过于表现自己,否则就成了口是心非、沽名钓誉的伪学人。所以,张载在其著名的《东铭》中写道:“过言非心也,过动非诚也。”要求弟子们要有承受艰难屈辱的心态,不要做违背道理规律之事,为自己的人生交一份圆满的答卷,回归平静如水的自然境界。以此,他在《西铭》的结尾处写道:“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厚道者,厚我生民之道也。张载关学思想中的要旨就是反对坐而论道、清谈无为的不实学风,而提倡学贵有用、道济天下的治世抱负。张载认为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使人改变气质,而成为圣贤。而圣人之学就是为排除国家民族之忧患而立,圣人若不以国家人民为大计,这样的圣人也是没有用的。这就是张载,一位忧国忧民的思想巨擘、光明磊落的正气君子、犀利耿直的“先朝鲁迅”、正心诚意的“厚道圣人”。想来,这样的画像也许更符合张载的一生:

德盛貌严的君子气度、敦本善俗的厚道品性、太直无隐的求真风范、不拘门户的为学理念、经世致用的造道精神、立心立命的治世胸怀、安贫乐道的气节情操、大心无我的圣人丰姿。

凄风苦雨中,一位儒者神情坚毅地手提心灯,胸怀“民胞物与”之志,向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制高点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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