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之足

一

一般来说，但凡有关于管风琴的新英语资料出来，我都会留意一下。最近数年没见到太有趣味的读物。通常，关于管风琴的书籍，可以跟宗教历史、乐器历史和音乐分析靠拢，也可以成为巴赫研究的有力论题，可是真正有历史感、能让人代入生活的资料，乏善可陈。而管风琴的历史，本该是多么丰富有趣的东西——你想，这个昂贵娇气的家伙曾经紧密地镶嵌在教会、政治和社会财富之中，有多少“人”的信息。在英语世界的管风琴书籍中，威廉姆斯（Peter Williams）的著作是最重要的，几乎涉及管风琴文献的所有方面，但他显然并没打算融会贯通，让笔下的乐器活起来。以我所见，管风琴家是个奇怪的沉默的群体——这或许是因为管风琴这件乐器本身的边缘化所致。我们的音乐生活中，不大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不露面、不写书、不吵架、不恶搞，天知道他们每天在干什么。

这样的情况下，伊尔斯利（David Yearsley）的新书《巴赫之足》（Bach's Feet: The Organ Pedals in European Culture, 2012）就算非常难得了，甚至可以算是巴赫和管风琴历史领域一个小小的震动。伊尔斯利是康奈尔大学管风琴教授，出过好几张演奏唱片，也是个音乐学家，另一本著作《巴赫与对位的涵义》（Bach and the Meanings of Counterpoint, 2008）也小有名气。

此书讲的是和管风琴脚键盘相关的音乐和历史话题，也许是唯一以“脚键盘”为题的著作。话说管风琴上和脚键盘相对应的音管，往往是整个琴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因为那往往是琴上最长的音管（通常16英尺），所以兀立在琴的正前方。按不少传统管风琴的造型，这最长的管子，往往呈现塔的形状，把较短的手键盘音管夹在中间。而脚键盘，与之相关的文字介绍很少，因为脚的运动，真不容易映射到文字里。管风琴恐怕是唯一以双脚平行运动为中心的乐器，所以除非你自己弹管风琴，“脚上的音乐”从来不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在管风琴上，脚也远不如手聪明，它的触键只有左右脚尖、脚跟这四种方式，多数时候弹奏较长的时值。因为笨拙，因为脚上的音乐是独立的部分，更因为主要精力还在手上，脚的操作其实是管风琴演奏中最难的部分之一，几乎所有的演奏者都经历过双脚单独练习、脚和左手、脚和右手分别练习，一个一个音抠过之后再合到一起的痛苦历程。而这个痛苦的“根源”在哪儿？

此书告诉我们，管风琴上丰富的脚键盘音乐，源于德国，而脚上难度的变本加厉，也和德国人追求复杂和智性的特点相关。他们以管风琴上的脚的音乐为自豪，也相信这是他们对管风琴文献的独特贡献。管风琴这个乐器，从公元3世纪就有记载，中间的演化、流变很多，又经历过从消失到重现的传奇，很难讲到底是谁“发明”“改进”了它，谁最先造出了脚键盘。1470年左右，日耳曼僧侣伯恩哈德（Bernhard）是改进管风琴脚键盘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他手脚并用的绝技，也有目击者的记载。不少后人都认定，此人就是“德国管风琴”的开宗立派之人。而直到16世纪，英国、意大利的脚键盘还极为简陋。作者说，直到17世纪的乔治·穆法特（Georg Muffat），据说其作品难度很高，但也并没有脚键盘，“这对布鲁恩斯（Nicolaus Bruhns）、布克斯特胡德（Dieterich Buxtehude）等人来说，简直可以坐下来就弹”。伯恩哈德此人却是个谜，几乎无人知道他的生平故事。16世纪的盲人制琴家施利克（Arnold Schlick）则留下了管风琴上的对位作品，他对“理想管风琴”的形态的描述，几乎就是现代管风琴的样子：两个手键盘，一个脚键盘，各自有独立的音栓。此外，“盲管风琴家”也是本书话题之一，我读到此书，才发现许多早期管风琴名家都是盲人，除了施利克，还有波曼（Conrad Paumann）、卡比松（Antonio de Cabezon）等。施利克尤其不一般，不仅作曲、弹琴，还留下有史以来最早的制琴著作——《管风琴演奏和制造家之鉴》（Spiegel der Orgelmacher und Organisten）。施利克，这个鲁班似的手艺人，应该不乏故事，惜传世极少，而先人中的奇事伟业，就这样常常随风逝去。

二

书中有大量篇幅，细谈具体的作品。总的来说，管风琴上写给脚键盘的音乐，从德意志的布克斯特胡德开始，在巴赫这里发展到极致。而作曲总是和乐器制造相关，比如书中谈到，巴赫的《舒伯勒众赞歌》（Schübler Chorales, BWV 645-650）中不止一首，脚键盘上用到四码音栓，这在当时只有德国管风琴能达到。而脚键盘的难度，在布克斯特胡德这里已经相当惊人，比如双脚有八度的跨度，也常常出现十六分音符等，而在巴赫各种trio（三声部奏鸣曲）中发挥到极致。不仅速度快、复杂、有颤音，脚键盘上还不乏这样的段落：音高较低，本来适合左脚弹，但为了下一个音的连接，要么右脚要越界去弹低音，要么左脚踩住之后迅速切换到右脚，这样一来，维持身体的重心都成了挑战。敬业的演奏者，应该严格追随音乐的要求，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方便，打断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