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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之错

星船与大树 作者:马慧元


音乐之错

“现在的人都不懂得光线了。”[1]

这是著名古乐(一般指18世纪中叶之前的音乐)指挥佩雷斯(Marcel Pérès)的话。这句话的上下文是,教堂里从前用烛光,这跟现在的电灯光完全不同,现在的人们已经无法理解烛光的柔弱和力量,以及信徒手捧烛光的敬畏了。这话让我印象深刻,心想,早期音乐何止复制旧音乐,其实是在复制旧世界。而这怎么可能?

近年来,我还是越来越喜欢早期音乐。它的陌生和遥远让我好奇,每次试着听一类新作品,都有接受挑战、磨炼价值观的快感。连演出不多的拉莫歌剧都让我雀跃——拉莫的歌剧真是古董了,虽有爱恨情仇,但被时代风气包成了塑料花,让后人搔不到痒处;气氛也太隔,不过供人作想象之用;也有美好之处,连其中的矫饰都很迷人。一代人的矫揉造作,在另一代人眼里也许就是精灵古怪,天真烂漫呢。

早期音乐的内容实在太丰富,太有活力,看上去远离当下,但并非象牙塔。我最近听了三场印象深刻的音乐会,包括一场讲座。三场的主角是钢琴家列文(Robert Levin)和大提琴家埃萨里斯(Steven Isserlis),曲目是熟悉的贝多芬大提琴奏鸣曲。列文是我最喜欢的早期音乐学者之一,他关于“即兴演奏莫扎特”的讲座,我能找到的都认真学习了。对这类讲课或演奏,我最感兴趣的还不是他们呈现的音乐声音,而是背后的想法和辨析。列文是古典演奏家中的奇人,他自作主张地改编了不少莫扎特的作品,包括没人敢碰的《安魂曲》——当然是根植于多年研究之上。有人问他,(假如能遇到古人的话)是不是最想碰见莫扎特?他说不,“我最怕看见莫扎特了,他会说‘你这个傻瓜!’”哈哈哈,这是专家的谦虚了,事实上列文谈及莫扎特、贝多芬,真是口吐莲花,让我五体投地。

列文一直有个重要的观点:研究早期钢琴上的贝多芬,不一定意味着弃施坦威而转向早期钢琴,而是通过早期钢琴去了解贝多芬的想法,进而在施坦威上追求那样的效果。他说自从开始了解早期钢琴后,自己弹施坦威的感觉完全变了。

说到谱面给演奏带来的疑点,列文举出了好几个后人错解古人的例子。又说到学者指出的误读现象,这算是老话题了,基本在各类古乐杂志中都能看到,但许多例子看上去很明显,却错了一百年。怎么回事?有时我觉得演奏家太缺乏怀疑精神,敢于挑战谱面的人太少;有时我也深感“习惯”之力。艺术离不开感觉,而感觉总是滞后于“事实”的。音乐家们凭自己的音乐感,往往把“不正确”的读谱弹得有滋有味,自圆其说。正确与否,看上去早已不重要。此外,权威演奏家定的调子,后人唯恐学不像,哪还有怀疑的力气?古典音乐演奏圈子,有时保守,有时势利,这个极复杂、极智性的世界,也常常被看不见的威权所制。

列文和埃萨里斯都提到对很多版本的疑问及细节上演奏家需要做的决定。列文谈到切分音,他边大声数拍子边弹,然后让大家比较结果。微妙的东西总是可以呈现的,用直接操习和试错的方式放大“微妙”,教人感知,再把“微妙”完好地嵌回到呼吸里。音乐由生到熟,本该如此,此乃学习之道,也是文化传承之道。这是我的观点,也是我以为的,对音乐最有效的谈法。

此外,很多时候,对音乐效果的歧见与辨析,并不仅是音乐问题,也是普遍的历史研究问题、文化问题。音乐学家罗森(Charles Rosen)好几次指出肖邦作品版本混乱,仅仅印刷错误本身就把音乐扭曲了——而且错误还不算太低级,让本来就充满新意、难以预测的作品完完全全真伪莫辨。再比如列文说,贝多芬时代,音乐出版就是以音乐家为目标的出版,“外人”干预不多;到了19世纪后期,业余爱好者的需要增加,版本编辑相应出现,这就是那些所谓“被污染”的版本。20世纪,音乐学研究成熟,加上口味变迁,演奏者人人都恨不得有本净版(Urtext)。不过,这些版本之间本来就不同,再加上作曲家自己的想法也并非不变,故后人以为谱子没标注就是本真,同样是伪命题。标记背后的文化习惯,永远会被漏掉,你永远需要全部的历史和音乐经验去解读贝多芬的句读。

在我眼里,音乐的记谱以及记谱之中的迷失,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人的弱点的历史。我们会懒惰、浅尝辄止,会遗忘、取巧,会因为本性中的想象力不知不觉地“说谎”,也会因为权威的声望而臣服。但我们又如此牵挂着好东西,有求真的诚心。特别是20世纪以后,科学精神渗透了各个领域,学院风气从未远离,精细和确切的要求更不会降低。在Inside Early Music中还有一篇文章,标题就是You can never be right for all time——你不可能总是对的,让我大笑不已。“right”一说,可是大家心头永远的痛,也是一个长期的敏感词。但这样的痛苦和麻烦,也存在于任何异国、异时的对话中,说来无非是一种人生试图去接近另一种人生。爬坡之苦,是因为人生距离之远吧!


[1]Inside Early Music: Conversations with Performers, by Bernard Sherman,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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