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里”奔波

倪维斗传 作者:倪维斗 口述 王奇 编著 著


“千里”奔波

我的祖籍是宁波市镇海县(现在是镇海区)庄市镇,这个地方世称人杰地灵,根据2007年统计的数字,宁波出了93位院士,镇海占了1/3,庄市有7位(1)。但我是在上海出生、上海长大的。基本上还是靠后天的氛围形成了自己的性格。

太小时的事情记不大清楚了。能记事的时候,1937年上海沦陷,当时我不到6岁。我们的国土被践踏,日军对当地百姓的欺凌等等,都引发了我们对日本人的仇恨。我至今还能想起当年和小伙伴们躲在床下偷偷唱《义勇军进行曲》的情形。后来日本人强迫学校开日文课,实际上通过对英文的掌握,我对自己的语言能力还是比较自信的,但是“恨乌及屋”,学了一年多的日文,我就只会几个“片假名”!

母亲严梅卿出身于殷富之家(2),生性温柔聪慧,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她)生了我们四个男孩儿,分别取名维永、维斗、维尧、维适,我排行老二。我们四个孩子跟母亲待在上海,父亲在上海沦陷区随抗日童子军团和战地服务队到了内地,父亲会开汽车,组织了一个车队,雇了很多司机,其中有不少是华侨,在当时被称做“生命线”的中缅公路上运输物资。印象最深的是,在1942年秋天,局势稍稍稳定了些,父亲在湖南衡阳设了一家办事处,让母亲带着孩子们过去团聚。当时我们四个男孩儿的年纪分别是10岁、9岁、8岁和7岁,母亲决定带着稍大些的哥哥和我从上海出发去找父亲,同行的还有姨妈、姨父及他们的两个孩子。母亲是1912年生人,也就是说30岁出头就带着我们出发了。按照事先策划好的路线,姨夫一个男人加上我们妇孺共6人从上海坐船到宁波,然后经奉化、临海、丽水、龙泉,再由福建的浦城、建阳、邵武,到江西的南丰、广昌、宁都、吉安、莲花,经界化陇入湖南芋陵、来阳而至衡阳。整个路程如果是现在的话坐一个晚上的车就到了,可当时一路上有土匪出没,还要通过沦陷区的封锁线,坐船、汽车、火车、轿子、步行等差不多五个多月快到半年了才到目的地,路上非常的艰苦。母亲来例假,血顺着腿流,我当时虽然不懂,但看到母亲走路蹒跚,又要照顾我们这些孩子,表现得非常坚韧、刚强,这些对于9岁的我来说,记忆非常深刻,我从母亲那里学会了面对困难、克服困难的劲头儿,应该说这也是一种磨练。现在回想起来这段“千里”寻父,对我人生的成长还是很有益处的:不仅增长了许多见识,这是今天的年轻人很难体会的到的,更重要的是培养了如何战胜困难的意志品质。只是时隔几十年了,直到今天,每当一想到母亲,我都会有一种深深的愧疚的感触:母亲在晚年重病弥留之际,其实是非常需要亲人的照顾的,但当时我是副校长,工作特别的忙,也只能是雇个保姆在医院里陪伴母亲,自己一周去个一两次探望,算是聊以自慰,而母亲却是在半夜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的情况下离开人世的……哎——自古忠孝难两全啊!

倪父(倪家玺)

倪母(严梅卿)

在上海的时候我在振粹小学念书,因为这所学校是教会办的,我的英文学得挺好,能看英文小说。到衡阳后,又在一所郊区的中学继续读书。当时上课的地方实际上是一座大庙,里面还有香火,还碰见过和尚圆寂。因离家很远需要住校,每周只回家一次,徒步需两个多小时,中间还要经过乱坟岗,晚上回家的时候非常害怕。就是这样上了不到一年的学,日军开始南下,又打湘桂战役(3),当时我记得很清楚,有个叫方先觉的军长指挥保卫衡阳,但后来没保住,就不得不走了。从此我们吃的苦头更多了,印象也更深啦。兵荒马乱的,到处是难民,一大家子不能一起行动,我和一个表妹随着父亲的一个朋友坐火车先离开,人太多,我们是从窗子被塞进车厢的。车厢里人多极了,站都没处站,表妹还很小,才两三岁,很纤弱,站着能睡着,我作为表哥,比她大几岁,生怕她睡着被人踩在脚下,就拼命地拉着她不让她躺下去,还拼命地掐她,不让她睡着,我们站了一天一夜算是到了桂林。大家聚齐了再沿着湘黔铁路往贵州撤,火车拉货的平板车是我们的交通工具,一部分装着父亲的货,另一部分用竹竿搭了个篷子算是拉人的空间。往金城江方向,到六甲这个地方,火车到这里就算到头了,车站也无人值守,六个车道停满了车。人们就在此处歇脚,一待就是两个月。那时是七八月份,到处是人,吃喝拉撒睡全在原地,脏乱不堪。以至于我身上长满了疮,还时常拉肚子,当时的特效药就是Sulfur Quinidine(硫磺·奎尼丁),逃难的游医摆摊卖这种药,一粒一粒地卖,价钱很贵,先去买一两粒,吃了药躺在平板车上,看好不好,不好爬起来再买两粒,我就是这样吃好了。当时,家里还多了一口人——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妹,母亲在衡阳生了她,取名湘君,她的运气没我好,因出水痘、发高烧,不治身亡了。现在想来,真像是电影里经常描述的情节那样:我的父亲用破棉被包着小妹妹,哥哥扛着锄头跟在后面,他们沿着铁道边走啊走啊,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就把小妹妹给埋啦。这期间,家里的经济上也出现了问题,为了解决温饱,父亲让我和哥哥凌晨四五点去饭铺排队批发些大饼、油条回来卖。我们也算是出身中产吧,以往家境殷实,从没干过这个,所以呢,我和哥哥挎着一篮子的大饼、油条去四处叫卖时显得非常吃力,经常是卖不完就回来了。父亲看这样下去坐等终归是死路一条,带来的货物也不能一下子就扔了,于是决定让大家还是分散离开。

按照父亲事先策划的路程,我和母亲等人先期辗转到了贵阳,我们在贵阳期盼着早日能和父亲团聚,但父亲却杳无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一个多月过去了,有一天,又有一批难民来到了贵阳,在这批难民的队伍中,我们发现了一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鞋底鞋面脱开用草绳捆住的“乞丐”,没曾想,这竟然是我日思夜想的父亲!后来听父亲说,他此次来贵阳的一路上可谓是九死一生,本来他和几个同伴是一起出发的,他们到了一座途经的城市居然碰到了国民党进行大轰炸,国民党当时误认为这座城市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所以轰炸的力度也就特别的大,城里的人几乎都被炸死了,而父亲被炸,从死人堆儿里爬了出来,独自前行;但没走多远,又碰到日本人抓苦役,父亲落到了日本人手中,好在父亲曾带领童子军访日,会讲些日文,日本人对父亲也就不像对待其他服苦役的人们那样凶残了,父亲随着日本人一边前行、一边盘算着,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要想办法逃离开日本人,于是,边随着日本人走、边用心地观察周边的环境和地形,终于,他发现在铁道旁有两枚散落的手榴弹,离铁道不远处是山坡,他便对日本人谎称自己肚子疼,要拉肚子,要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方便”,日本人见父亲捂着肚子那副痛苦的样子,也就同意了,这回,童子军曾经的训练派上了用场,父亲跑到铁道旁,捡起两枚手榴弹向日本人堆里扔去,轰——轰——,随着两声巨响,趁着混乱,父亲滚下了山坡,脱离了日本人,又是在童子军时学到的观星行路帮助了父亲,靠着星星指路,父亲继续独自前行……最终,父亲碰到了前面说起的难民们,说是要到贵阳,父亲才随着难民们一起来到了贵阳和我们团聚,几天几夜吃不上饭,实在是走不动了,但看到一个个小脚老太扭着身子奋力前行,给了父亲继续前进的动力。这件事儿实在是让我对父亲肃然起敬:我爸真的是有两下子啊!

这以后,我们一直在大后方打转转。那时坐火车,我们把火车分为五层:行李架、椅子背、椅子、地板和底层。底层就是我们用铁丝在火车底部的弹簧间绑上棍子、垫些板儿,就当成底铺,有时甚至还坐过车顶。如果说睡底铺伴随着耳边转动的车轮还称得上是有惊无险的话,“坐在”车顶上简直可以说是在玩命,要非常小心,遇见隧道要很机敏地趴下来,否则就会被扫下车顶送命的。

1944年前后,我们滞留在重庆,我便在冯玉祥开办的敬善中学上了半年左右的课。父亲经朋友介绍到新生活总会昆明分会当副会长,生活总算是又相对稳定下来了。抗战一结束,父亲决定回上海,他自己先乘飞机过去了,我和母亲等搭乘着新生活总会的船返回上海,在船上我害了似乎是疟疾之类的病,发高烧,昏迷不醒,同船的人认为我得的是传染病,都要把我扔到江里去。母亲舍不得,紧紧地护着我,坚决不让别人碰我,但是到了南京见我实在撑不住了,就带着我一起上岸去找医院、求大夫,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终于痊愈了,这才又坐火车回到阔别已久的上海。

我经常说,泡在糖水罐子里的孩子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道理就是如此。尽管我出身在宁波颇有名望的家族里,小时候又生活在上海比较优越的环境中,但想想从9岁到13岁期间离开上海这么几年的经历,确实非常非常的艰难,当然,这些都是日本侵略者逼的,不过,这段经历让小小年纪的我练就了不怕困难、克服困难、适应环境的生存本领,这对我以后的成长是一种极有意义的磨砺。

沪江大学童子军队长孙以勤的夫人在游泳池里抱着维斗,旁边的小孩是比维斗大一岁的哥哥维永

回到上海后,我在南洋模范中学就读,这所中学和当时的上海中学齐名,很有影响力,位于上海交通大学旁边,执教物理、化学、英文等主科的基本都是上海交大的老师。大学老师们教我们这些中学孩子颇为得法,譬如上物理课,物理老师要求我们对物理概念的掌握要非常清晰,对任何事物都用物理概念去理解;再譬如上数学课,为了不使基本公式等太枯燥,又能提起大家的兴趣,数学老师让我们像唱戏一样地去记忆,现在中学生记不住的公式我都还能倒背(唱)如流;又譬如上英文课,虽说不是外国人教,但我们当时使用的课本(不论物理课本还是化学课本)都是上海龙门书店出版的英文洋装书,做习题一般用英文,就是上课的时候老师也会让学生把英文复述当成一项作业,所以对学生掌握英文很有帮助。总体来说,南洋模范中学有着优秀的教师队伍,优越的学习环境,科学的授课方法,让学生能够获得出色的教育,所以,从建校到现在出了30多位院士,这其中包括张光斗先生(4)和王选先生(5)

1950年毛泽东应部分学生之请,为南洋模范中学高三班的墙报题字,维斗任墙报编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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