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忆当年翠黛颦
文珍
忆语三篇,看了整整一月。三篇皆为情语,其实并不难读;抑或是现代生活离这样幽微深细的情感太远,反复读来,不是文章,竟是三段延绵不绝的丝麻牵扯:资料读得愈多,愈觉难下笔;下笔一难,则愈发多读,资料牵扯无尽,来回往复,耗时久矣。
譬如读《秋灯琐忆》,不能不重读一遍《浮生六记》——诚如林语堂所言,秋芙和芸娘花开并蒂,怎忍单表一枝;看《影梅庵忆语》,则一发把钱谦益和柳如是、龚鼎孳和顾横波、侯方域和李香君,乃至于马湘兰、陈圆圆的小传都读了个遍。秦淮八艳,风情各异,柳如是扬眉亮烈,殉夫以终;顾横波封至诰命,位极显赫;李香君哀感顽艳、马湘兰蕙质兰心、陈圆圆则传奇色彩最浓——《影梅庵忆语》里提及冒襄与董小宛相识不久即遇陈圆圆,用了四字考语:“欲仙欲死”。一生见名妓无数,所见女子皆愿为之妾,名冠四大公子之首的冒襄会在专悼董小宛的忆语里突然荡开这样一处闲笔,到了暮年犹对友人感慨“蕙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觏,则独有圆圆耳”,这样我便约略可以猜得,当年教吴三桂“冲冠一怒”、乃至于加快葬送大明王朝的这个“红颜”,颜究竟是如何红法。再说《香畹楼忆语》。这是这三篇中我最不喜者,全文为忆而忆,雕文凿字,大量夹带陈小云自家得意诗文——纵然如此,却也引得我看了其妻汪端的小传和留世诗文。这或许是我的痴念:我总以为,不知陈圆圆或顾横波,便不可知董小宛,正如不识侯方域和钱谦益,断难从字里行间看到一个真的冒辟疆;不知汪端,光看一篇陈小云风流自赏的《香畹楼忆语》,无可解紫湘嫁入豪门两年而逝的寂寞;而若想真体会秋芙的可爱,不与芸娘的天真烂漫相互比对,“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则怎能“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他们是彼此际遇转折的镜像,也是彼此时代的注解。
其一 花事成尘尘犹艳:试解《影梅庵忆语》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句著名的情话出自民国临水照花人张爱玲之口,却也正可以形容一代名妓董小宛与明末名士冒辟疆的初遇。冒辟疆说她嫁给自己,是“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一半是以“救风尘”之举抵消了董小宛对自己的一往深情,一半也是风流自赏,据说其人“所举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且冒氏一生的确妻妾成群,但这都是后话了,且看贵公子笔下初见小宛的情状:
名与姬颉顽者,有沙九畹、杨漪照。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曰:“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兔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当时风华正茂的冒公子正忙着青楼薄幸名存,每日穿花蝴蝶一般往来花丛,猎艳对象尚有与小宛齐名的沙姬、杨姬。但所谓“颉颃者”,恐怕只是冒氏始终不得见小宛的酸葡萄语。当时小宛艳名正重,等闲难会。从这个“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里,仿佛可以嗅到一丝酸意:你名气大,恩客多,我偏不去会你。然而好奇心总是有的,终于一日,冒襄兴之偶至,“重往冀一见”——这个“重”字用得微妙,恐怕已是多次访而不遇了——然而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次终于见着了,今日小宛“薄醉未醒”,故“幸在舍”。冒襄第一次见她自然是惊艳,却也不满她的“懒慢不交一语”,没待多久便以“惜其倦”为由告辞。己卯之夏初会,庚辰年的夏天重又想到小宛,“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则已是第二年的事了。显然在冒氏笔下,他们的初遇诚非一见钟情,难抛舍。
然而我常设想小宛那一方第一次见到冒辟疆的情形。当时名妓以与名士相交为荣,在她,也许知冒襄盛名久矣,但阴差阳错,总未见着。好容易见上了,却是自己未饰妆容的醉态。她在欢场,酒量自幼锻炼,应该不会太小,况且又是“薄醉”,初次见面却不发一言,也许不是冒襄所谓的“懒慢”,竟是惊羞难当。这样或许可以解释她第二次见到他时猛然爆发的炽烈情感:
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坐榻上。谈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
第二次相遇,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董小宛解释说为什么对冒襄仍然有印象,是因为自己的母亲一直在背后夸奖他“奇秀”,怪她当时醉了没有把他留住。不管此语真假,反正她懊悔了三年是真的,而冒襄所谓“三年积念”的可信度却不高。在这三年里,他已经邂逅了让他“欲仙欲死”的陈圆圆,并且也因为“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的理由对陈始乱而终弃,给了陈圆圆一场从良希望,却又最终任由她被豪强掳去。关于这一切,已经厌倦了歌管楼台且身患重病的董小宛自然无从得知。她只是欢喜莫名,完全不顾女子羞怯地对这个已经思念了三年的才子表白:“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通‘旺’)。”
如此夸张强调,竟将方见第二次的冒襄目为一贴良药,救病恩人了。既然有恩,自然有情,“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
然而冒襄从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况且陈姬之伤未平复,当然不以董姬为意。他始终还是要走的,无论董小宛如何挽留。那样一个惊为天人的陈圆圆尚不肯娶回家,这样一个病恹恹的董小宛怎留得住其人其心?
于是才子故伎重施,以家人之命坚拒,不过就是为了给父亲告一声平安,却无论小宛如何挽留都不能“停半刻”。不知道董小宛那时是否已经发现了冒襄的刻板自私,诚是名教中人,对于他的严拒,却最终只是委屈地说了一句:“子诚殊异,不敢留。”
他不留,她却可以追。一夜欢好的翌日,她不顾病体,新样靓妆,千里追随。
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
这就是董小宛和陈圆圆最大的不同处。陈圆圆是被动地等,董小宛却可以下狠命追,并且发誓“不复返吴门”——从此不复卖笑生涯,且不管冒襄怎样一日一劝,二十七日二十七劝,她就是不走。哪怕他找出千种借口,考试啦,父亲滞留边疆啦,家事老母无人照料、等他回去料理一切啦,都没有用。最终他甚至以没钱抵赖:“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大意就是,你为娼时欠了那么多钱,况且想要脱籍本就花费甚巨,我一介寒士怎赎得起你?
话到这份上了,可这个董小宛还是不走。她大概也自有一种执拗和天真:我这么美,那么多人喜欢我,却巴巴地跟了你来,你怎能负我?被拒绝的次数多了,自信渐渐消磨,跟随他变成一种单纯的执念、将自尊践踏于脚底的痴缠,绝望到深处,甚至求之以卜卦:
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
“全六”,也即全上上签,上天说她和他在一起,是注定了的,可这不管什么用;所有人都啧啧称异,劝冒襄成全她一场痴心,同样也没用。她愈逼得紧,他愈退得快,且文人词锋了得:你既说是天命,总归能在一起,仓促间反易误事,不如从长计议。
就这样董小宛才放走了他,别离际痛哭失声。
她的“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而深”感动了很多人,冒襄的友人、仆从,都被这样一个女子的痴心打动,甚至最不应当为她说话的冒妻都愿意成全赞许,这位怕煞麻烦的冒公子方才矜持地决定“不践走使迎姬之约”——本来临别之约只是脱身之计,并不打算履行的。
中间自然还经过无数波折。几乎是任何事干扰,都可以使本来就心意不坚的冒襄打退堂鼓,比如考试。比如父命。比如路途迢迢。也许是骗她,也骗自己,他说考完再去接她。然而考试还没有考完,小宛已经到了——途中历尽盗匪惊吓,差点就来不了——好不容易到了他所在的桃叶寓馆,头两天担心打扰他考试,还忍了两天才去找他。这一见不得了,“声色俱凄,求归逾固”,她这时是非常迫切地想要嫁给他了。所有同年报考的文士都一起替她说话,不断地写诗作画鼓励冒襄赶紧娶了小宛,可他却说:我肯定会考上的,不如等考上以后有能力了,再报答你一片恩情吧。
基本上所有的“等我功成名就再……”都是一句空话。真爱她,便肯共同面对未知;除非是没有诚意的托词。这时候父亲的信来了,最好的借口不求自来。“遂不及为姬谋去留,竟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家君阅余文,谓余必第。”何必与她商量再去找父亲?一走了之便是。父亲也说了,这次一定会考中的——至于考中之后到底娶不娶董氏,那就天知地知冒襄知了。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矶阻风,几复罹不测,重盘桓銮江舟中。七日,乃榜发。余中副车。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且细悉姬吴门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
这一段狗血剧本翻译成今文就是:没想到那个一根筋的姑娘又从我不辞而别的寓馆追过来,中间好几次都差点翻了船。这时候榜单也发了,我没高中,只得劝她赶紧回去。可是她哭得不行,死活不走。真是没办法了:你欠那么多钱,我现在又能怎么办呢?
话第二次说得这么明白了,董小宛却一意孤行。一定要把她送回苏州,她就开始自残——古往今来,原来绝望的情人手段变化并不大:夏去冬来,如果你不来接我,我就不穿厚衣服,活活冻死。几乎冒辟疆所有的相识都知道了这桩张扬的薄幸事件,这也是董小宛比陈圆圆辣手的地方:她生生把两人私情,变成了一桩风月公案。最终结果是钱谦益出大头,刘、张、周、李各路朋友都出钱出力替小宛赎身落籍,活逼得冒辟疆立娶了董小宛,了了这一件千里追夫的奇缘。正如冒辟疆所言:“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只是这万斛心血,有小宛的,也有朋友的,独独没有他的。
成王败寇,当初的陈圆圆早已不知所终。而董小宛仿佛珠胎暗结,历经十月心愿始成。而她的不依不饶,当初大概令冒公子头疼之极,多年之后却成了他沾沾自喜的凭据。
如果是童话,那么“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故事完了也就完了。可是这只是真实故事的开始。
开端已是如此不易:十个月时间,足以磨去一个名妓所有的自信和锋芒。十九岁的董小宛早就知道了:是凰求凤,不是凤求凰。这一曲凰求凤,谱得艰难,弹得更累,恐怕要费十二万分心力,才能够不断弦而有个好收梢。她此时固然仍是美的,和冒辟疆并立江上船头,“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谈者侈美。”
从冒氏这段近乎自恋的话中,可以看出确是明珠美玉,一对璧人。而小宛拜别以前的欢场姐妹顾横波、李十娘时,也确乎是夙愿得偿,吐气扬眉:
姬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妓皆颓唐溃逸。姬最温谨,是日豪情逸致,则余仅见。
那也是董小宛最后一次肆情肆意,放量豪饮,从此洗净铅华,甘为妾侍。
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至于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
有人说董小宛是林黛玉原型,也爱娇,也要俏,也使小性儿,还善饮;此处却端然成了一个规行矩步不敢一步踏错的薛宝钗。而且这个宝钗还是妾,不是妻,故一生低眉婉顺,小心收敛。
《影梅庵忆语》到此当然还没有写完,可读至此却觉不好看了。是的,照才子冒襄的说话,他们最好的时光才刚开始。从良后的小宛一心要报救风尘之恩,把平常的家居生活打理得如诗如画,知书,懂茶,识香,能红袖添香夜读书,又是古代十大名厨之一,能制多种香露,腌各种咸菜,把火肉烧得有松柏味、风鱼制得有麂鹿味,醉蛤如桃花,虾松如龙须,发明的“董肉”“董糖”流传至今;她还天生丽质,才华出众,琴棋书画精通,因出身绣庄,又善歌舞,有“针神曲圣”之称,“才色为一时之冠”。冒辟疆说她画画“能做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书法则“仿钟繇笔意者,酷爱临摩,嗣遍觅钟太傅诸帖学之。阅《戎辂表》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钟学《曹娥碑》”,“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然而这一切太完美了,也便不太真实。清兵南下,举家逃难,丈夫好几次要遗弃她,她竟然可以做到不怨;兵乱中侍奉冒辟疆,冒“病失常性,时发暴怒”,她还能“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终于累得“星靥如蜡,弱骨如柴”,临终前却只担心自己死了,丈夫会难过生病,而自己却又不能亲自照料。自惭自抑乃至于消亡至此,令人不禁感慨:在大才子冒襄的笔下,这位色艺冠绝一时的名妓,终于渐渐从一个富有才情的美丽女子,变成一个男性文人称颂一时的古今第一贤妾,给后世无数痴情女子做了一个糟糕至极的“完美楷模”。她本是这人攀了那人折的柳条,却在他笔下幻化成一只禁锢在鸟笼里终日啁啾的金丝雀,不需被爱,只需去爱——这样的爱情模式放在今天,是受虐狂与虐待狂的关系。放在从古至今的谱系里,则是男性意淫的集大成者。她是娼妓中的圣母,也是男性幻想的终极:既美,且慧,又无自我,只有对他们权威不假思索的信仰和海洋深的痴情。
说实话我不信董小宛真是如此。冒襄笔下的她是偶像,不是真女人,他以当时有限的名教中人见识,不懂得她之所以待他如此,不光因为他是明末四大公子,是复社领袖,惊世骇俗,声名远扬……也不光是才貌出众,“姿仪天出,神清彻肤”……都是,都不是。说到底,不过一个痴情的女子,爱上了一个骄傲的男人,从此情根深种,九死其犹未悔。
董小宛一生寂寞。可比她更寂寞的爱中女子,也许还尽有得是。至少她是死在自己爱的人身边,在她身后,他还记得她喜欢喝界茶,喜欢女儿香,喜欢晚菊“剪桃红”,虽自矜高才,却也甘愿亲自为她校注《奁艳》——“其书之魂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析,俱在奁中”——然而这本闺阁奇书终是散佚了,正如它多情早逝的作者;在这个著名的爱情故事里,男子矜持自恋,女子又爱得过于压抑卑微;但大概就在于它美而千疮百孔,经不起后人多少推敲,背景又是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因此分外教人摧伤。
其二 哀荣难慰芳魂断——读罢《香畹楼忆语》
所谓《香畹楼忆语》也者,沿袭《影梅庵忆语》旧例,并是诸多“忆语体”仿作之中的佼佼者,这大体是公认无疑的了。然而细较两者,区别仍是甚大。
第一也是最显然者,陈裴之写作《香畹楼忆语》时与《影梅庵忆语》的成文年代已相隔逾百年,整个社会男尊女卑的人文风气有所进步,而陈性情的缠绵悱恻,与冒辟疆的刚强冷酷也有本质区别。因此冒襄怀念董小宛,情到深处情转薄,通篇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虽然风流,不以风流教主自诩,对董小宛一直有居高临下的姿态;而陈裴之悼王紫湘,则唯恐不够哀感顽艳,通篇皆笼罩在人为制造的伤情别绪中。
再说写作风格。陈裴之的一往深情或胜于冒辟疆,但论及文章本身,《影梅庵忆语》显然更胜一筹,以抒发性灵为主,为文行云流水,当行者行,当止者止,并无过度渲染之嫌;而《香畹楼忆语》则更刻意为文,征引诗词无数,文体杂糅到了不胜其烦的地步。说得刻薄些,似正应了《红楼梦》里“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叙事的意味大大弱于抒情的冲动,而抒情之外偶然透露的女主角真实处境,却是伤心惨目,令人不忍卒读。如紫姬一心想要趁丈夫留京的机会给生母扫墓,既沦为烟花,自感伤身世,将扫墓一事看得无比之重,甚至有“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怀,虽死无憾”的恳求,却被陈裴之一句“不祥”敷衍带过,后又因公公逝世、举家南迁终于扫墓不得。这未尝不是父慈子孝妻贤表面下的伤心别调,如此卑微的愿望,于她却终是奢望,而不久病后,更再不做随夫侍行之望——这一层后面还要另文详说。
又如紫姬回家休养时,与丈夫陈裴之、大妇汪端诗笺往来的诗作。裴之引友人语自夸“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而紫姬当时尚未不治,如此为赋新词强说愁,陈裴之此刻却又丝毫不觉“不祥”,对比先前,岂非讽刺。
中间又突然插入作者旧撰《秦淮画舫录·序》来,夸口“余取次花丛,屡为摩登所摄”——所谓摩登,也即是其他烟花美人,又借旁人之口赞己“兄生平佳遇虽多,然皆申礼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轻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报兄者以至矣”以自圆其说,而何以做这一篇序,却是刻意要为紫姬争得秦淮艳名之首。他的最高理想竟是“安得金屋千万间,大庇天下美人皆欢颜”,其趣味也自庸俗无聊。而风流自赏怡然自得的程度,似较当年的冒辟疆更甚。
综上种种,大概是我不喜欢《香畹楼忆语》的主要原因。再深究之,或许女主人公的可爱程度,也影响了我的判断。
紫姬俨然就是百年之后又一个董小宛,这一点在陈裴之好友蕙绸为他的《梦玉词》序中亦点明:“闻紫姬初归君时,秦淮诸女郎,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如董青莲故事。”诚如上文所忧,小宛果然成了立志从良的妓女楷模,而紫姬则是崇拜偶像的粉丝,一言一行亦步亦趋。她们确皆如花似玉,富有才名;但最大的区别,却在于挑选爱人的眼光。董姬爱慕的冒辟疆,除了两人感情的不平等外,诚然还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慷慨好义,全节以终;而百年后清朝时局已安,陈裴之的格局则要小得多了,充其量只是个还算清廉的好官。他以文名自赏,却终不免流入酸腐一格;面对这样才不甚高的爱人,紫湘待他仍如董小宛待冒襄一般恭谨,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曲意承欢,终于得到了全家认同,甚至大妇欢心——而陈的正室汪端,大概是这个故事里面最富有意味却隐而不现的部分了。
汪端也者,字允庄,号小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幼即能诗,熟于史事典故,喜高启、吴伟业诗。选明诗二集,有《自然好学斋诗钞》。就是这样一个才高八斗的清代著名女诗人,正是湖北候补同知陈裴之,也即香畹楼主人陈小云的妻子、紫湘侍奉的大妇。紫湘死后,汪端亦曾为她“有哀词”。篇中录入她的事迹有一处很有意思:陈裴之纵横花丛,常被妓者纠缠爱慕,特意写了一篇词谢绝之,里面有“只怕惹、情多恨多。叶叶花花,鹣鹣鲽鲽,此愿难么”等语,汪端看后便批注道:又风流又道学,不沾惹也不拒绝,真是纵横花丛的无上妙法。这个“道学”用得精准,好比现在说男人的“三不”法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而紫姬听了,却不禁触动身世,为众妓者告白道:流落风尘已足伤心可怜,如果夫君能够一一慰藉,也是好的呀。——她倒没想到如果裴之再行纳妾会对自己造成的影响。比之汪端的明褒实贬,紫姬是真天真,真单纯,真无心机。
妻妾双艳,无明枪有暗箭,的是醋海翻波。而我们自恋的男主人公陈裴之却兀自只没心没肺地感叹道:我巴不得有千万间金屋,可以把天下的美人都庇护起来呢。
如果换作今日,怕不左右各吃一大耳刮子。可紫姬是什么反应呢?“亦为之冁然”,微笑不语。陈裴之没再虚构一个汪端也随之“冁然”的场景,否则真太厚颜无耻了些。除了以董小宛这等天下第一贤妾为榜样的紫姬,还有谁会为自己丈夫如此不堪而但笑不语呢?大胆臆测,汪端才识皆高,这样恬然不自知的丈夫,恐怕不甚入她的法眼。因此有一妾代行妇道也是好的——只是别要多,纵然泼如夏金桂也怕恶宝蟾啊,对付一个傻香菱,最多了——如此私自揣测著名才女,恐怕流于刻薄。但人之常情,其实古今皆同。
然而紫湘毕竟是家中的弱势,渴寻一个终身的依傍。想要她完全无私情妒意,是梦想也是苛求。彼时她或许年轻得宠,知道丈夫只是玩笑,尚未闻到威胁临近的气息。而一年之后——不过区区一年——再听到类似的话,反应便自不同。
在照料陈裴之一场大病之后,紫姬也得了咯血症,却“讳疾不言,渐至沉笃”。在此又不免要腹诽,他是男子粗心看不出来,家中婆婆、大妇汪端一门闺秀,心细如尘,怎么也看不出来?待陈裴之出门在外数日后一风雪夜归来,紫姬已是“骨瘦香桃,恹恹床蓐矣”,本就望君眼欲穿,却又得一噩耗:裴之被同僚议论,不可留在故里,将要远行为官。非但商人重利轻别离,一朝为官,也是终身难得自由,想病中紫姬心念俱碎,却只硬撑着说:“君此后江湖载酒,宜豫留心一契合之人。”她才和他在一起多久,却已经不再是他的契合人!裴之自然要拒,她却也有一番道理:你父母都不远行,夫人又多病不能随同,我怎么能够独自跟随服侍你呢?我还要照料家人,替你分忧呢。但你也不能够没人照顾起居寒暖,“必得一解事者悉心护君,虽千山万水,吾心慰矣。”
这样的温存懂事识大体,或许只是试探:害怕众人嚼舌,我自不会死乞白赖跟着你,可你愿不愿带我走?带不带?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的“屡屡为余言之”。只有上心之事,才会念兹在兹,而这样一番说不出口的深情,却被陈裴之这样一个自诩多情之人轻轻错过了,事后才明白恐是促病之因,“黄花续命之言,即为紫玉成烟之谶哉!”
加之朋友不久替裴之算了一卦,说有破镜之忧,又说“小星替月可解也”。如果破镜是说裴之和汪端,那么小星只有紫姬,也就是说要替汪端去死;如果破镜是说裴之和紫姬,那么还需另娶一妾替她受难。于情难免嫉妒,于理则太残忍,这就好比面前只有两条路,而哪条都无法通往紫姬想要的结果。当然她也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汪端和裴之自然会替她做主。汪端的意思是再娶一妾,裴之不忍;最后商量来商量去的结果,是替她申请了归宁——免得在这里麻烦大家心里不安,病不会好——可在所爱者家中病尚且照顾不好,回娘家就能病好吗?
汪端和裴之都是极会说话的人,两人三言两语,已经定了紫姬的出路。在这个事关生死的十字路口,我们看不到紫姬本人的态度,只能看到她被送回家后的哀切言语:“闺福难消悲薄命,慈恩未报动深愁”,是回汪端的问候“勤调药裹删离恨,好寄平安水阁头”的。问候自是殷勤致意,答语却是暗露不祥。果然事不谐矣:紫姬回去之后,虽和裴之、汪端相酬有“别赋”“恨赋”之雅,病情却日渐沉疴,而裴之两边往返,终于因为探母没能见上紫姬最后一面。
陈裴之此后录了许多挽联,同僚的、友人的、母亲的、妻子的……哀荣备至,紫姬仿佛凭此可以含笑于九泉。但字里行间,我们看到她两年来的为妾生涯,却尽是委屈求全聚少离多。她如果光是美,不贤且惠,恐怕很难在这样一个大家庭生存;而最终赢得了众人交口称赞,却终因疲累隐忍送了性命。林黛玉《葬花吟》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我私心妄念,也许紫姬在这样一个看似和谐的环境里……也并不快乐。她更不快乐的,是她所心爱的人一直眼睁睁地看着她克己复礼含辛茹苦,如一个美丽的影子,终于越来越细小乃至于消亡,衰微而至于无形,最终香消玉殒……最讽刺的,是他自以为她很幸福;而那些写挽联的人也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